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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精读:大师笔下最美诗词品鉴》[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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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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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继续之前的主题而稍稍做了拓展,借用孔子狂、狷、乡愿三个等而下之的概念,以苏轼、辛弃疾为词中之狂者,以姜夔为狷者,以吴文英(号梦窗)、史达祖(号梅溪)、张炎(号玉田)、周密(号草窗)、陈允平(号西麓)为乡愿。

狂与狷的说法出自《论语·子路》:“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最想结交的是中行之人,意即符合中庸之道的人,但中庸之道标准太高,这种人太罕见,所以退而求其次,不妨和狂狷之人交往。狂者锐意进取,但不免偏激;狷者性情耿直,能洁身自好。

乡愿,语出《论语·阳货》:“子曰:‘乡原(愿),德之贼也。’”乡愿即乡党邻里的好好先生,貌似卑以自牧的谦谦君子,是人人交口称道的忠厚长者,其实这种人处世圆滑,很会在污浊的社会里与人同流合污,还自认为所言所行合乎尧舜之道。你想指责他们吧,还真挑不出什么大错。

孟子对乡愿做过很形象也很刻薄的描述,说这些人是“阉然媚于世也者”,就像被阉割了一样,不剩半点傲骨,倒有一身八面玲珑的功夫。这样的人,才是最能败坏道德的人。

所以在儒家传统里,“乡愿”是一个很具侮辱性的词,是文人的脏话储备里最有杀伤力的词汇之一。吴文英、史达祖那些南宋词坛名家若能听到王国维称自己为乡愿,很可能会生出拔刀相向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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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狂、狷、乡愿这些概念引入文学评论,倒不是王国维的独创。刘熙载《游艺约言》早就说过:诗文书画之品有狂有狷,却没有乡愿。意即乡愿是不入品的,带有乡愿气味的诗文书画根本谈不上是艺术品。

当然,这是古代精英社会的文艺观,而在我们当下的时代,影视、图书等一切大众文艺,几乎无一例外均属于乡愿,因为它们的创作初衷就是要迎合目标读者的喜好,换言之,是根据社会的流行风尚来量身定做的。无论创作者有怎样特立独行的性格,有怎样阳春白雪的艺术造诣,有怎样发自内心的创作冲动,都必须被阉割得半点不剩,强迫自己向排行榜看齐。若非如此,就要在惨烈的竞争下被群众的选择淘汰。没有几个人甘愿落到这样的田地,那就只有逼迫自己去做一名真正的乡愿了,“阉然媚于世”,学一手自我阉割的精湛技艺。

文艺创作一旦职业化,难免会变为乡愿。古代社会里,诗词书画都是士大夫阶层的小众艺术,绝大多数都属于业余创作,我手写我心,不必考虑所谓目标受众的审美偏好。那些少数的职业文艺创作者缺乏社会地位,很难赢得士大夫阶层的真心尊重。那么,当我们发现有一些业余文艺创作者竟然也会变得很乡愿的时候,还是难免会有一些惊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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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苏轼、辛弃疾为狂者,以姜夔为狷者,倒也符合他们的为人与词风。而被王国维讥为乡愿的那些词人无一不是南宋名家,其中吴文英、史达祖的词,前文已经做过介绍,其余张炎、周密、陈允平,有谁会是实至名归的乡愿呢?

张炎,字叔夏,号玉田,是南宋高宗朝“中兴四将”之一张俊的六世孙。张俊以贪婪与卑鄙为子孙创下了偌大家业,以至于到了张炎这一辈上仍然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张俊的小人之泽超越了这一历史定律,直到张炎的人生中途才终于遇到了国破家亡的变故。

蒙元吞金灭宋,使张炎一下子陷入贫寒的境地。生计问题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提上日程,曾经在家中接济四方文士的张炎转眼间变成了乞食四方的角色,甚至不得不收拾起宋朝遗少的节操,北游燕赵,在元大都(今北京)谋了份抄写佛经的差事。那是蒙元政府主持的一项浩大的文化工程,召集文人墨客,以金泥缮写佛经,全部工程耗费黄金三千二百四十两。有人借着这项工程向新朝表白忠心,因此混到了一官半职,张炎却在工程结束之后匆匆南返,从此以遗民姿态在家乡临安度过了不甚宽裕的后半生。

张炎擅长填词,与周密、王沂孙、蒋捷并称“宋末四大家”。他的词集题为《山中白云词》,清人陈兰甫为《山中白云词》题诗说:“无限沧桑身世感,新词多半说渊明。”陶渊明成为张炎的指路明灯,正如陶渊明不仕刘宋,张炎亦不肯屈事蒙元。这样的人生与李煜很有几分相似,只是张炎在亡国之后虽然恃才傲物的性情依然不改,填词抒怀却不比李煜那般明白直露。所以张炎总算是活了下来,尽管活得一点都不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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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亡之前,张炎过着标标准准的贵公子生活,广交文友,结社赋诗,简直像是纳兰性德的前身。他是西湖吟社里最耀眼的明星,以一首《南浦·春水》成名于词坛:

