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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词话精读:大师笔下最美诗词品鉴》[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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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长]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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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列举诗词当中最是写出壮观气象的句子。貌似这是一种无谓的比较,在传统的诗词观念里,壮观是宜于诗而不宜于词的。诗可以大开大合、波澜壮阔,词却以婉约为正宗,以迂回、微妙为特长。所以王国维在本章的意思是:词虽然不宜于壮观,但也可以写出壮观。

“明月照积雪”,语出谢灵运《岁暮》: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145

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146

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

诗题《岁暮》,这是季节的迟暮,也是谢灵运人生的迟暮。人与自然之间也遵循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规律,人生已迟暮,心境已迟暮,便会对自然界的暮色生出格外的感动。谢灵运出身东晋世家大族,世袭康乐公,但随着刘宋政权代晋而立,旧时王谢堂前燕便接二连三地飞入寻常百姓家了。谢灵运作为“旧时王谢”中的谢氏精英,既有无限的落寞,亦有几多敢怒不敢言的愤愤之情,于是见岁暮而伤怀,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殷忧不能寐,苦此夜难颓”,忧虑太多太繁,以至于夜不能寐,失眠的人觉得长夜格外地难以消磨。于是披衣四望,只见“明月照积雪”,耳中万象,只有“朔风劲且哀”。触景生情,茫茫百感涌上心头,慨然叹息“运往无淹物,年逝觉已催”,年光流转,四季更迭,一切都不能长久,人生也在这岁月的催逼中快步走向终站。

“明月照积雪”一句是历代诗家公推的名句,它用最简单的措辞、最直接的方式,将一幅壮美的画面一下子摆在读者眼前。传统上认为,诗歌语言要以形象思维取胜。我们可以对这个说法做以下理解:写诗就像绘画,要把画面直接呈现在观者眼前。这样说来,诗歌似乎注定逊于绘画一筹,其实不然,因为绘画会受到幅面的限制,但文字不受任何幅面的限制。“明月照积雪”区区五个字,画面感却是天地无垠,这画幅岂不比《清明上河图》还要大上无数倍?以营造画面感的能力而言,绘画好比家庭相册里的照片,诗歌却像是IMAX影院里播放的3D大片(立体电影)。《人间词话》本章所举的全部例子,都是这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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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流日夜”,语出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

秋河147曙耿耿,寒渚夜苍苍。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148

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149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150

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

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151

诗题应该做这样的断句:“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南齐书·谢朓传》记载,谢朓曾在雅好文学的随王萧子隆手下任职,备受器重,两人常在一起吟诗作赋,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同僚王秀之嫉恨谢朓受宠,暗中向齐武帝上奏,极尽中伤诋毁之能事。于是齐武帝下诏,命谢朓返还京城建康(今江苏南京)。“下都”即回京,“新林”是建康郊区的地名,“京邑”也是指建康,分言之是为了避免措辞重复,“西府”即荆州随王府。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既然是受谗免职,心中难免郁郁难平,有太多牢骚要发,于是从浩浩荡荡、奔流不息的江水中看到了自己浩浩荡荡、奔流不息的愁怨。其实谢朓的这点愁怨,既无关于国家大事,亦无关于天下兴亡,只是被仕途中再小不过的一点挫折所触发而已。倘若他就是我们身边的同事或朋友,为这点事牢骚满腹,我们一般都会觉得厌烦。但就是这一点小小不言的牢骚,被谢朓写得浩然千古、雄浑壮阔,令人百读不厌,感佩之情油然而生,这就是文学天才鬼斧神工的手段啊。

“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征途即将到达终点,心里却依然挂牵着出发的地方,无奈身不由己,看那“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银河在秋夜里泛着迷人的光彩,水滨一片苍茫。此时曙色渐开,隐约可以“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京城的宫阙已经露出隐约的轮廓。“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月光在宫阙上洒下金波,北斗悄然低垂在宫墙上方。“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驱车到了京城的城门下,不由得又思念起荆州的日子。但只有徒劳地思念了,毕竟“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飞驰的日光尚不能两地相接,何况京城与荆州两地悬隔。“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鸟儿可以在高空中自由飞翔,我却处处受限,不能去往想去的地方。“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但鸟儿也常常要担心鹰隼的爪牙,畏谗受妒的人也会转瞬凋萎如寒霜中的菊花。“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我这首诗,希望能使那些嫉贤妒能的人知道,我已经高飞远去,在更广阔的空间里翱翔。

