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多尔衮见清太宗催问得紧,倒替吉特后甚是着急,回看吉特后时,只见吉特后笑着,没事人似的,徐徐道:“也不曾见过你这的人,一句没要紧的话,着急得这样儿。你们自己弟兄,自小一块儿长大的,难道还不晓得,还要问我?”太宗道:“奇了,我称他见识好,你说你爱他并不在这上头,现在问你,你又说自小一块儿长大,总会晓得。我晓得了,还问你做什么?”吉特后笑道:“多尔衮这人,我爱他就是‘忠心’两个字,讲到聪明,还是第二着呢。要是聪明了不忠心,不如不聪明好得多么,怎么爷倒又不晓得起来?”太宗听罢大喜,随问多尔衮道:“老弟,你的见识虽好,只是俗语双拳不敌四手。咱们现在正办朝鲜的事,中原一面,只好跟他客气一点子;不然,两面都要照顾,很是费事呢。”多尔衮道:“今儿接到捷报,咱们先锋队已到汉城,朝鲜事情,看来就在这几天,可以办结。”太宗道:“那也瞧罢了,军务事情是说不定的。你出去传谕范文程,叫他写一封含混话的回信,明儿早朝呈我瞧过再发。”多尔衮应了几个“是,”就起身告辞而去。次日,清太宗召见袁抚来使李喇嘛,说了几句模棱的话,就把复书给他带回。一面传旨征韩大元帅,叫他并力攻打,限日破城。不多几天,接到捷报,朝鲜王捧表求和,太宗大喜,就叫征韩元帅便宜行事。于是大明朝三百年藩邦,顷刻间变成满洲国属国了。大军凯旋,文武各官无不上表称贺。太宗喜欢之极,朝罢回宫,御容上还带有喜色。走进宫门,静悄悄不见一人,心下诧异,扬着声道:“人都到哪儿去了?”话声未绝,寝宫门帘一动,慌慌张张钻出一个人来,与太宗撞个满怀。仔细瞧时,不是别人,就是吉特后宠信的头等侍卫王皋。太宗怒喝一声:“站住!”王皋见太宗发怒,慌得愈发没做道理处,瑟瑟瑟身子抖作一团,却把身上佩刀,抖出了鞘,锵然一声落于地上。恰恰内监宫娥等都各走集,太宗喝令把王皋拿下,交令忠亲王严刑盘问。众内监不敢怠慢,把王皋鹞鹰抓小鸡似的抓着去了。早有宫娥报知吉特后。吉特后闻报,海棠春色,顿时变成梨花淡白。要替他恳情,又见太宗盛怒之下,不敢造次开口。隔不到五天,晓得王皋判定了斩罪,即日行刑,只得临风洒涕,暗自伤心。
到行刑这一日,吉特后推说有病,睡在床上,整整地哭了一天。含芳等虽知其故,限于体制,不便十分相劝,只好凭她玉容寂寞,春恨缠绵,窗前鹦鹉无声,枕上鸳鸯小梦而已,柳暗未央,花明大液。忽报:“老爷驾到!”宫帘动处,清太宗早走了进来。吉特后支着病体,勉强起身相迎。太宗道:“仔细头晕,别起来了。”于是紧行几步,就床沿坐下,执着吉特后玉手道:“好好的怎么又病了?”吉特后道:“昨儿晚上,贪赏风月,大约受了点子凉罢。”太宗道:“方才召太医进宫,怎么又不愿瞧呢?”吉特后道:“我素来怕吃药,这又不是大病,略养养就好了。”太宗道:“告诉你知道,今儿有桩奇事,真是咱们开国以来从未遇过的。”吉特后忙问何事。太宗道:“王皋这南蛮,临斩时,破口大骂,说出好些不干不净的话。
我因听着难过,叫他们快斩。哪里知道斩掉之后,尸身竟不扑倒,直站在那里,很是怕人,弄得我没法想。后来听着多尔衮话,叫福临跪在尸身前,称了他几声老子,并应许他每逢大祭,先祭王皋,后祭皇陵,再于长白山上立碑纪念,才倒下的。你道这事奇怪不奇怪?”吉特后听说王皋被斩,宛如万箭穿心,那眼泪不觉流下来了。太宗见她如此,深悔自己做事莽撞,不免打叠起温柔功夫,千姊姊万姊姊地央告。吉特后见事已如此,只得罢了,只要求设祭立碑的事,不能翻悔而已。王皋既死,清太宗绝了内顾之忧,于是检阅土卒,操练骑射,但等机会一到,立即入寇中原。
这日,太宗在机密房,正与内阁学士范文程、和硕睿忠亲王多尔衮、和硕豫通亲王多铎等几个文武功戚,商议军国大事。
