日落时分,李玉琪一个人进了荣王府,进了荣亲王的书房,荣亲上仍趴伏在书桌上昏睡未醒。
李玉琪提笔濡墨,拿过一张信笺,伏案疾书,顷刻间写好一封信,用镇纸压在荣亲王面前,然后他抱起那顶九龙冠走了。
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只有荣亲王一个时辰之后,穴道自解醒过来自己看了。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预知的,荣亲王在看过那封信后,必然会暴怒如雷,很可能还会找上贺兰山去。
口口口
一般人都认为甘青西北一带,是个黄沙遍野,道途阻塞的荒凉之境,其实并不尽然,例如“宁夏”一地,就素有大漠江南之称。
宁夏在地理上虽然地处边陲,可是它有河水之利,沃野千里,水草丰盛,物产为西北之冠。
中国历史上很多次边乱,都是以朕方为据点,故朕方之归附,天系中原之安危,颜祖禹有言:“宁夏本朕方地,贺兰已环其西北,黄河襟带东南,诚关隘重地也。”
贺兰山坐落在宁夏西北,是座横亘于一片草原的峥嵘大山。
贺兰山原名拉善山,盖山阴地方为西套的阿拉善旗,称贺兰山,可能是同音之误。
大晌午,一个俊逸洒脱的年轻人到了贺兰山下,他,满头满脸都是黄尘,可是这黄尘却掩不住他的绝世丰神。
他肩上背着个包袱看样子挺沉,但他腰杆儿仍挺得直直的,就跟眼前这座贺兰山一样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正在抬头观望,山口转出一名佩剑黑衣壮汉,看了他一眼,发话说道:“尊驾是……”
那年轻人倏然一笑道:“怎么?不认得玉琪了么?”
那黑衣壮汉一怔,旋即两眼睁得老大,叫道:“你是玉琪……”
闪身扑了过来,伸手抓住了李玉琪的一双胳膊,道:“玉琪,真是你,咱们多少年不见了,少爷,你怎么越来越俊”
李玉琪道:“别臊我了,行不,二哥,玉琪这儿问好。”
那黑衣壮汉道:“好,好,好,您瞧瞧我这个头儿,还能不好,你呢?”
李玉琪道:“托二哥的福,我没病没痛。”
黑衣壮汉一巴掌拍上李玉琪的肩头:“你小子怎么还是一张贫嘴,告诉我,成家了没有?”
李玉琪道:“没有,谁肯嫁给我……”
黑衣壮汉“哈”地一声道:“你小子要是讨不到媳妇儿,别人就更别想了。”
李玉琪道:“二哥呢?”
黑衣壮汉咧嘴一笑道:“我呀,我才是没人嫁的呢。”
李玉琪笑了,道:“告诉我,哪些人到了?”
黑衣壮汉道:“该到的全到了,就差你一个了。”
李玉琪道:“说真的,霍叔祖他们也到了么?”
黑衣壮汉道:“还没有,怎么?”
李玉琪吸了一口气,道:“没什么,我只是问问……”
黑衣壮汉一眼盯上李玉琪背的那个包袱,道:“这是献给老神仙的寿礼么?什么稀奇玩意儿,让我瞧瞧。”伸手就要抓。
李玉琪忙一闪身躲了开去,道:“别动,宝贝,不能碰,不能吃,我这件寿礼没一个比得上的。”
黑衣壮汉道:“真的么?那我非先瞧瞧不可。”伸手又要抓。
李玉琪一抬胳膊架住了他的手,道:“老神仙还没看你先看,这叫什么礼,走吧,先让我到你那儿洗洗去,像我这样怎么能上山?”拉着黑衣壮汉进了山口。
山口内有两间瓦房,拼排着,周围一圈竹篱,挺静,也挺雅,李玉琪与那黑衣壮汉先后走了进去。
过不一会儿,他出来了,洗干净了,换了件衣裳,跟个公子哥儿似的。
可是他刚露面又退了回去,远处来了几个人,是霍玄、郝殿臣、韩君实、金少楼、金玉环,还有心畹。“怎么?瞧见什么了?”黑衣壮汉在身后发问。
李玉琪一转身以指压唇,道:“我的好二哥,轻声点儿,霍叔祖他们来了,记住,可别说我在这儿,也别说看见我了,千万记住。”一头钻向了后头。
黑衣壮汉直发愣,就在这时候,步履声已清晰地传了过来,黑衣壮汉忙定了定神,迎了出去。
他迎上霍玄等说了一阵子话,霍玄等没进屋歇息,直接上山去了。
黑衣壮汉回身进屋便叫李玉琪,可是任他怎么叫,后头就是没动静,及至跑到后头一看,他怔住了,敢情李玉琪已经不见了人影,九成九绕路上山去了。
孤遗山庄坐落在贺兰山高处,房子比当年多了,那是因为人多了,如今占了好大的一片地,一眼难窥全貌。
霍玄几个一进山庄就碰见岑参跟端木少华,这两位局然都没见老,端木少华劈头便道:
“你们怎么这时候才到,大嫂都等得急了,怎么样,东西弄到手没有?”
