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浦口(一八五三年六月三日)
号炮连声,千帆竞发,西征军水陆大军起行。
曾天养在船上招手,林启蓉也在向他的外甥谭绍光招手。
帆影渐渐成了天边的一堆白雪,谭绍光对曾晚妹说:“走吧,回天京去吧。”
二人上马。
2.回天京的路上曾晚妹、谭绍光并马走着,不时地要躲闪运粮进城的马车。
谭绍光说:“晚生,你还在童子军里呆下去吗?”
曾晚妹问:“怎么,你要走?”
谭绍光说:“我都十六了,我和范汝增、李世贤、陈坤书,还有陈玉成,都要离开童子军了。”
“那童子军可没意思了。”曾晚妹很觉失落。
谭绍光嘲笑地说:“听你这口气,你要在童子军里呆到长出白胡子来呀!”
“你们走,我也走。”曾晚妹说。
谭绍光说:“本来李世贤说,大伙散了之前,要在一起乐一乐,后来那消息一传出来,大伙说让陈玉成请客。”
“他哪有钱!”曾晚妹说,“太平军又不发钱。”
“他有两锭银子呀!”谭绍光笑了,“你也去吃他的大户,去不去?”
曾晚妹说:“我才不去呢。”
谭绍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哎,晚生,你好像跟陈玉成闹别扭了吧?为啥事呀,好几天不说话?从前你们俩可是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呀!”
“去你的!”曾晚妹大为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害羞的,”谭绍光说,“你呀,从小像个丫头,爱哭,你将来当了大将军也动不动哭鼻子呀?”
曾晚妹说:“去!你才哭呢。”她忽然记起方才他说“那消息”,不知指什么,就问:“你说的那消息是不是陈玉成升了指挥的事呀?”
“那只算一喜,”谭绍光说,“陈玉成可交了好运了,他是双喜临门。哎,怪了,你和他那么好,你会不知道?”
“我们不是吵架了嘛!”曾晚妹说,“快告诉我,他还有什么喜事?”
“你猜!”谭绍光故意卖关子。
曾晚妹说:“还有啥,莫非天王还能招他当驸马不成?”
谭绍光把马鞭子在空中一挥说:“还真叫你猜着了!天王要把天长金仪美下嫁给陈玉成了。”
曾晚妹像被雷打了一般勒马站住,呆了好一会才说:“胡说,这不可能!”
谭绍光根本没注意曾晚妹脸上表情的急剧变化,他催促着:“快走呀!发什么呆。你说不可能?怎么不可能?天王的女儿总得嫁人吧?陈玉成一表人才,能文能武,十七岁就当上了殿左三十指挥,你在咱童子军里从头到尾数一数,哪个能比得过陈玉成?天王好眼力呀!”
曾晚妹已没有理由不信,可她仍然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地说:“就算是天王要招陈玉成当驸马,他也不能干。”
谭绍光一听大笑起来:“有那样的傻瓜吗?当驸马还不干?而且我告诉你,听说仪美公主长得可端庄了呢。”
“那是你,陈玉成不会像你一样。”曾晚妹忍着心上的阵阵撕裂般疼痛硬撑着说。
谭绍光说:“陈玉成不削失了脑袋往前钻,那可真是傻透腔了。”
曾晚妹问:“那,那陈玉成要是有心上人了呢?”
“你说什么?”谭绍光又纵声大笑起来,他说,“有谁能相信陈玉成有心上人?他敢吗?他敢找女人吗?除非他不要命了。”
这话又如五雷轰顶一般击得曾晚妹一阵阵头晕眼花。她极力镇定自己,说:“我还是不信,我去问问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不自信,越来越没底气。
谭绍光终于最后击垮了曾晚妹,他说:“前天,天王把陈玉成叫到天王府去了,当面招的驸马。快走,咱们叫他请客。”
曾晚妹在马上摇晃了几下,差点栽到马下。谭绍光问:“你怎么了?”
曾晚妹顿时泪流满面,她扬起鞭子拼命打马,那匹追风马驮着她飞一样跑到前面去了。半天也没醒过腔来的谭绍光也急忙打马跟上去。
3.天王府后林苑仪美寝宫仪美中途就离开了画肪船,推说头晕,回到了寝宫,把宫女全都赶到廊下去,一个人坐在那里垂泪。
她忽听门外有人问宫女:“天长金在吗?”
