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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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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

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丢在地狱里。

若是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宁可失去百体中的一体,不叫全身下入地狱。”

——(《马太福音》第5章第28—30节)

锦绣前程正在等着叶甫根尼·伊尔捷涅夫。实现这种前程的一切条件他都具备:良好的家庭教育,彼得堡大学法律系毕业的优异成绩,不久前去世的父亲与最上层社会的关系,而且,他又刚在部长的关照下在部里获得了一个职位。此外,他还有一份很大的产业,不过这产业却有一点问题。父亲生前住在国外和彼得堡,除了给两个儿子——叶甫根尼和在近卫重骑兵团服役的大儿子安德烈——每人每年六千卢布以外,他自己和母亲的开销也很大。他只在夏天到乡下的庄园去住两个月,但是并不过问产业。他把一切都交给一个好吃懒做的管家去照管,但这位管家也并不照管田产,主人却对他绝对信任。

父亲去世后,弟兄俩分家时才发现,父亲欠下了那么多的债,事务代理人甚至劝他们,不如只继承祖母的那份价值十万卢布的田产,而拒绝继承父亲的那份遗产。可是,和他家庄园相邻的一个地主,与老伊尔捷涅夫有过债务来往,持有他的借据,为此特地到彼得堡来。他说,虽然债务累累,但事情还是可以挽救的,只要卖掉一片森林和几块零星的荒地,守住那个重要的聚宝盆——谢苗诺夫斯科耶的四千俄亩黑土地、一座糖厂和二百俄亩河边的牧场,自己再搬到乡下去住,苦心经营,精打细算,仍然可以保住这一大笔产业。

于是,春天的时候(父亲是在大斋期[1]去世的),叶甫根尼就到庄园去把一切都查看了一下,决定辞去职务,和母亲搬到乡下去住。他想亲自经营,希望能保住这块主要的产业。叶甫根尼和哥哥的感情并不太好,他是这样来处理的:由他每年付给哥哥四千卢布,或者一次性地付八万卢布,哥哥就放弃他应得的那份遗产。

他果真这样做了。他跟母亲搬进乡下的一座大屋子里住下来以后,便满腔热情、兢兢业业地经营起产业来。

人们通常以为最保守的都是老年人,而最勇于创新的都是年轻人。其实这种看法不完全对,有时最因循守旧的倒是年轻人。年轻人想要生活,可是他们却不去考虑、也没有时间考虑应该怎样生活,因此,他们往往选择自己过去的生活来作为自己现在生活的样板。

叶甫根尼就是这样。现在,搬到乡下来住以后,他心心念念要恢复的不是他父亲在世时的生活方式(他父亲是个败家子),而是他祖父在世时的生活方式。因此,现在无论在家里、花园里还是在庄园的管理上,他都极力恢复他祖父时代的生活气派(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做了一些改变)——事事讲究排场,到处都必须有秩序,必须设备完善,使人满意。而要安排这样的生活,事情就很多:必须满足债主和银行的要求,这就得卖地和设法延期付款;为了继续经营谢苗诺夫斯科耶的四千亩耕地和一座糖厂的偌大产业,就必须这儿雇些工人,那儿雇些长工,就得去弄钱。此外,还得把家里和花园里照料得没有一点荒废破落的样子。

工作很多,但叶甫根尼的力量(体力和精力)也很充沛。他今年二十六岁,中等身材,体格健壮,由于经常做体操因而肌肉发达,血气旺盛,双颊红润,牙齿亮泽雪白,嘴唇鲜红,有一头不太浓密的柔软的卷发,他唯一的生理缺陷就是近视,因为戴眼镜又加重了近视,现在他不戴夹鼻眼镜出门就不行,鼻梁上已被眼镜夹出了印痕。他的外貌就是如此,至于他的精神面貌,则是你越了解他,就会越喜欢他。他母亲一向最宠爱他,如今,在丈夫去世以后,她不但把她的全部温情,而且把她的整个生命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其实还不止她母亲一个人这么爱他,他中学时代和大学时代的同学们,不仅特别喜欢他,而且还特别尊敬他。即便对不熟悉的人,他也总会起同样的影响。只要看到他那张坦率、诚实的脸,特别是他那双眼睛,就不能不相信他所说的话,不能设想他会欺骗和说谎。

总之,他的相貌,他的个性对他的事业大有帮助。放债的不肯借钱给别人,却信任他;管家、村长、农夫可以干坏事,欺骗别人,然而和一个善良纯朴的人,特别是和一个胸怀坦荡的人交往,心里有一种美好的感觉,也就忘了欺骗人了。

五月底,叶甫根尼在城里设法赎回了押出去的荒地,把它卖给一个商人,然后又从这个商人那儿借来一笔钱,用来更新牲口和农具,就是添置一些牛马和大车,更主要的是在农庄里搞一些必需的修建。事情总算办妥了。木材运来了,木匠开始动工了,厩肥也运来了八十大车,可是在此以前,一切还毫无着落。

就在这百般忙碌中,却有一件事,虽说不太重要,但在当时却使叶甫根尼颇为烦恼。叶甫根尼正值青春年华,和所有年轻未婚的男子一样,他也和各种各样的女人发生关系。他并不是个好色之徒,但正如他对自己所说的,他也不是个修道士。他对此是适可而止。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只有在对自己的健康和心智灵活是必要的时候,他才干这种事。他从十六岁起便开始干这种事,至今一直平安无事。所谓平安无事,是指他没有纵欲过度,也没有一次染上脏病。在彼得堡,起初有一个女裁缝与他相好,后来她变坏了,于是他就另外搞了一个。好在这方面是有保证的,并不使他伤脑筋。

可是现在,在乡下住了一个多月,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不得已的禁欲生活开始使他烦躁。难道就为这件事进趟城吗?而且上哪儿去找呢?就是这件事弄得叶甫根尼烦躁不安,因为他坚信,这是必需的,他需要这个。他确实越来越感到需要了,他觉得无法摆脱,于是便不由自主地两眼紧盯着每一个年轻女人。

叶甫根尼认为和本村的女人或姑娘有瓜葛是不合适的。他听别人讲,他的父亲和祖父在这方面与当时别的地主完全不同,他们在自己家里从来不和女农奴们勾勾搭搭,因此他决定也不干这种事。可是到后来,他觉得越来越觉得被这件事纠缠住了,一想起如果他到小城市里可能发生些什么,就觉得更可怕。他想到,如今她们已经不是农奴了,于是他打定主意:在这里可以干这种事。他对自己说,只要做得没人知道就行,这并不是淫荡,只是为了有益于健康。主意打定以后,他更加心神不定了。他和村长、农夫、木匠谈话时,不由自主地就扯到女人身上,而一谈到女人,他就说个没完。而对女人呢,他则越来越经常地盯住看个不停。

不过打定主意是一回事,付诸实施又是另一回事。自己直接去找女人可不行。再说,找什么样的女人呢?到哪儿去找?必须有人牵线,可是又去找谁牵线呢?

有一天,他到守林人的小屋里去找水喝,这个守林人从前是他父亲的猎人。叶甫根尼同他聊起天来,守林人便讲了一些从前打猎时怎样纵酒狂欢的事。叶甫根尼忽然想到,要是在这儿,在守林人的小屋里,或者在树林里干这种事,倒是挺合适的。不过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知道丹尼拉老头是否肯帮忙。“他听到这样的要求也许会大吃一惊,那我就没面子了。不过,也可能他会一口答应。”他一边听着丹尼拉讲故事,一边心里这么盘算着。丹尼拉在讲那时他们怎样住在猎场上的诵经士的老婆家里,他怎样给普里亚尼奇科夫弄来一个娘儿们。

“成啦。”叶甫根尼心里想。

“您的父亲——愿他在天安宁——就不干这种荒唐事。”

“看来不行,”叶甫根尼想,可是他还是试探性地问道:“你怎么能干这种不好的事呢?”

“这有什么不好的?女的心甘情愿,那位费多尔·扎哈雷奇也高兴得不得了,给我一个卢布。要知道,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也是个大活人嘛。大概还喜欢喝点儿酒。”

“看来,可以讲。”叶甫根尼心里想,于是立刻开口道:

“你可知道,”他感到自己的脸涨得通红。“丹尼拉,你可知道,我简直难受极了。”丹尼拉笑了笑。“我毕竟不是个修道士——我习惯了。”

他觉得自己说的全是蠢话,可是他很高兴,因为丹尼拉表示赞成。

“瞧您,干吗不早说呢?这好办。”丹尼拉说,“您只要告诉我,要找个什么样儿的。”

“说实在的,我无所谓。哦,当然,不要太丑的,而且要健康。”

“懂了!”丹尼拉很果断地说。他想了一会儿。“哦,有一个漂亮的小娘儿们。”他说道,叶甫根尼的脸又红了。“这小娘儿们还真漂亮。您瞧,去年秋天刚出嫁。”丹尼拉压低了声音,“她男的没用。对打猎的人来说,可真值得干啊。”

叶甫根尼甚至羞得皱起了眉头。

“不,不,”他说,“我根本不需要那样的。我嘛,恰恰相反(怎么会恰恰相反呢?),只要人健康,再就是麻烦少些——大兵的老婆或者什么的就成……”

“我知道了。那么,把斯捷潘妮达介绍给您就成了。她的男人在城里,就跟大兵的老婆差不多。这小娘儿们长得挺漂亮,又没有病。您肯定满意。我只要对她说,你来吧,她……”

“好吧,那么什么时候呢?”

“就明天也行。等一会儿我去买烟叶的时候,顺便去一趟。明天中午您到这儿来,或者您从菜园后面绕到澡堂子那儿去。那儿一个人也没有。再说吃过午饭大家都在睡觉。”

“嗯,好吧。”

回家时,叶甫根尼激动极了。“将会怎么样呢?乡下娘儿们会是什么样子呢?可别是个丑八怪,叫人见了害怕。不会的,她们都很漂亮。”他想起他平日经常盯着看的那些女人,自言自语道,“可是我该说些什么呢?我该干什么呢?”