霍玄脸色有点难看,道:“别提了,待会儿再细说吧……”
转脸望向心畹道:“姑娘,且见过你岑叔祖跟端木叔祖。”
心畹上前盈盈见礼,岑参讶然说道:“小霍,这位是……”
霍玄当即把心畹的来历告诉了他两位,这一扯自然就扯上了那位李七郎,一听这番话,岑参头一个冷笑起来:“小霍,可真有你的,你没去还情有可原,你去了还栽在一个黄口孺子手里,看你这张老脸往哪儿放,这下好,你拿什么送夏大哥?”
霍玄红了脸,连脖子都粗了。
就在这时候,忽听金少楼咦了一声,叫道:“那小子……”
大伙儿一怔,郝殿臣道:“哪个小子?”
金少楼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十几丈外一间屋道:“那姓李的小子,他刚露了一下头又缩了回去。”
郝殿臣突然笑了,道:“三弟,你看花眼了吧,姓李的那个小子怎会跑到这儿来?”
金少楼两眼仍睁得老大道:“不,我没看错,明明就是那姓李的小子,我看看去。”
嘴里说着,脚下用劲,一个起落便到了那间屋前,探头进去一看,是间空屋,里头堆着柴火,一点什么也没有。
郝殿臣跟上来拍了拍他道:“走吧,三弟,别再乱嚷嚷说看见谁了,就这样老人家之间还斗嘴呢,你再这么嚷更让人笑话了。”
金少楼叫道:“大哥,我可以赌咒,我真看见个人从这屋里探了探头,让我一眼瞧见之后马上又缩了回去,我一点也没看错,就是那姓李的小子……”
韩君实道:“三弟,人家说白天想什么,晚上梦什么,你这叫什么?”
金少楼一跺脚,迈步进了那间屋,他一进去就一阵猛找,都找遍了,就是没见到一个人影儿。他出来了,韩君实道:“找着了么?”
金少楼道:“怪了,我瞧见了他的魂儿不成?”
韩君实看了他一眼,道:“八成是。”转身走了回去。
这时候霍玄、岑参、端木少华三个老的,已经带着心畹往里面去了,只有刚才落后几步的金玉环还等在那儿。
韩君实一回到原处,她便问道:“怎么回事儿,二哥?”
韩君实道:“谁知道他是怎么了,硬说看见了那姓李的。”
金玉环道:“李玉琪?”
金少楼走了过来道:“可不就是他么,大哥跟二哥偏不信。”
韩君实回头拍了拍他道:“算了,老三,要是咱们四爷平白无故地看见他还情有可原,你怎么也……”
金玉环脸一红,跟着一转幽怨之色道:“二哥……”
韩君实忙道:“好,好,我不说,我不说,三位老人家呢?”
金玉环道:“进去了。”
郝殿臣道:“老神仙回来了么?”
金玉环摇头说道:“今儿距老神仙的寿涎还有三天,我看不会那么快,以往不都是这样么,不到寿诞的头一天,老神仙是不会回来的。”
郝殿臣道:“咱们也别在这儿站了,进去吧,进去跟大伙儿见见,又是整整一年不见了。”
说完了这话,迈步往里面先走了。
韩君实跟着也走了,金少楼上前一步道:“妹妹,我真看见他了。”
金玉环白了他一眼道:“别提了好么。”
金少楼道:“怎么你也不信,这儿是什么地方,咱们是来干什么的,要是让他摸上贺兰闹上一阵,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说着,说着,他忽然两眼一睁,指着直通里头那条青石径的那一头急急说道:“快看,妹妹,那不是他么?”
金玉环虽说不信,可是她却忍不住要看,循金少楼所指望去,她神情不由一震。
真的,她也看见了,看见个人踏着青石径直往里行去,那背影,身材,甚至于走路的姿态,像极了李玉琪,简直就是李玉琪。
她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玉琪……”金少楼已然腾身扑了过去。
金玉环清晰地看见,那人身躯震动了一下,随即加快了步伐,在一阵激动驱使之下,她也腾身追了过去。
两下里的距离最多不过三十丈,金少楼跟金玉环的身法不可谓之不快,而且两个人两双眼始终盯着那人,而那人却从容地在几间屋子间拐了几拐就失去了影踪。
金少楼好急,也不甘心,绕着几间屋子飞快地转了-圈,可是等他回到原处之后,什么也没看见。
金玉环道:“没找着么?”