一个官女的声音说:“在,她不想见人。”
但仪美已听出是姑姑洪宣娇的声音,她拉开房门,说:“姑姑!你怎么也不多玩一会儿?”
“我哪有那份闲心!”洪宣娇坐下,拿起一把四扇扇着风,注视着仪美的眼睛,问:“你哭了?”
“谁哭了!”仪美笑着否认,可那不听话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洪宣娇一时觉得仪美挺可怜,她坐得离她更近些,问:“方才在画舫里,我与你父王说的话,你是不是听见了?”
仪美点了点头。
洪宣娇说:“看,成了一团乱麻,越抖越乱。又把你搅进来了。”
仪美问:“姑姑,我……我那么讨人厌吗?”一个少女的自尊和自爱受到了伤害那创伤是最不易平复的。
洪宣娇抚着她的头发说:“仪美,你是个好孩子,谁能讨厌你呀!”
仪美问:“那溅玉成为什么不要我?又为什么托人来劝父亲收回成命?”
洪宣娇叹口气,说:“这和你没关系,真的,一点也不关你的事。”
仪美问:“那是什么事呢?”
洪宣娇觉得没法说,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她站到了窗下,看着外面的园景。
“有什么不好说的吗?”仪美又问。
洪宣娇没有正面回答她,却问:“你见过陈玉成吗?”
仪美点头说:“见过几次。那天父王召他进宫,我在后面也偷着看了。”
洪宣娇问:“你喜欢他吗?”
仪美说:“可他并不中意我。”喜欢对方的话,贵为天长金的仪美,也还是说不出口。
“强扭的瓜不甜,你明白这意思吗?”洪宣娇问。
仪美点点头。
“陈玉成是个好人,”洪宣娇说,“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换上任何人,当驸马这样的好事落到头上,还不得乐得给祖宗去磕头啊?陈玉成他不愿意,必有他的道理,必有他的难言之隐。你能理解吗?”
仪美目光茫然地说:“我管别人什么难言之隐干什么。既然连姑姑都出面来破这个婚,我就是遵父命嫁过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她觉得内心酸楚得不行。
洪宣娇拍着她的手说:“仪美,你真是个贤慧而又通情达理的姑娘。”
仪美说:“行了,你去告诉陈玉成,我不会难为他,我也没到烂在家里嫁不出去的地步。”自尊驱使她必须这样刚强。
“又说傻话,”洪宣娇说,“谁会说你烂到家里呢?常言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何况你又是天仙一样的人呢。不过,你说不难为他,没有用处的,天王哥哥绝对不会因为陈玉成不要你,就收回成命,我的面子都搭进去了,也没管用嘛。”
“那怎么办?”仪美想了一下,说,“也许我出面,能让父亲收回成命。”
洪宣娇眼睛一亮,说:“你太聪明了。我怎么没想到!你说得对,可到如今,只有你可以挽救局面。不过,太难为你了。”
“是啊,”仪美说,“招驸马的事肯定已在天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忽然又没这回事了,再传出陈玉成不要我,姑姑,你说我还有什么脸面立于世?”说到这里,她又落下泪来。
洪宣娇又不忍心了。她说:“算了吧,你别为难了。听天由命吧。”
仪美说:“我可以去劝父亲改变主意,不过有个条件。”
洪宣娇问:“你想说什么?”
“我要见见陈玉成,”仪美说,“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她鼓足了少女的勇气。
洪宣娇十分踌躇,她说:“你……有这个必要吗?既然你已不想下嫁于他,又有什么好说呢?”
“不,我要见他。”仪美那端庄的脸上现出少有的刚毅和肃穆。
洪宣娇猜不透她在想什么,目视她良久,才点了点头。
4.童子军大营中陈玉成正在收拾行李,陈坤书、范汝增、李世贤也在打行李。一些小伙伴在一旁围着,有的说:“你们都走了,童子军就散伙了。”有的说:“我就差一岁肥我也带走吧。”
范汝增说:“等你黄嘴丫子褪了再说吧!”
小伙伴笑着与他厮打:“你的黄嘴丫子也没褪净啊!”
突然,营门唯一声推开,人们一回头,见曾晚妹满脸是泪,怒目圆睁地出现在门口,人们正愣着不知怎么回事的时候,气喘吁吁的谭绍光也跟了进来,他一劲给陈玉成打手势,做哑语,陈玉成看到了却没理他,他冷静地直起腰,对曾晚妹笑笑,说:“把你爷爷送走了?”
