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长沙巡抚衙门郭昆焘刚从北京回来,当他去见张亮基时,张亮基说:“你来得正好,你和左宗棠是最要好的朋友,你看他能出山吗?”
郭昆焘说:“他这个人古怪得很,我都没有把握劝得动他。”
张亮基拿出一封信来说:“你看,胡林翼是第二封信向我力荐左宗棠了,说他廉洁耿介,刚直方正,一副忠肝义胆。”
郭昆焘道:“他还有一奇呢,他平时爱研究地图、兵法,又熟知本朝典章,精通时务,你一定会赏识他的。”
张亮基说:“那就请先生替我去请请季高吧,我理当亲自去,兵临城下,不得一日安枕,实在脱不开身。”
“愿为张中丞效劳。我弟弟和家眷也在白水洞避战祸,我反正要去一趟的。”
张亮基说:“回头我亲自写封信给季高。”
2.湘陰自水洞左宗棠隐居处白水洞并没有洞,山谷之中有一小河穿林而出,左宗棠就在河畔结庐而居,纯粹的茅屋。
屋子狭小,郭昆焘和左宗棠几个人坐在小河旁,面前设一方桌,摆的全是农家蔬菜,他们正在豪饮。
左宗棠说:“我们只管饮酒,九陌红尘,目迷五色,天塌下来,与我何干?”
郭昆焘说:“季高失踪了几日,回来后好像换了个人。”
郭嵩焘问:“失踪?怎么回事?”
左宗棠说:“听他胡说。我回柳庄去取书,碰上儿时一起读书的几个朋友,拉我去盘桓了几天。”
郭嵩焘道:“张抚台确是林则徐一流的人物,否则我也不会劝你去当他的幕僚,胡林翼也不会再一再二地向他举荐你。”
左宗棠道:“我并不认识张抚台,我怎知他是林则徐一样的人物?”
“你也别太狂做了。”郭嵩焘说,“他以堂堂巡抚一省之长,卑辞厚礼来请一寒士,这种事,也许古时候有,当今可极少见了,你的面子上也很可以了。”
左宗棠说:“皇上请我,我也不一定遵命。”
郭嵩焘说:“就算你不为作官,总得为湖南父老乡亲尽一点力,湖南正处发匪蹂躏之下,你能忍心看着故土糜烂、生灵涂炭而不为所动吗?张抚台区区愚诚,你怎能不理?”
郭昆焘说:“话又说回来,万一湖南沦陷,白水洞也就不是世外桃源了。”
左宗棠笑道:“你们兄弟拿了这张抚台多少银子,如此卖力气地为他当说客?既然各位这样看重我左某人,不去应付一下,于情于理不合。那我就成全张亮基一个礼贤下士的美名吧。”
郭嵩焘说:“瞧他这人,自己把名声捞足了,却说是成全别人的美名。”
左宗棠说:“其实,张抚台不用过度惊慌的,贼兵不久即会撤围长沙,他们甚至不会在湖南久驻,湖北、河南、江苏,倒可能要好好守一守。”
郭昆焘问:“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长毛的军师!”
“我想当,还真能当上他们的军师。”左宗棠一口饮干了一大杯酒,他这话没引起别人的注意,以为他在说狂话醉语。
3.长沙湖南巡抚衙门郭嵩焘把左宗棠引见给张亮基时,张亮基离座迎接,握住左宗棠的双手,说:“季高令我渴念朝夕,总算把你盼来了,湖南幸甚,朝廷幸甚!”
左宗棠却说:“我是冲着张中丞一句话来的。其余不论。”
张亮基问:“哪句话?”
左宗棠说:“保卫桑梓。”
“对,对,”张亮基说,“季高果真是快人快语,不过,你我虽初次相见,早有一见如故之感,我有一句肺腑之言相告,在别人面前,千万别说这话,先生出山,第一是保卫大清,第二才是保卫桑梓呀。”
左宗棠笑道:“左某人是张中丞的幕宾,并不吃朝廷俸禄啊。”
张亮基及时改变话题,说:“两天前,徐广晋到了湘潭,他死活不肯到长沙来,我叫江忠源亲自去请,他也不来,足下想,他这是何意?”
左宗棠说:“他看到长毛全力攻长沙,他怕落贼手中,他在湘潭,即使长沙被贼所据,自有张中丞承担罪责,他可以像每次一样,躲得一身干净。”
张亮基没有出声,倒是郭嵩焘拍手道:“深刻,入骨三分,徐广晋的为人就是如此。”
张亮基说:“昨天徐大帅给我写来一信,他说,现已是冬日,一天比一天冷,长毛是南方人,生长炎荒,畏寒喜暖,攻不下长沙,不会北上趋寒冷之地,一定会窜回两广,他说他在湘潭利于堵截。季高,你以为他判断得如何?”