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鱼没浪痕圆,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新绿乍生时,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虽是长调慢词,却几乎全用白描的写法,只有结尾处用到两则典故,还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典故。“茂林觞咏”语出王羲之《兰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王羲之与谢安等人兰亭宴集,在当时是何等的风流雅事,却早已风流云散,仅供后人从文章中缅怀凭吊,西湖吟社日后又何尝不会令人生起同样的感伤呢?“前度刘郎”两句从刘禹锡“前度刘郎今又来”诗句化出,满是胜地不常、盛筵难再的唏嘘感慨。这时候或许还只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又何曾想到竟然真的一语成谶呢?

转眼间山河易主,物是人非,张炎再游西湖,一首《高阳台·西湖春感》写出了与青春时代迥然不同的味道:

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114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

已经暮春时节,西湖的暮色里,词人生出几许惜春的情绪。蔷薇花开,标志着春天的尾声,西泠桥畔早已是荒烟笼罩了。旧时王谢堂前燕不知都飞向了谁家,曾经的风流繁华之地已满是青苔和蒿草。就连自来自去的鸥鸟也添了愁绪,哪还有旧日悠闲的风味呢?往事不能再提,不如掩上门扉,半醉半眠的好。莫开帘,生怕看到落花飞舞,生怕听到杜鹃啼血的哀鸣。

整首词里,伤春惜春是实笔,亡国之痛是虚笔。到结句“怕听啼鹃”,虚笔刹那间落在了实处,将此前所有亦真亦幻的句子陡然唤醒。古蜀国的国君杜宇惨遭亡国之痛,化为杜鹃鸟,啼声凄厉,啼到血出才会停歇。所以鹃啼早已成为代指亡国之痛的语码,是张炎这类孤臣孽子最易触绪伤怀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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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词坛,对张炎的追捧也算蔚然成风,尤其是朱彝尊开创的浙西词派,号称“家白石而户玉田”,人人皆以姜夔、张炎为榜样,但是,或多或少总还夹杂着一些批评的声音。

周济对两宋词风有过一个归纳说:“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社。”宴会上歌女需要演唱新词,士大夫便会随手填写,毫无真情实感,仅为应付场面;文人结社,往往以诗词为游戏,命题限韵,你方唱罢我登场,《红楼梦》里的海棠诗社就是在模仿这种活动。张炎热衷于诗社活动,只这一点上就已经落了下乘。

周济还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说张炎天资不高,专靠雕琢功夫取胜,装头作脚,处处妥当。如《南浦·春水》之类的作品,只是依韵脚凑出来而已,毫无脉络,却反而脍炙人口,看来这些读者都是些耳食之辈啊。也有一些作品看似清新可喜,却耐不住细读。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还说,张炎之所以最受近人尊奉,只因为他的词写得太小家子气,只在字句上用力。这样的词,虽然字字珠辉玉映,无可挑剔,但也只是徒有其表罢了,唯一的好处就是易学。

周济对张炎词的批评,一切缺点归纳起来,其实就是“乡愿”二字。王国维本章的议论应该就是从周济对张炎的评语里引申出来的。

张炎确实不是天才型的词人,他的词也确实有周济和王国维所说的问题。但这并不是说张炎的词真就写得很差,毕竟周济和王国维的评语只是在第一流的高手里吹毛求疵而已,就像我们说贝多芬的音乐不如巴赫那般收放自如、丘壑浑成,贝多芬就算真的比巴赫差出好几个层次,也依然不失为古典音乐中的第一流人物。

王国维最推崇天才型的词人,李煜就是典范。一个资质尚可的人哪怕勤学一生,也无法学出李煜词的样子,因为他的很多立意凡人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但张炎的词只要花上几年工夫就可以学得有模有样,因为张炎最缺乏的就是新奇的立意,而章法与修辞只需要经验的积累就足够。以个人经验论,我自己就可以写出张炎这样的词,但绝不会妄想去学李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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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炎偶然也会闪现出吉光片羽的天才灵光,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就是《解连环·孤雁》: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晚唐诗人崔涂有一首《孤雁》,其中有“暮雨相呼失,寒塘独下迟”的描写,熟悉这首诗的人不会觉得张炎写出了多少新意,只除了“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

