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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和地走进宋词的凉夜》从“秦妇吟秀才”到文人宰相韦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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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诗在相隔一千多年的两个时代都被查禁,这也算得是奇观了。而其中的一次查禁竟然是作者自己发起的,这是否算是奇观呢?

一个帝国的崩溃

九世纪的大唐帝国,已经是在狂风暴雨中一艘千疮百孔的大船了。在中唐无力回天的“中兴”之后,谁都明白,这个历史上最伟大的帝国已经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正在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末日。

九世纪的帝国,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朋党之争、政治黑暗、民生凋敝……什么都不缺,缺的只是一根最后压垮骆驼脊背的稻草。这根稻草在乾符二年(875年),终于压了上来。

这年年初,王仙芝、尚让等在长垣(今河南长垣东)发动起义,唐末农民战争爆发。五月,一个贩卖私盐出身的山东人和同族兄弟募集数千人响应,这个人叫黄巢。

乾符五年(878年),王仙芝战死,黄巢成为农民军的最高领导人。广明元年(880年),黄巢军队攻克东都洛阳;年底,攻克天险潼关;次年,攻占帝国都城长安。

公元881年正月十六日,黄巢在长安大明宫含元殿即皇帝位,国号大齐。

此时的黄巢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就在第二年,他的重要部将、同州(今陕西大荔)防御使朱温就出卖了自己,投降了唐军。同时,沙陀族李克用应唐朝乞援,率精兵一万七千人南下。黄巢被迫于中和三年(883年)撤出长安,一路上被唐军处处阻击,最后退至虎狼谷(今山东莱芜市西南),兵败自杀。

朱温投降唐军之后,为嘉奖他的“忠诚”,皇帝赐名“朱全忠”。不过,朱“全忠”可一点都不忠,他靠着出卖黄巢起家,在战争中扩大了自己的势力,成为晚唐最大的军阀之一。公元902年,他杀害了唐昭宗,立十三岁的李柷为傀儡,是为唐哀帝。哀帝即位仅三年,朱温就演出了一场煞有介事的“禅让”闹剧,自己即皇帝位,国号“大梁”,史称“后梁”,并在次年毒死了已被废为济阴王的哀帝。至此,立国二百七十九年、传帝二十一代的唐王朝灭亡,中国进入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又一次大分裂时期——五代十国。

公元881年的那个正月,刚刚即位的黄巢当然也不会注意到,就在他的军队攻入长安的时候,有一个来都城参加进士考试的读书人没能及时逃出,被困在了这座对他来说生死未卜的城市里,这个读书人的名字叫韦庄。

一首命运多舛的诗

韦庄(836—910),字端己,长安杜陵(今陕西市长安区)人。史书说他“少孤贫”,很早父亲就去世了。也许是为了振兴家门,他“力学”,而且“才敏过人”。韦庄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考进士,可是考了很多次都没有考上。公元881年,当他再次应考的时候,黄巢的军队杀进了长安,于是,韦庄就被困在了这座战火纷飞的城市里。

不久,韦庄在战乱中,从长安逃到了洛阳,在这里,他写下了一首堪称在中国诗歌史上命运最奇特的诗:《秦妇吟》。

说到唐代的长诗,人们最先想到的往往是白居易的《长恨歌》以及《琵琶行》,事实上,唐代最长的叙事诗并非《长恨歌》,而是韦庄的这首《秦妇吟》。这首诗借一个在战乱中沦落黄巢军队的妇女(秦妇)之口,为人们描述了公元881年,诗人身在战乱之中的长安,其亲眼所见。在诗中,诗人描写了唐军抵御农民军的不力,也揭露了农民军对百姓的侵凌,更多的,则是描写了战乱中普通百姓所遭遇的苦难。

农民军攻入长安时,都城遭遇火灾: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烔。

在战争中哀号的百姓: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

百姓们东奔西逃:

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

而农民军进京之后: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韦庄这首诗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很多人家把这首诗刺在幛子上。韦庄从此名声大噪,被称为“秦妇吟秀才”。

从长安逃到洛阳不久,韦庄又到江南避乱,之后再次参加科举,中了进士,担任校书郎。当时王建担任西川节度使,驻扎成都,韦庄前去投奔他,后被任命为掌书记。

公元907年,朱温自立为帝,唐朝灭亡。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韦庄便劝王建也即位当皇帝。王建听从了他的建议,便在成都称帝,国号“大蜀”,史称“前蜀”,并任命韦庄为宰相。据史书记载,前蜀立国的法令制度,都是韦庄制定的,由此可见,他深得王建信任。

当了宰相的韦庄,讳言自己的名作《秦妇吟》,甚至在《家戒》里明确规定“不准垂《秦妇吟》幛子”。陈寅恪先生说,究其原因,是因为韦庄在诗中描写了官兵抢掠民女之实,而王建本来就是好色之徒,很多民女很可能就是被他掳走的。王建称帝后,韦庄为避主讳,极力查禁自己的这首成名之作,连自己的作品集《浣花集》也不收录这首诗。于是这首诗竟然就这样从中国诗歌史上消失了一千余年。

1908年,法国教授伯希和在敦煌山洞中劫掠了一批珍贵文物,其中竟然就有韦庄失传已久的这首《秦妇吟》。著名学者罗振玉先生知道之后,前往观看,并写了一篇《莫高石室秘录》,令国人第一次知道,《秦妇吟》竟然有抄本传世。至此,消失了一千多年的现存唐代篇幅最长的诗歌,终于浮出了水面。

只不过学者们恐怕没有想到,半个多世纪以后,这首诗又一次触犯了忌讳,被认为是“地主阶级对农民起义的诬蔑”。因为《秦妇吟》里不少篇幅描写了黄巢军队进入长安之后,官兵奸淫抢掠的场面。诗中描写很多长安女子抗拒农民军官兵凌辱,横遭惨祸的情景: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

