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狄公命人回辕,去提怀义,顷刻之间,人已提到。狄公命武承业公服升堂,自己坐在一旁,听他审讯。承业道:“众百姓请大人前来,本望从公拟罪,此时大人何以一言不发?”狄公笑道:“怀义之罪,列有明条,贵皇亲也非不知法律之人,他所犯何罪,依何律处治,百姓尚有何言?下官此来,不过替大人解和,何敢越俎审问。”武承业此时逼得前后为难,若不审问,堂下这许多百姓,断不答应;一经定了罪名,怀义便无生路了。想来想去,实在为难。谁知他还未开口,众百姓早将怀义纳跪下来,向上面说道:“狄大人如不定了罪?我等又要动手了。”狄公复向武承业道:“皇亲呀,事已到临头了,若再存私袒护,下官便不好在此。圣上命你承审,为何此时还不开口?”武承业恐又于众怒,只得向怀义问道:“那两人究竟是否汝所杀?可知下官为汝之事,也是情非得已,乃汝亲目所睹,现在实逼处此,权且供来,你可明白么?”狄公听了此言,心下骂道:“这个奸贼,几乎送了性命,现又递话与怀义。打量我不知你心下的话,教他权且认供,将此时挨了过去,便可哭诉武后,赦他重罪。岂非是梦想!你是乘的拚将吃苦,直不审问,百姓当真不知王法,将汝治死么?你既害怕,只要说定罪名,哪怕你再依仗武后,欲想更改,也是登天向日之难。”
只见怀义见武承业如此说法,知不说也不得过去,当时只得供道:“所杀两人,乃是兴隆庵道婆,平日时常入寺,四下搜寻,恐她将暗室看破,走露风声,因此起这不良之心。昨夜在半路等候,却巧她路过此地,将她杀死。又恐日后追寻凶手,因此将人头带入寺中,埋于竹林墙脚下面灭迹。不料为狄大人看出破绽,致尔败露。以上所供,悉是实话,求大人从宽发落。僧人自知有罪,总求俯念是敕建的地方,免致有伤国体。”武承业听毕,向狄公道:“例载挟仇杀害,本身拟抵,怀义杀毙二人,罪加一等,加以王李氏受逼身死,此乃凌迟重罪。惟念他是敕封的住持,恐于圣上情面有关,且拟一斩监候罪名。嗣后入秋,再为施刑,此时权行收入天牢。在大人意下如何?”狄公道:“贵皇亲所拟的当之至,但怀义虽然供认,却未画供;贵皇亲拟定罪名,且未立案,何能成为定谳?且命书差录供,使怀义印模,那时下官命众百姓退散。”武承业听毕,心下恨道:“老狄你也太狠了,定然欲做得无可挽回,将怀义置之死地,这是何苦!也罢,这时便如你心愿,随后一道圣旨,将怀义赦去,看你究有何说?”当时便命书差,将怀义的口供录下。画供已毕,狄公道:“汝等众百姓,本为王毓书媳妇伸冤而来,现在已蒙武大人,定成斩监候罪名,实是依例严办。汝等此时还不退去,又是何干?可知未定罪之先,将人私放,乃武大人一时之误。既定罪之后,汝等仍在此地取闹,并不为死者伸冤,乃是有意叛逆,挟制大臣。似此叛民,国家岂能容恕?便调兵前来,将汝等一律处死,看汝等能成何事?还不赶快回去,各人各勤农事!将王毓书带来,好备此案。”那许多百姓,见狄公如此吩咐,随即一哄而散,出衙回去。