从这首诗里,我们完全看得到谢朓是个太不达观的人,因为受了谗害,于是摆出一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姿态,最后还不忘记向王秀之泄一下愤,虽然说的是“寥廓已高翔”,但显然还是耿耿于怀。偏偏这样的心态,写出了“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这等波澜壮阔的名句,可见“文如其人”的说法有时候也做不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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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天悬明月”,语出杜甫《后出塞》组诗之二,本书第八章已经有过讲解。“长河落日圆”,语出王维《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152

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737),河西节度使崔希逸对吐蕃打了一场胜仗,玄宗派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塞察访军情。此前一年,李林甫,唐代最著名的几个奸臣之一,荣升中书令,政治环境急转直下,王维因此情绪消极,甚至动了归隐的念头。这次出使,其实正是李林甫作祟,借故将这个不太听话的王维逐出权力核心。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单车是“单车之使”的简称,意即使者。属国,秦汉时代有“典属国”一职,掌管蛮夷部族的归顺事务,后来以典属国作为外交使者的代称。诗中的“属国”即典属国的省称。居延,古地名,在今天甘肃张掖、酒泉一带,是汉朝与匈奴接壤的地方。唐代诗人喜欢以汉喻唐,地名、官名等常用汉朝的概念。

首联写自己奉使慰边,颔联“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开始写边塞所见的风情,而一切风情中最骇人心目的,就是颈联“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旧说以为边疆烽火台夜间举火,白天烧烟,烧烟用狼粪,其烟直而聚,风吹而不斜。郭培岭《王维〈使至塞上〉考释》对“大漠孤烟直”有实地考察,发现这是气象学上的尘卷风现象。

尾联“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讲自己抵达边关,却没能见到节度使崔希逸,侦察兵说节度使大人正在前线。这一联正是深谙官场之道的写法。燕然即燕然山,后汉车骑将军窦宪大败匈奴,曾在此山刻石记功。王维以燕然代指前线,既称道了崔希逸忙于国事,而展望辉煌、歌功颂德的意味虽然引而不发,却呼之欲出。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黛玉教香菱学诗,要她先去把王维的五言律诗一百首细心揣摩透了。香菱后来向黛玉讲起心得,于是有了这样一段对话:

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馀’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挽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也来了,也都入座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

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越发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

香菱与黛玉诸人论诗,其实正是曹雪芹认真道出来的诗学三昧,完全也是王国维“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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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千帐灯”,语出纳兰性德《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康熙二十一年(1682),三藩之乱终告平定,满洲贵族直到这一刻才算真正坐稳了江山。于是康熙帝离开京师,远赴永陵、福陵、昭陵告祭与报功,纳兰性德以侍卫身份随行,这首词便作于此行途中。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榆关是山海关的古名,帝王仪仗浩浩荡荡行往山海关,晚上便扎营歇宿在千山万水之间。放眼望去,“夜深千帐灯”蔚为壮观。

“风一更。雪一更”,帐篷外风雪大作,让人睡不安稳。但之所以睡不安稳,并非因为风雪的声音本身,而是因为这声音尤其令人生出思乡的念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这种山野中特有的风雪声是在家的时候从未听到过的。

吊诡的是,追溯血脉的话,纳兰性德是蒙古裔的八旗子弟,出山海关越是北行,反而越接近他的“故园”,那里有更狂的风,更厚的雪。但他一直生长在北京,自幼过惯了大都会里锦衣玉食的生活,虽然也遵循八旗传统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却早已经把白山黑水的粗犷换作了唐诗宋词的温柔。也正因为这样,“夜深千帐灯”在他乍见之下是一个如此惊人的画面。在那些入关从龙的前辈武士看来,这不就是家常便饭的每日生活吗?距离产生美,纳兰性德已经与满洲八旗的传统生活产生太大的距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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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语出纳兰性德《如梦令》: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这首《如梦令》与上一首《长相思》作于同一段旅程中。两个词牌都是细腻、小巧型的,却偏偏写出了“千古壮观”。“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这是夜晚露营看到的景象,今天只有在一些高原地区我们才能看到繁星密布,仿佛就挂在头顶上、树梢上,伸手可及。这样的星空我们只要见过一次,就会知道“星影摇摇欲坠”的描写半点都不夸张,还会知道星空带给人的美感不仅是柔美的,也可以壮美得令人惊诧。

高士奇《扈从东巡日录》记载,康熙二十一年(1682)二月二十七日,帝王仪仗暮渡大凌河,驻跸东岸,四月二十五日驻跸大凌河西。大凌河即白狼河,这便是“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的背景。离家越远,挂怀越深,“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虽然在我们看来如此美丽,却激不起纳兰性德半点兴致。“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在我们这个旅游热的时代,这真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心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