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雨花台下凛冽的寒风吹起满天的雪花,雪花飘落江中立刻不见了踪影,只有覆盖在松针上的雪形成洁白的雪团,离远看像是挂在树上的白花,颤巍巍的。在雨花台的松柏环合的山坡上,有一座新墓,墓碑上写着“太平天国勇将陈宗扬、谢满妹伉俪合葬之墓”字样。
洪宣娇和江元拔木立在风雪墓前,他们的肩上都散落着雪花,洪宣娇已是男儿装束,英俊而潇洒。
洪宣娇终于拉马上路了,上马前,她最后回眸,看一眼锁在岚雾里雄伟的天京外城城郭的轮廓。
两骑马向北边的大路急驰而去。
2.武昌曾国藩临时官邸(一八五五年一月六日)
曾国藩下榻的地方,又是从前的巡抚衙门,这里岗哨林立,门前摆着各种执事,有戈什哈站班,十分威风。
曾国藩正与罗泽南、曾国筌等会商军情。新任湖北按察使胡林翼也在。曾国藩说:“我湘军自克湖北重镇武昌以来,连下黄州、兴国,新州,又在田家镇打了个大胜仗,可谓湘军军威大振了。”
罗泽南说:“长毛自湘潭惨败后,一败再败,半壁山防线突破后,据算,长毛战船损失万余艘,南京上游各城失陷殆尽,他们派能打仗的燕王泰日纲来督战也未能扭转战局。”
胡林翼道:“现塔齐布已从上游琵琶亭渡江,罗泽南也从白水港渡江,加上我所带黔勇,围九江之兵力已达一万五千,一定攻下九江。”
曾国筌说:“听说杨贼这次又派了石达开来,此人诡计多端,我听左宗棠说,此人懂兵法。”
“又是以讹传讹,他没去过敌营,他怎么知道长毛虚实?”罗泽南笑道。
曾国筌不答,与曾国藩相视而笑。
忽然一个戈什哈进来,说:“左大人来访,已到门外。”
曾国筌道:“他这次没有送来一串给死人焚化的纸钱呀?”
罗泽南问:“他专门从长沙跑来干什么?”
曾国藩刚说了声“快请”,左宗棠早已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他新穿了一件裘皮袍子,外罩银鼠皮青色四花马褂,显得阔绰而风光。
曾国藩拉住他的手,说:“几次大捷,都有你的头功啊!你募粮饷及时,使湘军无后顾之忧啊。”
左宗棠又与胡林翼等人寒暄毕,坐下,抚弄着茶碗,尖酸刻薄地说:“仁兄为此立了大功,圣上赏了黄马褂穿,我左宗棠还得穿青马褂呀!”
曾国藩颇不好意思,连连解释说:“在下在奏报中并未漏报季高见之大功,无奈军机处的人总是看战功,眼睛盯着攻城略地的将领,对幕后的人常常忽视。”
左宗棠说:“玩笑,玩笑。”
曾国藩说:“季高见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必有要事而来。”
左宗棠喝了一口茶,捻须面笑:“我来时带来了五百个木匠,已住在汉口。”
“这是何故?”曾国藩问,“难道要为我打造攻城器具吗?”
“非也。”左宗棠说,“让他们日夜加紧打造棺材,也未必够用。”
曾国藩脸色不好看起来,但尚能忍耐,曾国筌早忍不住了,声音里带三分怒气地说:“季高何屡次作狂士之举?上一次靖港之役后,你送了一串纸箱来羞辱我们,这次又带来木匠为我们打造棺木,你这是为何?”
左宗棠也不生气,抑扬顿挫地说:“无我之羞辱测无后来湘军之屡战屡捷。”
胡林翼笑道:“如此说来,湘军连战连捷,都该归功于先生了?”
左宗棠道:“你们不要因此而犯忌,五百木匠既可打造棺木,也可修造攻城云梯呀。”
曾国藩问:“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左宗棠说:“手无利剑,说话也没有分量。我想问问,下面湘军将怎样破敌?”
曾国藩说:“我下一步是再攻九江,九江之重要,不下于武昌,九江得手,就可沿江东下了。”
左宗棠说:“谈何容易。现在,石达开从天京到九江一线指挥了。此人通晓兵书,用兵奇诡,非秦日纲可比。九江,打不下来。”
曾国筌心里不平,暗含讥讽地说:“季高兄口口声声说石达开用兵奇诡,想必你与石达开有交情了?否则何以如此熟知?”