鸿雁传书是所有人都熟悉的掌故,那是苏武被匈奴扣留时,汉朝使者向单于诈称皇帝在上林苑射猎,猎得一只南飞的大雁,雁足上系有书信,叙说苏武在北地牧羊的事情。单于无奈,只得释放苏武回国。大雁成群迁徙,或排成“一”字,或排成“人”字,失群的孤雁排不成队形,便被词人比喻为“写不成书”;而孤雁形单影只,高飞时只是天空上的一点,却还要为人传递消息,便被词人比喻为“只寄得、相思一点”。当读者以为这首词或是在写情人间的思念时,词人随即道出“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是孤雁的因循耽误了苏武在北方的酷寒中向南方故友传递心声的渴望。联系张炎所处的时局,便知道这孤雁身上所承载的相思究竟有怎样的分量。

“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这是张炎的所有词作中最受后人推崇的名句,因为它以新颖的修辞写出了巧妙的新意,使后人再难措手。而即便是这样的句子,新意主要也是建立在修辞上,而不是建立在纯粹的内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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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密,字公谨,号草窗,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但周密并未考中科举,只是靠祖父的门荫谋得了一个小官。那时候的南宋正是奸相贾似道当权的时代,官场上最容不下天真正直的人。及至蒙元灭宋,周密以悍不畏死的精神经受住了气节上的考验,还意外地保全了性命。从此以后,他就在姻亲的接济下过起了闭门著书的遗民生活,为后人留下了很多珍贵的笔记史料。今天我们理解宋代的社会生活,周密的《武林旧事》会是案头必备的第一套书。

南宋文及翁为周密《草窗韵语》作跋,说“草窗”之号取自北宋周敦颐“窗前草不除去”的意思。周敦颐是被理学家奉为祖师的人物,是《爱莲说》的作者,很有一些独到的生活哲学。旁人整饬居所,总会除去窗前杂草,周敦颐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理由是这些杂草“与自家意思一般”,意即杂草那种自然蓬勃、沐浴春风的生存状态与自己所渴望达到的生活境界有异曲同工之妙;再者,一个人只要胸中洒落,便不会觉得窗前丛生的杂草有任何碍眼的地方。

所以清代初年,前明遗老遗少对周密最有异代同调之心。当时有人从一座古井里打捞出周密用过的砚台,黄宗羲为此连写四首绝句,其中有“砚中斑驳遗民泪,井底千年恨未销”。就这样,周密已经成为象征气节的一个精神符号。

所以我们很难想象周密这样的人会和“乡愿”搭上什么关系,但他填词的风格还真的有几分乡愿色彩。

年轻时的周密也和张炎一样是诗社活动里的活跃分子,他和张炎、吴文英、王沂孙、陈允平等人有许多的交游唱和。他的成名作是十首一组的《木兰花慢》,分别题咏西湖十景。周密在序言里详细讲述了这一组词无比艰辛的创作过程:好友张成子填有十首《应天长》,拿来向自己炫耀,自己当时年轻气盛,被激起了好胜心,于是一连六天搜肠刮肚,写成了这十首《木兰花慢》,彻底压倒了张成子的嚣张气焰。但恩师杨缵看过之后,说文辞虽好,却不协音律。于是我们师生二人严格依照音律为这十首词仔细校改,历时数月方告完工。从此我才算晓得填词的要理:词不难作,而难于改;语不难工,而难于协。

这样的填词,显然过于处心积虑了,而且全出于游戏与竞技的心态。好容易创作出来,终究也只是匠人的工艺品,而不可能是天才的杰作。而这样的词在当时之所以能够成名,在王国维看来是南宋王朝气运衰颓的表征。这个理由当然无法成立,否则李煜、冯延巳的杰作难道能说明南唐国运兴隆不成?

今天我们看周密这十首《木兰花慢》,倒可以当作南宋末年的一幅风俗长卷来欣赏。以风俗画的角度,它是一幅画工精美的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图》:

