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总管太监报祸事,文宗忙问:“你这消息,从哪里得来的?”总管道:“奴才的侄儿,跟随僧王爷出兵,写信回家,说僧王爷接着胜保咨文,才到赵北口地方,长毛已经打破深州,攻陷献县,闯入交河,从泊头渡河而东,攻下沧州,现在贼兵已临天津城下。”文宗随命取魁封奏匣儿,揭掉盖,里面满满的一匣黄纸封儿,都是京内外大小臣工的奏折。文宗用小金刀拆开,一一瞧阅,阅到参赞大臣科尔沁郡王湍多巴图鲁僧格林沁一折,所讲的话,果然与总管所报,一般无二。文宗道:“天津要是有了什么,京师也难保了。”说罢,忧形于色。那拉贵人婉言譬解,圣心终是郁郁。
从此警报迭来,静海县失守,杨柳青、独流镇相继沦陷。
胜保督兵往攻,打了个大败仗,副都统佟鉴、天津县知县谢子澄,都殉了难。南边军务,安徽、北,尽都吃紧。新授皖抚江忠源,是南中名将,庐州失守,也被太平军害掉了性命。两湖总督吴文镕,又在黄州殉难,只有给事中袁甲三在临津关征剿捻国,总算得着个胜仗。文宗临朝而叹,向廷臣道:“南中各军,只剩曾国藩一支兵了。这一支兵,要再有个好歹,大事从此去了。”大学士祁俊藻奏道:“曾国藩这一支兵,怕也不见得靠的住呢。”文宗道:“怎见他靠不住?”祁俊藻道:“前番皇上降旨,叫他赶办船只,驶入大江,与江中源水陆夹击,他偏要等候船只造成、洋炮解到,又要设立水路粮台等许多周折事情。皇上责问了他,他又上章图谋脱卸,这种人哪里像是忠公体国的大臣?”文宗道:“论到在籍人员,能够这么出力,已属可嘉。各省在籍人员,都能够像他,逆贼也不会这么猖獗了。”祁俊藻撞了一鼻子灰,站在旁边,一声儿不言语,文宗随令军机拟旨,催曾国藩迅速南下。一时拟就,文宗亲提御笔改了几句,立即颁发出去。
却说曾国藩在衡州,创办水师,刻意经营,精心擘划,遇着广东员弁,与长年三老会得行船的,博访周咨,不知更过几许图样,变过几回制度,才造成三种战船,大号战船,名叫快蟹,船上浆工二十八名,橹工八名,炮手三名,舱长一名,头工两名,舵工一名,副舵两名。中号战船名叫长龙,船上浆工十六名,橹工四名,炮手三名,舱长一名,头工两名,舵工一名,副舵两名。小号战船,名叫三板,船上浆工十名,炮手三名,舱长一名,头工两名,舵工一名,副舵两名。水师营制,每一营一艘快蟹,十号长龙,十号三板。快蟹为营官座船,长龙为正哨,三板为副哨。练成水师五千人,水师各将,成名标、诸殿元、杨载福、彭玉麟、邹汉章、龙献琛,都是一时俊杰,特派褚汝航为大总统。又练陆师五千人,派周凤山、储玫躬、林源思、邹世琦、邹寿璋、杨名声、曾国葆等,分营统率,特派塔齐布为先锋。国藩总辖水陆兵马,特设八所,委派干员,分科办事。八所是文案所、内银钱所、外银钱所、军机所、火器所、侦探所、发审所、采编所,整齐画一,布置得十分严密。这日廷寄到营,国藩谨敬开读:
上谕此时惟曾国藩统带炮船兵勇迅速顺流而下,直抵武昌,可以扼贼之吭,此举关系南北大局,甚为紧要。该侍郎应能深悉缓急情形,兼程赴援。钦此。
窥藩会集诸将道:“朝旨敦迫,我军不能再缓了。”众将齐称愿与逆贼拚一死战。国藩大喜,传令水陆兵马,悉从衡州起程,到湘潭聚齐。此令一下,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大有灭此朝食的气概。当下点齐快蟹四十号,长龙五十号,三板一百五十号,雇用民船一百数十号,装载辎重,计米一万二千石、煤一万二千石、盐四万斤、油三万斤、炮五百尊、军械数千件、火药二十余万斤,其余应需之器物,应用之工匠,无不相随并走。拖罟一号,以为主帅坐船,水陆兵弁夫役,共计一万七千余人。鸣鼓掌号,一齐出发。帆樯林立,羽葆锈陈。冲开波浪千重,耀出旌旗一色。吕子明白衣摇橹,城郭潜窥;周公瑾赤壁鏖兵,舳舻迅扫。满期下濑乘船,破浪而荆、湘奏凯,不让凌烟画阁,策勋而褒、鄂称先。时咸丰四年,正月日也。不料地方劫运未终,粤贼恶贯未满,狂澜莫挽,弱水难浮。这里方击楫渡江,那边已投鞭断水。原来水师船只,驶到岳州湖畔,忽然北风大作,白浪滔天,波涛汹涌,抛锚收帆,哪里收得住,战舰粮船,互相碰撞,兵弁水手,被浪打入水中的,盈千累百,呼噪的声音,宛如天崩地陷,岳撼山摇,各将弁目骇心惊,都唬成傻子一般。国藩急令收港,等到风平浪静,检点船只,漂沉二十四号,撞损数十号,溺毙勇丁,八九百名。国藩叹道:“两年心血,初次出发,就遭这么的大挫折,办事真不易容。
这几条战船,造它时光,凡材料之坚脆,制度之广狭,帆樯楼橹之位,火器之用,营阵之式,下至米盐细事,哪一件不是我躬身验察,费尽心机,变尽方法,谁料一朝儿就丧掉这许多,可叹可叹!”