金少楼道:“你看是他么?”
金玉环安慰自己,道:“我只看到个背影……”
金少楼道:“可是我刚才看见脸的,就是他。”
金玉环道:“要是他,怎么会到‘贺兰’来?”
金少楼道:“他不会摸上来么?用心不想可知。”
金玉环道:“刚才你也看见了,他在‘孤遗山庄’里大摇大摆地……”
金少楼道:“来祝嘏的人这么多,别人谁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金玉环微微摇头道:“我看不会是他……”
金少楼道:“我不那么想,你先进去告诉大哥、二哥一声,我在这儿找找他,我非找着他不可。”转身就要走。
金玉环一抬手,叫道:“哥哥。”
金少楼回身说道:“干什么?”
金玉环口齿启动了一下道:“万一是他,你一个人可不是他的对手……”
金少楼双眉一扬道:“到这时候你还护着他,要是他我绝不让他活着走出‘孤遗山庄’。”
闪身扑了出去。
金玉环没再说话,娇靥上好浓的一片幽怨色……
口口口
孤遗山庄西北角,有一栋坐落在树林浓荫里的精舍,精舍里的布置,举凡一桌一几,无不高雅大方。霍玄、岑参、端木少华三兄弟正在聊天。
在另一边,有三位中年美妇人也在轻声谈笑着,这三位,就是霍夫人司徒琼华,岑夫人司徒霜华,端木夫人司徒婉华。
霍、岑、端木三位没怎么见老,怪的是她三位也没怎么见老,当然,这都是因为一身修为功深之故。
这三对夫妇正在聊着,门外进来个人,此人一袭白衣,丰神秀绝,俊美无伦,端木少华“哈”地一声道:“瞧瞧,我们的玉龙来了。”
这位威震寰宇,使爱新觉罗王朝与武林异邪亡魂丧胆的日月盟总盟主碧血丹心雪衣玉龙朱汉民。
朱汉民进屋欠身:“三位叔叔,三位婶娘,汉民请安来了。”
那六位一起含笑答礼,只听霍夫人司徒琼华道:“汉民怎么越来越年轻了。”
“怎么不。”岑参道:“人家那一身修为,得夏大哥真传,接夏大哥衣钵,不比咱们强。”
朱汉民道:“怎么岑叔一见面就损我。”
霍玄笑着说道:“汉民,别跟他扯,坐,坐,咱爷儿俩整整一年没见了,坐下聊聊。”
朱汉民落了座,端木少华道:“夏大哥还没回来么?”
朱汉民道:“您是知道的,这几十年来,表面上老人家好像是寄情于山水,其实没一天不在为大局奔波,不到寿诞前一天是不会回来的。”
岑参道:“大哥大嫂也真是,晚一辈的,晚两辈的这么多,哪一个不是好样儿的,大可以把棒子交给他们了,自己还忙个什么劲儿,劳碌几十年,也该坐下来享享福了。”
朱汉民道:“两位老人家不这么想,在我大好河山未匡复之前,老人家不会坐下来歇息的。”
霍玄轻轻一笑道:“夏大哥让人敬佩,比起他来,我三个实在够惭愧的。”
朱汉民道:“您也别这么说,您三位何尝一日闲过,就拿这趟北上,您还不是亲自去了么?”
霍玄笑笑道:“你见过殿臣他们几个了?”
朱汉民摇头说道:“到现在我还没瞧见他几个的影儿。”
霍玄微微一愕道:“那你怎么知道我曾经亲自北上?”
朱汉民微微一笑道:“您在北京的一动一静我全知道。”
霍玄老脸猛然一红道:“这么说你也知道我栽了跟头了?”
朱汉民道:“汉民就是为这件事特来向您请罪。”
霍玄讶然说道:“特来向我请罪?什么意思?”
朱汉民扭头向外喊道:“玉琪,进来。”外头应声走进一人。
霍玄霍地站了起来,圆睁老眼,道:“你……你这小子……”
李玉琪上前跪了下去,道:“玉琪见过六位老人家。”
朱汉民一旁说道:“霍叔,玉琪是我唯一的传人。”
霍玄顿时怔在了那儿。岑参站了起来,道:“慢来,慢来,让我弄个明白……”
望着李玉琪道:“你就是那个李七郎?”