曾国藩怕左宗棠多心,忙瞪了弟弟一眼。
左宗棠说:“说这些话岂不没意思,我风尘仆仆而来,并没期望得个一官半职,还不是为了湘军安危?”
曾国藩说;“别听九弟信口胡言。季高,那你以为湘军应怎样克敌呢?”
左宗棠说:“九江东北的要塞老塘、白水港,西南的甘棠湖,西面的龙开河,都是易守难攻的天险,石达开已派大将林启蓉率重兵把守,久攻不克,必堕己志,我以为不可取。”
罗泽南说:“那总不能因为城坚不可摧就无所作为呀!”
左宗棠说:“应用游击之术,将长毛分批诱出城来,在水上、陆上歼灭,消灭其有生力量,长毛军力损耗,则城也无力防守了。”
曾国藩说:“从长远看,季高兄的主意不无道理,可是圣上会认为湘军裹足不前,不可取。”
左宗棠见曾国藩不取其策,乃长叹一声:“靖港之败不远了。”
曾国筌生气地说:“你为什么总是诅咒湘军呢?”
左宗棠说:“骄兵必败。现在湘军从主帅到湘勇,无一不骄,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雄师了,岂有不败之理?”
曾国藩问:“我骄傲了吗?”
左宗棠说:“我是半个局外人,所以看得清楚,涤生兄骄傲如此,自己尚一丝不觉,这正是危险所在。你这种情绪,必传染下级。”
曾国藩仍不以为然,他说:“骄与自信并不相同。人无自信心,将一事无成。当初我选择的带兵人全是秀才、举人,京中一片嘲笑声,说,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若能领兵打仗,那些将军、武士岂不都失业了?可两年来结果如何?恰是这些书生打起仗来节节得手,令那些吹毛求疵者瞠目。这就是自信,而非骄傲!”
左宗棠听曾国藩如此自信,便拂袖而起:“那我回长沙去了。还是把那五百木匠留下给湘军打棺材吧。”
曾国筌怒形于色,曾国藩怕他说出不好听的话来,连忙拿眼神制止。左宗棠拱了拱手,走了。
曾国筌说:“这个人,太狂了!他好像是湘军的教师爷广”左宗棠是有才之人,“曾国藩息事宁人地说,”有才的人大多古怪自负。“
3.九江湖口太平军大营(一八五五年一月七日)
石达开营帐中红烛高照,石达开在夜读兵书,石益陽进来给他送来一杯莲子羹,说:“爹,我给你冲了一杯莲子羹,趁热吃了吧。”
石达开吃着莲子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石益陽说:“这曾国藩还是很厉害的,攻九江不下,他改用了‘越寨攻敌’之法。想先取湖口,欲借水师之优势,先灭我水营,扫清九江外围,再夺九江孤城。”
石益陽说:“我们的水师没有湘军的多吗?”
石达开点点头,说:“硬拼,难以取胜,现湘军彭玉麟的水营已压过来了。”
石益陽拿起石达开刚看过的兵书,问:“何不智取?”
石达开乐了:“我女儿也懂兵法了。你说说看,该怎样智取?”
石益陽说:“用火攻!当年诸葛亮借东风火烧连营不也在长江上吗?”
石达开眼一亮,冲外大叫:“汪海洋!”
江海洋应声而出。石达开说:“去叫罗大纲、苏三娘、陈玉成。”
汪海洋出去后,石达开对石益陽说:“以后我教你用兵之法。”
石益陽说:“纸上谈兵不行,爹爹应带我上阵才行。”
“有志气!”石达开说,“好,明天就带你上阵。”
石益陽高兴得跳了起来。
这时几个将领陆续来到了。石达开说:“走,我们到江上去看看。”
4.江上石达开等人分乘几条船在乌黑的江面上悄然行驶,望着对岸湘军灯火辉煌的水营,石达开说:“用火攻怎么样?”
罗大纲说:“好办法。可以把五条小船连成一排,上面堆柴草,填充砂药,灌上膏油,纵火放下去,可烧敌营。”
陈玉成说:“可以水陆合击。”
石达开问:“陆上怎么攻?”
陈玉成说:“可用火箭和火球往敌营里投掷,狂呼大喊,敌营必乱。”
殿右二十检点李秀成说:“建大楼很有用处。”
苏三娘说:“对,我们可在湖口江面上设置木楼数座,四周环以木城,中间设立望楼,在木楼上安上炮位,这样可封锁湖口,万一湘妖反攻,可为策应。”
石达开说:“好,分头去准备吧,后天晚上,我们给曾国藩来个火攻。”
苏三娘问:“翼王殿下是怎么想出火攻主意的?”