忽见一个晶顶军弁,进来回道:“王哨官禀告军情大事,在外候传。”国藩道:“传他进来。”军弁应着,引王哨官进舱,打千儿见礼,回道:“陆师王统领,带领湘勇,才抵羊楼司地方,就与长毛碰着了。”国藩道:“王璞山是吾乡杰士,碰见长毛开仗,胜负如何?”王哨官道:“这一回王统领没有开仗,瞧见长毛旗号,他部下的兵勇,发一声喊,竟全部走了。王统领一个儿没法子,只得退回岳州来。”国藩道:“王璞山不战而溃,这是什么缘故?”王哨官道:“王统领退回来不打紧,不料后面长毛,乘势追赶,直杀到岳州城下。城外营盘兵勇,尽都逃散,五大人与邹统领、杨统领都退入城中。现在长毛把岳州城池,四面围困,攻打甚急。”国藩惊道:“不料舍弟国葆,竟这么不济事。邹寿璋、杨名声,他两个平日何等自负,临敌仓惶,竟至一逃完结。这回事情,怪去怪来,都是王璞山一个儿不是。”随令王哨官回船听差,一面与幕府谋士,商议援救岳州之策。众谋士道:“王鑫赋性左强,我等早知他要债事。他所部湘勇,营制步伍,并不按照这里规矩,立异标奇,很有独树一帜的气概。大凡做统将的,骄傲两个字,是不能犯的,他此番的挫败,正坐骄傲太过之病。”国藩道:“事已如此,诸君怪他也没用。咱们想一个法子,总要救出岳州城里的人才好。”众谋士道:“为今之计,除了急调炮船,开赴岳州,可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国藩道:“事到临头,也只好这么办。”随升坐水帐,发下军令,调派快蟹、长龙、三板各船,昼夜兼程,开赴岳州,登岸击敌,只三天功夫,围城里的逃兵败将,果然齐伙儿救了出来。
窥藩随即具奏陈岳州陆师败溃、水师遇风坏船情形,自请交部治罪。这一道折奏,刚才拜发,就接到崇通官军两道捷报,一道是胡林翼在上塔市地方,大破太平军。这胡林翼,表字咏芝,是益州人,原是个贵州候补道,应前任总督吴文镕之调,带领练勇六百,由黔赴鄂,军抵金口,就得着吴督阵亡、敌舟上犯的警信,林翼进退两难。正这当儿,接到曾国藩公文,饬令回军会剿岳州之敌,并许饷糈、军械,悉由湖南支给。林翼大喜,随率本部,退往上游,谒见曾国藩,抵掌谈兵,个中机要,国藩很是钦佩。林翼道:“吴公督师黄州,其实是失策。
眼前贼势这么猖撅,水师又没有练成,照职道下见,南北两省,只宜坚守省会,必俟水师办成,再图洗剿。”国藩击节道:“这话说着了,鄙意何尝不如是,吴公也何尝不知道。怎奈事机不巧,鄂抚祟纶挟有意见,密劾吴公闭城株守,奉旨切责,吴公不得已才出外督师的。我这里还有吴公的复信呢。”说着取出,递给林翼,只见上面写的是:
吾意坚守,待君东下,自是正办。今为人所逼,以一死报国,无复他望。君所练水陆各军,必俟稍有把握,而后可以出而应敌,不可以吾故率尔东下。东南大局,恃君一人,务以持重为意,恐此后无有继者,吾与君所处固不同也。林翼瞧毕,不禁洒出几滴英雄泪来,叹道“吴公尽忠,却被崇焕抚院断送了性命也。”国藩道:“皇上圣明,惜左右大臣不懂军务,常常蒙蔽为可恨耳。蚊虻负山,精卫填海,你我做臣子的只要蓄着这个志,耐辛耐苦做将去,不怕不做成功。本朝德泽在民,我看长毛决不会长久的。”
当下国藩就把胡林翼在楚剿讨,暂未能赴鄂的缘由,具折申奏明白。谁料这一道折奏,未到北京,严切的上谕,已经降下:
本日据青麟奏称,探闻曾国藩带勇,已距金口百有余里,贵州道胡林翼随同前来,现复退往上游。贼船飙忽上窜,急须出其不意,顺流轰击。该侍郎炮船早入楚北,胡林翼何以退守?着曾国藩饬知该道,迅速前进,无稍迟延。钦此。国藩把上谕给与林翼瞧看,林翼道:“旨意严切,职道可不能留待我公了。”国藩道:“不要紧,我当专折保留你。”恰接军报,说长毛由兴国上窜,打破崇陽、通城两座城池。国藩惊道:“崇、通两邑,素多土匪,长毛与土匪联合了,事情就坏了。”随向林翼道:“此任非君不可。君可率领黔勇,由平江往剿,我再调平江知县林源恩接应你。两匪联合,势必大炽,事不宜迟,快去快去。”林翼见说,督率本部,当夜就拔队,开赴崇、通而去。国藩具折陈明,并称胡林翼之才,胜臣十倍,将来可倚以办贼。折到北京,上头自然无甚话说。林翼到了通城,与太平军开过几仗,互有胜负,专弁来营,求请援兵。国藩就派先锋塔齐布带同骁将周凤山率兵三营,星驰往救,这都是水师未遭风灾前的事情。林翼有了救应,军心大壮。初六日,在上塔市地方,与太平军开仗,前麾所指,神鬼效灵,列阵齐呼,风云变色,如尚父之战牧野;烈著鹰扬,比黄帝之战阪泉,威伸夔鼓。竟然得了个全胜。塔齐布在沙坪地方,也得着个大胜仗,先后差员报捷。当下国藩接到捷报,向众谋士道:“我之初计,原要陆路进军,从崇、通着手,以次扫荡,进援武昌。自己统率水师,顺流东下,水陆夹击,江面不难一举肃清,不意事机变幻,竟至如此。”
说着警报又至,报称贼船连樯上窜,省城异常紧急。国藩忙下公文,飞调胡林翼、塔齐布回省防守,又命林源恩率兵扼守,防贼南窜。聚马援殿前之米,推张华局上之枰,帷幄运筹,自谓谋无遗策。不意强中更有强中手,太平军行军飚忽,早于此时舟师踞靖港,陆师扰宁乡,打破湘潭县城,并分股至朱亭、渌口、朱洲一带,把大河宿河里的民船,悉数掳掠。再到湘乡,把涟江里的船也掳了来,合计共有八九百号,结联成一大座木城。又在湘潭城外,掘濠筑垒,扎下五座大营,声势很是厉害。警信传到曾营,国藩焦灼道:“贼人这么骠悍,胡、塔调到,怕也难于取胜呢。”众谋士都来劝解。国藩道:“诸君不知,打仗全靠不怕死。现在军营兵勇,没一个耐战的,岳州一仗,交手不道一个时辰,就纷纷奔退,照这样子弄下去,江面如何会肃清?众营官又都不肯听我的话,即如扎盘一桩事,要算教戒的了。叫他们筑墙,总要筑到八尺高,三尺厚,掘濠总要掘到八尺阔,六尺深,墙门总要有内濠一道,墙外总要有外濠两道,濠里头总要密钉竹签,说得唇焦舌敝,谁依了呢?要治他们军法,我那兄弟先梗令,叫我还治谁?就是营制,我编定是五百人为一营,每营分为四哨,每哨分为八队,火器、刀矛,各居其半。别个都依从,王璞山偏要自作聪明,独标新异。这么的兵,这么的将,就叫孙武、吴起统率着,也难取胜,何况是我?”众谋士听了,都没有话讲。
见一人开言道:“都是主帅过于仁慈的缘故,办军务原与家务不同,不能推情讲义。《尉缭子》上说吴起跟秦军开仗,不曾交手,一兵恃勇直前,斩获双首而返,吴起命缚出斩首。军吏道:‘这是材士。’吴起道:‘果然材士,非吾令虽材必斩。’《魏志》载邓艾遣儿子忠,与诸葛瞻战不利,艾叱将把忠斩掉,忠驰还更战,大破蜀军。照此看来,湘军不竞,都是主帅过于仁慈的原故。”众谋士见此人发言戆直,都吃一惊,霎时间舱中数十双眼睛的目光,都注集在这发言的一个儿身上。原来此人姓彭,名玉麟,字雪琴,衡陽查江人氏。他的老子,是个良善人,做过几任巡检,手里毫无积蓄,粗遗田亩,又都被亲族干没了去,玉麟境况,很是困苦。父没,他母亲向他、并他的兄弟麟玉道:“族豪伺隙侵辱,此乡不可久居矣。