李玉琪道:“是的,岑叔祖。”
岑参道:“你就是那个在北京城里炙手可热,红极一时的李侍卫?”
李玉琪道:“是的,岑叔祖。”
“捣蛋鬼。”岑参哈哈大笑道:“怪不得说起本门事来历历如数家珍,长江后浪推前浪,英雄豪杰出少年,小霍栽在自己人手里,不屈不冤,起来吧,起来让我瞧瞧。”
李玉琪答应一声,刚要站起。
霍玄突然喝道:“慢着。”李玉琪忙又跪了下去。
岑参道:“小霍,你这是……”
霍玄没理他,望着李玉琪道:“那顶九龙冠呢?”
李玉琪道:“在玉琪的包袱里。”
霍玄道:“泰齐呢?”
李玉琪道:“他人在玉泉山静明园里,脑袋也在玉琪的包袱里。”
“有意思。”端木少华笑道:“这小子挺会说话的。”
霍玄道:“你杀了他?”
李玉琪道:“不,玉琪没动手。”
霍玄道:“你没动手?怎么回事?”
李玉琪当即就把逼死泰齐的经过说了-遍。
静静听毕,岑参头一个击掌叫道:“手不沾血腥,杀敌于无形间,好办法,好心智,小霍,你比得上么?就凭这一点,你不栽跟头谁栽跟头。”
霍玄皱了皱眉道:“小子,你招了玉珠了?”
李玉琪道:“玉琪知道,玉琪不得已。”
霍玄道:“这么说,玉珠知道你是谁?”
李玉琪道:“是的,玉珠叔知道,可是玉琪不让他说。”
霍玄道:“你可把我冤苦了,这敢情好,栽了个跟头不说,还得把心畹给你带来,便宜都让你占了,冲着你师父,我饶了你”
李玉琪忙道:“谢霍叔祖。”
“慢点儿。”霍玄道:“我还得罚你……”
岑参叫道:“小霍,你这算什么,难道跟个晚两辈的计较。”
霍玄像没听见,道:“我罚你孤遗山庄事毕之后,到我洞庭君山住一阵子去。”
李玉琪忙道:“谢谢您,玉琪一定领罚。”
岑参“咦”地一声道:“小霍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套了?”
大伙儿都笑了,笑声中,霍玄道:“臭小子,你还跪在这儿干什么,起来吧。”
李玉琪低着头道:“霍叔祖,玉琪还有不情之请。”
霍玄道:“什么事儿?说。”
李玉琪道:“玉琪想娶玉环。”
大伙儿都一怔,岑参道:“好,这倒干脆啊。”
霍玄道:“你小子已经有了一个心畹,还想要几个?”
李玉琪道:“无论如何请您答应……”
霍玄道:“我要是不答应呢?”
李玉琪猛抬头,道:“等给老神仙拜过寿后,玉琪自有去处。”
霍玄浓眉一皱道:“好嘛,敢情霸王硬上弓了,我知道她跟你好,……既然是自己人,我没什么话说……”
朱汉民道:“玉琪,谢你霍叔祖。”
李玉琪忙道:“谢霍叔祖。”
“得。”岑参道:“师徒俩一搭一档,不答应也得答应,起来吧,小子,别人不答应我答应,从现在起,玉环是你的人了,一句话,不许亏待她,明白么?”
李玉琪如释重负道:“玉琪知道,谢谢岑叔祖。”只听门外一阵步履声传了过来。
李玉琪忙站了起来道:“玉琪有点事,告退片刻。”
也不等上座几位说话,一头钻进了后头。
他刚进后头,门外进来了四个,郝殿臣、韩君实、金少楼跟金玉环,他四个进门见礼间,金少楼左顾右盼,跟朱汉民见礼的时候,金少楼仍在左顾右盼。
岑参说话了:“老三,你在找什么?找宝么?”
金少楼道:“我好像看见这儿刚才还有个人。”
岑参道:“你眼倒是挺尖的,刚才这儿是还有个人,怎么样?”
金少楼道:“我看那个人像是……”
岑参道:“你汉民叔的衣钵传人,李玉琪。”
这四位猛然一怔,金少楼道:“您说他是谁?”
岑参道:“你汉民叔的传人,不行么?”