苏堤春晓

恰芳菲梦醒,漾残月、转湘帘。正翠崦收钟,彤墀放仗,台榭轻烟。115东园。夜游乍散,听金壶、逗晓歇花签。宫柳微开露眼,小莺寂妒春眠。

冰奁。黛浅红鲜。临晓鉴、竞晨妍。怕误却佳期,宿妆旋整,忙上雕軿116。都缘探芳起早,看堤边、早有已开船。薇帐残香泪蜡,有人病酒恹恹。

平湖秋月

碧霄澄暮霭,引琼驾、碾秋光。看翠阙风高,珠楼夜午,谁捣玄霜。沧茫。玉田万顷,趁仙查117、咫尺接天潢。仿佛凌波步影,露浓佩冷衣凉。

明珰。净洗新妆。随皓彩、过西厢。正雾衣香润,云鬟绀湿,私语相将。鸳鸯。误惊梦晓,掠芙蓉、度影入银塘。十二阑干伫立,凤箫怨彻清商。

断桥残雪

觅梅花信息,拥吟袖、暮鞭寒。自放鹤人归,月香水影,诗冷孤山。118等闲。泮寒119暖,看融城、御水到人间。瓦陇竹根更好,柳边小驻游鞍。

琅玕。半倚云湾。孤棹晚、载诗还。是醉魂醒处,画桥第二,奁月初三。东阑。有人步玉,怪冰泥、沁湿锦鹓120斑。还见晴波涨绿,谢池梦草相关121。

这里仅录十首中的前三首,我们已经完全可以想象十首词铺陈开来是怎样一种堆金砌玉的场面。钱锺书评周密的诗,说它们“更使人想到精细的盆景”,这话也适合周密的词,我们看这一组《木兰花慢》,虽然写的是真山真水,却完全写成了盆景的模样,或像是今天去西湖旅游的时候在纪念品商店里买到的风景刺绣。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这十首词纯属“无谓游词”,倒也不算过苛。所谓游词,就是缺乏真挚,徒然炫耀文辞华丽的作品。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第六十二章同样发出过对游词的声讨,毕竟在传统文人看来,诗词创作既然要保持纯粹的业余属性,不必刻意取悦他人,又何必逞才炫学去写这种游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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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密后期的词作当然不复是十首《木兰花慢》的模样,压卷之作公认是《一萼红·登蓬莱阁有感》:

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千古悠悠。岁华晚、飘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磴古松斜,厓阴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122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为唤狂吟老监,共赋销忧。

词题中的蓬莱阁不在山东蓬莱,而在浙江绍兴的卧龙山上,为五代时期吴越王钱镠所建。写这首词的时候,元兵已经攻陷南宋都城临安,周密离京流亡,几度从绍兴经过。大约在宋端宗景炎二年(1277),周密登临蓬莱阁,吊古抒怀,写下了这首寄托深远的名作。

“步深幽。正云黄天淡,雪意未全休”,写登临的时序与天气。“鉴曲寒沙,茂林烟草,俯仰千古悠悠”,写登临远眺之所见:鉴曲即绍兴名胜鉴湖,唐人贺知章致仕之时获赐鉴湖剡川之一曲,故称鉴曲;茂林代指兰亭,东晋王羲之等名流曾经在此赋诗饮酒,《兰亭集序》称“此地有茂林修竹”。两处自然与人文融汇的胜地,此时只剩一派寒沙烟草,不禁令人生出物是人非、抚今追昔的伤感。

“岁华晚、飘零渐远,谁念我、同载五湖舟”,词人哀悼年华老去,有心效法春秋时代的名臣范蠡,隐姓埋名,泛舟五湖,却不知道有谁愿意与自己为伍。“磴古松斜,厓阴苔老,一片清愁”,看山间风物,石阶旁松树斜生,背阴的山崖上积着深深的苔藓,全在为人献愁供恨。

“回首天涯归梦,几魂飞西浦,泪洒东州”,下阕追忆往事:往昔浪迹天涯,有多少次思念起此地风光。“故国山川,故园心眼,还似王粲登楼”,王粲是东汉末年的才子,生当汉朝沦亡的乱世,十七岁那年便逃离京城长安,远赴荆州避难,他曾经于一个春日登上当阳城楼,作《登楼赋》痛悼身世,“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是其中最为流传的名句。周密此时,同样家国沦亡,江山易主,故国山川未改,竟然也落得“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这样的悲怆,更甚于王粲登楼时的感触。

“最负他、秦鬟妆镜,好江山、何事此时游”,秦鬟即秦望山,妆镜即鉴湖水。词人最痛心疾首的是,江山如此多娇,自己却偏偏在它们沦为敌国的战利品之后才来登临游赏。不堪面对这山容水态,不如“为唤狂吟老监,共赋销忧”吧。狂吟老监即获赐鉴曲的贺知章,他自号“四明狂客”,官至秘书监,是当时长安城“饮中八仙”里的风流人物,曾经以金龟换酒与李白共醉,也只有这位狂人能陪自己一醉忘忧。而这位贺知章早已作古多年,周密的意思岂不是说自己的无限忧愁其实无人可以排解吗?