曾晚妹厉声说:“你出来!”然后自己快步走了出去。
小伙伴们喊喊喳喳议论:“怎么了?”“还从来没见咱的假丫头发这么大脾气呢!”
“行了,都闭上嘴吧!”陈玉成看大伙一眼,走了出去。
陈坤书说:“陈玉成怎么了,好像有什么短处抓在曾晚生手里似的。”
5.玄武湖畔曾晚妹一直把陈玉成带到了碧波涟涟的玄武湖畔,接天莲叶几乎盖住了多一半湖水,红的、粉的、白的莲花开得好不热闹。他们两个都没心思赏风景,一前一后地走着。
在一处没人的乱石堆前,曾晚妹终于站住了,她说:“我今天才看透了你的黑心。从前我瞎了眼。”
陈玉成坐在石头上,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他拾起一块扁平的小石块,在水里打出一串涟漪。他故意气她,说:“怎么了?已经好几天不跟我说话了,今个可是你找上门来的,是找我算账的吧?”
“对了,”曾晚妹说,“该算算总账了。”
陈玉成问:“不就是那个同心结的事吗?不值得生那么大的气。”
“你别装蒜!”曾晚妹说,“什么同心结,我早把那事忘了,千里迢迢,我也不相信你能再去找那个药铺千金!”
“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气好生呢?”陈玉成说,他就是不往仪美公主身上说。
曾晚妹也不揭破,她此时仍然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希望从谭绍光那里听来的只是道听途说。所以曾晚妹说:“你办的事情咱己还不知道吗?”
“你指的什么事情?”陈玉成问。
“缺德、没良心的事。”曾晚妹说。
陈玉成说:“我陈玉成走得正,行得正,从不做亏心事,问心无愧。”
“你还敢夸口!”曾晚妹说着又伤心地掉泪了,“你说,我对你怎么样?”
陈玉成说:“好啊。”
曾晚妹问:“我把心都交给你了,是不是?”
陈玉成说:“是呀!”
“那你为什么欺侮我,干设良心的事?”曾晚妹问。
“什么事呀?”陈玉成仍在装傻。
“你不是当了驸马了吗?全天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你还瞒我!有没有这事?”曾晚妹虽然一口气连珠炮一样把要说的话全发射出去,她仍希望陈玉成矢口否认。
可她没想到,陈玉成是那样平静、那样不当回事地说:“有这回事。”
曾晚妹的心在往下沉,沉到了冰冷幽深、漆黑的玄武湖底,她几乎麻木了,半晌才说:“你答应了,是不是?”
“我不答应行吗?”陈玉成做出一副无奈的神情说,“你想想,天王要嫁女儿,能问问陈玉成同意不同意吗?那是天王的诏旨,谁敢抗命抗旨?”
这是曾晚妹也驳不倒的理,她的情绪一下子跌到了最低谷,只感到周身发冷,她像在自言自语:“是呀,是呀,这是忘恩负义的最好的借口,白费了几年来我对你的一片心……”
“我知道你的一片心又有什么用?”陈玉成说,“我敢向天王声称我有未婚妻吗?我敢说我私订终身的人叫曾晚妹吗?”
“你不是男子汉!”曾晚妹说,“大不了是个死吗?你敢把我曾晚妹在天王面前供出去,我就有胆量陪你去死!你敢吗,陈玉成?”她的目光咄咄逼人。
陈玉成此前一番话等于把事情的最后结局向这天真的烈女摊了牌。直到此刻,他也面临着生与死的关口。
这时,曾晚妹站起来了,她除下红巾,掠了掠头发,凄然地笑了笑,说:“你去当你的驸马吧,一个男人,也许只能这样抉择,我不再让你烦心了,不再让你甩不掉了,我自己走开,谁让我自己没长正眼睛呢。”
泪水哗哗地顺腮而下。就在陈玉成没注意的当儿,曾晚妹双手向上一举,咚一声跃人湖中。
陈玉成大惊,叫了一声:“晚妹!”也跃入湖中。
6.洪宣矫宅邸头发湿淋淋的曾晚妹躺在床上,洪宣娇在给她梳理头发,她说:“你真是个死心眼的傻丫头,你怎么能寻短见呢?”