郝殿臣跟韩君实笑了,是苦笑,郝殿臣道:“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咱们这位兄弟太会整人了。”
韩君实道:“我这两条腿的帐也找不回来了。”金少楼怔在那儿,还没定过神来。
金玉环忍不住说道:“汉民叔,玉琪人呢?”她好激动,说话声音都带点儿颤。
朱汉民含笑道:“往后头去了。”金玉环拧身就要往后走。
霍玄道:“等一等,玉环。”金玉环脸一红,停了步。
霍玄道:“刚才玉琪当面求亲,我没意见,主要的还在你……”
金玉环羞红了娇靥,头一低道:“我知道,我这就找他谈谈去。”拧身快步往后而去。
李玉琪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后山上,望着贺兰山下那一片大草原出神,忽然间他有所惊觉,腾身要走。
就在这时候,一个清脆话声传了过来:“李爷,慢走一步。”
李玉琪身躯一震,没动,缓缓转过身来,金玉环已然到了他眼前,他勉强一笑道:“金老板……”
金玉环浅浅一笑道:“李爷怎么也到贺兰山来了,是来拿叛逆的么?”
李玉琪苦笑说道:“玉环,你这是何必。”
金玉环幽怨地笑笑说道:“谁知道我是何必,我差点儿让人冤死。”
李玉琪道:“玉环,你知道我不得已。”
金玉环道:“坐下说话好么?”
李玉琪默默地坐在了一方大石头上,金玉环就坐在他对面,坐定之后,金玉环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李玉琪道:“刚到,早你们一步。”
金玉环道:“心畹也来了,你知道么?”
李玉琪道:“我知道,当时把她送到霍叔祖那儿,是出于我的安排,我不能让泰齐发现她。”
金玉环道:“泰齐呢?”
李玉琪双眉微扬道:“我还能容他活着……”他把逼死泰齐的经过又说了一遍。
听毕,金玉环深深一眼,满含情意:“毕竟是汉民叔的传人,还是你行,在京里的时候,我就怀疑你是自己人,可是我始终不敢肯定,心畹知道你是谁,是不?”
李玉琪道:“是的,玉珠叔跟她都知道。”
金玉环道:“何其厚彼薄此,心畹她到现在还没告诉我,她可真能守秘。”
李玉琪又不自在地笑了笑,没说话。
金玉环道:“九龙冠,加上一颗泰齐的人头,这两样寿礼是最珍贵的,今年你是出足了风头。”
李玉琪道:“我是奉命行事,而我师父并不知道霍叔祖那里也派出了人。”
金玉环道:“反正是自己人,谁拿到都不是一样。”
李玉琪道:“我生怕霍叔祖会生气,还好,他老人家不但没生气,反而叫我等给老神仙拜过寿后,到‘君山’住些日子去。”
金玉环道:“是么,我头一个欢迎。”
李玉琪迟疑了一下道:“玉环,你还要回君山去么?”
金玉环道:“怎么不回去,我是在君山长大的。”李玉琪没说话。
金玉环道:“你问这干什么?”
李玉琪道:“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
金玉环道:“真的没什么吗?”
李玉琪强笑说道:“当然是真的。”
金玉环沉默了一下道:“听说你刚才当面求亲了,是么?”
李玉琪脸一红,道:“是的,老人家说,主要的还在你。”
金玉环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玉琪道:“我认为我该这么做,不该么?”
金玉环未语脸先红,道:“是为了……那件事。”
李玉琪双眉微扬道:“其过在我,我应该负起一切责任,如果你不愿意,我另有别的报偿法。”
金玉环道:“你还有什么别的报偿法?”李玉琪没说话。
金玉环道:“为什么不说话,说啊?”
李玉琪道:“没什么,这是我的事……”
金玉环道:“你认为你一死就能算了么?心畹老远地从京里跑到这儿来为的是什么,你替她想过么?汉民叔花了那么多年心血造就你,为的又是什么?你又替汉民叔想过么?昂藏七尺躯,须眉大丈夫,以有用之身轻萌死念,只为一个情字,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李玉琪蹙眉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除了这一个法子,别的我还能怎么报偿你?”
金玉环道:“你不必报偿我什么,你并不欠我什么。”
李玉琪道:“欠不欠你什么,我自己清楚。”
金玉环道:“坏要是为了那件事愧疚,要对我有所报偿那大可不必,因为那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
李玉琪道:“不管你怎么说……”
金玉环目光一凝,道:“玉琪,先别说什么,你告诉我,你是只为那件事愧疚而要对我有所报偿,还是……还是……”
李玉琪道:“还是什么?”
金玉环道:“还是心里也有我。”
李玉琪道:“你怎么问这”
金玉环道:“我该弄个清楚,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李玉琪道:“玉环,这还用问么?”
金玉环道:“你心里也有我?”
李玉琪道:“我不讳言也无法隐瞒,人非草木,孰能忘情……”
金玉环道:“是在那件事之前,还是在那件事之后?”