这首《一萼红》片言只字不及时局,而浓浓的国仇家恨却一缕缕地迸发出来,像是强忍着却又不争气地淌下来的泪水。所以即便是陈廷焯这样不很喜欢周密词的人,也以相当认可的口吻说:这首词苍茫感慨,情动于中而溢于言表,应当算是周密的压卷之作。即便使周邦彦、姜夔这样的绝顶高手来写,也不可能写得更好了。(《白雨斋词话》)

陈廷焯很能欣赏所谓雅词,写作《人间词话》时的王国维却偏爱质实一途的风格。换言之,陈廷焯偏爱工笔,此时的王国维偏爱写意;陈廷焯是在工笔的标准上评价周密,王国维则以写意为标准评价周密的工笔;所以两人有时虽然发出同样的褒贬,立意却迥然有别。站在写意的标准上,周密这首《一萼红》词品虽然端正,写法仍然有乡愿的嫌疑,只有精思细构而缺少天才的迸发。宋人游九言有诗“平生意思春风里,信手题诗不用工”,有天才,有技巧,有生机,有随意,这才会得到王国维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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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允平,字君衡,号西麓,宋末词家。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有评论说:周密、陈允平、王沂孙、张炎四人同时并出,人品也相差不远。四家之词,王沂孙沉郁,张炎超逸,陈允平淡雅,各有所长,共同点就是以忠厚为主。周密虽然文辞精工,感寓之正却不及另外三人。当时以周密词名最著,张炎其次,王沂孙和陈允平名声不响,在后世也不曾赢得多少知音。好在千载之下自有定论,一时的得失并没所谓。

王沂孙、陈允平都是长久以来籍籍无名的词人,直到清代初年,朱彝尊以一代文坛宗主的力量将这两人标举出来,其后又有陈廷焯的赞誉,终于扭转乾坤,使王沂孙、陈允平的词成为太多人心慕手追的对象。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对这些宋末大家的批评近乎不厌其烦、穷追猛打,就是在处处针对清代词坛的这样一种流行风尚。

陈允平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年轻时和所有读书人一样埋头举业,渴望功名。在初次应举落第之后,他写下一首《下第怀楼寿朋》的七律,字里行间不带半点沮丧,全是自负诗书、自许功名、以隐逸为耻的豪气:

百尺丹梯拟共登,共登天上最高层。南山有雾空藏豹,北海无云可化鹏。

勋业十年尘里镜,诗书万卷雨前灯。桃花开尽不归去,又逐春风过武陵。

待这位充满正能量的有志青年终于踏入仕途,才发觉世界远不是他埋头书斋时幻想的那般美丽。官越做越无趣,越做越委屈,这时候写下的一首《留鹤江有感》,无论情绪与见识都完全走上了当初的对立面:

抱玉归来泪满襟,世间何许觅知音。此生虽有噬脐悔,到死终无尝胆心。

伏枥马思云路远,避钩鱼隐石潭深。故人若问淞江客,自采芙蓉学楚吟。

诗人自比为向楚王献玉却被砍断双腿的卞和,在一番追悔与反思之后觉得还是辞官归隐的好,最后还不忘把自己打扮为屈原的样子,哀叹高洁的人无法容身于这个污浊的社会。幸而朋友并不像他在诗里抱怨的那样举世难觅: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周密煞费苦心地以《木兰花慢》十首分咏西湖十景,还邀请陈允平也参加到这项竞技游戏里来。陈允平竟然真的也写出了一组《西湖十咏》,分用不同词牌,这里撷取前三首以和周密的同题作品比较:

探春·苏堤春晓

上苑乌啼,中洲鹭起,疏钟才度云窈。篆冷香篝,灯微尘幌,残梦犹吟芳草。搔首卷帘看,认何处、六桥烟柳。翠桡才舣123西泠,趁取过湖人少。

掠水风花缭绕。还暗忆年时,旗亭124歌酒。隐约春声,钿车宝勒,次第凤城125开了。惟有踏青心,纵早起、不嫌寒峭。画阑闲立,东风旧红谁扫。

秋霁·平湖秋月

千顷玻璃,远送目斜阳,渐下林阒126。题叶人归,采菱舟散,望中水天一色。碾空桂魄。玉绳低转云无迹。127有素鸥,闲伴夜深,呼棹过环碧。

相思万里,顿隔婵媛,几回琼台,同驻鸾翼。对西风、凭谁问取,人间那得有今夕。应笑广寒宫殿窄。露冷烟淡,还看数点残星,两行新雁,倚楼横笛。

百字令·断桥残雪

凝云冱128晓,正蘼花才积,荻絮初残。华表翩跹何处鹤129,爱吟人在孤山。冻解苔铺,冰融沙甃130,谁凭玉勾阑。茸衫毡帽,冷香吹上吟鞍。

将次柳际琼销,梅边粉瘦,添做十分寒。闲踏轻凘来荐菊,半潭新涨微澜。水北峰峦,城阴楼观,留向月中看。131云深处,好风飞下晴湍。

陈允平这几首词,辞采显然不及周密的同题作品漂亮,连情绪都是恹恹的。所以当时《西湖十咏》使周密名声大噪,而直到清代,陈廷焯才以语重心长的口吻说:陈允平的十咏多为感时之语,时时寄托,忠厚和平,远非周密十咏所能比。十咏事件仅仅十余年后,南宋便告灭亡,回顾陈允平的词句,恐怕在当时便生出遗世之心了。(《白雨斋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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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允平早早从胜境中看出了衰态,忧思总会在自觉不自觉间流露出来。果然王纲解纽,蒙元铁骑一扫六合,依每一次改朝换代的惯例,新朝的统战工作马不停蹄。陈允平受新一届合法政府的征召,要去大都(今北京)量材授官。当时周密作《高阳台》相送,词题就叫《送陈君衡被召》:

照野旌旗,朝天车马,平沙万里天低。宝带金章,尊前茸帽风欹。秦关汴水经行地,想登临、都付新诗。纵英游,叠鼓清笳,骏马名姬。

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投老残年,江南谁念方回。东风渐绿西湖岸,雁已还、人未南归。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

周密自己决然不接受新朝的征召,却能以宽和的心态看待朋友们的“失节”,理解他们的不得已。他恭送陈允平在浩大的车驾中走上“宝带金章”之路,却也隐隐提示他“秦关汴水经行地”莫不是赵宋的故土。周密以北宋词人贺铸(字方回)自比,说好友风华北上,自己垂老江南,也许终将被人遗忘。虽然有点牢骚,但还是勾勒出故乡风景,“东风渐绿西湖岸,雁已还、人未南归”,暗劝陈允平以南归为上计。

陈允平北上大都,穷达未卜,于是不仅周密,王沂孙也开始为好友的命运担忧,也写出一首《高阳台》,在序言里故作平淡地说:“陈君衡远游未还,周公谨有怀人之赋,倚歌和之。”这首和作也像周密的元唱一样,不甚有把握地呼唤故友的归来:

驼褐轻装,狨鞯132小队,冰河夜渡流澌。朔雪平沙,飞花乱拂蛾眉。琵琶已是凄凉调,更赋情、不比当时。想如今,人在龙庭,初劝金卮。

一枝芳信应难寄,向山边水际,独抱相思。江雁孤回,天涯人自归迟。归来依旧秦淮碧,问此愁、还有谁知。对东风,空似垂杨,零乱千丝。

陈允平在大都的遭遇今天已不得其详,史料只说他“不受官,放还”,但究竟是蒙元政府不肯给他官做,还是他坚持不肯屈服,谁也说不清楚。幸而这一批前朝遗民遇到的是元世祖忽必烈,而不是明太祖朱元璋,不合作者不一定就要直接走向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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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陈允平终于可以在江南漫游,《齐天乐·泽国楼偶赋》就是在这一时期写成的:

湖光只在阑干外,凭虚远迷三楚。旧柳犹青,平芜自碧,几度朝昏烟雨。天涯倦旅。爱小却游鞭,共挥谈麈133。顿觉尘清,宦情高下等风絮。

芝山苍翠缥缈,黯然仙梦杳,吟思飞去。故国楼台,斜阳巷陌,回首白云何处。无心访古。对双塔栖鸦,半汀归鹭。立尽荷香,月明人笑语。

泽国楼是吴地名胜,楼前有石臼湖,是“湖光只在阑干外”;楼在芝山之上,是“芝山苍翠缥缈”;县城内有古代双塔遗存,是“双塔栖鸦,半汀归鹭”;水上有荷花,头上有明月,是“立尽荷香,月明人笑语”。

这样的登临游赏,很有几分“天翻地覆伤春色”(陈与义《雨中对酒,庭下海棠经雨不谢》)与“剩水残山异昔游”(戴叔伦《暮春感怀》)的意思,看“斜阳巷陌”,可有“乌衣巷口夕阳斜”(刘禹锡《乌衣巷》)的哀伤呢?一点忧伤似有还无,藏在这四平八稳的语言里令人捉摸不透。

而这恰恰就是陈允平的风格,陈廷焯概括为“平正”二字,说文字写得平正便不容易令人觉得精彩,如果既平正又精彩,那才是真正的精彩。求之于诗,《古诗十九首》之后就只有陶渊明的诗有这种味道了;求之于词,只有陈允平能有几分接近。所以有志于古风的人,只要反复品味陈允平的作品,则一切流荡忘反的缺点不必费心改正便会自行消失。(《白雨斋词话》)

同样是陈允平的词,陈廷焯读出来的平正,是《古诗十九首》的余韵,王国维读出来的却是乡愿。如果套用心灵鸡汤的流行逻辑,“你心中是平正,看到的便是平正;心中是乡愿,看到的便是乡愿”,王国维真要百口莫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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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填词,潇洒便潇洒了,辛弃疾填词,激愤便激愤了,所以为词中之狂。陈允平却总能把激烈的情感用平和的方式缓缓表出,倘若王国维有机会见到陈允平,一定会很不耐烦地说:“难道你就不会有话直说吗!”