石达开指指石益陽说:“这是我女儿益陽看三国看来的。”
罗大纲大笑:“哈,没想到,《三国志》也成了兵书了,那陈寿不是要和孙子齐名了吗?”
船上的将领们都笑起来。
5.湖口长江江面上(一八五五年一月二十九日)
罗大纲、苏三娘指挥水营将点着火的几十条船顺风放下去。那些船猛烈燃烧着向湘军水营推过去。
江中大楼上,太平军的炮火向湘军射击。
陆上,陈玉成、李秀成各率一千精兵拼命呐喊,向敌营冲击,把无数火球、火箭掷射湘军大营。
湘军水师营官萧捷三从睡梦中醒来,见大火烧着了他的几百艘战船,一面大叫:“不要乱,稳住阵脚!”一面叫:“大炮射击!”
萧捷三亲自带兵分乘没有烧着的船冲出大营,可在江心遇到了石达开亲率唐正财的水师迎战,太平军呐喊之声震天动地,萧捷三的船大多被击沉,他只带了几条小船狼狈逃往九江方向。
6.九江城外湘军大营萧捷三在自己背上绑了一根木棒跪在曾国藩面前负荆请罪。
曾国藩问萧捷三:“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萧捷三已明白曾国藩的用意,他叩了一个头,抬起满眼是泪的脸,说;“禀部堂大人,小的家中只有一七旬老母。”
曾国藩转头对曾国筌道:“你明天就带人回湘乡去,将萧捷三老母接到咱们家去,告诉你欧陽嫂子,要像敬奉咱们父母一样,直到天年。”
曾国筌答应了一声。
曾国藩问萧捷三:“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萧捷三说:“惟一的遗憾是出师未捷,不如战死疆场,也比兵败被斩好听。”
曾国藩心有所动,想了想,说:“你说得对,战死沙场,还能留下英烈之名,我也好为你向朝廷请功,虽败犹荣。如果被我斩首,那就是罪官了。我成全你,我马上要打九江了,你想办法自裁吧。”
萧捷三连连叩头:“谢部堂大人大恩,萧某在九泉之下铭记不忘。”
7.营帐中曾国筌正监督着湘军士兵在打点箱笼。曾国藩来了,问:“这是谁的箱子?”
曾国筌说:“萧捷三的。他托我带回。”
曾国藩皱了皱眉头,弯下腰试着要挪动一下,却纹丝不动。曾国藩下令:“打开。”
曾国筌把士兵打发出去,小声说:“大概都是黄白之物。”他亲自撬开一个箱子,果然露出白花花的银子。
曾国藩冷笑道:“这就是我在湘军里所倡导的‘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怕死倒不见得,现在连武官也贪起财来,就这一项,萧捷三就该杀。”
曾国筌一边把箱子重新钉好,一边问:“怎么办?”
“充军饷。”曾国藩说,“还用问吗?”
曾国筌说:“他已是必死之人了,又有高堂老母,此事又没有人知道,何不……”他下面的话虽未出口,已不言而喻。
曾国藩想了想,说:“你酌量着去办吧,就当我什么也没看见。”
曾国筌露出喜色,说:“大哥,有些事不可太拘泥,人家跟着你出生入死,为了什么?四个字,‘升官、发财’,你若管得太死,大家没油水可捞,谁肯用命?”
曾国藩看了看摆在地上的几口箱子,忽有所悟地问:“不都是萧捷三的箱子,也有你的吧?”
曾国筌没有正面回答:“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除非你不犯在我手上。”曾国藩说,“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宁肯饿死,决不拿一文赃钱,我也不希望曾家门楣染上铜臭。”
曾国筌眨着狡黠的小眼睛,说:“哥哥放心,我不会出事的。”是有事不露,还是决心不贪,他的话极为含糊。
8.湖口石达开营帐(一八五五年二月十日)
石达开这次召开的西线军事会议,人到得最全,秦日纲、韦俊、罗大纲、苏三娘、林启蓉、陈玉成等都在座。
石达开分析形势说:“湖口、九江大捷,曾妖头轻取九江、直捣金陵的美梦已破灭,我太平军自湘潭失利后的危机已解除,我们现在要分割湘军,各个击破,湘军湖口失利后,曾妖头水师陷于内湖,陆军在小池口遭陈玉成打击不轻,罗大纲,你的队伍现在何处?”