李玉琪道:“该是从天桥戏园子后台那第一面起。”
金玉环美目之中倏现异彩,道:“真的么?”
李玉琪道:“要我怎么说你才相信,把心掏出来么?”
金玉环白了他一眼,含嗔地道:“谁让你把心掏出来,可恶,不是死就是掏心,你想干什么呀?”李玉琪窘迫地笑了笑,没说话。
金玉环沉默了一下,道:“玉琪,心畹怎么办?”
李玉琪脸色一变道:“那要看她是不是能谅解我,要是不能,我也只有任她跟凤妹妹一样……”
金玉环道:“你信不信,我在路上已经告诉心畹了。”
李玉琪心头一震,道:“怎么你……你竟……”
金玉环道:“怎么?不能说么?难不成你打算瞒着她?”
李玉琪道:“那倒不是,只是,我没想到你会跟她说……”
金玉环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都是女儿家,也都是一样的心。”
李玉琪迟疑着道:“她……心畹她怎么说的?”
金玉环道:“她知道你是谁是不?”
李玉琪道:“她知道……”
金玉环道:“她也知道你一定会到贺兰来,是不?”
李玉琪道:“不错,她该知道。”
金玉环道:“她不是也到贺兰来了么?”
李玉琪一怔,旋即会过意来,心里一阵急跳,道:“这么说她谅解……”
金玉环道:“她要不谅解,她就不来了。”
李玉琪沉默了,半晌之后,突然一声苦笑道:“心畹都能谅解,跟我一块儿长大的凤妹妹却不谅解……”
金玉环道:“这你不能怪人家,也不能强求,谅解你的是心胸宽厚,不谅解你的也没什么不对,以我看凤栖恐怕不是不谅解你别的,而是不谅解你行为不检……”
李玉琪苦笑说道:“我是那种人么?”
金玉环道:“可是不该发生的事,毕竟发生了,不是么?”李玉琪苦笑一声,默然不语。
金玉环眨动了一下美目道:“告诉我,你心里还惦记着凤栖不?”李玉琪口齿启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金玉环道:“说话呀,惦记就惦记,不惦记就不惦记,这有什么难启齿的,大男人家,真是……”
李玉琪道:“我刚才说过,人非草木,孰能……”
金玉环道:“干脆说,还惦记,是不?”事实如此,李玉琪只得点了点头。
金玉环道:“不就结了么,干吗这么吞吞吐吐的。”李玉琪勉强笑笑,没说话。
金玉环看了他一眼,道:“我能让凤栖谅解你,你信不信?”
李玉琪道:“你能让凤栖谅解我?”金玉环点头“嗯”了一声。
李玉琪道:“你有什么办法?你去找她跟她说去?”
金玉环道:“我那么不知羞,不害臊呀,你去。”
李玉琪道:“我去?”
金玉环道:“不错,你去。”
李玉琪苦笑一声道:“我连她在哪儿都不知道,我上哪儿找她去?”
金玉环道:“我知道她在哪儿。”
李玉琪讶然说道:“你知道她在哪儿?”
金玉环道:“当时我知道她一定会斩断情丝,含恨离去,我也知道你难忘情于她,所以当她离京的时候,我就派了个弟兄暗中跟着她……”
李玉琪道:“她现在在哪儿?”
金玉环道:“吕梁山里有个地方叫梅花谷,那地方到处梅花,四季常春……”
李玉琪霍地站了起来,但旋即他又坐了下去。
金玉环瞟了他一眼道:“干吗这么着急呀,给你插对翅膀好么?”
李玉琪红着脸苦笑说道:“玉环,你这是何必。”
金玉环道:“不知道凤栖的下落心里惦记,知道了下落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去,嫁你这样怎不叫人嫉妒。”李玉琪苦笑一声,没开口。
金玉环道:“你去干什么去,我还没教你办法,你能求得她谅解么?”
李玉琪道:“到底是什么办法?”
金玉环道:“你这么急,我怎么敢说呀,我把办法教给你,只怕你连老神仙的寿诞都不顾了,那岂不是我的罪过。”
李玉琪皱眉叫道:“玉环……”
金玉环道:“别叫了,少爷,您听我说吧……”李玉琪马上为之精神一振。
只听金玉环道:“你可知道,我是故意整你的?”
李玉琪微微一怔道:“故意整我?整我什么?”
金玉环道:“在京里你不是厉害么,我们不是斗不过你么,我想出了这么一个绝主意整你,让你失掉爱侣……”
李玉琪道:“真是这样的,你的牺牲未免也太大了。”
金玉环道:“谁说的?我什么也没牺牲!”