你们都是男子,可以远出避祸,望你兄弟两个,努力自立,替你老子争一口儿气。”说罢泣下。此时玉麟已经十六岁了,没奈何只得到城里头,借窗读书,考书院,谋膏火,苟延着日子。怎奈书院膏火,是靠不住的东西,有时得着,有时不得着。天无绝人之路,忽听到协台衙门招考营书,玉麟大喜,投名往考,居然考取了。照例得补马兵,月有饷银到手,书院膏火,协标月饷,除了自己食用外,每月倒还余钱三四吊。于是迎母到城,怡然相聚。此时衡州知府某,素有知人之誉,一日诣协署商议公事,瞥见案头文书稿,字体奇秀,询问协台,协台道:“是营书彭玉麟写的。”堂府道:“此人当大贵,且有功名,请来一见。”协台随召彭玉麟进来,知府一见大悦道:“暇时可常到我衙门里来谈谈。”玉麟遂执贽拜知府为师,知府亲自课他文艺,纯摘庇谬,不少假借,然而奖辞评语,辄有“他日柱石名臣”的美誉。等到府考,众人道:“他定然总是案首。”不意放出案来,竟在第十。越日,县令告诉他道:“太守因君名位未可限量,不欲其速化也。”这一科应试学院。竟遭黜掉。
明年学使陈坛,按临衡郡,见了玉麟文章,大加称赏,许为国士,取为附学生员。协台于是留他在署,充当教读。道光末年,新宁愚民李沅发,为亡命瑶民所协,头乱破城,省吏发兵征剿,檄调衡州协标前往赴敌。玉麟短衣草鞋,荷槍从行。协台见了道:“彭公为甚不骑马?”玉麟道:“方往杀贼,安敢自逸。”协台闻言悚然,荐之于谷镇台,营里一切事情都同他商量。贼平,申详督院,督院瞧见衔名,列着生员,只道是武生,遂把他拔补临武营外委,赏给蓝翎。镇台要替他声叙,更请保将训导。玉麟道:“年幼学浅,不堪人师,来日方长,正当效力,眼前能够凯旋侍母,为幸多矣。”回到衡陽,清泉富翁杨子春,在耒陽开着一片当铺,因为年荒民乱,地方不很安靖,要聘一个文武兼备的人,前往经理,有人把玉麟荐给他。子春大喜,就请玉麟到耒陽,经理店务,玉麟慨然允诺。到了那里,见典物的人,纷至踏来,十分拥挤,心下奇怪。询问朝奏,朝奏道:“岁荒民贫,所以典物的人多,赎当的人少。”玉麟道:“当此凶年,不行赈济,倒去剥克贫民,子春豪士,当不出此。既然委了我来,少不得替他整顿整顿。”随命朝奉,凡来典东西的人,应典几多,就给他几多,不必收他东西,更不必给与票券。这一班人大半是无告穷民,很堪怜悯的。”朝奉道:“东家查问起来,咱们可都赔偿不起。”玉麟道:“不与你们相干,有事我一个儿担当是了。”朝奉无奈,只得照办。
经这么一办,典东西的人,更是人山人海,五六个朝奉,简直应接不暇。不过五七天功夫,一片很宏畅的当铺,早巳弄光完结。有人报知子春,子春道:“完了就算了,彭雪琴是贫士,就是问他要,也不见有钱还给我。”后来耒陽土匪蠢动,四出劫掠子春这片典铺,独独免掠玉麟,遂得封锁各物,还报子春。曾国藩奉旨办团,征求奇士,衡陽常豫把玉麟荐给国藩,说他有胆略,可以倚任,一面叫他到曾营谒见。玉麟此时居着母丧,不肯出来任事。国藩闻之,愈益敬重,修函玉麟道:“乡里藉藉,父子且不相保,能长守兆墓乎?”玉麟感奋,投袂而起,遂入曾营,佐理军务。国藩大治水师,船分三等,编作十营,命玉麟为营官,统辖一营。其余九营,都是总把武员与新进人员,遇事不敢专达,都倚仗玉麟禀白。玉麟虽将一营,差不多水师全军,都是他一个儿统辖。所以玉麟虽是一员部将,倒常在主帅帐前仰首舒眉,论列是非,主帅也常常刮目相待。欲知彭玉麟说了这一番戆直话,国藩动怒与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