曾晚妹极度伤心地说:“他多余把我救上来,我迟早还会自戕的,我活在世上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傻丫头,”洪宣娇说,“有陈玉成这样忠义的人守着你,你永远都不该想到死!你为了他,你也不能死。”
曾晚妹流着泪说:“你别安慰我了,我已经不伤心了,都过去了,从前的曾晚妹已经死了,他陈玉成好与歹,都与我没有关系了。”
“你真浑,真可恨!”洪宣娇说,“你直到现在还把陈玉成看成薄情的人,你对不起他的一片心啊!”
“我对不起他?”曾晚妹认为她在安慰自己。
“天王是要招他为驸马,可你知道陈玉成是怎样回答的吗?为了你,为了你们两小无猜的那份情,他胆敢在天王面前拒绝了这门婚事!”
曾晚妹惊得眼珠定住半晌不转一下。她坐了起来,抓住她的手:“这是真的吗?”
“怎么不真!”洪宣娇说,“为此天王大怒,天王的女儿居然有人敢说不要,这还了得吗?”
善良的曾晚妹一下子转为替陈玉成担心了:“那玉成怎么办?他不是间下大祸了吗?”
“是呀,这祸还不小呢。”洪宣娇说,“陈玉成找苏三娘去说,苏三娘让我出面跟天王谈,我好歹是他妹妹呀。”
曾晚妹满怀希冀地说:“你去说了吗?”
洪宣娇说:“我也碰了钉子。”
曾晚妹的情绪又一落千丈了:“这么说,无可挽回了?”但她已经不恨陈玉成了。
“就看玉成与仪美公主这一次谈得怎么样了。”洪宣娇说。
“你说什么?”曾晚妹好不奇怪,“你说玉成去和天长金谈?”
“是啊。”洪宣娇说,“仪美指名要与王成谈谈,她说由她去劝说天王收回成命。条件是她必须见陈玉成一面。”
曾晚妹摇头苦笑,她怎能相信这与虎谋皮的神话呢?她说:“鬼才相信天长金能答应迟婚。”她认为这是天长金的诡计。
“按常理,你说得对。”洪宣娇说,“可是仪美从小读书明理,她是个通达的人,也许……”
“别说了,”曾晚妹决然地说,“说来说去,我是个多余的人啊!”
7.东朝房后面的密室苏三娘把陈玉成秘密地领进来,关严门,嘱了一句:“别超过一个时辰,一会我来接你出去。”说完匆匆走了。
刚迈进室内,陈玉成感到光线有点昏暗,适应了一会,他才看见有一个仪态端庄秀美一身宫装的少女背光坐在那里。陈玉成料定这一定是仪美公主了,忙说:“陈玉成请天长金安。”
“你坐吧,不要拘束。”仪美打量着这个英俊的少年。
陈玉成不敢看她,低声说:“陈玉成奉天长金之命来官晋见,不知有何吩咐。”
仪美轻轻叹了口气,说:“不是我找你,应该是你求我,不是吗?”
陈玉成说:“不敢。”又偷偷看了她一眼。
“有什么不敢的!”仪美说,“天王赐婚,你都敢顶着不要,你的胆子不是很大吗?”她的话平静却隐含着埋怨和讥讽。
陈玉成一听口气不对。吓得马上站了起来。
“你坐下,”仪美莞尔一笑说,“你抬起头来看看我,你还从来没见过我吧?”
陈玉成说:“在武昌时见过,离很远,公主在打秋千。”
仪美说:“我不是嫁不出去的黄脸婆吧?”她说这话时心底涌起阵阵哀伤。
陈玉成诚惶诚恐地说:“公主这样说,小的无地自容了。”他本想说公主很美,却又觉不妥。
“分明是我无地自容,你反倒说你自己。”仪美公主平静地说,“我堂堂的天王之女,经父王赐婚给你,你却一口拒绝,你说我是不是无地自容啊?”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陈玉成只得说:“公主容禀,小的能攀龙附凤,那不是祖宗有德吗?小的只是年龄小,不想成婚。”
“是吗?”仪美公主笑眯眯地说,“若是这样,很简单,晚几年成亲就是了,可先下定。”她明知陈玉成是玩弄托词。
陈玉成方知公主的厉害,心里不禁暗暗叫苦,他只得再搬出自己也知道不值一驳的理由:“更主要的,是太平天国有个规矩,丞相以下不能成亲,不许夫妻同住,陈玉成怎敢冒天下之大不违?”
仪美公主慢条斯理地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天王是一国之主,人人都得按天王旨意办事,只要天王让你办的,还会有人出来指责吗?”