左宗棠说:“鼠目寸光,判断得恰恰相反。他把长毛当成一般股匪、流寇,那就大错特错了。贼人意欲灭清立国,那就势必北上不可,长沙如果拿不下来,他们也不会久攻,我判定,撤围北上,就是近日之事。”
张亮基半信半疑:“如事情如季高见所判断的样子,那长沙可是万幸了。”
“是呀,”左宗棠说,“张中丞也可以逃脱一劫,否则城破,或被贼杀戮,或殉节,或逃走被罪,无论怎样,都无好结果。”
4.太平军童子军营中曾晚妹已经能走路了,陈玉成搀着她在大营里来回遛着。
洪宣娇匆匆走过,看见了曾晚妹,她停下步子,问:“你好了?”
曾晚妹说:“明天就能骑马。”
洪宣娇对陈玉成说:“好好照顾他,你这个小弟弟体质弱。”
陈玉成答应一声,待她转身走去,曾晚妹掩住口一笑,说:“她还以为你不知道我是女的呢。”
陈玉成说:“宣娇姐姐瘦多了,西王死得太可惜了。”
曾晚妹说:“其实,她并不喜欢西王。”
陈玉成吃惊地说:“你胡说什么!”
曾晚妹说:“你哪有我知道,她真正爱的人你知道是哪个吗?”
陈玉成瞪大眼睛望着她。
曾晚妹一字一板地说:“上官正将军林凤祥!”
陈玉成摇了摇头。
曾晚妹说:“这回西王死了,她可以嫁她的心上人了。”
“又胡说。”陈玉成说,“女人要守贞节,你不知道吗?况且是西王的妃,别人不好要的呀!”
“太平天国不是不讲这些吗?”曾晚妹说,“咱还不缠足呢,女人还能当兵呢。”
陈玉成说:“这事,得天王说了算。”
这时,江海洋走了来,叫陈玉成:“翼王叫你呢。”
“你先自己走走。”陈玉成松开曾晚妹,三脚两步地向石达开的帐篷跑去,曾晚妹在后面紧紧跟了过去。
5.石达开营帐陈玉成刚刚进来,曾晚妹就跟进来了。石达开说:“我找陈玉成,曾晚妹你跟来干什么?”
石达开知道自己给说漏了底,忙说:“对对,看我这记性。你叫曾晚生。”
陈玉成在一旁偷着笑。
石达开问陈玉成:“派你去一趟向荣的大营,你有胆量没有?”
陈玉成说:“翼王殿下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也敢去。”
石达开问:“我前天借给你的兵书看过了没有?你不是说两天即还吗?”
曾晚妹说:“我帮他抄呢,抄下来天天可以看,不用再借了。”
石达开说:“有心计。说不定陈玉成日后是天国的一员大将。”
陈玉成急着要知道分派给他什么任务,就问:“让我给向荣投书、下战表吗?”
石达开说:“我想把向荣的兵力都调到长沙城里去,让他们以为我们非攻下长沙不可。”
曾晚妹问:“不攻长沙了?”
陈玉成扯了她一把:“别打岔。”
石达开说:“你去告诉向荣,就说我们已把地道挖到长沙城的大般寺底下,炸药堆了二十石,只等另一条地道挖到抚台衙门底下,就一起爆炸。”
曾晚妹问:“向荣能信吗?”
陈玉成瞪她一眼:“空口说白话,当然不会信。”
石达开说:“是呀,得想个办法让他信,你不是学过兵法了吗?”
陈玉成说:“用苦肉计吧。”
“打你一顿?”石达开说,“向荣未必上当,你才十五六岁,还是个孩子,他不会相信你掌握着太平军的机密。”
陈玉成动了一会脑筋,突然说:“我剃了秃子,冒充大般寺的小沙弥,他们准信,前几天咱们不是抓了个大般寺出城的小沙弥吗?我就冒充他。”
石达开沉吟片刻说:“有门儿。”
6.向荣大营几个清兵押着穿起僧衣的陈玉成进了向荣的大营,陈玉成的头已剃得光光的,脑门还烧了戒疤,他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土。
一个清兵把总报告说:“向军门,这个小和尚是奉他师傅之命,前来报告紧急军情的。”
向荣打量了陈玉成一眼,问:“你是哪个庙上的沙弥呀?”