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定。第二天中午十二点,他到守林人的小屋去了。丹尼拉站在门口,一言不发而又意味深长地朝树林那边点了点头。血涌进了叶甫根尼的心房,他感到心在怦怦地跳,接着就朝菜园那边走去。一个人也没有。他走到澡堂跟前,也没有人。他走进澡堂看了看,出来时忽然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原来她站在山沟那边的树丛中。他越过山沟向那边跑去,他没有注意到山沟里长着荨麻,他被荨麻刺得火辣辣的,鼻梁上的夹鼻眼镜也弄丢了,一口气跑到了对面的山坡上。她系着一条白色的绣花围裙,穿一条红褐色的方格裙子,头上扎一块鲜艳的红头巾,光着脚站在那儿,怯生生地微笑着,显得那么鲜艳、健康、美丽。

“那边有小路,应该绕过来。”她说,“我们早就来了,等了半天了。”

他走到她身边,向四面张望了一下,便抱住了她。

一刻钟以后,他们就分手了,他找到了他的夹鼻眼镜,顺便到丹尼拉那儿去了一下。丹尼拉问他:“老爷,您满意吗?”他给了丹尼拉一个卢布就回家去了。

他感到很满意,只是开头有点害臊。但是后来也就无所谓了,一切都很好。主要的是,现在他觉得浑身轻松,心情平静,精神饱满。他甚至都没有好好地看清楚她。只记得她很干净,很清新,不难看,挺大方,一点儿也不扭扭捏捏。“她到底是谁家的媳妇呢?”他自言自语道,“他说是别奇尼科夫家的,到底是哪一个别奇尼科夫[2]呢?村里有两家人姓这个姓。也许是米哈伊拉老头的媳妇。对,大概是他家的,他不是有个儿子在莫斯科吗?什么时候去问问丹尼拉。”

先前乡村生活中那种最不愉快的感觉——被迫的禁欲生活——从此消除了。叶甫根尼活跃的思维不再受到破坏,他能够自由自在地从事自己的工作了。

但是叶甫根尼肩负的事业很艰巨:有时他觉得他简直支撑不住了,到头来恐怕还是不得不变卖田产,所有的辛劳都将付诸东流。主要的是,这将证明他不能干,没有能力把他所从事的事业进行到底。这是最使他感到不安的。常常是,一个漏洞他还没补好,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意想不到的窟窿。

在这段时间里,以前不知道的父亲的债务,不断地被发现。看来,父亲晚年是到处借债。五月里分家时,叶甫根尼以为一切情况他全摸清了,不料到了盛夏时节,他突然接到一封信,这才知道还欠寡妇叶西波娃一万二千卢布的债务。债主拿不出正式的借据,只有一张普通的收据,据代理人说,对这张收据是可以提出异议的。可是叶甫根尼连想也不曾想过,仅仅因为对这张收据可以提出异议,就可以拒付父亲确实借过的债。他只是想弄清是否确实欠这笔债。

“妈妈,叶西波娃·卡列里娅·弗拉基米罗夫娜是什么人?”当他们像平时一样坐下来吃午饭时,他问母亲。

“叶西波娃?她是你爷爷的养女。有什么事吗?”

叶甫根尼把来信的事告诉了母亲。

“奇怪,她怎么不知道害臊!你爸爸给过她多少钱啊!”

“可是我们欠她钱吗?”

“怎么跟你说呢?钱是不欠她的,你爸爸呀,就是心地太善良……”

“对,但是爸爸认为这是一笔债。”

“我没法跟你讲,我不知道,我知道你有很多困难。”

叶甫根尼看出,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而且她似乎在试探他的口气。

“从这一点上我看得出,应该还这笔债。”儿子说道,“明天我就上她家去跟她商量,是否能缓期。”

“唉,我多么可怜你。不过,你知道,这样更好些。你去告诉她说,她必须等待。”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说,显然,儿子的决定使她宽慰,也使她感到自豪。

叶甫根尼的处境之所以特别困难,还因为妈妈虽然同她住在一起,却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处境。她一辈子习惯于过阔绰的生活,甚至想象不出儿子目前的处境是什么样子:说不定今天还是明天他们就会变得一无所有,儿子将不得不变卖一切,找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所能找到的职位,年薪最多只有两千卢布,以此来维持自己和母亲的生活。她不明白,摆脱这种困境的唯一办法,就是紧缩各种开销,因此她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在许多小事上,在雇用园丁、马车夫和仆人方面,甚至在饮食方面,叶甫根尼竟那么小气。此外,她也跟大多数的寡妇一样,对亡夫怀着崇敬的心情,而这种心情与丈夫活着时她对他的感情完全不同,而且她也无法想象,她丈夫生前所做和所安排的事,也可能是不好的,应该改变。

叶甫根尼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勉强雇用了两名园丁照顾花房和暖房,两名马车夫管理车马。而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却天真地认为,一个为了儿子而自我牺牲的母亲所能做的一切,她都做到了:老厨子做的饭菜不合口味,花园里的小径没有全部打扫干净,只用一个小厮来代替几名听差,这些她统统没有抱怨。对于这一笔新出现的债务也是这样,在叶甫根尼看来,这几乎是对他整个事业的一个致命的打击,但是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却只把它看成表现叶甫根尼高贵品质的一个好机会。玛丽亚·帕夫洛夫娜之所以对叶甫根尼的经济情况不太担心,还因为她相信儿子会攀上一门好亲事,那就将使一切变得好起来。叶甫根尼是确实能结一门好亲事的,她就知道,有十来个人家都认为把女儿嫁给他是一件莫大的幸事。她希望能尽快把这件事办好。

叶甫根尼自己也憧憬着结婚,不过与他母亲所幻想的不同:利用婚姻来重振家业的想法使他反感。他想要的是真心诚意、情投意合的婚姻。他仔细地看过他所碰到和所认识的所有的姑娘们,并且把自己跟她们逐一估量过一番,但是他的婚姻大事还是没有决定。同时,他无论如何没料到,他跟斯捷潘妮达的关系会继续下去,甚至取得了某种稳定的性质。叶甫根尼远不是个好色之徒,他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他自己认为是不好的事他觉得很苦恼,他从来也不觉得心安理得,甚至在第一次和斯捷潘妮达幽会之后,他就希望从此不再看见她。但过了一段时候,驱使他去干这种事的烦躁不安的心情又出现了。不过这次的烦躁不安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漫无目标;不断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正是那双乌黑的眼睛,那说着“等了半天了”的圆浑的胸音,那种清新健康的气息,那在围裙底下高耸的胸脯,而这一切又发生在那浴满明媚阳光的核桃树和槭树丛中……尽管他感到有点羞愧,他还是去找了丹尼拉。又约定了中午在树林中幽会。这一回叶甫根尼把她细看了一番,觉得她身上处处都很迷人。他试着同她谈了几句,问起她的丈夫。果然,她的丈夫就是米哈伊拉的儿子,在莫斯科当马车夫。

“你怎么可以……”叶甫根尼想问她怎么可以对丈夫不忠实。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反问道。看得出,她很聪明,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

“你怎么可以跟我到这儿来呢?”

“那有什么,”她快活地说道,“我看,他在外面也寻欢作乐。我怎么就不行呢?”

显然,她是故意卖弄风骚,装出一副放荡的样子。而叶甫根尼却觉得这非常可爱。但他始终没有亲自与她订过约会。甚至当她建议不必通过丹尼拉——不知为什么她对丹尼拉并不友好——而直接约会时,叶甫根尼也没有同意。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幽会了。他喜欢她。他认为这种关系对他是必不可少的,这里面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在他心灵深处却有一个比较严厉的法官不赞成这种行为,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即使没有这样希望,至少是不想参与其事,也不愿意为下次再干这种事预先作准备。

整个夏天就这样度过了,在这期间,他与她幽会了十来次,每次都是通过丹尼拉。有一次,他不能来赴约,因为她丈夫回来了,丹尼拉建议另找一个,叶甫根尼厌恶地拒绝了。后来她丈夫走了,幽会仍旧继续下去,起初是通过丹尼拉,后来他就直接指定时间了,于是,她便跟一个姓普罗霍罗娃的娘儿们一同来,因为女人家不可以单独出门。有一次,正当他要去赴约会的时候,有一家人来拜访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还带着一位姑娘,他们是来给叶甫根尼做媒的,叶甫根尼实在无法脱身。等到他终于能够脱身了,他便装作去谷仓,绕小路走进树林,赶到约会的地点。她已经不在了。可是在平时约会的地方,凡是伸手够得到的稠李树和核桃树的树枝全给折断了,甚至一棵像棍子那么粗的小槭树也给折断了。这是她等急了,生气了,使性儿给他留下的纪念。他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就去找丹尼拉,要他去叫她明天来。她果然来了,而且仍旧像往常一样。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他们总是在树林里幽会,只有一回,已是夏末时节,是在叶甫根尼家后院的谷仓里。叶甫根尼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关系对他有什么意义。他也从不想念她,除了给她点钱以外,别无其他。他不知道,也没想到,全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而且都在羡慕她,她家里的人因为能从她那儿得到钱,反而怂恿她这样做,她关于罪恶的观念,在金钱的影响和家里人的怂恿下,已经消失殆尽。她觉得,既然人们羡慕她,那么她所做的事就是好的。

“只不过是为了有益于健康罢了,”叶甫根尼心想,“也许这样做不好,虽然谁也不说,可是大家,或者很多人都知道了。譬如,跟她一起来的那个娘儿们就知道。既然她知道了,就肯定会讲给别人听。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呢?反正不会长期这样。”

可是最使叶甫根尼感到不安的还是她的丈夫。不知为什么,起初他总以为她丈夫一定长得很丑,这使他觉得还多少有点理由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可是见到了她的丈夫以后,他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他竟是个穿着漂亮的英俊小伙子,一点也不比他差,可能比他还强。在下一次幽会时,他告诉她他见到了她的丈夫,说很欣赏他,他真是个漂亮小伙子。

“村里再也挑不出第二个来了。”她骄傲地说。

这可真使叶甫根尼感到惊诧。从此以后,只要一想到她的丈夫,他就更加苦恼。有一次,他在丹尼拉那里,丹尼拉谈到兴头上,直率地告诉他:

“前些日子,米哈伊拉问我:老爷跟我儿媳妇相好,可是真的?我说我不知道。我又说,话说回来,跟老爷相好总比跟庄稼汉相好要强。”

“哦,他怎么说呢?”

“也没说什么,他说:你瞧着吧,等我弄清楚了,非好好收拾她不可。”

叶甫根尼心想:“如果她丈夫回来了,我就跟她断。”可是她丈夫住在城里,所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暂时还维持着。叶甫根尼又想:“一旦需要,就一刀两断,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他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整个夏季,各种各样的事务忙得他不可开交:新建一个农庄,收割庄稼,修建房屋,而最主要的是偿还债务和出售荒地。所有这些事情耗尽了他的心血,他白天黑夜都在想这些事。这一切才是真正的生活。至于跟斯捷潘妮达的关系(他甚至不把这种关系叫作“相好”),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诚然,他想要见她的时候,冲动非常强烈,别的什么事都置之脑后,可是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并不久,幽会以后,他常常接连几个星期把她忘了,有时甚至整个月都不想她。

这年秋天,叶甫根尼常常进城,跟那里的安年斯基一家逐渐接近起来。安年斯基家有个女儿,刚从贵族女子中学毕业,名叫丽莎·安年斯卡娅,叶甫根尼爱上了她,并且向她求了婚,这使玛丽亚·帕夫洛夫娜非常伤心,照她的说法,叶甫根尼降低了自己的身价。

从此,叶甫根尼和斯捷潘妮达的关系就中断了。

为什么叶甫根尼会看中丽莎·安年斯卡娅是无法解释清楚的,就如一个男子为什么偏偏看中这一个女人,而不看中另一个女人一样,是永远无法解释清楚的。他看中丽莎的理由很多,其中有些理由是人人都会肯定的,有些理由则是一般人不会赞同的。这些理由是:丽莎不像他母亲替他介绍的那些姑娘那么富有,她天真无邪,可怜自己的母亲;她不是引人注目的美人,可也长得不难看;但最主要的还是叶甫根尼和丽莎开始接近的时候正是他对婚姻问题考虑成熟的时候。他爱上了她是因为他知道,他应当结婚了。

起初,叶甫根尼只不过是喜欢丽莎·安年斯卡娅而已,可是当他决定要娶她做妻子时,他觉得自己对她的感情实际上要强烈得多:他感到自己确实是爱上了她。

丽莎的个子很高,苗条而修长。她身上的一切,她的脸、手指和两只脚都是细长的。她的鼻子也长,不是向前隆起,而是向下延伸。

她的脸颊的颜色白皙,略带黄色,十分细嫩,还泛着娇艳的红晕,她那淡褐色的头发又长又卷,她那双温柔的、对人充满信赖的眼睛美丽而明亮。这双眼睛特别使叶甫根尼销魂,他一想起丽莎,那双明亮、温柔、对人充满信赖的眼睛便浮现在他的眼前。