李玉琪道:“你什么也没牺牲?这话……”
“傻子。”金玉环脸红红地白了他一眼,道:“那是假的。”
金玉环头一低道:“我……我是用的胭脂,可笑你睡眼半明当了真……”
李玉琪猛然一怔,伸手抓住了金玉环道:“真的,玉环?”
金玉环嗔道:“讨厌,谁还骗你不成?”
李玉琪道:“这么说咱们没有……”
金玉环道:“不许再说了……”
顿了顿接道:“告诉你吧,你连碰都没碰我。”
李玉琪怔住了,半响才道:“你怎么会想出这种……”
金玉环道:“只为了整你嘛,让你永远对我有愧,不挺好么。”
李玉琪苦笑说道:“真有你的,你可真把我整惨了。”
金玉环道:“早知道是你,我说什么也不会现在想想真羞死人了,那时候也不知道哪来的那么一股勇气。”
李玉琪道:“那三位知道么?”
金玉环道:“不知道,这怎么能让他们知道,只有老人家知道,你不知道,事后老人家好训了我一顿。”
李玉琪道:“天,让我怎么再见霍叔祖。”
金玉环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了么?”
李玉琪好别扭,别扭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让我把实情告诉凤栖,是不?”
金玉环嗯了一声,道:“凤栖要是知道了实情,还有什么不能谅解你的?”
李玉琪道:“怕只怕她不信。”
金玉环道:“那不要紧,等给老神仙拜过寿之后,我跟你一块儿到吕梁去,你说她或许不信,我说她不会不信。”李玉琪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金玉环看了他一眼道:“多少日子以来,到现在总算松了一口气。”
李玉琪窘迫笑笑,道:“玉环,别再损我了,行不?”
金玉环道:“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谁敢哪?”
李玉琪道:“你刚才所以要问我个明白,就是为了这个是不?”
金玉环道:“那当然,你要是心里没有我,只是为那件事愧疚,那大可不必,我干吗死皮赖脸的呀,怕嫁不出去么?”李玉琪又吸了一口气。
金玉环道:“庆幸你没说心里没有我,是不是?”
李玉琪苦笑说道:“玉环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么?”
金玉环微一摇头道:“傻子,逗你玩儿的,我要是不知道你的心,我也就不会……”住口不言。
李玉琪偏要问:“不会怎么?”
金玉环白了他一眼,道:“没什么。”
李玉琪一阵激动,伸手握住了金玉环的柔荑。金玉环脸一红,低下了头。
半晌过后,金玉环轻轻抽出了玉手,道:“我该下去了,不然人家会……”
李玉琪站了起来道:“走,我陪你一块儿回去。”
金玉环美目一瞪道:“不行,你在这儿待会儿再下去,要是你跟我一块儿下去,三哥头一个就会笑我。”
李玉琪道:“这有什么怕人笑的?”
金玉环跺脚作嗔,一付娇态,道:“不,我不许你跟我一块儿下去。”
李玉琪道:“好,好,好,你先走,等你下去之后我再下去,行了吧。”
金玉环瞟了他一眼,低低说道:“见着别人可不许明说。”轻盈美妙地飘身掠了下去。
李玉琪望着那刚健婀娜,无限美好的身影直出神,当他刚要迈步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甜美话声:“玉琪。”
李玉琪神情猛地一震,随即脸通红,转过身去道:“怎么你也在这儿?”
一块巨大山石前站着个人,是心畹。
心畹嫣然一笑道:“可不,听说贺兰盛产樱桃、杏子跟核桃,后山遍植果树,我特意来看看,没想到这一来可害苦了我了。”
李玉琪道:“怎么?山路难走么?”
心畹道:“山路并不怎么难走,倒是你们俩个害得我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
李玉琪听得又涨红了脸,道:“你怎么不出来?”
“瞧你说的。”心畹道:“你们俩个正在这儿情话绵绵,亲热得不得了,我怎么好出来呀,你不怕别人还怕呢。”
李玉琪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下去,道:“心畹,怎么连你也这样说话?”
心畹道:“我说的不是实话么?”
心畹走了过来,道:“急着下去么?”
李玉琪忙道:“不急。”
心畹道:“那就再坐下陪我聊一会儿。”李玉琪只得又坐了下去。
坐定之后,心畹看了他一眼道:“你可知道京里满城风雨,好热闹了一阵子?”
李玉琪道:“可想而知……”
心畹道:“你可知道爹很生气?”