罗大纲说:“回翼王殿下,在小池口。”
石达开说:“现曾妖头已急调胡林翼、罗泽南二部由湖口改攻九江,现已驻扎南岸官牌夹。今晚三更,林启蓉你要带兵从九江杀出,罗大纲、苏三娘所部从小池口出击,用喷火筒、火箭猛烧敌船,我和燕王、陈玉成、韦俊从陆路攻击。”
众将皆说:“遵命。”当下散去,各去布置夜袭。
9.小池口湘军水师大营(一八五五年二月十一日)
曾国藩坐在气派的指挥船上,对杨载福说:“长毛有可能来劫营,要小心。”
杨载福说:“萧捷三已带十条船去劫长毛的水营。”
话刚说完,只听号炮连天,顿时水营内火光冲天,许多战船起了火。林启蓉和罗大纲从西面开炮夹击,喊声震天。
罗大纲冲在最前面,指着悬挂四只“礼部侍郎”字样大灯笼的官船大喊:“开炮!打那个有灯笼的船,曾妖头坐在上面!”
士兵们纷纷抛出硫磺火球,在曾国藩脚下腾起团团大火,曾国藩吓得站起来,曾贵、卢六一左一右架着曾国藩想逃,却又一时无路可走,这时一条战船靠上来,萧捷三跳上船,将曾国藩一夹,跳上了他的小船,飞掉划走。
曾国藩的座船已成了一片火海,不一会就下沉了,撅起了船尾,灯笼在江水中浸灭了。管驾官刘盛怀、李子成,监印辟潘兆奎被当场击毙。
水师全乱了套,来不及上岸逃走的湘军全都跳水夺路而走,被罗大纲、林启蓉水军追杀,在水中砍头如砍水葫芦一般,水面一片殷红。
萧捷三护着曾国藩在太平军围攻的缝隙中穿行逃走,迎面苏三娘的船冲过来,她拔出手槍向戴红顶子的曾国藩射击,没有击中,打到了萧捷三身上,没有致命,他指挥着兵士将船划出了包围圈。前面,有罗泽南的陆师来接应了,就在小船靠岸的时候,身负重伤的萧捷三举起刀横在脖子上,冲曾国藩说了一句:“萧某不食言!”一用力,血溅起几尺高,曾国藩木然地望着萧捷三的尸体横在船头,曾国藩说:“悔不听左季高之言,致有今日之败,我活着还有何面目见皇上!”说着又想投水自溺。幸而罗泽南及时跳到了舟中,紧紧抱住了他,说:“老师不可如此,我们虽有损失,还可重整旗鼓再战啊。”
曾国藩心有余悸地望着九江城下江中大火,一语不发。
10
九江石达开大本营(一八五五年二月十五日)
石达开志得意满地对部将说:“曾妖头到底又尝到太平军的厉害了。”
秦日纲说:“九江大败后,一场风暴,曾妖头被刮沉了二十多艘大船,他是雪上加霜啊。”
石达开说:“曾妖头已慌忙撤往武昌,我截获了他一份六百里加急奏报,他向他的皇上撒谎,说上武昌是速剿上犯之贼,我看是到大码头修船、避风去了。”
众将领都笑了。
陈玉成说:“现湘军已被我们分割成五处,他们无法统筹了,正是我们歼敌良机。”
石达开说:“是呀。湘军一部困在湖内,塔齐布五千人在九江外围,李元度三千人在湖口,罗泽南部又去援赣东了,只有胡林翼、王国才五千人回援武昌。明天是他们的旧历除夕了,他们想过年,咱帮他们放放炸炮。”
众将都笑了。
罗大纲问:“翼王想三克武昌吗?”
“你猜对了。”石达开说,“燕王和陈玉成、李秀成昼夜兼程赶往武昌,据探子报,新任湖北巡抚困守省城,只有两千兵勇。韦俊,你也参加攻城,这次要速战速决,打下来后也要好好守住,不要像上次轻易放弃。”
各将都充满信心地表示一定拿下武昌。
11
河北连镇林风样营地(一八五五年二月十九日)
僧格林沁亲自站在镇外炮兵阵地上,用千斤重炮向连镇猛攻。
林凤祥在坑道里对汪一中说:“把西连镇的人都带过来吧,集中兵力守东连镇。”
江一中说:“出了一个姓詹的叛徒,使西连镇陷落了一半。”他躬身沿坑道向西连镇跑去。
12
价格林的阵地上僧格林沁坐在大炮旁,说:“我们围林凤祥围了几个月,现在他到底弹尽援绝,该我们总攻的时候了。”
都统西陵阿说:“我打北路。”
僧格林沁又对另外一些将领下令:“侍郎瑞麟、总兵经文岱、副都统伊勒东阿、珠勒享,侍卫达崇阿你们也随西陵阿都统全力攻打北路。”
这些旗人将领都垂手遵令。
僧格林沁又说:“南路由总兵庆棋,副都统绵询、巴扬阿,侍卫穆腾阿等率本部人马出击。将军瑞昌,副都统王明、双成,总兵萨炳请将,从河西截杀,东路由明庆将军和侍卫都兴阿率领。”
众将齐声喊出“得令”的声音。他们也实在想一决为快了。
13
河北吴桥(一八五五年三月六日)
天色将晚,洪宣娇、江元拔两骑马进人了吴桥镇,洪宣娇说:“在这里歇一夜吧,明天就能到连镇了。”
江元拔二人走近一家高挑罗圈幌的小店,江元拔问:“还有空房子吗?”