她的外貌就是这样,至于她的内心,他还一无所知,他只看见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仿佛告诉了他他所要知道的一切,这双眼睛就有这样的魅力。

从十五岁起,还在贵族女子中学读书时,丽莎就经常倾心于一切富有魅力的男子,她只有在爱着别人的时候才容光焕发,感到幸福。从贵族女子学校毕业以后,她还是那样,对于她所遇到的青年男子,她总是一见钟情,自然,她一认识叶甫根尼就爱上了他。正是她的这种钟情,使她的眼睛增添了一种特别的神韵,因而迷住了叶甫根尼。

就在这年冬天,她已经同时爱上了两位青年,不仅当他们走进房间的时候,甚至就是有人提到他们名字的时候,她也会激动得满脸通红。可是后来,她母亲暗示她说,看来叶甫根尼对她真的有意,于是她马上又对叶甫根尼钟情了,而且爱得那样强烈,甚至对先前的那两位变得很冷淡。但是,当叶甫根尼开始经常到他们家来,参加舞会和晚会,跟她跳舞的次数比跟其他姑娘要多,显然,他只不过是想了解她是不是爱他而已,这时,她对叶甫根尼的爱竟变成了一种病态,她夜里梦见他,白天在幽暗的屋子里也仿佛看见他,别的一切对她都消失了。当他提出求婚、他们也得到了她父母的祝福的时候,当她和他亲吻、两人成了未婚夫妻的时候,她的脑子里便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和愿望了,她一心只想着他,只想着跟他在一起,爱他,并且被他所爱。她以他而自豪,她对他、对自己以及自己的爱充满柔情,她整个儿陶醉、融化在对叶甫根尼的爱恋之中。叶甫根尼越是了解她,也就越爱她。他怎么也没料到会遇到这样的爱情,而这种爱情又进一步加深了他对她的感情。

开春前,叶甫根尼回到谢苗诺夫斯科耶看了看,安排了一下农活,主要是料理了一下家务,家里正在筹办婚事。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对儿子的选择感到不满意,但也只是因为这门亲事不如应有的那样美满罢了,此外,她不喜欢那位未来的亲家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那位未来亲家的为人究竟是好还是坏,她既不知道,也不能断定。至于说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认定她不是一个正派人,不comme il faut[3],不是一位贵妇人,这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这使她很伤心。她之所以伤心,是因为她一向重视这种体面,她知道叶甫根尼对这一点很敏感,因而预见到这将给儿子带来许多烦恼。

那位小姐她倒很喜欢。她所以喜欢,主要是因为叶甫根尼喜欢。因此她就应当爱那位小姐。而玛丽亚·帕夫洛夫娜也真心诚意地准备这样做。

叶甫根尼回到家里,发现母亲十分高兴和满意。她在家里忙着安排一切,准备等儿子把新娘一接回来,自己就搬出去。叶甫根尼劝她留下来。这个问题暂时没有解决。晚上,喝过茶,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像往常一样玩儿用纸牌占卜,叶甫根尼坐在旁边给她帮忙。这是最适宜说心里话的时候。算完了一卦,下面一卦还没有开始,玛丽亚·帕夫洛夫娜瞧了瞧叶甫根尼,有点犹豫地说道:

“叶尼亚[4],我想跟你说句话。当然,我并不知道,我只不过是想劝你几句,在结婚以前,你所有那些单身汉的事情一定要结束掉,免得给你自己和上帝保佑你的妻子造成麻烦。你懂我的意思吗?”

叶甫根尼马上就明白了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是在暗示他和斯捷潘妮达的关系,其实这种关系从秋天开始就中断了,可是她跟所有寡居的女人一样,总是把这种关系看得比实际上要严重得多。叶甫根尼的脸红了,与其说是由于羞愧,不如说是因为他那好心肠的母亲居然来瞎操这份心而感到遗憾,诚然,她是出于爱子之心,但毕竟是在不该她操心的事情上瞎操心,这种事是她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的。他对母亲说,他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他的行为一向检点,没有任何事情会妨碍他的婚事。

“那就太好了,亲爱的。根尼亚[5],你可不要见怪。”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局促不安地说。

可是叶甫根尼看得出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她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果然不出所料,过了一会儿,她又谈到当他不在家的时候,人家请她去给……普切利尼科夫家的孩子当教母。

叶甫根尼的脸立刻又变得通红,但这一次可不是由于感到遗憾,甚至也不是由于羞愧,而是由于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不由自主地意识到(这种意识与他的推断完全不相符合),现在就要对他说出的那件事的重要性。果真不出所料,玛丽亚·帕夫洛夫娜仿佛是在随便说说,没有任何其他目的,她说今年出生的全是男孩,看来是要打仗了,瓦辛家和普切利尼科夫家的小媳妇生的第一个孩子都是男的。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本想轻描淡写地说几句就算了,可是她看到儿子满脸通红,心神不定地把夹鼻眼镜摘下,咯嗒一声合上,然后又戴上,急匆匆地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的神情,她自己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不作声了。他也不作声,想不出办法来打破这个沉默。母子俩明白了,他们都已经懂得了对方的意思。

“是的,在乡下,最重要的是做人要公正,不要像你叔叔那样被许多人所爱。”

“妈妈,”叶甫根尼突然说道,“我懂得您说这话的意思了,您不必担心。对我来说,未来的家庭生活是神圣的,我决不会去破坏它。至于说到我做单身汉的时候的事,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相好过,因此,谁也没有任何权力对我有任何要求。”

“嗯,我很高兴。”母亲说,“我知道你品德高尚。”

叶甫根尼认为母亲这话是对他应有的赞许,便没有作声。

第二天早晨他动身进城去,脑子里想着他的未婚妻,想着世界上的一切,可就是没有去想斯捷潘妮达。但是,鬼使神差,仿佛是要有意提醒他似的,当叶甫根尼的马车驶近教堂时,他看见教堂那边过来一群人,有的步行,有的坐车。他遇见了马特维老爹和谢苗,一群孩子和几个年轻的姑娘,还有两个女人:一个年纪大些,另一个则打扮得很漂亮,包着一块鲜艳的红头巾,看上去很眼熟。这女人走路轻盈、活泼,还抱着一个婴儿。他的车子走过她们身边时,年纪稍大的那个女人停住脚步,照老规矩向他鞠了一躬,而那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只低了低头,一双熟悉的、笑吟吟的、快活的眼睛在头巾下面闪了一下。

“不错,果真是她,不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也就没有必要再去看她了。也许这孩子还是我的呢。”他脑子里闪过这么个念头。“不,真是无稽之谈。她丈夫回来过,她曾经跟他在一起过。”他甚至连日子都没计算一下。他就是这样认为的:他做这事只是为了有益于健康,他每次都给了钱,此外别无其他。他和她之间现在没有任何关系,而且过去也不曾有,不可能有,也决不会有任何关系。他倒不是故意昧着良心这样说,不,而是良心根本就没有对他说什么。自从那次他和母亲谈话以及在路上和她相遇以后,他一次也没有想起过她。而且后来一次也没有遇见过她。

复活节后的第一周,叶甫根尼在城里举行了婚礼,然后立刻和新娘坐车来到乡下。他的房子已经布置一新,与人们通常为新婚夫妇布置的一样。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想要搬出去,但是叶甫根尼,而主要是丽莎说服她留了下来。不过她还是搬进了厢房。

叶甫根尼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家庭生活的第一年,对叶甫根尼来说是相当艰难的,因为求亲期间拖延下来的事情,在婚后一下子全向他压了过来。

事实证明,还清全部债务是不可能的。别墅已经卖掉,几笔最紧要的债也已经还了,但还是有剩下来的债务,而钱却没有了。庄园的收入很好,可是给哥哥的钱要寄出,结婚的开销要支付,所以钱也就用完了。糖厂运转不下去,只好停产。要摆脱目前的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动用妻子的钱。丽莎了解到丈夫的处境以后,就主动提出来要这样做。叶甫根尼同意这样做,不过要写一张卖契,把产业的一半转到妻子名下。虽然这使妻子觉得伤心,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当然,这么做不是为了妻子,而是为了岳母。

事业上的成败和变化无常,是使叶甫根尼婚后第一年的生活不快乐的一个方面。另一件不快活的事是妻子身体不好。就在这头一年的秋天,婚后才七个月,丽莎就出了一件不幸的事。有一天,她坐着敞篷马车去迎接从城里回来的丈夫,不料那匹驯良的马突然发起脾气来,丽莎受了惊吓,从车上跳下来。她跳得还算侥幸,不然她很可能被绊在车轮上。可是她当时有孕在身,当夜就感到腹痛,然后就流产了。流产以后,身体很久未能恢复。丢了一个大家期待已久的孩子,妻子的病,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生活失调,而最主要的还是丽莎得病以后立即前来的岳母——这一切都使得叶甫根尼这一年的日子特别难过。

尽管有这些困难的情况,然而到这一年的年底,叶甫根尼的自我感觉还是很好的。第一,他一心要重振衰败的家业,用新的形式来恢复他祖父时代的生活,虽然困难重重,进展缓慢,但这个愿望毕竟在逐步实现。现在,变卖全部祖产来偿还债务的想法,是没有必要了。主要的产业虽说转到了妻子名下,可总算保住了,只要甜菜收成好,卖到好价钱,到明年这种窘困的状况就会大大好转了。这是其一。

其次,不管他曾对妻子抱有多大的期望,可是他从她身上得到的,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虽然不是他所期望的东西,但却比他所期望的要好得多。他曾经努力想表现出一般的恩爱夫妻那样的柔情蜜意,可惜怎么也做不好,或者效果很差;但结果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生活不但更愉快,而且也更舒服。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事实的确如此。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结果,是因为自从订婚以后,丽莎就认定叶甫根尼·伊尔捷涅夫是世界上所有人中最高尚、最聪明、最纯洁、最善良的,因此,为这位伊尔捷涅夫效劳,做他所喜欢的事,是所有的人应尽的责任。可是因为要强迫所有人都这么做是不可能的,那么她就必须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率先这么做。她也真的这么做了,所以她总是以自己的全部心智去了解、揣摩他的爱好,然后,不管是什么事情,也不管有多大的困难,她总是尽力去做。

她身上还有一种人们与恋爱中的女人接触时所能感到的那种魅力,由于对丈夫的爱,她具有能洞察他的内心世界的本领。他觉得她往往比他自己更能透彻地了解他,了解他的任何心境,了解他的感情的任何细微的变化,并且以此作为她行动的依据,所以她从来没有刺伤过他的感情,总是竭力减轻他的痛苦,增加他的快乐。她不仅懂得他的感情,而且还懂得他的想法。就连她最不熟悉的事情,譬如有关农业和糖厂的种种事情,以及对人的种种评价等等,她都能很快领会到。他不仅可以同她谈这些事,而且还像他对她所说的那样,她常常是他的一位不可或缺的好参谋。她对人,对物,对世界上的一切,全都只以她丈夫的目光去看待。她爱她的母亲,可是当她看出叶甫根尼不喜欢岳母干预他们的生活时,她马上就站到她丈夫一边,而且态度非常坚决,以至使他不得不来劝阻她。