陈玉成道:“大般寺,四天前慧园长老让我出城去三山寺接师兄,叫长毛抓住了,逼我挖地道。”
一听挖地道,向荣问:“挖进城来了吗?”
陈玉成道:“一条挖到了我们大般寺藏经阁底下了,我都听见师父们诵经声了,他们堆了那么多火药……”
向荣让人把陈玉成带下去,说:“先给他弄点斋饭,吃饱了让他带咱们去挖大般寺底下的地道。”
陈玉成走后,有个副将说:“咱们冒险人城去,值得吗?守城又不是咱们的事。”
“你懂什么,”向荣说,“城破,你我一样获罪。我们如果把情报告诉了张亮基,他挖出了炸药,他破坏了地道,那功劳就是他的了,到口的肥肉岂能擅让?”
7.巡抚衙门张亮基正带着兵丁在城中走动,每人手里拿着一大镐、大锤,走到哪里都要在平地上捶打几下,听听是实音、空音。
左宗棠说:“这么个探查法,不是大海捞针吗?”
张亮基说:“万一他们挖通了地道,炸个大洞,突然间从地下冒出来,我们岂不是只有束手被擒的份儿了吗?”
左宗棠说:“这法子就是太笨拙了。”
张亮基诉苦道:“长毛穴地攻城十分厉害,有时把地道挖到了城中,防不胜防,我把张国梁的四千楚勇调回湘江东岸,本欲调提督福兴的三千广东兵回守龙回潭,可福兴不听调遣。”
左宗棠道:“福兴是徐广晋的心腹嘛。”
“是呀,处处掣肘,”张亮基说,“我转请向荣回兵防守,向荣也不买我的账。这一下,龙回潭就空虚了。”
左宗棠说:“无论如何,要派兵堵住龙口潭,我断定,将来长毛突围北走,必从龙回潭北上。”
张亮基说:“我调不动兵啊!”
左宗棠发牢騷说:“这就是官兵屡败的原因!这样吧,实在不行,把守城的兵勇拨出两千来,我带着去守龙回潭。石达开不好对付呀。”
张亮基迟疑地说:“一来我实在不敢撤城内之兵外援,二则先生初到,席未暇暖,怎好令你带兵出征?”
正说着,罗绕典来报告说:“向荣率一千精锐从西门杀进城里来了。”
张亮基愕然:“他怎么有这样的善心,肯助我守城呢?”
左宗棠道:“或许别有缘故。”
“不管怎样,不能慢待了他。”张亮基说,“我们回到抚院去接他吧。”
他们刚上轿子,一骑马飞驰而来,是一个守备,他在张亮基轿前落马,说:“不用回抚院了,向提督直奔大般寺去了。”
张亮基等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互相看看,张亮基只好说:“那就去大般寺吧。”
8.大般寺长老一见向荣带兵直入山门,急忙带僧众出迎。
走在向荣前面的陈玉成双手合十,给长老请了安,说了句:“大事不好,师父,地道都挖到藏经阁下了。”他这种问讯和说话的样子,给人一种很熟的印象,根本不认识他的长老也不会生疑问他是哪个寺院的人!
兵勇们直奔后面的藏经阁,陈玉成煞有介事地抓了一把石灰,从院子撒起,一直撒人藏经阁里,之后说:“就在这底下。”
向荣大声下令:“挖!”兵士们立刻挥镐抡锹,大挖特挖起来,一时尘土飞扬,吓得长老大叫,去找向荣,向荣睬都不睬,他只得去拉住陈玉成的袖子,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不能乱来,毁了本寺啊!”
陈玉成也不理他,趁人不注意,往几百僧众间一溜,已经很难找到了,再过了一会,早已无影无踪。
此时院子已经挖得不成样子了,院墙也挖坍了,已经开始刨藏经阁了。
就在这时,张亮基一行人来到了大般寺,见了向荣,急问:“这是怎么回事?”
向荣说:“长毛的地道挖到了这里。”
众人皆吃一惊。
张亮基问:“这是哪来的消息?”
向荣不愿费唇舌,就说:“把那个小沙弥叫来。”
可是找了一圈,陈玉成踪影皆无。
向荣呆了半晌没出一声,张亮基拆穿了:“是敌人的计吧?”
向荣心知上当,可嘴上不肯服软:“老夫不解。让我们挖地道,他们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左宗棠在一旁说:“调向大人之兵人城,这说不定是声东击西呀!”