忽一个太监报道:“有三个明将,前来投诚,说是有紧要事情。”太宗眉峰一皱道:“带来多少人马?”太监回道:“据迎宾司员说是三个光身子,并未带领人马。”太宗道:“可有姓名?”太监回道:“现有名单呈上!”太宗接来一瞧,见开着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个名字,随问范文程道:“这三个人,你可认识?”范文程瞧过名帖,站起身回道:“微臣不曾认识过。”太宗点头无语。多铎道:“你是中原人,他们也是中原人,大家都是中原人,怎么倒又不认识呢?”文程道:“王爷有所不知,孔、耿、尚三人,都是显官,我是草莽一书生,名分上很是够不上,所以不能认识。”多尔衮道:“这三个既是明朝显官,怎会投奔咱们这里来,别是奸细么!”太宗道:“我看总别有缘故,喊进来一问就明白了。”太监领旨,霎时引进三人。跪拜毕,孔有德奏道:“我们三人,都是皮岛毛帅帐下的部将,因袁崇焕那厮妒贤忌能,用计害死我们毛帅,所以投奔贵国来。恳请大皇帝发兵替毛帅报仇,我们甘愿充当向导。”
原来登莱大海中群岛如星,内有一岛名叫东江,广衍数千里,形势非常便利。熹宗天启元年,太祖大举入侵,掠取沈陽、辽陽。辽东之三河等五十寨,及河东大小七十余城,无不望风归附。彼时沿海居民四散逃难,力量雄厚的,都坐着海船,逃向山东去了,剩下几个资斧不继的,只好投奔各岛暂时栖止。有一个仁和人,姓毛,名叫文龙,官居都司之职,此人却是个豪杰,奉命援辽,领着兵也到群岛。因见东江地势形胜,有险可恃,就在这地方,建起军府来,招集逃民,分布哨探,生聚教训,着实的有作有为。朝廷闻之大喜,下一道圣旨,马上升他为参将,并加副将职衔。文龙受恩感激,拣选岛中精锐,扬帆破浪,把满洲国的镇江城夺取了。捷报到京,加封左都督。
文龙愈自奋勉,筑造海船,操练兵士,以固疆国;广招商贾,贩易有无,以兴市面;设卡征税,授地兴屯,以裕饷源。不多几年,东江一荒岛,竟然变成重镇了。朝廷知他能干,遂封文龙为平辽总兵官,挂将军印,赐尚方剑。文龙此时,兵强民附,势大官尊,心中自是得意。
崇祯元年,朝廷放了袁崇焕为蓟辽督师,东江各将就纷纷聚议道:“袁督师为人,很是利害,此番出京,听说赐有尚方宝剑,总兵以下官员,都可先斩后奏,咱们大家倒要小心一点子。”只见一人大笑道:“小心点子什么,咱们又不吃他的饷,好便给个脸子,他要是不识窍,要在我们这里扮鬼脸,呵呵,我可就要对他不起了。”随有两人附和道:“很对很划,我们这里除了帅父将令,就皇帝圣旨也不相干,何况袁督师!”众视之,起先发话的,是孔有德,后来附和的,是耿仲明,尚可喜。这三个都是毛文龙养子,性情桀骜,胁力绝人,岛中将弁没一个不惧怕他的。当下见孔有德这么说了,只好附他一阵,不庸细表。
魁不多天,接到邻境滚牌,晓得督师老爷已经起马,约初月初旬,就要按临本岛。毛文龙传下将令,叫本岛海陆各将弁,赶忙预备,海船破坏的修理,旗帜缺乏的添置;各营中刀矛弓箭以及甲胄等,都要整理一新。这令一下,全岛海陆人员,顿时忙乱起来。竹木匠、铁匠、成衣匠整百累千,日夜赶活。毛帅每日赶天亮就起身,又要校阅骑射;又要操练海军;又要指示机宜;又要督催工匠。一面派人替督师收拾行辕,衾枕床帐,古董文玩,一应陈设的东西;又要自己去指点。因此忙得毛文龙茶饭无心,坐卧不宁,费尽精神。到月底总算都已齐备,又请了幕府中清客,到各处查检斟酌,凡有些微不妥之处,立即更改。于是毛文龙方略心安意畅。又在山顶置下一具西洋望远镜,叫孔有德、耿仲明等几个义儿,轮流执掌盼望,瞧见督驴座船,立刻飞报不误。