除此以外,她的兴趣广泛,言谈举止十分得体,而更主要的是性情娴淑。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做得无声无息,别人只能看到事情的结果,也就是说,无论哪一方面,总是干干净净、有条有理、优雅细致。丽莎很快就懂得了她丈夫的生活理想是什么,于是便极力按照他的心意去安排、布置家里的一切,使之符合他的希望。遗憾的是他们没有孩子,不过这也还是有希望的。冬天他们到彼得堡去找过一位妇科医生,医生请他们放心,他说丽莎完全健康,是会有孩子的。

这个愿望果真实现了,到年底,丽莎又怀孕了。

有一件事,倒不是说它破坏了他们的幸福,不过却在威胁着他们的幸福,那就是她的妒忌。她也曾努力克制这种妒忌,不流露出来,可是却又常常为它感到痛苦。叶甫根尼不可能去爱任何别的的女人,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配得上他(她却从来没有问过她自己,她是否配得上他),因此,任何一个女人也不得斗胆去爱他。

他们的生活是这样的:他平常总是很早就起床,出去料理事务,有时到正在进行生产的糖厂去看看,有时到地里去走走。十点钟以前他回家喝咖啡。在凉台上喝咖啡的还有玛丽亚·帕夫洛夫娜、住在他们家的一位叔叔和丽莎。喝咖啡的时候大家往往聊得十分热闹,喝过咖啡以后便各自散开,直到两点钟吃午饭时才又重新聚在一起。午饭后,或是散步,或是乘车出游。晚上,当他从账房里出来后,他们才用茶,常常已经是很晚了。有时候他朗读,她干活,或者大家弹琴消遣,如果有客人,就在一起聊天。他有事出门时,每天都写信给她,他也每天都收到她的信。有时候她陪他一同外出,这就特别愉快。他们俩过命名日的时候,经常有很多客人,他看到她能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那么妥帖,真是感到高兴。他看到和听到大家夸她是一位可爱的年轻主妇,就更加爱她了。一切都非常美满。妊娠期间,她也不觉得难受,他们俩虽然都有点担心,却已经在盘算将来怎样教育孩子了。教育孩子的方法和方式,这一切都由叶甫根尼决定,她只希望顺从地执行他的意志。叶甫根尼开始阅读各种医学书籍,准备完全按照科学规则来养育自己的孩子。自然,这一切她都同意,并且也在做准备,缝制厚的和薄的襁褓,预备摇篮。婚后第二年和第二个春天就这样到来了。

圣灵降临节即将来临的时候,丽莎怀孕已经五个月了,虽然她很注意保重,可还是快快活活,到处走来走去。她的母亲和他的母亲都跟他们住在一幢房子里,说起来是为了看护和照料丽莎,其实她们却总是在互相挖苦,弄得丽莎不得安宁。叶甫根尼则在热情高涨地经营他的产业,大规模地进行甜菜新加工法。

复活节以来,家里一直没有好好打扫过,眼看圣灵降临节就要到了,丽莎决定把家里好好打扫一番。她叫了两个打短工的女人来帮助女仆擦洗地板和门窗,拍打家具和地毯,换椅套和沙发套。这两个女人一早就来了,她们烧了几锅热水,便动手干起活来。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就是斯捷潘妮达。她最近刚给自己的孩子断了奶,又和账房勾搭上了,硬求他让她来擦地板。她想好好看看那位新太太。斯捷潘妮达还同从前一样,一个人过活,丈夫不在家,她仍旧胡搞:起先她因为偷木柴被丹尼拉老头抓住,就跟老头搞上了,后来跟老爷,现在又跟那个年轻的账房。对于老爷,她根本就没去想他。“他现在有老婆了,”她想,“能瞧瞧太太也算一份荣幸,听说她把家里收拾得可好呢。”

斯捷潘妮达因为给孩子喂奶不能出来打短工,叶甫根尼又很少到村子里走动,所以自从那次碰到她抱着孩子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这天是圣灵降临节的前一天,叶甫根尼清早四点多钟就起床到预定要撒磷肥的那块休耕地去了。他走出屋子的时候,这两个女人正在烧水,还没进屋。

叶甫根尼回来吃早饭的时候,快活而满意,他觉得肚子很饿。他在栅栏门前下了马,把马交给正从那儿经过的园丁,用鞭子抽了几下长得很高的青草,嘴里重复着他常常喜欢说的一句话往家里走去。他重复的那句话是:“施磷肥,划得来。”什么划得来,对谁划得来,他不知道,也不曾想过。

草地上有人在拍打地毯,家具都搬到外面来了。

“天哪!丽莎又在搞大扫除了。施磷肥,划得来。可真是位能干的主妇!可爱的主妇!是的,可爱的主妇!”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她那穿着宽大的白色长袍的身影,高兴得容光焕发的脸蛋,已经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他的想象中。每当他朝她看的时候,她总是这副模样。“是的,得换一双靴子,不然的话,施磷肥,划得来,也就是说,会有牛粪的臭味,而可爱的主妇还怀着孕呢。怎么会有孕的呢?是的,一个新的小伊尔捷涅夫正在她的体内发育,”他想道,“对,施磷肥,划得来。”他一面对自己的这些想法发出微笑,一面伸出手去推自己的房门。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推门,门就自动开了,一个正往外走的女人差点同他撞个满怀。那女人提了一桶水,裙子的下摆掖在腰里,光脚,袖子挽得高高的。他让到一旁,让她过去;她也让到一旁,同时抬起一只湿淋淋的手整了整滑落下来的头巾。

“走吧,走吧,我不进去,如果您……”叶甫根尼刚开口说,忽然认出是她,便停住了。

她两眼笑盈盈的,快活地望了他一眼,便拉了拉裙子,走了出去。

“多么荒唐啊……这是怎么回事?……不可能。”叶甫根尼皱着眉头,好像要赶走一只苍蝇似的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他因为看见了她而感到不快,但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随着两只光脚有力的步伐而左右摇摆着的身子、她的双手、她的肩膀、她的衬衫上那漂亮的皱褶和高高地掖到小肚腿以上的红裙子。

“我还看什么呢?”他自言自语道,同时垂下眼睛,不去看她,“对,还是得进屋去拿另外一双靴子。”于是他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可是还没走上五步,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受了什么东西的驱使,又回过头去想看她一眼。这时她正要拐过墙角,恰好也回过头来看他。

“嘿,我这是干什么呀!”他心里喊道,“她可能认为我对她有意呢。甚至,她大概已经这么想了。”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地板上都是水。另外一个又老又瘦的女人还在那里洗地板。叶甫根尼踮着脚跨过一摊污水,走到墙边放靴子的地方,当他正想出去的时候,那个女人走出去了。

“这个出去了,那个就要进来,就只有斯捷潘妮达一个人。”突然,有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我的上帝!我这是想什么呀,我这是在干什么呀!”他抓起靴子跑到过道里,在那儿把靴子穿上,刷干净衣服,然后走到凉台上。两位老夫人正坐在那儿喝咖啡。丽莎显然是在等他,这时,她从另一个门里与他同时走到凉台上来。

“我的上帝,她一向认为我是那么诚实,那么纯洁无瑕,如果让她知道了,那怎么得了!”他心里想。

丽莎像平时一样,笑容满面地迎接他。但他却觉得她今天不知为什么特别苍白、细长和瘦弱。

喝咖啡的时候,女士们总要闲聊一阵,不过这种闲聊是女人们特有的,闲聊的内容并没有什么逻辑上的联系,但又似乎有些联系,因为说起来总是没完没了。

两位老夫人在互相挖苦,丽莎只好随机应变地在他们中间打圆场。

“我觉得非常遗憾,没能在你回来以前把你房间的地板洗好。”她对丈夫说。“我真想把所有的东西都整理一遍”

“你怎么样,我走后你睡着了吗?”

“是的,我睡着了,我觉得很好。”

“太阳照着窗户,热得受不了,一个孕妇怎么会舒服!”丽莎的母亲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说。“既没有遮阳板,也没有布帘子。我在家里总是用布帘子的。”

“可是这儿从十点钟起就阴凉了。”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说。

“正因为这样才会发烧呢。太潮湿了。”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说,她没注意这句话正和她刚才讲的话互相矛盾,“我的医生总是说,不知道病人的体质就永远没法确诊病情。他懂得这个,因为他是第一流的医生,所以我们付给他一百卢布。我那过世了的丈夫一向不相信医生,可是为了我,他从来不吝惜任何东西。”

“在妻子和孩子生命攸关的时刻,为了妻子,一个男人怎么能吝惜呢,也许……”

“但是,如果有钱的话,做妻子的也可以不依靠丈夫。贤惠的妻子对丈夫总是百依百顺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说,“不过,丽莎自从病后,身体一直非常虚弱。”

“不,妈妈,我觉得身体很好。怎么,烧开的奶油还没给你们端来吗?”

“我不用啦。我可以吃干奶酪的。”

“我问过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她说她不要。”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说,仿佛在替自己辩白似的。

“哦,不,现在我不想吃。”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说,她似乎想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宽宏大量地让了步,一面又对叶甫根尼说道:“怎么样,磷肥撒了吗?”

丽莎跑去拿奶油。

“我不要,真的不要!”

“丽莎!丽莎!慢慢走。”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说,“走路太快对她是有害的。”

“只要心情平静,什么都没有害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说,她的话仿佛有所指,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话只不过是无的放矢罢了。

丽莎端着鲜奶油回来了。叶甫根尼自顾自地喝着咖啡,闷闷不乐地听着。他已经听惯了这类话,可是今天这种无聊的谈话特别使他反感。他本想好好地思考一下刚才发生的事,可是这些无聊的谈话妨碍了他。喝完咖啡,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满肚子不高兴地走了,凉台上只剩下丽莎、叶甫根尼和玛丽亚·帕夫洛夫娜,于是谈话也就自然而愉快了。因为对丈夫怀着满腔的爱,丽莎立刻敏锐地觉察到有什么事在使叶甫根尼苦恼,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他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才回答说没什么。可是这样的回答倒更引起了丽莎的疑虑。至于是什么事情在使他苦恼,使他非常苦恼,她是看得很清楚的,就像牛奶里掉进了一只苍蝇,她看得非常清楚一样,但是他却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十一

吃过早饭,大家各自散开了。叶甫根尼照例到自己的书房里去。他既没有开始阅读信件,也没有动笔写信,而是坐下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陷入了沉思。他以为自从结婚以来就已经摆脱了的那种肮脏的感情,出乎意料地又在他心里出现了,他觉得非常诧异,非常难过。自从结婚以来,除了对自己的妻子以外,无论是对曾经与他发生过关系的那个女人、还是对任何其他女人,他都没有产生过这种感情,他曾经多次从心底里感到高兴:他已经摆脱了它。可是现在,一个似乎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却告诉他,他并没有摆脱它。现在使他苦恼的,不是他又受到这种感情的支配,又想要她。他并没有想到这个而是这种感情还存活在他心里,他得小心地提防它。他心中毫不怀疑,他一定能把这种感情压下去。

叶甫根尼要回一封信,还要起草一份文件。他坐到写字台前开始工作。工作完毕,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扰乱他心境的那件事,他走出书房,想到马厩去。可是糟糕得很,不知是不幸的巧遇呢,还是命运有意安排,他刚走到台阶上,就看见穿着红裙子、包着红头巾的她从拐角上过来了,摆动着双手,扭着腰肢,从他身边经过。她不是走过去的,而是开玩笑似地从他身边跑了过去,追上了她的女伴。

于是,阳光明媚的中午,荨麻,守林人丹尼拉屋后的那块地方,槭树树荫下她那嘴里咬着树叶、微笑着的脸,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不,不能由它这样下去。”他自言自语道,等到那两个女人看不见了以后,他向账房走去。这时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他希望能碰见管家。果然碰见了他。管家刚刚睡醒,他正站在账房里伸懒腰打哈欠,一边望着正在与他讲话的那个管牲口的农民。

“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

“您有什么吩咐?”