不一会,几骑马飞驰而来,一个游击向向荣报告:“城南长毛忽然全数过了河,与石达开会合,一举抢占了龙回潭。”
正说着,罗绕典跨了进来,说:“长毛真是神出鬼没。方才探马来报,昨天半夜,城南长毛大军已全数过河,与石达开会师,一举占领了龙回潭。”
众人全都目瞪口呆。
左宗棠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罗绕典道:“龙回潭一落贼手,通往湘潭、宁乡之路便控在长毛手中了。”
张亮基说:“这样看来,长毛还是意在取湘潭南下。”
左宗棠说:“不,一定是向北。”
张亮基说:“长毛来了个调虎离山之计。”
人们都把目光掉向向荣,向荣有苦说不出,悻悻地上了马,默默离去。
9.长沙街巷穿着僧衣的陈玉成此时已翻过大般寺的红墙,贴着墙根飞快地向前跑,他对路径根本不熟,拐街串巷,专挑行人稀少的僻静胡同钻。
背后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清兵从大般寺里冲出来,一路高喊:“抓小和尚,抓住小和尚啊!”
陈玉成急忙躲到小巷拐弯处,待这一队大兵过去,又向巷子里跑,行人开始注意他了。
他情急,又攀着一棵弯曲的老树爬上了一家院墙,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了下去。
10
胡家后院陈玉成跳下去正落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仓房和院墙上摆着很多竹篓、竹筐,装满了各种中草药。
陈玉成看看没人,飞快地钻进库房中,钻到了堆放在角落处的草药底下。
11
胡记药堂原来这是一家门面不大的中药铺,前面临街,挂着一串画着陰陽鱼的铜牌子,还悬着“济世活人”的匾。胡家药店的掌柜的和一个伙计正给人抓药,只见一队清兵又从街上跑过,吆喝着什么。
一个十五六岁的面目姣好的女孩进了店,她挎着个竹篮子,是胡掌柜的女儿,叫王蓉。她说:“又抓人了,听说是抓个小和尚。”
胡掌柜的说:“这兵荒马乱的,你少到处跑吧。”
12
龙回潭杨秀清中军帐杨秀清对石达开说:“你这个调虎离山计玩得利落,我们抢占了龙回潭,就主动了。陈玉成回来了没有?”
石达开说:“没有。我派人到城下去接应了。”
杨秀清说:“陈玉成真是个有勇有谋的小子,他回来要好好封他一个官职,别看人小,志气大。”
石达开说:“他的童子军也训练得很出色。”
杨秀清说:“现在清妖又摸不准我们去向了。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往南打,我们就做出个向南打的样子给他看,让清妖再次上当!”
杨秀清接着说:“罗大纲率所部经谢家桥向宁乡前进,林凤祥率所部经郭思桥,也向宁乡前进,李开芳所部要快速插向桐木乡,石祥祯所部经白等铺向宁乡挺进。”
各将俱响亮回答。
杨秀清又说:“以下十股为疑兵,每股五百人,黄文金、杨辅清、杨宜清、洪宣娇、曾立昌、曾水源、曾天养、吴如孝、林启蓉、苏三娘听令!”
众人齐声喊:“得令。”
杨秀清说:“你们这十股,要大张旗鼓南进,让清妖以为我们是向南突围,把和春、向荣、徐广晋和江忠源的主力全都引到湘潭方向,等我们中军全部撤走后,你们立即北返,分左右两翼掩护天王中军。”
各将又齐声答:“得令。”
13
长沙城上左宗棠跟着张亮基、罗绕典在城上巡视。张亮基说:“长毛来去如飞,他们撤得如此利落。”
罗绕典说:“长毛利用疑兵诱官兵深人,他们藏在洲南树林中,等向荣军队过来,他们从林中杀出抄了后路。前几天一战,向荣军战死一千多人,若不是向荣骑的那匹马快,他也就殉节了。”
左宗棠晒笑道:“这是长毛的疑兵,我还是说,他们的真正意图必是北上益陽,去攻岳州。”
果然,不一会有探马来报,说:“长毛昨天占了宁乡,今天已向益陽进攻,向提督追击,在陆贾山大败,副将纪冠军战死,向提督逃往宁家铺,他要长沙援军去支援。”说罢递上向荣的亲笔信。
张亮基说:“前时我调不动他,现在他来调我了。”
左宗棠手拍着城墙垛口,用嬉笑怒骂的口气说:“我统计了一下,长沙城内外,有两个巡抚,一个帮办军务,两个提督,十镇总兵,居然放长毛长驱北上。”
没人应答,气氛沉闷。
左宗棠看见城里清兵挨家挨户乱窜,就挪榆地说:“向荣恼火之至,满城搜捕这个小和尚,大概也须掘地三尺吧?”