陈玉成哑口无言,恨不能有地缝钻进去。他现在更摸不准天长金到底何意了。仪美公主仍不肯罢休,她说:“现在可该你无地自容了,你不是个愚笨之人,你编出这么两款来骗人,连我都骗不过去,你能骗得过天王吗?论罪过,说你是欺君之罪,一点不为过。”
陈玉成不想再软下去了,他直起了腰,说:“小的以为,君可使臣,但却不能强臣之所难。”
“晤,这几句话有点像陈玉成了。”仪美像裁判员一样,她说,“我更喜欢现在的陈玉成。咱们别绕弯子了。我姑姑想必已经同你说过了,我想见见你,也想帮帮你,成全你。可是有一宗,你必须说实话。你也能明白,在我面前说假话是蒙骗不了人的,不说实话,我不可能帮你。”
陈玉成沉默了,他如向公主讲明实情那他就是坦白了欺君之罪,更要命的是要把曾晚妹牵连进来,她会跟着送命,陈玉成岂能如此愚蠢?
公主起身给他续了茶,平静而极有耐心地望着他。她美丽的眼睛犀利地盯着他的脸。
陈玉成不想说谎,他说:“我……是有隐情,可我不能说。”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仪美公主说,“人世间能让你抗君命的力量是什么?只有男女之情。我知道,为了男女私情,可以捐弃生命,那当然什么都不在话下了。”
这一席话令陈玉成大为震惊,也对公主肃然起敬,仪美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了。她反而敬重他了,她猜对了!
她说:“我说对了,你也不用承认,我明白你也不敢承认,那你就犯了天条,你就没命了。”
陈玉成说:“我死了不要紧,我不能连累了那个可怜的女孩子。为了招驸马的事,消息一传出去,她就寻短见了,幸而救得及时。天长金啊,如果我当驸马,就必须害死一条无辜的生命,你说我应当怎么办?”他表达得情真意切。
仪美似乎经历了一阵思索和内心的斗争,她终于说:“陈玉成,我成全你。我去对天王说,让他收回成命。”
陈玉成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好像看出天长金也很痛苦。
“你下去吧。”公主的话里充满了苍凉味道,“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愿上帝保信你。”
陈玉成忽然觉得面前这位温文尔雅、仪态万方的公主也很令他同情,他愣了半天,嗫嚅地说:“那公主你……怎么办呢?”
“我嘛,”仪美说,“一个别人不要的女人,还有什么好结局呢?”
陈玉成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叫了一声:“天长金!”他有点惶惶不安了。
他看见,仪美眼中有泪,她站了起来,急匆匆地从后门出去了,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保重,为天王尽忠吧。”
8.洪宣娇家陈玉成从同情怜悯仪美的情结中挣脱出来,费了好大气力,当他赶到洪宣娇家时已是傍晚时分,门口的玻璃灯已经点燃了,江元拔笔挺地站在门口。
陈玉成问:“宣娇姐姐在吗?”
江元拔说:“去女营了。对了,曾晚妹刚刚出去,她让我把这个给你。”说着江元拔拿出一个信封交给他。
陈玉成打开信一看,立刻慌了:“晚妹上哪去了,知道吗?”
江元拔说:“她没说,怎么了?”
陈玉成顿足说:“这是她留下的一封遗书!”
江元拔说:“那上哪找去呀?天京这么大,还不像大海捞针一样?”
陈玉成想了想,对江元拔说:“借我一匹好马,行吗?”
江元拔二话没说,到后院马厩里牵出一匹菊花青马来。陈玉成不等江元拔将马鞍子拿来,就跨上光背马一阵风驰出了院子。
9.玄武湖畔陈玉成没有猜错,曾晚妹果然在玄武湖畔。她已换上了女儿装,打扮得比任何时候都漂亮,只是脸上的忧戚和绝望与装束形成强烈的反差。黄昏时的湖上风高浪大,湖面如同卷起千堆雪,莲花也在风浪中飘摇。
陈玉成骑着快马驰来了。他远远地看见了曾晚妹的身影。
马蹄声惊动了曾晚妹,她看见了向她驰近的陈玉成,她回过头去,流着泪说:“你别过来,你过来我马上就跳。”
在相距百步的地方,陈玉成下马,僵在那里,不敢向前迈步,他说:“晚妹,你不能啊,我告诉你”
曾晚妹不听,她说:“玉成哥,你是有情有义的人,妹妹错怪了你。为了不连累你,妹妹只有以死相报了,你拦我也没用,你不能时时刻刻看着我呀!”