“我要跟您谈谈。”

“谈什么?”

“等您把这事谈完了再说。”

“你难道就不能抱回来吗?”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向管牲口的农民说。

“太重了,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

“怎么回事?”叶甫根尼问道。

“母牛在地里下了只牛犊。好吧,我马上吩咐套马。你去叫尼古拉把那匹大骨顶鸡[6]套上,就套那辆大板车吧。”

管牲口的农民走了。

“是这么回事,”叶甫根尼开始说道,他的脸红了,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是这么回事,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我还是个单身汉的时候,作过一些罪孽……也许您也听说过……”

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两眼含着微笑,显然他很同情老爷,他说:

“是斯捷帕什卡[7]的事吧?”

“是的。正是这件事。劳您驾,以后别再找她到我家里来打短工了。您应当明白,我觉得非常别扭……”

“这大概是账房万尼亚安排的。”

“那么就劳您驾了……怎么样,剩下的磷肥都撒了吗?”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叶甫根尼说道。

“您放心吧,我这就去。”

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叶甫根尼的心里也平静了,他希望,既然一年没有看见她也这么过去了,现在肯定也可以如此。“再说,瓦西里也会告诉账房伊凡,伊凡再去告诉她,她也就会明白我不愿意见她。”叶甫根尼自言自语道,他十分高兴,尽管他觉得这话难以开口,但终究还是鼓起勇气对瓦西里说了。“这总比心里有个疙瘩,心怀羞愧要好。”一想起那桩罪孽,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十二

叶甫根尼所做的这次道德上的努力:战胜羞愧,对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说了那话,使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他觉得,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丽莎也立刻发现,他的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了,甚至比平时还要愉快些。

“大概两位老太太的斗嘴使他不高兴。这也确实叫人难堪,尤其是像他那样敏感、那样高尚的人,老是听那些不友好的、带刺的话,就更加受不了。”丽莎心里想道。

第二天是圣灵降临节。天气好极了,按照惯例,乡下妇女到树林里去编花环之前,先到老爷的住宅前面唱歌、跳舞。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和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都穿上盛装,打着阳伞,走到台阶上,走到跳环舞的妇女们跟前。叶甫根尼的叔叔今年夏天住在他家里,他是一个面部皮肉松弛的淫棍和酒鬼,这时也穿着一件中国式的大褂,同她们一起走了出去。

像往常一样,一群穿着各种颜色鲜艳服装的年轻媳妇和大姑娘们组成了环舞的中心。在这个中心的外围,有如脱离了太阳而又绕着它旋转的行星和卫星,从四面八方拱卫着它们的,一会儿是穿着窸窣作响的新花布坎肩、手拉着手的姑娘们,一会儿是不知叫喊着什么、一个跟着一个前后乱窜的小孩们,一会儿又是身穿蓝色或黑色腰间打褶的外衣和红衬衫、头戴便帽、不停地嗑着葵瓜子的年轻小伙子们,此外还有站在远处观看环舞的老爷家的奴仆和一些看热闹的人。两位老夫人一直走到舞圈的跟前,丽莎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头上扎着一条同样颜色的缎带,也跟在她们后面,从那宽大的袖口里可以看见她白皙细长的手臂和瘦骨嶙峋的胳膊肘。

叶甫根尼本来不想出来,可是躲着不露面也未免可笑。于是他嘴里衔着一支香烟,也走到台阶上来,跟小伙子们和庄稼汉点头招呼,还和他们中的一个人说了几句话。这时候农妇们正放开嗓门高唱着舞曲,弹着手指,拍着手掌,翩翩起舞。

“太太喊你呢。”一个小孩走到他跟前对他说,因为叶甫根尼没听到妻子喊他。丽莎喊他去看跳舞,看一个她特别喜欢的正在跳舞的女人。那女人就是斯捷潘妮达。她身体健壮,精力充沛,脸颊红润,神情快活,她穿一件黄色的敞襟坎肩和一件平绒背心,头上包一条丝头巾。也许她确实跳得很出色。可是他却什么也看不见。

“好,好,”他说道,一会儿把夹鼻眼镜摘下来,一会儿又戴上。“好,好,”他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却在想,“这样看来,我是躲不开她的了。”

他不敢看她,因为害怕她的诱惑力,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他在她身上匆匆瞥见的东西,在他看来特别富有魅力。此外,从她那闪亮的目光中,他看出她也在看他,并且知道他正在欣赏她。为了表示礼貌,他站了片刻,看到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把她喊到身边,假装亲切地管她叫可爱的姑娘,没头没尾地跟她说着些什么,这时他就转身走开了。他走开了,回到屋子里。他走开是为了不再看见她。可是他一上楼,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和究竟为什么,就走到窗前,在那群女人停留在台阶旁的时候,他一直站在窗口,如痴如醉地望着她。

那群女人离开以后,他趁没人看见,急忙溜下楼去,轻手轻脚地跑到凉台上。他在凉台上点了一支烟,然后仿佛去散步似的走进花园,顺着她走的方向走去。他在林荫小道上没走几步,就看见身穿粉红色敞襟坎肩[8]和平绒背心、包着红头巾的她,在树后一闪而过。她和另一个女人不知要往哪儿走。他心想:“她们要到哪儿去呢?”

突然,情欲在他身上猛烈地燃烧起来,仿佛有人用手揪住了他的心。

叶甫根尼回头看了一眼,就鬼使神差似的向她走去。

“叶甫根尼·伊凡内奇!老爷,我有点事找您。”有人在他背后喊他。叶甫根尼回头一看,原来是在他家打井的萨莫辛老头,他才清醒过来,连忙转身向萨莫辛老头走去。他在跟老头讲话的时候侧过身子,看见她和女伴已经走到下面,显然是到井边去,或者到井边去只是个借口,她们在那里略停片刻,便跑去跳环舞了。

十三

和萨莫辛老头说了几句话,叶甫根尼情绪沮丧地回到屋子里,像犯了罪似的。一来,她已经看出他的心事,认为他想见到她,而她也盼望这个。二来,另外那个女人安娜·普罗霍罗娃,显然也知道了这件事。

主要的是他觉得他已经被征服了,他丧失了自己的意志,有另外一种力量在控制他。今天他的得救纯属侥幸,但不是在今天,就是在明天,或者后天,他总是要毁掉的。

“是的,一定会毁掉的,”他只能这样来理解这件事,“对自己年轻温情的妻子不忠实,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村里和一个农家妇女胡搞,这难道不是毁灭,可怕的毁灭吗?我以后怎么还有脸活下去呢?不行,必须,必须马上采取措施。”

“我的上帝呀,我的上帝呀!我该怎么办呢?难道我就要这样毁掉吗?”他对自己说,“难道就没办法可想了吗?必须采取某种行动。”他命令自己:“别去想她,别想!”可是他立刻又想起她来了,看见她站在自己面前,看见槭树林的绿荫。

他想起从前读过的一段故事:一位长老给一个女人看病,必须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身上,为了抵御这个女人的诱惑,他把另一只手放到火盆上,让火烧灼他的手指。他想起了这个故事,“对,我宁可烧伤手指,也不能让自己毁掉”。他回头望了望,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他划着了一根火柴,把一个手指伸到火苗上。“哼,现在我叫你再想她!”他嘲讽地对自己说。他觉得很疼,便缩回被熏黑的手指,扔掉火柴,觉得自己有点可笑。“真荒唐,该做的不是这个,而是应当采取措施不再见到她——要么我自己离开,要么叫她走。对,叫她走!给她丈夫几个钱,让他搬到城里去或者到别的村子去。别人知道了一定会议论纷纷。那有什么,总比现在面临这样的危险要好。对,就这么办。”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仍旧朝窗外张望着寻找她。“她这是到哪儿去了呢?”他突然问自己。他觉得,她已经看见他站在窗口了,她瞟了他一眼,就跟一个妇女手拉着手,活泼地晃动着手臂朝花园走去。他心神不定,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为了什么,就朝账房走去。

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穿着漂亮的常礼服,头发抹得油光滑亮,正和妻子陪着一个裹着厚头巾的女客在喝茶。

“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我想跟您谈谈。”

“可以,请进吧。我们已经喝完茶了。”

“不,我们还是一起出去走走吧。”

“等一下,让我拿顶帽子就走。塔尼娅,你把茶炊盖上。”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说完就高高兴兴地走了出来。

叶甫根尼觉得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好像喝醉了酒,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也许这样反倒更好,他就会同情主人的处境。

“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我要谈的还是那件事。”叶甫根尼说,“谈那个女人的事。”

“那有什么,我已经吩咐以后绝对不要再找她来干活了。”

“不是的,总的说来,我有这样一个想法,想同您商量商量。你能不能把她弄走,把他们全家都弄走?”

“把他们弄到哪儿去呢?”瓦西里说,叶甫根尼觉得他不大乐意,而且还有点嘲笑的意思。

“我是这样想的,给他们一点钱,甚至把科尔托夫斯科耶的那块地给他们,只要她能离开这儿。”

“可是怎么打发他们走呢?他们离开老家,又能上哪儿去呢?再说您这又是干吗呢?她有什么地方妨碍了您吗?”

“唉,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您知道,如果让太太知道了就糟啦!”

“可是又有谁会去告诉她呢?”

“可是这么提心吊胆的,日子怎么过呢?总而言之,这很难受。”

“说真的,您何必这样担心呢?谁要是提起旧事,就让他的眼珠子掉下来。在上帝面前,谁没有罪孽?在沙皇面前,谁没有过错?”

“我看,还是把她打发走的好。您能不能跟她丈夫谈谈?”

“没有什么可谈的。唉,叶甫根尼·伊凡诺维奇,您这是何苦呢?事情早就过去了,大家早就忘记了。世界上什么事情没有呢?现在还会有谁说您的不是呢?要知道,您可是个有身份的人呀。”

“不过,您还是去说说吧。”

“好吧,我去说说。”

虽然叶甫根尼看得出这不会有什么结果,不过这次谈话多少使他平静了些。主要是他觉得,由于激动他把这种危险过分夸大了。

难道他真的会去和她幽会吗?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过是到花园里随便走走,她恰巧也跑到那儿罢了。

十四

就在圣灵降临节那天,吃过早饭,丽莎在花园里散步,叶甫根尼想领她去看看三叶草,她就从花园里出来到牧场去,在越过一条小沟的时候,她失足跌倒了。她斜着身子慢慢地倒了下去,可是她轻轻地叫了一声,这时她丈夫在她脸上看到的不仅是惊慌,而且还有疼痛。他想扶她起来,可是她推开了他的手。

“不,等一会儿,叶甫根尼。”她无力地微笑了一下,说道。他觉得她有点儿抱歉似地从下面望着他,“不过是脚扭了一下。”

“我一向都这么说,”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说道,“身子不方便怎么能跳沟?”