几个幕僚全都笑起来。
14
胡家药堂后院胡掌柜的对女儿说:“玉蓉,你去把甘草拿出来晾晒一下,该切点甘草了。”
王蓉应了一声,拿了个大竹箩,走到库房中去,她突然听到堆甘草的地方籁籁作响,吓得向后退了几步。细听听,又没动静了,胡玉蓉放下箩,两手一抓,抓起一大抱甘草,可就在这时,她吓得尖叫起来,陈玉成的秃头从甘草堆里露出来了。
陈玉成一见,忙低声说:“请姐姐不要声张,我不是歹人。”
胡玉蓉忽闪着美丽的眼睛,问:“街上正在抓小和尚,是抓你吧?”
陈玉成点点头,从甘草堆里出来。
胡玉蓉带上库房的门,问:“你一个出家人,与世无争,怎么惹恼了官府呢?”
陈玉成道:“我本不是出家人,是剃了头装成和尚带清兵人城来挖地道的,我是骗他们上当的。”
胡玉蓉说:“那我猜你,是城外的长毛吧?”
陈玉成说:“我是太平军,不叫长毛。”
胡玉蓉不好意思地说:“都这么叫,叫顺口了,你别生气,听说你们专劫富济贫,不害百姓,是吗?”
陈玉成说:“当然,我们从不伤害老百姓,所占州县,百姓都安居乐业。”
胡玉蓉道:“别说这些了,你现在怎么办?人家在抓你呀!”
陈玉成说:“如能让我在你家暂避一时,风声一过,我就出城去。”
“你这秃头怎么出得去呢?”她想了想说,“我找一条假辫子给你,是我小时候剪下来的。不过出城门可不行,看出破绽,一把就能扯下来。”
陈玉成说:“那我戴它何用?”
胡玉蓉说:“先在后院帮我家切药、碾药,我爹常雇小伙计的。”
陈玉成说:“多谢姐姐。”
15
行军路上曾晚妹夹在童子军的行列中,一边走一边抹眼泪,不断地回头看。
李世贤劝道:“别哭了,玉成哥哥那么机伶的人,准会回来的。”
曾晚妹也不出声,低着头走。
又过了一会,李世贤突然发现曾晚妹不见了,忙去问谭绍光:“见到曾晚生了吗?”
谭绍光说:“不是跟你一起走的吗?”
李世贤又去问范汝增和陈坤书:“见到曾晚生了吗?”
两个人也都摇头。
正巧洪宣娇驰马经过,也在找曾晚妹:“曾晚生呢?她伤刚好,让她骑我的马!”
李世贤说:“掉队了,找不见了。”
气得洪宣娇举起马鞭子要抽他,可鞭子举得高高的,动作也是狠狠的,可落在李世贤肩上却是极轻极轻的。
洪宣娇返身向队伍后面驰去。
16
长沙街上街上冷冷清清,很多商号店铺都已歇业关门,不时走过的清兵更增加了恐怖气氛。
17
胡家药堂胡家药店既是济世活人的,不好关门,开了一半栅柜,此时胡家掌柜的一边给一个老婆婆抓药,一边东张西望。
又一队清兵吆喝着跑过,在砸一户人家的门。
胡家掌柜的故意搭讪着问抓药的老婆婆:“那个小和尚还没有抓到吗?”
老婆婆撇了撇嘴,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光天化日间到家里翻什么小和尚,真是的!”她提了药包,一扭一扭地走了。
18
胡家后院陈玉成脑后拖着一条假辫子,已经换上了不怎么合体的衣服,此时坐在小板凳上,正咕噜噜地蹬着药碾子。
胡玉蓉坐在他对面,在切甘草。
陈玉成说:“你爹心肠真好,我还怕他不收留我呢。”
胡玉蓉说:“我点了头,也就是他点头了,我爹听我的。”
陈玉成笑了。
“你这么小就当长毛,胆子可真够大的了。”胡玉蓉说。
陈玉成说:“比我小的还有呢。”
胡玉蓉说:“我今个听说,长毛撤走了,一夜之间不知去向。”
陈玉成的脚停下,有点惊慌:“这消息准吗?”
“怎么不准?”胡玉蓉说,“今天卯时起,都开两个时辰的城门了,从前哪敢?”
陈玉成的眼光顿时黯淡下来,低头想着什么。
“你怎么了?”胡玉蓉问,“是不是怕追不上太平军了?”
停了一下,胡玉蓉说:“找不着也不怕,爹说了,他后面正缺一个小伙计,你还怕没口饭吃吗?”