六月初三黑早,文龙盥洗才毕,山顶上飞报下来,离岛二十里,有几十艘海船,冲波突浪,向着本岛进发,怕就是督师座船。文龙得报,随令海陆军弁列阵相迎。霎时吹起画角,马队、步队、长槍队、短刀队、强弩队、藤牌队,各队兵士依着次序,从行辕起,直排到海边。海里三五百号哨船,三四十号楼船,按着步位,列成一字,旗帜鲜明,戈矛锐利,映着晴空旭日,耀眼争光,几使人头晕目眩。文龙头戴赤金凿花盔,身穿锁子黄金甲,衬着红罗彩绣战袍,脚登战靴,身跨白马,腰悬宝剑,背负雕弓,率领本岛马步各将直到海滨。向海里将望去,水天一色碧沉沉,无际无边。忽见云水尽头,隐隐现出几支桅杆来,知道果是督师驾到。大家屏息静气的等候,渐渐望见船身,愈行愈近,只见十三四只高大楼船,衔尾而来,势若长鲸。桅杆上绣旗高扯,随风舒卷,那旗中都绣着个大“袁”
字。冲波突浪,其行如箭,激得海中如万道金蛇一般,涌着旭日,不住的波光浮动。大炮三声,督师座船,早下锚停住。这里海陆军众,齐着声喊道:“东江海陆将士,迎接督师老爷。”这个声浪,顺着风,海面上荡将去,简直是山摇海倒。文龙跳下马,率着几员体面将官,乘坐哨船,径投督师座船来参谒。
递上手本,差官传话出来,叫东江马步各将,都各回营,只请毛帅进见。文龙跟随差官过船,才踏上船头,早见袁督师轻装便服,迎出船头来也。文龙打恭相见,督师挽住手笑道:“咱们舱里坐罢。”同行进舱,文龙又欲行礼,督师止住道:“穿着甲,跪拜很不便当,免了罢。”当下就让文龙上坐。文龙不肯,督师道:“海外重寄,全仗贵镇。现在朝廷把东事交付了本部院,少不得常要请教请教。贵镇再要拘守礼节,反弄得大家不便。”文龙究竟是武夫,只道督师果是推心置腹,也就不再推让,向客位上坐下了。当下督师略问了防备的情形,海陆形势,别的话都没有提起。文龙请督师起岸,并说岛上已经备下行辕。督师笑道:“费事做什么,咱们自己人,不会客气的。我住在船里,很舒服呢。”文龙只得罢了,辞别回署,笑向众清客道:“都说袁崇儿怎么利害怎么利害,谁知竟是个和气人儿,很随和的,跟我有说有笑谈了好一回,一点没有上司的架子。”众清客自然附和一阵。
当下文龙叫备下二十多席精菜,二五十坛美酒,派孔有德送往督师船上去。一时回来,呈上督师名片,回说督师非常谦和客气。谈不到三五语,一个差官匆匆跑进,见了文龙,弯着腰回道:“督师袁大老爷前来谢步。”文龙惊道:“督师老爷来了么?”差官道:“轿子现在辕门口。”文龙慌忙迎出,只见袁督师轻骑简从,只带十来个家人。文龙亲要上前扶轿,袁督师再三谦让,于是引着帅驾进中门到大堂。夫役们停下轿子,督师出轿,携着文龙的手,直到花厅坐定,笑道:“贵镇又要费心,送下许多酒菜,倒使本部院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口里讲着应酬话,那两眼却不住地向四周打量。只见上面一个匾额,写着北魏体四个擗窠大字道:“世外桃源。”向外挂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两旁配着紫檀板对,却是云间平泉先生的遗墨,道是:
开塞伏全锋,屹尔干城万里;
海天撑半壁,巍然砥柱一方。
天然几上,一般也陈着古锢鼎青,铜镜、古瓷大花瓶底下都托着紫檀座儿,两旁排列着楠木几椅,收拾得洁净无尘。暗忖文龙虽是武夫,倒也不俗。只听文龙道:“督师老爷在岛敝上,总还要多盘桓几日。”督师道:“本部院明儿阅过操,查察查察形势后儿歇一日。有什么要改变的地方,就跟贵镇商量商量,部署完毕,就要动身的。”文龙应着几个“是,”闲谈一回,袁督师告辞下船。文龙苦留留不住,只好罢了。