“不,妈妈,不要紧。我马上就可以站起来。”

她在丈夫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但就在这时候她的脸色突然发白,脸上出现了惊恐的神情。

“是的,我觉得不舒服。”接着她又低声地对母亲说了一句什么话。

“哎呀,我的上帝!作了什么孽呀!我说过别出来走动的嘛。”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嚷道。“你们等一下,我去叫人来。不能让她自己走,得叫人来抬。”

“你不害怕吗,丽莎?我抱你回去。”叶甫根尼用左手抱住她说。“搂着我的脖子,就这样。”

于是,他弯下身子,用右手抱住她的双腿,把她抱了起来。以后他永远也不能忘记当时她脸上显露出的那种既痛苦而又幸福的表情。

“你觉得重吗,亲爱的?”她微笑着说,“妈妈跑去叫人了,你喊她一下吧。”

说着,她把身子贴近他,吻了他一下。显然,她希望让她母亲看到他抱着她。

叶甫根尼喊了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一声,叫她不用着急,他会把她抱回去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停住了脚步,开始更加大声地嚷起来。

“你会把她摔下来的,准会摔的。你是想送她的命呀。你这个没良心的!”

“我这不是抱得好好的嘛。”

“我不想看,也看不下去你怎样折磨我的女儿。”说着,她就跑过了林荫道的拐弯处。

“不要紧,这会过去的。”丽莎笑眯眯地说。

“可不要再搞得像上次那样。”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这不要紧,我说的是妈妈。你累了,歇一会儿吧。”

叶甫根尼虽然感到吃力,但他怀着骄傲的喜悦把自己的妻子抱到了家,他没有把她交给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找来接他们的女仆和厨子。他把她一直抱进卧室,放到床上。

“好了,你去吧。”她说,把他的手拉过来吻了一下。“我有阿努什卡[9]就行了。”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也从厢房里跑过来。他们给丽莎脱掉衣服,把她安顿到床上。叶甫根尼手里拿了一本书,坐在客厅里等待着。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从他身边走过,他看到她那副含着谴责的、忧愁的面孔,不禁害怕起来。

“怎么样了?”他问道。

“什么怎么样?有什么好问的?您在强迫妻子跳沟时想达到的目的,看来,算是达到啦。”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他大声喊道,“真叫人受不了,如果您存心想折磨别人,毒害别人的生活,”他想说:那就请您到别处去吧,可是,他忍住了,没有说出来。“难道您对这件事就不难过吗?”

“现在已经晚啦。”

她好像打了胜仗似地抖了抖包发帽,走进房门去了。

这一跤跌得确实很糟。脚扭伤了,恐怕还有再次流产的危险。大家都知道,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卧床休息,但还是决定请医生。

“尊敬的尼古拉·谢缅诺维奇,”叶甫根尼给医生写道,“您一向对我们全家关怀备至,希望您能枉驾前来帮助贱内。她……”他写完了信,就到马厩去吩咐备马套车。必须有几匹马去接医生,还得预备马匹送医生回去。在经济情况不太宽裕的人家,这可不是立刻就能办妥的,必须费点脑筋。叶甫根尼亲自把这些事情安排好,打发马车走了,九点多钟才回到屋里。妻子躺在床上,她说她很好,哪儿也不疼。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坐在灯旁,正在编织一条宽大的红色毛线毯子,她用琴谱挡住灯光,免得它照着丽莎的脸,她脸上的那副神情明明白白地在说,出了这件事以后,就甭想再太平了。“不管别人干了些什么,反正我是尽了我的责任。”

叶甫根尼看出了这一点,但为了装作没看见,就尽量装出一副轻松快活的样子,讲他怎么调拨马匹,说母马卡乌什卡套在左边,拉车拉得真好。

“那还用说吗?偏偏在需要用马的时候出去驯马,说不定连医生也会被摔到沟里去。”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说,一边把编织的毛活移到灯前,透过夹鼻眼镜仔细地看。

“可是总得派马去呀,我是尽了我的力了。”

“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们那几匹马拉着我差点冲到火车底下。”

这件事是她早就编出来的,现在叶甫根尼一不小心,竟说她这话和事实不完全相符。

“这就难怪我一向都说,我跟公爵就说过好多次,跟不诚实、不真诚的人生活在一起最难受;我什么事都能忍受,就是忍受不了这个。”

“如果说有谁最痛苦,那恐怕就是我了。”叶甫根尼说。

“这是明摆着的。”

“什么?”

“没什么,我数数几针。”

这时叶甫根尼正站在床边,丽莎望着他,她的两只汗湿的手正放在被子上面,她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他的手握了握。她的眼神似乎在说:“看在我的分上,忍着一点。要知道,她并不能妨碍我们俩相亲相爱。”

“我不会的,这没有什么。”他低声说道,吻了吻她那汗湿的、细长的手,再吻了吻她那可爱的眼睛。当他吻她的眼睛时,她的眼睛闭了起来。

“难道又会是那样吗?”他说,“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就太可怕了。不过我觉得他还是活的,一定能活下去。”她望着自己的肚子说。

“唉,可怕,想想都可怕。”

尽管丽莎一再要他走,他还是整夜守在她身边,随时准备帮助她,他只稍微打了个盹儿。这一夜她睡得很好,要不是已经派人去请医生,也许她就下床了。

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分医生来了,自然说了一大套话,说什么尽管这种再次出现的现象使人担心,但说实在的,倒也没有什么肯定性的症状,而且,又因为没有否定性的迹象,因此,既可以从好的方面设想,也可以从坏的方面设想。所以,还是应该卧床休息,尽管我不喜欢给人开药方,不过还是用点药为好,并且一定要卧床休息。此外,医生还给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讲了一大通妇女的生理解剖知识,而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还煞有介事地直点头。医生收下了诊费,按照惯例把它塞到袖口里,然后就走了,病人则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

十五

叶甫根尼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妻子床边,照料她,陪她聊天,读书给她听,而最不容易的是,他毫无怨言地忍受了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的攻击,甚至还能把这些攻击变成说笑话的材料。

不过他也不可能总待在家里。一则因为妻子硬要他出去,她说如果他老坐在屋里陪着她,他会生病的;二来,庄园里所有的事,每一件都得他亲自料理。他不可能老待在家里,于是他有时就到田里、树林里、花园里、打谷场等地方走走。可是无论他走到那里,不光是心里想着斯捷潘妮达,而且她的活生生的形象到处追逐他,简直使他很难忘掉她。这还不要紧,也许他还能把这种感情克制下去,最糟糕的是,过去好几个月他都没见到过她,而现在却经常看见她,碰到她。她显然已经懂得他想跟她恢复关系,于是便极力设法碰到他。然而,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因此他们没有约会过,只是极力寻求见面的机会而已。

他们可能相遇的地点就是那片树林,因为农家妇女常常带着麻袋到那儿去割喂母牛的草料。而叶甫根尼是知道这一点的,因此他每天都从这片树林那儿走过。他每天都对自己说,他不去那儿,可是结果却是,他每天都到树林那儿去。他一听到人声,就站在灌木丛后面,屏住呼吸朝外张望,看看是不是她。

他为什么要知道这是不是她呢?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心里想,即使是她,而且只有一个人,他也不会去找她,他会跑开的。但他需要看见她。有一次,他遇到了她:就在他走进树林的时候,她正背着装满青草的沉甸甸的麻袋,和另外两个女人一起从树林里走出来。要是他早来一步,就可能在树林里碰见她。现在当着这两个女人的面,她当然不可能折回树林里去找他。虽然他明知她不可能再回来,但他仍然冒着会引起另外两个女人注意的危险,久久地站在榛树丛后面。当然她没有折回来,而他却在那儿站了很久。而且,上帝呀,他在想象中把她描绘得多么迷人啊!而且这不是第一次,而是第五、第六次了。而且越往后,他的想象就越活跃。他觉得她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迷人。岂止迷人,她从来也没像现在这样使他神魂颠倒过。

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控制自己,变得疯疯癫癫的了。可是他一丝一毫也没有放松对自己的严格要求。相反,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欲望,甚至行动(因为他到树林里去就是一种行动)的卑鄙下流。他知道,不管在哪里,只要和她迎面相遇,又是在黑暗中,只要可以和她接触,他肯定会放任自己的情欲。他知道,只是因为碍着别人的面,在她面前不好意思,以及他还有羞耻之心,他才克制住了自己。他也知道,他正在寻找一个可以不察觉到这种羞耻的环境,就是在黑暗中,或是一旦接触,兽欲就会压倒羞耻心的那种环境。因此,他知道他是一个卑鄙下流的罪人,所以他以全部的精神力量鄙视自己,痛恨自己。他痛恨自己,因为他还没有向情欲屈服。他每天祈求上帝让他坚强起来,挽救他免于灭亡。他每天都下定决心,从此决不再走错一步,决不回头看她一眼,把她忘掉。他每天都要想出一些办法来摆脱这魔鬼的诱惑,而且这些方法他都一一使用过了。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成效。

他所想出的办法,第一种是不断地工作,第二种是加强体力劳动和吃素,第三种是极力想象当妻子、岳母和其他人都知道这件事以后,他无比羞愧的情景。所有这些办法他都试过了,有时他觉得已经胜利了,可是到了中午,也就是到了以前他们幽会的时刻,到了他遇见她背着麻袋的那个时刻,他又到树林里去了。

这样熬过了痛苦的五天。他只是远远地看见她,没有一次去接近过她。

十六

丽莎的身体渐渐恢复了,她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但是她丈夫心里所发生的变化她却不了解,这使她感到不安。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暂时走了,在他们家做客的就只有叔叔一个人。玛丽亚·帕夫洛夫娜仍旧住在家里。

六月的暴雨接连下了两天,在六月的暴雨之后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叶甫根尼的情绪有点不正常。暴雨使所有的工作都陷于停顿。由于潮湿和泥泞,甚至连粪肥都没法运了。大家只好待在家里。牧人们把牲口赶到外面等于活受罪,只好把它们都赶回家来。牛羊在牧场上、在庄园里到处乱跑。妇女们光着脚,包着头巾,踩着烂泥到处寻找走散的母牛。路上到处是水在流,树叶和野草上也沾满了水,沟里的雨水像小河似的,哗哗地流个不停,流进泛着泡沫的一个个水洼里。今天,丽莎感到特别寂寞,叶甫根尼在家里陪着她。她好几次问叶甫根尼为什么情绪不好,他厌烦地回答说,他没什么不好。她只好不问了,但心里很难过。

吃过早饭,他们坐在客厅里。叔叔在讲他编造出来的与他熟识的达官贵人的故事,这已经是第一百次了。丽莎在织毛衣,唉声叹气地埋怨天气不好,说她腰疼。叔叔劝她去躺一会儿,他自己却想要喝点儿酒。叶甫根尼在家里闷极了。他觉得一切都没意思,无聊乏味。他抽烟,看书,但什么也没看进去。

“对,应该去看看磨碎机,昨天就运来了。”他说,然后就站起身来走了。

“你带把伞吧。”

“不用,我有雨衣。而且我只去一会儿。”

他穿上靴子,披上雨衣,朝糖厂走去;可是还没走上二十步,就迎面碰到了她。她的裙子掖得高高的,露出雪白的小腿。她两手抓住包裹着她的脑袋和肩膀的披肩,走了过来。

“你干吗?”他问道,起初没认出她来。等到认出来时话已经说出口了。她站住了,微笑着望了他好一会儿。

“我去找牛犊,下雨天您这是去哪儿呀?”她说,好像她每天都见到他似的。

“你到棚子里来吧。”突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话就像是另一个人借他的口说出来的一样。

她咬住头巾,使了个眼色,就朝原来的方向跑去,进了花园,向棚子跑去。而他也继续向前走去,故意绕过丁香花丛,然后也向棚子走去。

“老爷。”他听见后面有人喊他,“太太请您回去一下。”