陈玉成大声地说:“可是,我告诉你,仪美公主已经答应我,她去求天王,她说她决心成全我们……”
曾晚妹说:“我不信。你是用这个办法来不让我死。玉成哥,因为有我活着,让你左右为难,让你违抗君命,最后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晚妹不忍心啊!”
陈玉成跺脚说:“你这人怎么不信呢?仪美公主真的答应了,你若不信,你可以去问,如果没有这回事,你再死也不迟呀!”
曾晚妹有些相信了,在她迟疑的时候,陈玉成已经逐渐接近了她,直到猛扑过来,把她抱在怀中。
曾晚妹大哭,陈玉成也落泪了。
曾晚妹问:“玉成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陈玉成替她拭着泪说:“我也不知道,都是你对我太好,要死要活的。”
曾晚妹带着泪笑了,她问:“仪美公主为什么会这样通情达理?”
“不知道,”陈玉成说,“可能因为我说了实话。”其实他知道仪美的宽容也是因为爱他。可他绝对不敢再刺激曾晚妹了。
“你把我说出去了?”曾晚妹说,“万一她用的是计策,上天王那告发呢?”
“人家并没有问你的名字。”陈玉成说。
曾晚妹叹了一声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呀!”她现在对天长金仪美肃然起敬了。
陈玉成说:“你答应我一件事,行吗?”
曾晚妹问:“什么事?”
陈玉成说:“你不能动不动就想死,你的命那么不值钱吗?”
曾晚妹在他怀里幸福地笑了:“我呀,我能为你去死,也就觉得心甘情愿,真的。”
“你今后不能再这么傻了。”陈玉成说,“你光想到你一时痛快,一了百了,你没想想,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曾晚妹说:“你正好去当驸马呀!”
“你还这么调皮!”陈玉成说,“叫你坏!”他伸手去抓她的胳肢窝,抓得曾晚妹在他怀里打滚,笑得喘不过气来。
10
后林苑仪美公主寝宫前竹林间斜月东升,在一片湘妃竹的梢头间徘徊,仪美公主的绿纱窗开着,一阵阵古筝的弦律令人荡气回肠。
洪秀全和程岭南带着宫女从竹林小径漫步过来,听见琴声,程岭南说:“是天长金在弹筝吗?真好听。”
洪秀全说:“这琴音中潜藏着一股幽怨、凄凉的味道,不是好兆。”
程岭南说:“我怎么听不出来?是不是天长金为婚事苦恼?她想必已知道了陈玉成拒婚的事。”
洪秀全道二“陈玉成他敢吗?朕已找了他的叔叔陈承瑢,朕不轻言启则必果。”
他们已来到仪美的窗下,举目可见仪美临窗抚琴的身影。
洪秀全对程岭南说:“你先回去吧。让他们把沐浴的水烧热,我到仪美那里坐坐就来。”
程岭南带宫女们转过房角走了。
11
仪美寝宫当宫女大声报“天王驾到”时,仪美犹自浸沉在琴韵中,根本没听见。天王向宫女摆摆手,自己轻轻地来到女儿身后。仪美在弹高音,双手大幅度地拨动着,身子一俯一仰,十分陶醉投入。突然一根商弦崩断,琴声猛然而止,她一愣,同时发现了洪秀全,忙起立:“父王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人报一声。”
洪秀全说:“官女喊了,你太专心致志,没听见。”
仪美用手拎起断弦说:“这大概不是好兆。”
洪秀全说:“曲高和寡,音高易折,这里没有什么玄机,朕弹琴时常断弦,你看朕做事不是一帆风顺吗?”
宫女端上茶来。洪秀全问:“仪美,你好像心上有事,是不是?”
仪美道:“没什么事。现在太优裕了,我倒想起广东花县老家的田园生活来,那时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院前大榕树下,听爷爷讲南朝北国,你把我抱在怀里,给我驱赶蚊子……我特别怀恋那种日子。”
洪秀全笑了:“你这是人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啊。有多少人羡慕你,对他们来说,永远是可望不可及的。”
仪美笑笑。其实她说的是真实感受。
洪秀全问:“你是不是因为陈玉成的事烦恼啊?”
