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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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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是大家很熟悉的一首诗,如果《蜀道难》应该到太鲁阁去读,这首诗应该到餐会读。人们在喝酒唱歌,非常吵闹,李白唱起来了。这首诗里面有很多现场即兴的感觉。“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喝到这里,大概没有钱了,就说外面还有一匹马,身上还有貂裘,就叫僮仆拿它去换美酒。“尔”,说明有一个对象,在那个场所里,人很多,他是在向一个特别的人唱歌。这个人可能不是岑夫子,也不是丹丘生,这两个人在讲话,李白对他们说:“将进酒,君莫停。”不要再讲话了,还是喝一点酒吧,“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岑夫子,丹丘生,五花马,千金裘,句子中的三个字的组合都有非常明显的对象性。唐诗不是在书房里写就的诗,最大的特征是在生活中唱出来的,所以才可以与民众在心情上共同呼应。

在《将进酒》里面,李白从一开始就没有遵守规则,他用“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开头,“黄河之水天上来”是七个字,李白总是在五与七中间玩游戏,但他不是玩技巧,他真的有话要讲,形式的变化是跟着情感在走。“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也许应该把句子一直连到这里,天上来的这个黄河之水,气势汹涌澎湃,一直流到海里。唐诗中的空间都非常广阔,时间也非常辽远,李白四处流浪之后,生命中有一种豁达与豪迈。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高堂”是讲母亲,母亲对着镜子拔自己的白头发,头发早上是黑色的,到了黄昏就已经雪一样白了。浪漫的诗非常夸张,把速度加快。这之前是空间放大,现在是时间速度加快,用“朝”与“暮”来形容不过是一瞬间,生命就老去了。在生命老去的过程中,在无限的茫然中,才有了下面的结论:“人生得意须尽欢。”

空间如此空旷,时间如此短促,我们活着为什么不好好尽欢?为什么人要去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为什么不“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不要让自己的金酒杯空空地对着月亮,有酒就好好去享乐吧。在这里能看到贵游文学最明显的特点,那就是华丽,以及华丽背后的感伤。感觉到了时间的压迫性,要让生命去尽情享乐。李白有享乐主义倾向,可是他的享乐主义不是放纵,而是不要荒废生命。如果只有一次生命,如果时间如此短暂,如果母亲如此快速地衰老,至少让自己的生命能够“天生我材必有用”。这个生命如此自信,觉得“千金散尽还复来”。

李白的厉害在于他的诗句已经不是诗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们曾经在多少地方听过这两个句子,不知道李白的也都会说出这两个句子来。李白的生命形式已经影响到整个文化。我记得小时候看布袋戏,布偶出来就说“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两句。李白的诗句已经化到民间文化中。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非常直白,没有任何地方读不懂,这首诗直接唱给岑夫子、丹丘生听,对方就在现场,“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很有节奏感,似乎李白在拿着筷子敲打酒杯。李白当时一定是喝得半醉,手舞足蹈,把生命经验直接唱了出来。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这里面李白的缠绵与哀伤非常动人,“与君歌一曲”好像邓丽君的歌,是说我就是要为你唱一曲。这首诗里面有很多“君”,很多“我”,很多“尔”,有很明显的对话形式。李白似乎有一个关心的对象,因为他再次重复这个“君”,“请君为我倾耳听”。生命这么茫然,这么没有意义,这么哀伤,可是此刻有你有我,“请君为我倾耳听”,是多么动人的感觉。这就是李白的深情,到最后生命其实就是“暂伴月将影”,在暂时的情感里栖身。

下面的句子简直像劝世歌:“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小时候我看到一个瞎子抱着一个小孩弹月琴,唱的常常就是这种句子。民间的传唱歌曲中,李白的诗句是最多的。李白写贵游文学,会否定物质性的华贵。李白经历了丰富的物质生活之后,发现最贵重的可能是生命的自我反省,所以“但愿长醉不愿醒”。李白常常用醒与醉来对比生命的美好形态。“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醉”变成李白追求的一种生命的本质状态。

“古来圣贤皆寂寞”,“圣”与“贤”都是在追求生命向外的使命感,所以他们都是寂寞的。“惟有饮者留其名”,还是那个喝着酒的人,可以在民间留下一点声音吧。李白之前有竹林七贤,竹林七贤就是靠喝酒留名,李白喜欢的人是这种人。

“陈王昔时宴平乐”,“陈王”就是写《洛神赋》的曹植,他在平乐宴会的时候,“斗酒十千恣欢谑”。前面有“金樽斗酒”,这里又出来“斗酒十千恣欢谑”——挥霍何必在意物质。

“主人何为言少钱”,不知道那一天谁请客,有一点不太愿意再拿钱出来请大家喝酒了。这句诗写得很直接。如果我到人家家里做客,主人叫我写一首诗,我还真不敢这样写。可是李白直接就唱出来了,“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你把酒拿出来吧,有多少酒都拿出来。这里面有一种豪迈,生命真是豁达豪迈到让人开心。结尾是“与尔同销万古愁”,为了无解的孤独性,我们一起来忘掉孤独。李白的美学风格非常清楚,他的美建立在生命的华丽上,跟哀伤形成互动。这些诗句应该成为中华文化里最重要的东西,事实上也真如此。

在台湾的布袋戏中类似的句子很多,常常忽然出来一句“古来圣贤皆寂寞”或“与尔同销万古愁”。文学怎么化解到通俗的民间文化当中,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我会用两种方法来对待自己最喜欢的诗,一种方法是有时候与朋友在一起喝了酒,然后朗诵出来,还有个方法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用毛笔抄写。抄写是另外一个进入诗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