次日天色未明,海陆各军士都已齐集伺候。毛文龙全身披挂,率着部下各将,到水公馆迎接督师起岸。袁督师也穿着公服,锦袍玉带,威武非凡。旗牌中军,亲兵护勇,簇拥着到演武厅下轿。彼时台上早竖起一面三军司令的绣字大旗,台中设着公座。督师徐步升台,归了座。毛文龙在旁陪坐,海陆各将排班儿唱名参谒。虽是六月初旬,岛地气候,却还同初秋一般,众人穿着袍甲,并不患暑。只见海边涌出一轮旭日,映着碧波,异常好看。袁督师吩咐“开操!”这一声吩咐下去,顿时战鼓喧天,旌旗映日。千骑万乘海潮涌,飞扬浩荡震乾坤。海陆两军整整操了一日,袁督师赞不绝口。文龙见督师如此称赞,心下万分得意。这晚就留督师署内夜宴。席间谈起军制,督师意思,要把营制大大改编一番,另设监司专理械饷。文龙颇不为然,辩驳了几句。督师默然。停下半晌,督师又道:“贵镇方才说办理军务,异常劳苦,朝中大臣又都不肯相谅,这个境况,正与本部院相同。但是你我既然出来替皇家办事,说不得就要任劳任怨了。贵镇既嫌办事困苦,何不辞掉官职,索性回家去逍遥自在?”文龙道:“督师老爷教训的极是,文龙也久有此意。只是满洲事情,还没有办掉,眼前知道边务的人又不多,就要交卸,也没人接得下这副重担,只好熬几时,且等满洲灭掉之后。”说到这里大笑道:“不是文龙酒后狂言,那朝鲜国国势非常衰弱,到那时出一支奇兵,取了来做个立命安身之所,才不负英雄一世也。”说罢狂笑不已。督师见文龙犴的利害,且不跟他计较,喝了几杯起身告辞而去。临行,执着文龙手道:
“本部院带来人马,明日拟借贵地,一校骑射,并恳贵镇陪同校阅,以便本部院就近请教一切。”文龙允诺。这里袁督师便暗暗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一宵易过,又是明朝。毛文龙盥洗未竟,袁督师已派人催请过三五回了。文龙恚道:“也有这么性急的人,天还早呢。”说着时冠带已经完毕,骑马出署,带着护军,直奔山上来。行到山麓,恰与袁督师大军相遇。只见袁督师银冠金翅,玉带锦袍,立马而待。标下各将弁都顶盔着甲,露刃控弦,雁翅船翼辅左右,气象异常严肃。文龙暗暗惊诧,正欲下马参见,督师笑着止住道:“时间不早了,咱们并马上山罢。”于时并辔偕行。文龙的护军,想要追随同走,却被督师手下各将并圈拦在外,一步不能近,眼看主帅被他们簇拥而去。文龙跟着督师,行到半山,督师忽问:“花名册上的将弁,怎么都是姓毛?什么毛有德、毛精忠、毛可喜?”文龙回道:“那都是我们毛家小子孙。”督师冷笑不答。只见参将谢尚政躬身禀道:“这里有座半山亭,督师老爷跟毛老爷,可要歇歇?”督师道:“歇歇也好。”于是一同下马,进入亭中。观看一回山景,督师向文龙道:“本部院明儿动身,不过来辞行了。贵镇是国家海外重寄,礼当受本部院一拜。”说着拜将下去。吓得毛文龙还礼不迭。督师挽着文龙手道:“恢复事情,全仗贵镇。本部院一路考察,见可用的兵,很是不多。”说着重又上马前进。行到山顶,毛文龙正要伺候督师下马,督师忽地变色,把袍袖一拂,喝声:“拿下!”左右应声如雷,早跳出三五个如狼似虎健将,把文龙拿捕下马。文龙大喊:“我有何罪?”督师冷笑道:“国家靡费钱粮,光为养你们这群狼子野心人儿不成?本部院这几天里推心置腹,沥胆披肝,要算开导的了。满望你回心转意,哪里知道依旧执迷不悟。再不然本部院钦承简命,替国家办事,眼看你飞扬拔扈,变成朝廷心腹大患么?”喝令摆香案,恭请尚方剑。文龙见势头不妙,忙着软求道:“文龙罪诚该死,只求督师老爷开恩,念我这几年工夫,在东江地方,筚路蓝缕,不无微功足录。”督师冷笑道:“你们不知王法久了,今儿做点子王法你们瞧!”此时香案已经摆好,督师三跪九叩首,请出尚方宝剑,喝令推出斩首。文龙还要恳求,督师道:“不必讲了,今儿如果屈斩了你,本部院甘愿偿你的命。”袍袖一拂,众人把文龙推拥而出,霎时献首帐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