“我的上帝啊,你这是第二次救我了。”叶甫根尼心里想,他立刻返回家去。丽莎提醒他说,他答应中午给一个害病的女人送药去,所以她叫他把药带上。

等到包好了药,已经过了五分钟。他拿着药走了出来,犹豫着没有直接到棚子那边去,怕给家里的人看见。可是一走出他们的视野,他马上就拐弯向棚子走去。他在自己的想象里已经看见她站在棚子中央,快活地微笑着。但是她却不在那儿,棚子里没有任何痕迹说明她来过。他心想,也许她没有来,没有听到或者没有明白他说的话。他低声地自言自语着,仿佛怕她听见似的。“也许,她根本就不愿意来?我凭什么以为她就会心甘情愿地投进我的怀抱呢?她有自己的丈夫。只有我才这么卑鄙下流,我有妻子,而且是个很好的妻子,可我却偏要去追别人的老婆。”他坐在棚子里这么想着。棚顶上有个地方漏雨,雨水沿着麦秸在往下滴。“要是她来了,那该多么幸福啊!外面在下雨,只有我们俩在这儿,哪怕能再拥抱她一次也好呀,以后管它呢。哦,对了,”他想起来了,“要是她来过的话,从脚印上一定能看出来。”他看了看通向棚子的那条没有长草的小路,路上果然有光脚板刚踏过的脚印,还有滑了一下的痕迹。“是的,她来过。可是现在她不在了。干脆,不管在哪儿见到她,我就去找她。夜里去找她。”他在棚子里坐了很久,然后痛苦而沮丧地走了出去。他把药送去以后,回到家里,就走进自己的房间躺着,等着吃午饭。

十七

吃午饭之前,丽莎到他这儿来,她一直在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事使他闷闷不乐。她对他说,大家都想把她送到莫斯科去分娩,可是她怕他不乐意,所以她决定留在这里,无论如何也不去莫斯科。他知道,她多么担心自己的分娩,又担心可别生出一个不健康的婴儿,因此,当他看到她出于对他的爱竟能如此轻松地牺牲一切,他不能不深受感动。家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好,那么快乐和整洁,可是他的心里却肮脏、下流、可怕。叶甫根尼痛苦了整整一个晚上。他知道,尽管他对自己的软弱真心地感到厌恶,尽管他下定了决心不再与她接触,可是到了明天,他又会故态复萌。

“不,这样下去不行,”他在自己的房间里踱来踱去,自言自语道,“一定得有个对策。上帝啊,怎么办呢?”

有人按照外国人的规矩敲了敲门。他知道这是叔叔。

“请进。”他说。

叔叔自告奋勇地替丽莎来劝说他。

“你知道,我确实看出你有点变了。”他说,“我了解,丽莎为这事是多么痛苦。我明白你很难扔下已经开始了的、前景美好的事业,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呢,que veux tu[10]?我建议你们出去走走。这能使你和她都恢复平静。你听我说,我劝你们到克里米亚去。那儿气候好,产科大夫也好,你们去又正赶上葡萄成熟的季节。”

“叔叔,”叶甫根尼突然说道,“您能不能替我保守一个秘密?我有一个可怕的、见不得人的秘密。”

“瞧你说的,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叔叔!您是能够帮助我的。甚至不是帮助,而是挽救我。”叶甫根尼说。他想到要对这位他一向不大敬重的叔叔公开自己的秘密,想到要让叔叔看到自己不光彩的一面,在叔叔面前有失尊严,心里反倒高兴。他觉得自己卑鄙、有罪,他想要惩罚自己。

“讲吧,我的朋友,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啊。”叔叔说道,看得出他很得意,因为有一个秘密,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别人就要告诉他了,而且他还能帮助那个人。

“首先我要说我是一个卑鄙的人,一个恶棍,一个下流坯,一个不折不扣的下流坯。”

“啊,你这是怎么啦?”叔叔说道,喉咙里发出一种呼噜噜的声音。

“我怎么不是个卑鄙下流的家伙呢?我是丽莎的丈夫,是属于丽莎的人,我应该很了解她的纯洁,她的爱情,而我这个当丈夫的却想做对不起她的事,想和一个娘儿们胡搞。”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没有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吧?”

“是的,不过也等于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了,因为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我已经准备去做了。可是因为有人打岔,没做成,否则,我现在……现在……我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

“不过,对不起,请您给我说明白点……”

“唉,是这么回事。我还没结婚的时候,跟我们村里一个娘儿们有过关系。就是说,我跟她在树林里、在野地里幽会过……”

“她长得漂亮吗?”叔叔问道。

叶甫根尼听到这句话皱了一下眉头,但是他非常需要别人的帮助,于是就装作没听见,继续往下说道:

“不过,我想,这也没有什么,我和她一刀两断也就完了。我真的在结婚以前就跟她断绝了关系,几乎整整一年没有见到过她,也没有想过她。”叶甫根尼听着自己的话,听着对自己情况的描述,自己都觉得奇怪。“后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的,有时候真使人相信是鬼迷心窍——我忽然看见了她,就像有一只虫子钻进了我的心里,不停地咬我。我骂我自己,因为我明白我自己的行为太可怕,也就是说,我随时都可能做出那种事来,我会去干那种事的,如果说我还没干,那只是上帝救了我。昨天我正要去找她的时候,恰好丽莎把我叫了回来。”

“怎么,在下雨天?”

“是的,叔叔,因此我才下决心告诉您,请求您的帮助。”

“是的,在自己的庄园里这样做当然不好。别人会知道的。我明白,丽莎的身体很弱,应该体贴她,可是,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庄园里呢?”

叶甫根尼仍旧极力装作没有听见叔叔所说的话,连忙转到问题的核心上来。

“请您救救我,帮助我自拔出来。我现在只求您一件事。今天侥幸有人阻挡了我,不过明天,下一次就不会有人来阻挡我了。她现在也知道了。请您不要放我一个人出去。”

“好吧,就算这样吧。”叔叔说,“不过你真的那么爱她吗?”

“唉,根本谈不上。不是那么回事,只是有一种力量抓住了我不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以后我能坚强起来,那时候……”

“那就照我的主意办吧,”叔叔说,“我们一起到克里米亚去!”

“好!好!我们去,可是眼下我要跟您在一起,有话我就对您说。”

十八

向叔叔吐露了自己的秘密,更主要的是那个下雨天以后感受到的良心和羞耻心的谴责,使叶甫根尼清醒了过来。一星期以后去雅尔达旅行的事决定了。在这一星期里,他进城去筹钱准备旅行,坐在家里以及账房里安排庄园上的事,他又变得愉快了,和妻子又变得亲近了,精神又振作起来。

就这样,在那个下雨天以后,他一次也没有见到过斯捷潘妮达,就和妻子到克里米亚去了。他们在克里米亚愉快地度过了两个月。许许多多新鲜的印象,使叶甫根尼感到一切往事都从他的记忆中被扫除了。而且,他们还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叶甫根尼觉得在克里米亚简直是每天都在过节,此外,这里的生活对他还颇有教益。他们在这里同他们家乡所在的那个省的前任贵族长往来很密,这位前任贵族长人很聪明,是位自由主义者,他很喜欢叶甫根尼,经常谆谆教导他,拉他站到自己这一边来。八月底,丽莎生下了一个漂亮健康的女孩,出乎意料,分娩竟然十分顺利。

九月里,伊尔捷涅夫一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四个人了,他们带了孩子和奶妈,因为丽莎不能喂奶。叶甫根尼完全摆脱了以前的那些痛苦。他回到家里,完全成了一个新的人,感到非常幸福。他体验到了做丈夫的在妻子分娩时所能体验到的一切滋味,他变得更爱自己的妻子了。他把孩子抱在手中时,有一种可笑的、新鲜的、非常愉快的、像被呵痒时的感觉。除了经营产业以外,现在他的生活中又有了一件新的事:由于他跟前任贵族长杜姆钦的结交,部分是出于虚荣心,部分是出于责任感,他心里忽然对地方自治会发生了兴趣。十月里将召开一次特别会议,在这次会议上,他可能当选。回家以后,他进了一趟城,还专程去拜访过杜姆钦一回。

他已经忘记了当时那种诱惑和内心斗争的痛苦,当时是什么情景现在甚至都难以想象了。他觉得那时他简直就像疯病发作似的。

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摆脱了那件事,所以当他回家后第一次见到管家,当只有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竟不怕问起那件事来。因为那件事他已经和管家谈过,所以他问的时候一点也不害羞。

“怎么,西多尔·普切利尼科夫一直没回家吗?”

“没有,他一直在城里。”

“他老婆怎么样?”

“真是个破鞋!现在又跟济诺维搞在一起,太放荡了。”

“那太好了,”叶甫根尼心想,“多么奇怪,我现在听了这些竟然毫不在乎,我的变化多么大啊!”

十九

叶甫根尼所希望的一切都实现了。庄园保住了,工厂上了正轨,甜菜的产量很高,预计今年的收入会很好。妻子分娩顺利,岳母也走了,此外他在自治会里也以全票通过当选了。

选举结束以后,叶甫根尼从城里回家。动身前大家都来祝贺他,他自然要表示感谢。吃饭时他喝了五杯香槟,他的头脑里浮现出一些崭新的生活计划,他坐车回家时一路上想着这些计划。正值晴和的初秋季节,平坦的道路,灿烂的阳光。马车快驶到家门口时,他正在想,由于这次当选,他在老百姓中一定会取得他一直梦想取得的地位,有了这种地位,他不仅能通过发展生产来为老百姓谋福利,使他们有工作可做,而且还能直接影响他们。他在想象,三年以后,他的庄园上的农民和其他村子里的农民会怎样评价他,“包括这个农民在内”。他心里想,这时马车正在村里行走,他望着一个农民和一个农妇抬着一只盛满水的木桶,正要横穿大路。他们停住了脚,让马车驶过去。原来这农夫是普切利尼科夫老汉,农妇就是斯捷潘妮达。叶甫根尼看了她一眼,认出是她,他觉得自己仍然十分平静,因而感到很高兴。她还是那么妩媚,然而这丝毫也打动不了他的心。他到了家,妻子在台阶上迎接他。这是一个异常美好的夜晚。

“怎么样,可以祝贺你吗?”叔叔说。

“是的,我当选了。”

“那太好了!应该痛快地喝几杯!”

第二天早晨,叶甫根尼去查看他久未过问的庄园的生产情况。村子里的新脱粒机正在工作。叶甫根尼在一群农妇中间走来走去,查看脱粒机的工作状况,极力不去注意她们,然而,无论他怎么克制,他还是有两三次看到正在搬运麦秸的斯捷潘妮达的黑眼睛和红头巾。他瞟了她两三眼,感觉到又有点不对头了,可是他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第二天,当他又骑着马到村子里的打谷场去,毫无必要地在那儿待了两个小时,接连不断地、充满温情地看着他所熟悉的那个年轻女人富有魅力的身影,这时他才感到他已经毁了,完全地、彻底地毁了。又是那种痛苦,又是那种笼罩一切的恐惧。无可挽救了。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种情况果然发生了。第二天傍晚,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她家的后院旁边,后院后面有一个草棚,有一次,他们曾在这草棚里幽会过。他仿佛在散步似的在那儿停了下来,点起了一支烟。她的邻家的一个农妇看见了他,当他转过身往回走的时候,他听见那个农妇在对什么人说:

“去吧,他在等你呢,他站在那儿急得要命。去呀,傻瓜!”