顷刻功夫,将王毓书带进来,见怀义跪在下面,当时也不问是法堂上面,抢上来将怀义揪住,对定背心一口咬着。只听怀义“哎呀”一声,众差役忙上来拦阻,已咬下一块肉来,嘴里还是骂道:“汝这秃驴,月前怎样说项?说武后命你前来化五干银子,要拜黄仟。你假圣旨,骗去银两,这事还小,何故起那不良之心,致将我媳妇逼死?若不是狄青天审问,这冤枉何时得伸?此时还要哀求奸人,私行释放,岂不是无法无天么!”说罢大哭不止,怒气填胸,又要上来揪闹。狄公连忙喝道:“王毓书,你既是进士出身,为何不早来听审?现已发办依例定罪,汝此时无理取闹,全不听官解说,天下哪有这糊涂书生?”说罢命人将怀义录的口供,念与王毓书听毕,他也在原呈上,执了押,随后命他回去听信。王毓书千恩万谢,回头下来。然后狄公将案件原呈,一并收好,两人退堂,将怀义带了进去。
狄公向武承业道:“贵皇亲今日受辱,实是自取其咎,岂有要紧的钦犯,私下释放之理?国家以民为本,大兵调来,难道全将他们杀死不成?从来得天下者,得民心,失天下者,失民心。小民无知,岂能于犯众怒?今日下官若是不来,岂不将贵皇亲任性乱摔的,虽不致身死,那头晕眼昏,肚肠作呕,这些丑态,无不百出。朝廷的大员,皇家的国戚,为徇私存人,致被这羞辱,岂不愧煞!照此看来,我等虽不能算好官,也不落坏名,被人笑骂。”这番话把武承业说得满面通红,无言可答,只说道:“似大人之言,何尝不是,只因碍于圣上的国体,故此稍存私见。谁知百姓竟不能容,还是大人来禁阻,实是感激不尽了。”狄公知道他是嘴上的春风,冷笑道:“同是为国为民之事,有什么感激。在人居心而已,百姓也是人,岂没有个知意感激的?你待他不好,他自向你作对。下官此时,也要紧回转,怀义现在堂上,贵皇亲可莫私心妄想,这许多蠢民,照常仍在左近访问,若再为他们知悉,本院虽再来,恐亦无济了。”说罢起身,告辞回辕而去。
不说武承业与怀义私下议论,单表狄公来至书房,做了一道奏稿,次日五鼓上朝,好奏明武后。
谁知武承业见众人散去,心虽放下,浑身已为众人摔得寸骨寸伤,动弹不得,向着怀义哭道:“下官为汝之事,几乎送了性命,现在如何是好?狄仁杰不比他人,明日早朝,定有一番辩论,叫我如何袒护?他已将口供案件,全行带去。”怀义已知难活,不禁哭道:“现在惟有请大人私往宫中,请圣上设法,总求他看昔日之情,留我一命。”武承业忙道:“你这话,岂不送我性命?日间因送你入宫,为百姓半途揪获,我此时出去,设若再为他们碰见,黑夜之间,打个半死,有谁救我?我现在吃苦,已经非浅,若再遭打,便顷刻呜呼。”怀义急道:“武皇亲,你我非一日之义,今日我死活,操之你手,除得圣上救我,更有何人挽回?你不肯去,如何是好?”武承业也是着急,只得向武三思说:“此事还是哥哥进宫一趟,将细情奏明圣上,请她设法,只要将狄仁杰一人阻止,余下便可无事。”武三思因怀义是武后的宠人,恐怕伤了情面,当时说道:“愚兄此时姑作回街之说,径入宫中,今夜却不能来回信,好歹总求武后为力便了。”随即乘轿出来,故意命轿夫说道:“汝等闲人让开,武大人回衙。”说罢如飞而去,由后宰门进去。