陈允平偏偏不会有话直说,更不会长歌当哭,真像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乡愿。在南宋末年的词坛名家里,吴文英最是这样的写法,其他几位也不遑多让,这就不怪王国维一篙打翻一船人了。

但我们也该想到,写作《人间词话》,王国维尚在年轻气盛的时候,又生就容易激愤的性格,而有一些平淡的况味,真的需要用岁月来品。陈廷焯称道吴文英一首《金缕歌·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说其中“华表月明归夜鹤,叹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以及“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感慨身世,激烈语偏说得温婉,境地最高。

当然,倘若王国维面对这首词,只会觉得扑面而来的乡愿气。究竟孰是孰非,我们不妨从原作中各自体会:

乔木生云气。访中兴、英雄陈迹,暗追前事。战舰东风悭借便,梦断神州故里。旋小筑、吴宫闲地。华表月明归夜鹤,叹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

遨头小簇行春队。步苍苔、寻幽别坞,问梅开未。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

词题中的履斋先生即南宋末年的宰相吴潜,曾在苏州为官,吴文英做过他的幕僚。沧浪即苏州沧浪亭,曾经是韩世忠的别墅。沧浪亭可资歌咏的旧事很多,吴文英却偏偏从韩世忠写起,内容不是游赏,而是在山雨欲来的时局中与幕主吴潜的一番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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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金缕歌》是吴文英词作中的一个另类,少了堆金砌玉的修辞,典故也只用到一处,还是最常见不过的典故。“乔木生云气。访中兴、英雄陈迹,暗追前事”,起首便有气魄,追怀的前事并非任何文坛佳话,而是高宗朝“中兴四将”之一韩世忠的战功。“战舰东风悭借便,梦断神州故里”,韩世忠当年黄天荡一战,将兀术的千军万马几乎困死,只可惜功败垂成。“旋小筑、吴宫闲地”,高宗与秦桧一心言和,冤杀岳飞,削夺四将兵权,韩世忠被投闲置散,在这沧浪亭别墅里消磨“和平”的时光。

“华表月明归夜鹤,叹当时、花竹今如此”,汉朝有个叫丁令威的辽东人上灵虚山学道,学成之后化为仙鹤飞回故里,停在华表之上,诵诗说:“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用这一则典故,渲染出抚今追昔、物是人非的伤感。“枝上露,溅清泪”,梅花与人,同一伤心。

“遨头小簇行春队。步苍苔、寻幽别坞,问梅开未”,宋人称知州出游为“遨头”,这一句切合吴潜的身份。“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语意似乎从上阕的慷慨忽然转入下阕的清幽,但这不是真的清幽,是以新度之曲与催发冻蕊暗暗对幕主吴潜寄予了施行新政的期望。“此心与、东君同意”,东君即春天之神,暗切吴潜东道主的身份,说自己的心意尽与吴潜相同。“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国运日渐衰微,今日再无韩世忠那样的大将,将来怕是还不如今日,一念及此,宾主相对无言,只有“怀此恨,寄残醉”,一醉解忧,不复多思。

当时的南宋,确实已经不能和高宗朝相比。贾似道的奸佞与昏庸甚于秦桧,朝中却再没有岳飞、韩世忠那样的将军,所幸金国已经彻底汉化,比起南宋更像是一个正统的儒教国家,然而新兴的蒙古却野蛮于兀术时代的金人。所以吴潜对朝政的思路是“以和为形,以守为实,以战为应”,但在贾似道熏天的权势与轻率的做派下,一个小小的吴潜又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呢?“怀此恨,寄残醉”,纵然匹夫渴望承担天下兴亡的责任,当权者又哪肯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呢?

况周颐《香海棠馆词话》有一个貌似怪诞的论调,说吴文英的词与苏轼、辛弃疾“殊流而同源”,所指的就是吴文英《金缕歌》这一类的词作。况周颐这种老辣的眼光,是年轻时代的王国维尚不具备的。况周颐《蕙风词话》还有一句针对学词者的忠告:“性情少,勿学稼轩;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其实何止填词,凡是我们要寻一个楷模来学的时候,最佳选择就是和自己的性情气质最接近的人,如此则会事半功倍。倘若林黛玉去学辛弃疾,谁都知道这不会有好结果的,而最适合林黛玉的楷模,恰恰就是吴文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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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吴文英到陈允平,这些被王国维讥讽为乡愿的宋末词家,在清代初年受到过相当隆重的推崇。即便是陈允平,这个一直以来最是寂寂无闻的人,在朱彝尊编选的《词综》里竟然入选了二十三首作品。如果我们知道李煜仅入选十一首,苏轼十五首,秦观十九首,李清照十一首,便该晓得这个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几位宋末名家最擅长写咏物词,这是北宋绝少有人涉猎的题材。在小小的物件上寄托亡国的哀思,这里边总有许多不得已的成分。十四名南宋遗民词人一度有过咏物填词的盛会,分别吟咏蝉、莼、白莲、龙涎香、蟹五事,集结为《乐府补题》。这部书直到清初才被朱彝尊发掘出来,蒋景祁雕版印刷,陈维崧为之作序,咏物之风从此大兴,而周密、张炎、王沂孙等人的词风自然而然被人一再追慕与模仿。