陈玉成一听急了:“不行,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找天王去。”他抖抖身上的药末,说:“我这就走。”
胡玉蓉说:“你还真是个急性子。现在走,你走得了吗?就你那个秃头就混不过关,弄不好,别把脑袋丢了。”
胡掌柜这时来到后院,搭腔道:“是呀,得想个法子,怎么能混出去。”
胡玉蓉一直在望着陈玉成那张秀气白皙的脸出神,看得陈玉成都不好意思了。她突然打定了主意,一拍手说:“有办法了,你跟我来。”
陈玉成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跟着玉蓉进了她楼上的闺房。
19
玉蓉闺房也许陈玉成长这么大第一次踏入小姐香闺,他被那精美、雅致的女儿香巢吸引了,坐也不敢坐。
胡玉蓉指着梳妆台前的方凳说:“坐呀,太平天国的少年将军,怎么到我这手脚都不会动了。”
陈玉成坐在凳上,从镜子里反射出绣花床帐,床前吊着很多布玩偶。
胡玉蓉说:“你皮肤白,又长得英俊,我给你上了女儿装,保准什么人也看不出。”
“不行,不行。”陈玉成说,“这成什么样子了?叫我以后怎么有脸见人?”
胡玉蓉说:“好个男子汉大丈夫!你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了,逃命要紧,守城门的大兵再也不会想到小和尚变成了千金小姐。”
事逼无奈,陈玉成只得依允,他说:“出了城,你可得为我准备一套男人衣服啊。”
“你放心,”胡玉蓉说,“明天我和爹一起送你出城。”
20
三岔路口水车下夕陽的余晖渐渐变成了紫色的暮霭,夜幕正在天际垂落,村庄、田野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
洪宣娇已经远远地脱离了大队,单骑在路上徘徊。
忽然,她发现河边大水车旁边有个小黑点,便疾驰过去,果然是曾晚妹,她抱着膝,目光呆滞地望着水车巨轮缓缓地旋转,把一斗斗的水冲到水槽中去。
又气又疼的洪宣娇叫了声:“晚妹!”跳下马向她跑去。
一见了洪宣娇,曾晚妹“哇”的一声扑到她怀里哭了。
洪宣娇说:“你是走不动了吗?怎么也不说一声?”
曾晚妹说:“我在等玉成哥。”
洪宣娇说:“傻丫头。路有千条万条,你知道玉成走哪一条?”
“这不是岔路口吗?”曾晚妹抽抽噎噎地说,“他走哪一条我都能看见。”
洪宣娇说:“走吧,再不走,我们就追不上队伍了。”
“你走吧,我在这等他。”曾晚妹又执拗地坐到了水车下面。
“你这么傻等等不到的!”生了气的洪宣娇一下把她提起来,说,“走,别犯傻,玉成一定能回来。”
倔强的曾晚妹不肯走,往下坠着想从洪宣娇的手中挣脱出去。
洪宣桥不容分说,夹起她来,横在马背上,然后一骗腿上马,带着她,带着她的一路哭声驰进苍茫暮色中。
21
益陽城(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一日)
城门洞开,洪秀全、杨秀清等摆开仪式,正浩浩荡荡人城。城中百姓万民空巷,在城门口摆香案焚香跪接。
洪秀全骑在马上,在金黄伞扒下感动地向百姓频频招手。
22
资水河边资水无声地向北流淌,渡口挤满了大小渔船,夜里渡口竖起高竿,挑着一串串灯笼,太平军士兵和渔民在修船,叮叮当当的声音混合在渔歌声中,动听而又充满和平气氛。
只有曾晚妹是个不和谐的音符,她孤独悲凉地坐在码头上,望着映着灯光的资水,她显得无望、木然。
曾天养和洪宣娇轻轻走来,一左一右坐在曾晚妹身边,曾天养拿出几个热鸡蛋,放在孙女手上。
“听话,快吃了它。”洪宣娇说,“别让你爷爷着急,你两天不吃东西怎么行?”
曾天养说:“玉成没回来,我们大家都难过,连天王都一天好几遍地问。话又说回来,打仗,天天死人,从广西出来,一路打下来,老兄弟十个有三个阵亡了,因为他们战死了,我们都不活了吗?”
曾晚妹说:“若是玉成哥真的死了,我也陪他去,我说到做到。”
此言一出,曾天养和洪宣娇交换了一个十分难过的眼神。
23
资水之滨石达开到了江边,石样板来报告说:“我们已得到了很多渔船。”
石达开问:“有多少?”