到了里面,小太监连忙止住道:“武后现在宫中,与如意君饮酒呢,连我们皆不进去。请皇亲在此稍待罢。”武三思知薛敖曹在里干事,只得站在纱窗外面等候。耳边但听薛敖曹吁吁呼呼的,武后也是那种沉吟的声音,把个武三思听得忍耐不住,只得移步走远过去。停了一回再来,仍然如此情形,如是两三次,方听武后说道:“我封你这‘如意君’三字,实是令我如意。可怜怀义,昨日受狄仁杰一顿恶打,两腿六十板,打得皮开肉绽,今日交我侄儿审讯,不知如何了结。”武三思在外听见,知他们事情完毕,故意咳了一声,里面武后问道:“是谁在此?”早有小太监走去,说是武三思在帘外听候多时了。武后道:“我道是谁,他还无碍。且令他进来。”武三思听了此言,随即进去,与薛敖曹见礼坐下,并将武承业如何送怀义,如何百姓哄闹,如何请狄仁杰定罪的话,说了一遍。武后吃惊道:“这事还当了得,狄仁杰是铁面御史,如此一来,岂得更改?端端的好怀义,将他送了性命,使孤家心下何忍。”武三思道:“臣等无法可想。怀义特命臣连夜进宫,求请陛下,看这昔日的恩情,传旨开赦。不然便难见陛下之面了。”武后踌躇半会,乃说道:“孤家早朝,也只好顺着狄仁杰的言语,如此这般发落,或可活命。汝且前去,命他安耐心思便了。”武三思见武后应允,只得出宫而去,回衙门。
到了五鼓上朝,早见狄仁杰坐在朝房里面,见武三思进来,连忙问道:“昨日之事,乃是贵皇亲众目所睹,本院乃事外之人,反又滥予其间了。”当时听景陽钟响,文武大臣,一齐入朝。三呼已毕,狄公出班奏道:“昨日武承业激成民变,陛下可曾知道么?”武后见他用这重大的话启奏,忙道:“寡人深处宫中,又未得大臣启奏,哪里知道?”狄公道:“陛下既然不知,且请将武承业斩首,以免酿成大祸,然后再将怀义所犯所拟的罪名,照律使行。武承业乃是承审的人员,竟将钦犯徇私释放,致为百姓在半途拦截,送入臣衙,哄闹刑部。若非武三思同众大臣议,将臣请去压住,几乎京畿重地,倏起隙端。求陛下宸衷独断,将徇私枉法之武承业治罪,于国家实有裨益。”武后道:“百姓哄闹法堂,此乃顽民不知王法,理该调兵剿斩,于武承业何涉?”狄公道:“陛下且不必问臣,兹有凭字,并各人手押,以及怀义所拟定的罪名,均誊录在此,请陛下阅后便知。”说罢将奏折递了上去。
武后展开细阅了一遍,欲想批驳,实无一处破绽,只得假意怒道:“外间有此大变,武承业并不奏闻,若非卿家启奏,朕从何处得悉?私释钦犯,该当何罪!本应斩首,姑念皇亲国戚,加思开缺,从严议处。怀义拟定斩监候罪名,着照所请。交刑部监禁,俟秋决之期,枭首示众。王毓书之媳,节烈可嘉,准其旌表。”狄公复又奏道:“白马寺虽是敕建地方,既是怀义所污,神人共怒,此秽亵之所,谅陛下也未必前去。请陛下将厅院地窖,一律拆毁,佛殿斋室,一并封禁,所有寺中田产,着充公,永为善举。”武后见他如此办理,虽恨他过于严刻,只是说不出口,也就准了退朝。狄公回辕,分别措置,百姓自是感激不尽。
谁知武后进宫之后,薛敖曹上前奏道:“陛下今日升殿,怀义之事,究竟如何?”武后见问,闷闷不乐,乃道:“寡人同汝恩同夫妇,无事不可言说。自从早年在兴隆庵与怀义结识,至今一二十年。云雨之恩,不可胜数,今为狄仁杰拟定罪名,斩监候,虽俟秋间施行,此仍掩耳盗铃之意,随后传一道旨意,便可释放。惟恐不知寡人的用意,反误为寡人无情,岂不可恨!”敖曹道:“这事他岂不知道,可以不必过虑。惟是狄仁杰如此作对,我等何能安处?现有一计,与陛下相商,不知陛下可能准奏?”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