仪美说:“是啊,孩儿正想为此事向父王陈说女儿的心思。”
洪秀全的手向下一压说:“不必担心,朕之意志岂可动摇哪陈玉成文武兼备,后生可畏,朕看不错的。况且,一箭双雕,陈玉成成了朕的驸马,他的叔叔陈承溶就不会再是杨秀清铁幕中人物了。”
“孩儿的婚事怎么又扯到东王府去了?”仪美显然不满地说。
洪秀全道:“朕要江山不易,必须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暗中布下千条万条线,让每一条线都拴在朕的手上,我提一提,它动一动。”他活动着右手五个指头说,他的动作像木偶艺人在提线。
“这不成了牵线木偶了吗?”仪美也油然想到了木偶戏。
洪秀全为女儿的聪明颖悟而开怀大笑。
令洪秀全大感意外的是仪美竟然说:“父王,女儿不愿和陈玉成成婚。”
洪秀全的思路仍停留在固有的坐标上,他说:“你放心,别看陈玉成说几句抗旨的话,最终会服服帖帖、高高兴兴。”
“女儿不是这个意思。”仪美说,“女儿昨天找人算了一卦,卦上说我与陈玉成犯克,即使勉强成婚,也是不能白头偕老的。”
洪秀全却哈哈大笑,说:“朕并不信这些邪门歪道。”
仪美说:“倘父王执意要我嫁陈玉成,我就离家出走。”
洪秀全吓了一跳,不认识似的看着女儿:“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呀?”
仪美说:“我不喜欢他。天晚了,我要睡了,父王请去安歇吧。”她竟自向卧房走去。洪秀全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女尚书司琴匆匆走来,说:“禀天王,东王来了,在真神殿,天父附体临凡了,让陛下去接旨。”
洪秀全的脸色立时变得十分难看,他气冲冲地说:“你去说,朕头疼,睡下了。”
司琴道:“那怕不行。每次天父下凡,陛下都是跪下接旨,天朝上下无人不知,也正因为如此,天父之命才更令四方畏服,倘天王今天不去接旨,那会闹出乱子来的。”
洪秀全悻悻地说:“走吧。”
12
天神殿杨秀清已经抖成了一团,杨云娇在殿前大铜鼎中焚起香来,韦昌辉、石达开等人不知什么时候都来了,一齐跪在大殿里。
一见洪秀全进殿届云娇立即高呼:“天父临凡,洪秀全小子接旨!”
洪秀全趋步上前,在百官前面跪下。
只听杨秀清闭着眼一阵念念有词后说:“秀全小子,尔奠都天京,宜使民众安居乐业,朕让尔颁行《天朝田亩制度》,为何拖至今天尚不颁行啊?”
洪秀全的脸色好一些了,他俯在地上答道:“小子已令秀清弟近日即颁行天下,谢谢天父垂问,小子一定让民众安居乐业。”
那杨秀清又抖动着双肩说:“秀全小子,尔欲嫁公主耶?”
洪秀全忙答:“是。”
杨秀清道:“此女不能嫁武将,只能嫁文臣,天机不可预泄,尔要牢记。”
洪秀全点头唯唯:“小子谨记。”
杨秀清又最后抖了科,说:“朕归天矣,汝等好自为之。”
不一会,杨秀清恢复了正常,好像换了个人一样,急忙趋下金殿,扶起洪秀全,让到金殿上,自己站在阶下,垂首问道:“不知天父临凡有何谕告?”
洪秀全忍着气说:“让咱们把《天朝田亩制度》尽快颁行天下。”
杨秀清说:“臣弟两天内即可办妥。”
洪秀全又说:“还有一家务小事,不让朕将小女嫁于陈玉成,让嫁文官。”
杨秀清问:“这是为何?”
洪秀全答:“没有说原因。”
杨秀清说:“那就不嫁吧。”
洪秀全却闷闷不乐的样子,石达开、韦昌辉早溜出去了。
13
荣光门外韦昌辉、石达开并肩走着。韦昌辉问:“达开弟明天要去安庆吗?”
石达开说:“东王委我去西边督师,天京防务都靠北三兄了。”
韦昌辉指着从王宫里也可看见的守望楼说:“这些守望楼一直连接天京十三座城门外的兵营,外面一有敌情,摇旗即可,城里有两万精兵,足够了。”
石达开说:“无父近来不怎么下凡了,今天下凡为何?”