他看见一个农妇——她——向草棚跑去,但是他却没法折回去了,因为一个农夫碰到了他,他只好向家里走去。

二十

当他走进客厅时,他觉得一切都显得奇怪和不自然。早晨起来时他还精神抖擞,决心抛开这件事,忘掉它,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可是他自己也没察觉到这是怎么回事,整个上午,他对各种事务不仅毫无兴趣,而且还尽可能地放手不管。以前他认为重要的、能使自己感到快乐的事,现在他却觉得一点也不重要了。他下意识地尽量摆脱各种事务,他觉得必须解脱出来,使自己能好好想想。他终于丢开一切,一个人待着。当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自待着的时候,他信步向花园和树林里走去,而所有这些地方都引起他的回忆,令他销魂的回忆。他感觉到,此刻他在花园里徘徊,并对自己说,他有事情要考虑,可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考虑,只是疯狂地、毫无道理地等待着她,希望出现一个奇迹会使她突然知道他需要她,于是立刻赶到这儿来,或者到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去,或者在一个没有月亮的黑夜,任何人都看不见,连她自己也看不见四周的一切的那种黑夜,她突然来到他的身边,于是他就能接触到她的身体……

“是的,我想要和她断的时候,就与她断绝了关系,”他对自己说道,“是的,我为了有益于健康曾经跟这个干净的、健康无病的女人有过关系!不,和她只做露水夫妻是不行的。我原以为我抓住了她,结果却是她抓住了我,而且抓住了不放。我以为我已经解脱了,实际上却没有解脱。结婚的时候,我欺骗了自己。一切都是胡扯,都是欺骗。自从我和她发生关系以来,我就体验到一种新的感觉,真正做丈夫的感觉。是的,我应该和她同居。

“是的,对我来说,可能有两种生活:一种是我和丽莎已经开始了的生活:公务、家业、孩子、人们的尊敬,如果要过这种生活,就不能有她斯捷潘妮达。就得像我所说的那样,把她打发走,或者为了没有她,干脆把她消灭掉。而另一种生活那也就在眼前,把她从她丈夫手里夺过来,给他一笔钱,不顾羞耻,跟她同居。可是这样一来,就不能有丽莎和米米(孩子)。不,那又何必呢?孩子并不碍事,不过不能有丽莎,她得离开。就让丽莎知道好了,让她去诅咒好了,她得离开。就让她知道我抛弃她为的是跟一个乡下娘儿们同居,就让她知道我是个骗子、下流坯。不行,这太可怕了!不能这样做。是的,不过也可能出现这样一种情况,”他继续考虑道,“也可能是这样,丽莎得了病,死了。她死了就万事大吉了。

“万事大吉!哦,我真是个混蛋!不,要死,就该她死。要是她斯捷潘妮达死了,那该多好啊。

“对,原来人们就是这样毒死或者杀死妻子或者情妇的。拿起手枪,去把她喊来,不是拥抱她,而是当胸给她一枪。于是一切就完结了。

“要知道,她是一个魔鬼。简直就是一个魔鬼。要知道她是违反了我的意志抓住了我的。杀死她吗?对。出路只有两条:要么杀死妻子,要么杀死她。因为不能这样活下去![11]不行!必须深思熟虑,要预先考虑好一切。要是这样继续下去,以后会怎样呢?

“以后我又会对自己说:我不想这样,我一定要把她忘掉,但我只是说说而已,到了傍晚,我又会到她家的后院那儿去,她又会知道,于是她又会来。或者是,别人知道了这事,去告诉我的妻子,或是我会主动地告诉她,因为我不能撒谎,我不能这样活下去。我不能!这件事总要被人知道的,连帕拉莎和铁匠都会知道。那么又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能够这样活下去吗?

“不行,出路只有两条:不是杀死妻子,就是杀死她。不过还有……

“哦,是的,还有第三条出路:自杀。”他悄悄地说出声来,突然一股寒气走遍他的全身,“是的,自杀,那就不需要杀死她们了。”正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条出路是唯一可行的,他心里不由得害怕起来。“我有手枪,难道我真的自杀吗?这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这将是多么奇怪啊。”

他回到自己房间里,立刻打开柜子,柜子里放着手枪。但他还没来得及打开枪套,妻子就进来了。

二十一

他连忙拿了一张报纸盖在手枪上。

“又是那副样子……”她看了他一眼,惊慌不安地说道。

“什么样子?”

“又是那副可怕的神情,就像你以前心里有话但又不愿意对我说的时候那样。根尼亚,亲爱的,告诉我吧,我看得出你心里很难受。告诉我吧,你的心里就会好过些。因为我知道没有什么不好的事。”

“你知道啦?不。”

“你说,你说吧,你说吧。我一定要你说。”

他苦笑了一下。

告诉她吗?不,绝对不能。况且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呀。

也许他会告诉她的,但正在这时候奶妈走了进来,她问可不可以出去散步。于是丽莎就出去给孩子穿衣服了。

“那么你会告诉我的,是吗?我马上就来。”

“好吧,也许……”

她永远忘不了他说这句话时那种痛苦的微笑。她走了出去。

他匆忙地、像强盗一样悄悄地抓住手枪,从枪套里把枪拔了出来。“它还上着子弹呢,是的,不过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而且还缺一颗子弹。好哇,来吧。”

他把枪口对准了太阳穴,又犹豫起来,但是一想起斯捷潘妮达,想起不再见她的决心,想起一次次内心的斗争、诱惑、堕落,又是斗争,不禁恐怖得颤抖了一下。“不,还是这样的好。”于是他勾动扳机。

当丽莎跑进房间——她刚从凉台上下来——他已经脸朝下扑倒在地上,一股紫黑色的热乎乎的血正从伤口里涌出来,身体还在微微颤动。

法院进行了一番侦讯,谁也无法理解和说明他自杀的原因。叔叔根本没有想到,叶甫根尼两个月前对他坦白的那件事与自杀的原因有什么关系。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硬说,她早就预料到会出这样的事,这在他与她争辩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丽莎和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也不相信医生们所说的他的神经有毛病,心理变态。她们决不能同意这种说法,因为她们知道,他的神经比她们所认识的数以百计的人都健全。

事实也是如此,如果说叶甫根尼·伊尔捷涅夫有精神病,那么,所有的人也都同样有精神病。至于真正有精神病的人,毫无疑问,正是那些只看到别人身上有疯狂的症状,却看不出自己身上也有这种症状的人。

1889年11月19日

雅斯纳亚·波良纳

《魔鬼》的另一种结局

……他对自己说,于是走到桌子跟前,从抽屉里取出手枪,把它检查了一遍——少了一颗子弹——接着就把手枪放进了裤袋。

“我的上帝啊,我这是在干什么呀!”他突然大声地说道,于是便双手交叉贴在胸前,祷告起来,“主啊,帮助我,饶恕我吧。你知道,我不想做坏事,可是我独自一人没有力量,求你帮助帮助我吧!”他一面说,一面对着神像画十字。

“我能够控制住自己,我出去走走,好好想想。”

他走进前厅,穿上皮袄、套鞋,然后走到台阶上。他不知不觉地绕过花园,沿着小路,向村里走去。村里,脱粒机仍旧在隆隆地响着,可以听见牧童的叫喊声。叶甫根尼走进谷物干燥棚,她在那儿,他立刻就看见了她。她正在把麦穗扒成堆,她一看见他,眼睛就笑了。她在散乱的麦穗旁来回走动,敏捷地把麦穗扒拢。叶甫根尼不愿意看见她,但又不能不看她,直到看不见她时,他才清醒过来。管家报告说,现在正在打的麦捆,因为堆放过久,脱粒比较费事,出的麦子也比较少。叶甫根尼走到滚筒跟前,因为麦捆铺开得不均匀,滚筒有时发出咔咔的声响,于是他问管家,像这种堆放过久的麦捆还多不多。

“还有五六车。”

“那么就……”叶甫根尼开口说道,但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她走到了滚筒跟前,一边从滚筒下面扒出麦穗,一边向他投过一道笑盈盈的目光,使他觉得像被火烧了似的。

这道目光讲说着他们俩欢快的、无忧无虑的爱,表明她知道他想念她,知道他到过她家的草棚,它还表明,她像往日一样,随时准备和他在一起生活,一起欢乐,不考虑任何条件和任何后果。叶甫根尼觉得自己又落入了她的掌握之中,但他不甘屈服。

他记起了他的祷告,想重念一遍那些祷词。他开始在心里默念,但马上又觉得这毫无用处。

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样才能不让别人注意到,跟她约定见面的时间?

“如果今天打完了这一垛,您看是再打另外一垛呢,还是到明天再说?”管家问他。

“好吧,好吧。”叶甫根尼回答道,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到一堆麦子跟前,她正和另一个娘儿们把麦子往麦堆上扒。

“难道我真的不能控制自己了吗?”他对自己说,“难道我真的毁了吗?主啊!根本就没有上帝,只有魔鬼,这魔鬼就是她。这魔鬼控制了我,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魔鬼,是的,她是魔鬼。”

他走近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对准她的背部,一连开了三枪。她朝前跑了几步,就扑倒在麦堆上。

“老天爷啊!乡亲们哪!这是怎么回事呀?”农妇们叫嚷起来。

“不,我不是无意的,我是存心打死她的。”叶甫根尼大声地说道,“你们去请警察局长来吧。”

他回到家里,什么话也没跟妻子说,就走进了自己的书房,把门反锁起来。

“别到我这里来。”他隔着门对妻子嚷道,“一切你都会知道的。”

过了一小时,他按了一下铃,问进来的仆人:

“去打听一下,斯捷潘妮达是不是还活着。”

仆人已经知道了一切,他说,大约在一小时以前她就死了。

“那太好了,现在你走吧,等警察局长或者预审官来了,你来告诉我一声。”

第二天上午,警察局长和预审官来了,于是叶甫根尼便跟妻子和孩子告了别,被带进了监狱。

法庭对叶甫根尼进行了审判,这是陪审制度实行的初期。法庭认为他是一时精神失常,只判他到教堂去做忏悔就算了事。

他在监狱里坐了九个月,在修道院里忏悔了一个月。

还在监狱里他就开始喝酒,在修道院里仍旧不断地喝,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衰弱不堪、失去自制力的酒鬼了。

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硬说,她早就预料到会出这样的事,这在他与她争辩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丽莎和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也不相信医生们所说的他的神经有毛病,心理变态。她们决不能同意这种说法,因为她们知道,他的神经比她们所认识的数以百计的人都健全。

事实也是如此,如果说叶甫根尼·伊尔捷涅夫在杀人时神经有毛病,那么,所有的人也都同样有精神病。至于真正有精神病的人,毫无疑问,正是那些只看到别人身上有疯狂的症状,却看不出自己身上也有这种症状的人。

18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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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东正教的习俗,大斋期是复活节前的第七个星期。

[2].下文里托翁又把别奇尼科夫这个姓都写成了普切里尼科夫。

[3].法语:讲究礼节。

[4].都是叶甫根尼的小名。

[5].都是叶甫根尼的小名。

[6].马的名字。

[7].斯捷帕什卡是斯捷潘妮达的昵称。

[8].托翁在前面说她穿着黄色敞襟坎肩,此处又说她穿着粉红色敞襟坎肩,恐怕是笔误了。

[9].阿努什卡是丽莎的贴身女仆的名字。

[10].法语:你作何打算呢?

[11].这篇小说的另一种结局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