朱彝尊与陈维崧,一个是浙西派领袖,一个是阳羡派宗主,首倡其事,模仿《乐府补题》的风格,将《乐府补题》所咏五事再翻新意,掀起了清代词坛一场旷日持久的运动。《人间词话》之所以特别针对咏物词,针对宋末词风,实有这种“近现代”的词坛背景。

试举朱彝尊与陈维崧各自一首咏蝉之作。朱彝尊《齐天乐·蝉》:

芩根化就初无力,温风便闻凄调。藕叶侵塘,槐花糁134径,吟得井梧秋到。一枝潜抱。任吹过邻墙,余音犹袅。蓦地惊飞,金梭为避栗留小。

长堤翠阴十里,冠135都不见,只唤遮了。断柳亭边,空山雨后,愁里几番斜照。昏黄暂悄。让吊月啼蛄,号寒迷鸟。饮露方残,晓凉嘶恁早。

词中为翻新意,用到了一些过于生僻的典故,以至于词人要亲自出面来做注释工作:“《稽圣赋》:芩根为蝉。《援神契》:蝉无力,故不食。遮了,蝉声。”

再看陈维崧《齐天乐·蝉》:

高柯一碧无情极,谁递晚来秋信。雁塞琵琶,凤城砧杵,仿佛一般音韵。悠扬不尽。待隔水听来,数声偏俊。谱入哀丝,螳螂捕处倍凄紧。

玉盘金掌虽好,餐霞还吸露,此事难准。帽插丰貂,机鸣互縠136,几度愁他相溷。悄然低问。可仍记当初,卫娘低鬓。仙蜕宁遥,料丹霄有分。

这样的写法,仍不失《乐府补题》托物抒情、比兴寄托、辗转哀鸣的手法,但一路发展下去,咏物词终于彻底沦为穷极无聊的文字游戏。朱彝尊起的作用最坏,大约他在功成名就之后真的穷极无聊了,或是在越来越密的文网下越发谨小慎微起来,不惜以文坛领袖之尊写出大量入流与不入流的咏物词,汇集成一部《茶烟阁体物集》,所咏之物也越发刁钻起来。如《催雪·席上赋黄鼠》:

倦拥痴床,寒御旨蓄,多事拱人嫳屑。137惹花豹腾山,地猴临穴。138五技顿穷就掩,趁快马、携归捎残雪。刲139肝验胆,油蒸糁附,寸膏凝结。

镂切。俊味别。耐伴醉夜阑,引杯稠叠。更何用,晶盐玉盘陈设。一种低徊旧事,想独客,三云愁时节。唤小伎,并坐教尝,听唱塞垣风月。

这里吟咏的是一种叫作黄鼠的动物。这种动物太少有人知道,所以朱彝尊特地写了一篇注释,说明黄鼠的产地、习性与烹制之后的味道。黄鼠产于云中(今属甘肃),雌雄成双地生活在地穴里,秋天会贮藏黍菽之类的粮食准备过冬。天气晴和的时候,黄鼠会坐在洞口晒太阳,见到有人就会拱起前腿,好像作揖一样,然后便蹿回洞穴里了。黄鼠最怕地猴,地猴体型很小,会深入地穴捕食黄鼠。黄鼠味道肥美,元代曾经作为土特产进贡到京城。《酉阳杂俎》有记载说:“鼠胆在肝,活取则有。”有一种小鹰,名为花豹,专门捕食黄鼠。

词中的遣词造句与用典全从这些注释中来,词人只不过在筵席上吃到了这种曾为贡品的黄鼠,于是逞才炫技,写下这样一首无关痛痒的词来。辞尽即意尽,《乐府补题》中的那种比兴寄托,那种不得不托物咏怀的淡淡的隐痛,连半点痕迹亦不再有。

然而吊诡的是,正是这一部《茶烟阁体物集》引发了浙西词派的群起仿效。细细一想,这倒也是合乎情理的事情,这正是最易学,也最能消磨闲趣的题材。王国维对咏物词与宋末词风矫枉过正,正是针对清代词坛这种太不入流的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