韦昌辉四下看看,说:“不像有什么大事。上次下凡骂了一通赖王娘,说她不管后宫。今天呢,《天朝日商制度》马上要刊印了,天父不会为这个操心呀。”
石达开道:“那仪美公主嫁不嫁陈玉成之事,更是鸡毛蒜皮小事,无父岂不是太累了吗?”
韦昌辉神秘地笑笑,说:“这恐怕是为陈承瑢而起。”
石达开问:“此话怎讲?”
韦昌辉说:“天、地、春、夏、秋、冬二十四个丞相,陈承瑢是首,又在东王府办公,他手上的权力炙手可热。天王有没有借招陈玉成为驸马,将陈承瑢笼络到天王手中之意呀?”
石达开恍然道:“这样说来,天父下凡是不让陈承瑢离开东王麾下?”
两个人都会心地笑起来。
韦昌辉说:“你马上出去督师了,一条肠子,我可受罪了。”
“你坐守天京,大权在握,”石达开故意说得轻松,“又不受鞍马劳顿之苦,你有什么罪可受呀?”
韦昌辉说:“我弄不好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石达开仍然以戏谑之语对之:“这么热的暑天,真呆在风箱里两头受凉气,那是多大的福分啊!我太羡慕了!”
“你说风凉话,”韦昌辉说,“我去见天王、东王,咱们换换,我去督师,你镇守天京。”
石达开他们已走到大门外,江海洋已经牵来了坐骑,他一边上马一边说:“能者多劳,我没你那样运筹帷幄的本事呀!”
韦昌辉也从牌刀手手中接过缰绳,跨上马背说:“明天不送了,一帆风顺。”
两人在马上拱手而别。
韦昌辉又凑过来,神秘地说:“我最怕的是天父下凡,一听杨云娇喊,我腿就打哆嗦。”
石达开圆滑地一笑,怎么理解这笑都行。
14
天王寝宫洪秀全正拿着一支笔站在起居室的屏风前,那里贴了一张很大的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人名,从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到以下官员应有尽有,每个名字都用直线连在别的名字间,纵横交错,看上去很乱。此时他正把陈承溶的名字下画了一条粗杠。
程岭南走来,洪秀全连忙想把挂图卷起,程岭南已经看见了,说:“哟,陛下怎么还画了个升官图啊?”
洪秀全不好再收起来,就让她看,他说:“天朝大小辟员都在上面了,朕可以随时记得哪个好、哪个劣。”
程岭南问:“那,陛下画这么多横七竖八的线干什么呀?”
洪秀全矜持地笑笑说:“谁是谁的人,谁是谁的亲戚,朕都用线标出来了,用人不就有个准谱了吗?该调开的调开,该拆散的拆散,最怕是结成朋党,朕不能不防啊。”
程岭南说:“天王真是太操心了。”
女尚书司琴站在门外说:“禀天王,东王府来送奏折了,都是急的,请天王批答。”
洪秀全卷起那张图,藏在壁橱里,一边向外走一边说:“到真神殿去吧。”
司琴答应一声。
15
真神殿东王府的二尚书侯谦芳跪下三呼万岁毕,呈上奏折。司琴用铺着黄缎的金盘接过,送到洪秀全龙案前,洪秀全展开一个奏折看。这是请旨颁行《天朝田亩制度》的奏折。
洪秀全看过,对侯谦芳说:“太平天国要实行的就是有田同耕,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钱同使,让天国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这里说田分五等,朕以为五等不足以把田的好坏分得细,田有厚薄,地力有大小,有水田、旱田,有山田、平畴田,有三季田、两季田、一季田,五等怎么能行?朕看要分九等,不管什么地,按两季或年产量分成上上田、上下田、中上田、中下田等等,以此类推。”
侯谦芳说:“是,陛下。”
洪秀全又说:“在农村实行军制,还要好好筹划一下,你回去对东王说,既然天父有旨,要尽快弄好,公布出去。”
侯谦芳又说:“遵旨。”
再翻下面的九个奏折,见其中一个夹着一张字条。洪秀全不由得看了看侯谦芳,侯谦芳向天王递了个会心的眼神。
洪秀全这才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程妃昨去东王府,在密室相见,似有押亵之情。
洪秀全冲侯谦芳点了点头,将纸条因了攥在手心,又批了几个折子,说:“这些都按东王说的办吧。”
“遵旨!”侯谦芳又从司琴手中的金盘中接过批过的折子,跪安后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