石祥祯说:“已有一千多条。”
“还要多才行。”石达开说,“从益陽到岳州或去常德,都是水路。除了向渔民征集,还要造一些大船。”
石祥祯说:“我找到了一个人,叫唐正财,这个人水性好,当过渔民,他自己说荒年也干过水贼,在益陽一带认识所有的水上人家,他愿意为我们出力。”
“你快请他来。”石达开吩咐。
石祥祯跑下江坡,一会儿带来一个打赤脚皮肤晒得黑黑的人,刀条子脸,高鼻子大耳朵,头发有一寸长短,长短不齐,像刚用剪子剪过。
石达开问:“你就是唐正财?你的辫子怎么没了?”
唐正财说:“听说太平军要过来,我们就一剪子把那尾巴剪了。你看——”
顺着他手指方向看,水上水下帮助太平军修船的渔民们全都没有辫子了。
石达开高兴地说:“好,太平军从现在起,设立典水衙,训练水军,就由你唐正财管,怎么样?”
唐正财说:“翼王信得过我,我肝脑涂地也要把水军办好。”
24
江中石达开走下河堤,察看着渔船,对唐正财说:“这些渔船做战船还不适用,要改一改才行,大船上要架炮,底下要稳,不能乱晃。”
他跳上一条渔船,说:“我到那边造船的船厂去看看。”
石祥祯和牌刀手江海洋也随他跳了上去,船老大把着舵,撑篙的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
石达开坐在小女孩对面问:“你几岁了?”
小女孩说:“十岁。”
“叫什么呀?”石达开又问。
小女孩说:“叫刘益陽。”
“好名字,”石达开说,“不像我们广西,女孩子都叫什么妹,三妹,四妹,五娘,六娘的。”
艄公说:“她父亲是个举人呢,有学问的人起名字也不同。”
石达开有些惊讶,打量着这个秀气的小女孩,她晒得黑红,光着脚,一双天足,怎么也看不出像大家日秀。石达开问:“书香门第的千金,怎么跟你这艄公来撑船呀?”
“她父亲吃了一场辟司,死在大狱里了,她娘也上吊了。”老艄公说。
“什么官司?”石达开问。
刘益陽自己答得清清爽爽:“家父写了一首诗,被人告发,说是藏头诗,是反诗。”
“嗅,文字狱。”石达开同情地望着小泵娘。
这时渔舟已到江心,突然刘益陽看到水中冒水泡,好像有人影。没等她发出声来,已有两个水贼从水中蹿出,脊背用力一顶,船忽地一下翻了,船上的人尽行落水。
25
资水水中刘益陽沉到水底,憋了一口气浮出水面,见老艄公和石样祯、江海洋也刚刚冒出头来。石祥祯叫了一声:“翼王呢?”
众人在水面四顾,没有翼王的影子,他们不约而同地又潜入水中。
刘益陽在水下潜游着,忽然她看见两个歹徒正一左一右按着石达开往深水里浸,石达开手脚并用在反抗挣扎,却抵不过两个人的力量。
刘益陽扑过去,去扯一个歹人的脚,她力气太小,那人反倒用力一蹬,把她蹬出很远。
她重新游过去,她忽然发现,在另一个歹徒的腰间别着一把亮晶晶的鱼刀,刘益陽悄悄向他身边游去,而且轻而易举地拔出了鱼刀。她握刀在手,运足了力气,朝死死扼住石达开脖子的歹徒胸口一刀刺去。
一股殷红的血如喷泉般从水中涌起,中刀的歹徒的手松开了,歪向了一边,另一个歹徒吃了一惊,见刘益陽又向他刺来,立刻松开了抓石达开的手来扑抓刘益陽。
石达开趁此机会猛一蹿,蹿出水面,大吸了一口气,重新扎下水底,他扑向那个没死的歹徒,把他的脖子用力扼住,直到他四肢再也不动,才拉了刘益陽的手升出水面。
这时已有很多快船向这里驶来营救,石祥祯也刚从水底下冒上来,见石达开没事,忙把他和刘益陽架上一艘大船。
石达开上了船,就把水淋淋的刘益陽搂在了怀中,他说:“今天若没有刘益陽,我命休矣。”
那边,汪海洋指挥几个牌刀兵已经把两名刺客的尸体从江里捞出来,有人认出来:“这个大马脸不是刚从长沙投军的郭甲吗?”