李玉琪道:“在意料中,希望他老人家能谅解我……”
心畹遭:“那不可能,怎么说他是当朝的皇族,也是个重臣。”李玉琪没说话。
心畹道:“我走的时候,听说爹要来贺兰找你,后来不知道来了没有。”
李玉琪脸色一变道:“怎么,玉珠叔要来贺兰找我,你听谁说的?”
心畹道:“你不用问我听谁说的,反正我这个消息很可靠。”
李玉琪皱了眉,脸色趋于凝重道:“玉珠叔不来便罢,他要是真找上贺兰,这件事恐怕不是容易解决的。”
心畹道:“你不用担心,我头一个不会让他老人家怎么样你的。”
李玉琪摇头说道:“我倒不是怕他老人家会对我怎么样,我只是怕让老一辈的人为难。”
心畹道:“这倒是,爹要真找上贺兰,老一辈的不便说他什么,可是也不能任他拿你怎么样,万一要是闹僵了……”
李玉琪道:“玉珠叔要来的事,霍叔祖知道么?”
心畹道:“知道。”
李玉琪道:“那么老一辈的该已有了计较。”
心畹道:“希望这样……”忽听背后传来了一声冷哼。李玉琪神情猛震,霍地站起。
心畹脸色一变,跟着站起,一下子拦在了李玉琪身前。
荣亲王玉珠,就站在心畹刚才站的那块巨大山石前,面罩寒霜,威态慑人。
心畹先开了口:“爹,您也来了?”
荣亲王冷冷说道:“我来看看玉琪。”
李玉琪踏步上前,一欠身道:“玉珠叔,玉琪知道您的来意,您得体谅”
荣亲王道:“我体谅谁,你临走之前跟我怎么说的?”
李玉琪道:“玉珠叔,我并没有下手杀泰齐。”
荣亲王道:“不错,是皇上下旨赐死,可是你能否认那是你安排的巧计么?”
李玉琪毅然说道:“我不能否认。”
荣亲王道:“这就行了,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容你留在京里,我容你拿走了那顶九龙冠,可是你做得太过份了,尤其是对我这个长辈食言背信。”
李玉琪道:“玉珠叔,我不得已。”
荣亲王道:“那么,你也该体谅,我也有不得已的地方,我不愿意说为什么,冲着几代的交情,我不便为已过甚,可是今天我要断你一只手……”
心畹大惊失色,道:“爹……”
荣亲王道:“不许你插嘴,我容你留在贺兰,你该知足了。”
一顿喝道:“玉琪,跪下。”李玉琪一点没犹豫,立即跪了下去。
荣亲王道:“你自己给我断一只手。”心畹张口要叫。
荣亲王冷哼一声道:“不知进退的丫头。”一指点出,心畹应指倒在身后石头上。
李玉琪道:“玉珠叔,您……”
荣亲王道:“我来的时候没惊动别人,也不希望她惊动别人,你可以放心,我只是点了她的‘睡穴’。”李玉琪还待再说。
荣亲王又冷然说道:“你不必再说什么了,我不妨告诉你,老神仙不在家,任谁都救不了你,我今天非断你一只手不可。”
李玉琪略一咬牙道:“玉琪只是不愿让老一辈的为难。”扬右手劈向自己左腕。
就在这时候,他突觉右肘一麻,一只右臂立即无力垂了下去。这是谁?李玉琪一怔,心念刚转,只听一个若有若无的话声从贺兰绝顶传了下来:“玉珠”
荣亲王猛地一怔,失声叫道:“爹……”
“不错。”那话声道:“你还听得出是我。”
荣亲王叫道:“您……您没……”
那话声道:“你师父三年前跑了一趟京里,我气绝后,他把我带上贺兰,我的那条命已经给了朝廷了,这条命是你师父给我的,我在这儿待了快三年了,有个老朋友做伴儿,并不寂寞。”荣亲王大叫一声要往上扑。
“不许上来。”就这一句,荣亲王刚窜起的身形不知道被什么硬给逼了下来,随听那话声又道:“一报还一报,玉琪这只手你不该动,回去吧。”
荣亲王叫道:“爹,我不回去了。”
“胡闹。”那话声道:“你还得在京里待几年,到时候自会有人去接你,现在还不是时候,不听父命就是不孝,还不快走。”
荣亲王没动,叫道:“爹”
那话声忽转冰冷道:“等我命你下去么?这么大了还缠人,走。”
荣亲王两眼涌泪,头一低,腾身拔起,直向山下掠去,转眼间没了影儿。
李玉琪怔住了,仰望贺兰山巅云封雾锁,此时却已寂静无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