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

一个女子为了免遭凌辱,爬上屋梁,结果被人在下面放火:

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

其情其景惨不忍睹。

当描写农民新贵的丑态,诗人说: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

这首诗在一千多年前触犯了忌讳,被作者自己查禁;一千多年后,又触犯了新的忌讳,再次被打入冷宫。

其实,黄巢军队入长安之后,大屠杀是否存在,多种史籍均有明载,但是对于政治来说,历史只不过是可以随意装扮的小丑,想怎么装扮,就怎么装扮。

而文学,其实连小丑都不如。

日暮乡关何处是―从江南到西蜀

韦庄的《秦妇吟》中有这么一句:“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的确,相比于当时山河板荡、生灵涂炭的中原,宁静秀美的江南,已堪称世外桃源了。韦庄从陷落黄巢手中的长安逃出来,到了洛阳,据说就在这里写下了《秦妇吟》。之后,他就躲到了江南,一直到战事结束。

多年以后,当诗人回想起那段岁月的时候,内心荡漾起年少时难以忘怀的柔情:

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后人评价,与温庭筠的浓艳华美相比,韦庄词显得更清新质朴。同时,韦庄更善于通过看似平静的描写来寄托自己深深的感情。白居易曾发出感慨:能不忆江南!韦庄则更进了一步:游人只合江南老。诗人借别人挽留游人的口,盛赞江南的美丽。中国人向来是安土重迁的,屈原说:“鸟飞返故乡兮,狐死正首丘。”远游在外的游子,无时无刻不期盼着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可是,江南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迷人,竟然可以让诗人乐不思蜀了。春水连天,荡舟湖上,美丽的酒家女彩袖殷勤,这一切,都让诗人流连忘返。于是他似乎很自然地得出结论:未老莫还乡。

可是,“还乡须断肠”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诗人真的是被江南美景迷惑而乐不思蜀吗?还乡固然会对江南依依不舍,可是至于到断肠的地步吗?其实联系一下作者写作此词的时间我们不难发现,诗人此处还有他意:谁不想回乡,谁能真正如贾岛,却把并州作故乡?即使是成都美景如画,生活安定,杜甫不是也还一直盼望回到故乡吗?以至于他听说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的时候,竟写出了生平第一大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可是,诗人能回去吗?诗人的故乡在长安,而此时的长安,完全浸泡在血泊中,哀号满地,遗尸遍野,诗人此时回乡,怎能不断肠呢?

作者写作五首《菩萨蛮》的时候,已经是垂暮之年了,这时的韦庄,居住在生活安定的成都,王建称帝之后,他被封为宰相,受到皇帝的重用。垂暮的老人,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在江南少年英俊、裘马轻狂的岁月时,似乎仍然有一丝自得:

菩萨蛮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英俊潇洒、才气逼人的诗人在江南想必收藏了无数甜蜜温暖的回忆吧。当他骑马倚桥而立,满楼红袖都为诗人挥舞,江南的温香软玉让诗人深深沉醉,他流连花丛之中,乐而忘返。可是,词的最后一句则让人费解:如果此刻我还能重返这样的生活,即使是在此白头,我也誓不归乡。在前一首词中,诗人说“未老莫还乡”,毕竟留下了一条后路:老了之后再还乡。可是为什么这里的诗人竟然毫不犹豫地断绝了回乡的念头呢?因为到这时候,家已经回不去了。自己的故乡长安现在已经成了敌国(朱温自立“大梁”),即使诗人想回去,又能回到哪里呢?山河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山河,故乡也不再是原来的故乡。从中原到江南,从江南到西蜀,诗人的足迹在中国半个版图上画了一个大圈,最后,就无奈地留在这巴山蜀水之中了。

到成都之后,韦庄在西南浣花溪畔、杜甫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安顿了下来,他重新修整了杜甫留下来的草堂,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飞。难如上青天的蜀道暂时阻隔了中原连天的战火,成都,这个在一千多年后被一个电影导演誉为“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此时以一贯的温厚和宽容收留了诗人,收留了再也无法回家的诗人。

可是,诗人的生活似乎也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顺心如意吧。

荷叶杯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晚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据说,王建好色无度,就连大臣的妻女,凡被他看中,也全不放过。韦庄有一名爱姬,资质艳丽,兼工词翰,两人情意深厚。王建知道后,借口要其教授后宫女子书画,将韦庄爱姬强行带入宫中。韦庄知道此去即为永诀,可是慑于君威,也无可奈何。

爱姬被抢的诗人难忍心中郁悒,写了数首《荷叶杯》,表达自己的感伤。而这首词中的“如今俱是异乡人”,更是表达出了羁旅天涯的诗人,借怀念故乡而表达的那丝哀叹。年已垂暮的诗人,此时竟像一个离开了家门,被外人欺负的孩子,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家里,在故乡的羽翼下,好好疗伤。其实诗人未必不知道,欺凌自己的,并不是“异乡”这样一个空泛而含混的概念,而是高坐金銮殿上,那个手操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

据说,这首词后来传入了宫中,韦庄爱姬看到之后,十分感伤,于是绝食而死。韦庄知道之后,更加悲恸,写了几首悼亡词,其中有一首《女冠子·昨夜夜半》:

女冠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在担任王建的宰相三年之后,七十四岁的韦庄离开了人世。我有时候想,在诗人看这多灾多难的山河最后一眼的时候,耳边是否回响起了儿时母亲给自己唱过的歌谣?眼前是否会出现故乡山坡上的柳枝?日暮乡关,生,无法回去,也许,诗人在死后,终于魂归故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