“他们是受什么人指使呀?”石祥祯说。
石达开道:“既可能是清妖派人打进来的,也可能是被清妖重金收买的。我石达开一颗人头值五千两银子,还能换个六品顶戴呢。”
石样祯对汪海洋他们几个说:“这可不是玩的,今后你们要跟紧翼王,寸步不离才是。”
几个牌刀手忙答应。
26
石达开营帐中刘益陽正在香甜地吃饭,石达开坐在她对面,不怎么动筷子,笑眯眯地看着她吃。
刘益陽发现石达开在看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她问:“翼王,你怎么不吃,菜都叫我吃光了。”
石达开说:“吃光了不怕,叫他们再做。”
刘益陽张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咬着筷子尖问:“翼王殿下,你们还往哪里打?是要打到北京去坐金銮殿吗?”
石达开说:“我们天王是要坐金銮殿的。”
刘益陽说:“你不坐吗?你不是万岁,不也是五千岁吗?”
石达开“扑”一下笑了:“你听谁说的?”
“你的牌刀兵江海洋啊!”刘益陽说。
石达开见桌上的芙蓉糕没有了,就拍拍手,进来一个牌刀兵,石达开说:“怎么是你?江海洋呢?”
牌刀兵支支吾吾地说:“刚才还在。”
刘益陽嘻嘻地笑起来。
“再去伙房拿一盘芙蓉糕来。”
牌刀兵出去后,刘益陽说:“汪海洋对你可真好。”
“好什么好。”石达开说,“今天若不是你救了我。我就完了,汪海洋跑哪去了?”
“你会罚他吗?”刘益陽问。
石达开说:“为公事,我早打他五十军棍了。可这是关于我自己生命的事,我不责罚他,不然人家会说,同是天国兄弟,你石达开的命比别人的值钱啊!”
刘益陽突然放下筷子,拉着石达开往外走。
“干什么去呀?你还没吃完饭呀。”石达开被她弄得莫名其妙。
27
士兵帐篷里刘益陽不容分说地把他拉到了一座兵营中,那里围了不少士兵,一见他进来,都悄无声息地散开了,只剩下内医赖汉英在给江海洋上药,江海洋趴在床铺上,疼得直咧嘴。
石达开一见,忙问:“怎么回事?”
赖汉英说:“五十军棍打的呀!”
石达开好生奇怪:“为什么罚他吃军棍,谁下的令?”
赖汉英更觉得奇了:“不是翼王殿下责罚的吗?他今天失职,不是使殿下险些遭毒手吗?”
石达开道:“我何时下过处罚令啊?”
刘益陽说:“我知道,是汪海洋自己下的令,他叫人打了他五十军棍,还不准人告诉你。”
石达开又意外又感动,他俯下身,注视着创口,埋怨道:“你这傻小子,你白挨这五十军棍干吗!别人若碰上这事,告饶还告不过来呢,你却自己找打。”
汪海洋说:“我知道殿下舍不得打我,可按军规该打,我若不自己打那今后怎么服人啊?别人就会说了,侍候翼王的人特殊。”
石达开拍了拍江海洋的头,说:“有种,好小子。”
28
军营里石达开与刘益陽走着,刘益陽说:“江海洋说,为了翼王,他随时准备把命豁上,他真是忠心耿耿啊。”
石达开说:“他今年才十七岁,两年前,是我在桂平城里捡来的孩子,他都快饿死了。”
刘益陽忽然站住,眼巴巴地望着石达开,说:“你把我也捡去,行吗?”
石达开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她的渴求,石达开摸了摸她的脸蛋,问:“你的亲人能让吗?”
刘益陽说:“什么亲人!我父亲一出事,他们都躲得远远的,还不如摆船的老艄公呢。让我跟你走吧,我不能打仗,天天给翼王打洗脚水、倒茶,那还不行吗?”
石达开怜爱地看着她,说:“我哪能舍得让你干粗活呢?你念过书吗?”
刘益陽说:“念过三年,这是我父亲坐馆的时候,带我一起去上学的。”
石达开说:“你给我当女儿吧。”
望着石达开,刘益陽半晌没说出话来。
石达开说:“你不愿意?以为我不配?”
刘益陽闪动着黑眼睛说:“我看,你更像个哥哥。”
“哪里,”石达开说,“足可以当你的父亲了。行吗?”
机灵的刘益陽立即趴下去叩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爹”。
石达开拉起她来,说:“你得依我一件事,那就是你要读书,有馆呢,人馆,没馆时我来教你,你不许偷懒。”
刘益陽说:“我上童子军去,他们比我大不了几岁。”
“不行。”石达开说,“太平天国里不缺大将,缺军师,缺宰相,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成为天国的柱石,行吗?”
刘益陽郑重地点点头,说:“从今天起,我就叫石益陽了。”
“不改也可。”石达开说。
“不,我就是石益陽。”
石达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