店主人是个饶舌的歪脖子老头,说:“还有一间房子,不过,只一张大床,二位客官可否将就一下?”
江元拔说;“那我们再看看别家吧。”
店主人说:“客官不信我话,准是白跑,还不如早早歇息下。这里闹长毛、闹捻子,客官不知道吗?天天有逃难的人过来,别说一间房子呀,有时候打地铺都没处打呀。不信你去问问,大店住得更满,老汉我留的这一间,是给一个贩盐的老主顾留的呢,他后天从高唐州回来,要住,只能住两宿。”
江元拔国视洪宣娇,问:“怎么办?”
“住下吧。”洪宣娇说。
“客官没吃饭吧?”店主人一边替他们把马拴好,一边说,“想吃什么?打卤面?还是烙金丝饼?有糟好的鸭子、酱好的驴肉,想吃饺子现包,羊肉馅、猪肉芹菜馆的都有,听便。”
“不吃饺子,吃米饭。”江元拔说,“炒几个菜,清淡些。”
“看来二位客官是南方人,不爱吃饺子嘛。”他领他们走到第二进院子,打开了一间房子,狭小而肮脏。
江元拔说:“你睡床上,我在地上打个地铺。”
“不行,天还很冷呢。”洪宣娇说。
“一晚上好对付。”江元拔说。
店主人和一个店小二手脚麻利地摆碗筷,上菜,店主人问:“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二位出远门,一定是大事了?”
洪宣娇说:“到北京去投亲。”
店主人说:“一看就知道二位是有身份的人,路上可要小心啊,前面快到连镇了,朝廷调来了好几万人围了好几个月了。”
洪宣娇故意问:“围什么人啊?”
“这大事客官都不知道?”店主人歪着脖子说,“围长毛啊!听说这股长毛是要去打北京的,困在这里了。”
“长毛有多少兵马?”洪宣娇问。
店人说:“也就一两千人了。”
“一两千人用几万人围?”洪宣娇问。
店主人小声说:“那双槍兵啊,别提了,欺侮老百姓,一个顶十个,打长毛,十个不顶一个。”
江元拔开心地笑了起来。
14
河北东连镇(一八五五年三月七日)
清兵采用了人海战术,在火炮停止轰击后,步兵、骑兵从四面向连镇冲击,清兵排山倒海。
林凤祥指挥部下拼命抵抗,坑道阵地渐渐守不住了,林凤祥跳到高处指挥,丞相的大旗在他头上飘动。
汪一中等人在带兵与敌肉搏。
一颗火炮击中了林凤祥,他负了伤,大旗与他一同倒下。汪一中跑过来扶起林凤祥,节节向里面退,清兵仍在追击。
他们已经退到运河边了,前面是漫山遍野冲来的清兵,背后是宽阔的大运河。
林凤祥甩开汪一中,挣扎着立在河岸上,他将仆倒在地的丞相大旗牢牢地插在了河岸上。这是无声的命令,太平军勇士向大旗拥来,不一会,一千多士兵把林凤祥团团围在核心,他们几乎个个带伤,衣不蔽体,可个个睁着同仇敌汽的眼睛怒视着敌人。
僧格林沁从正面攻上来了,在距离河岸一百步的地方,僧格林沁勒住了马,他立马旗下,大声问:“哪个是林凤祥?”
林凤祥站了出来,他说:“太平天国靖胡侯林凤祥在此。”
僧格林沁扬了扬马鞭说:“你已陷人绝地,前有追兵,后有大河,你愿率你的部下投降吗?”
林凤祥大声说:“僧妖,你打错了算盘,太平天国的天条里根本没有‘投降’两个字。”
僧格林沁说:“本王可代朝廷许诺,只要你们投降,本王保全你们性命。”
林凤祥哈哈笑道:“大丈夫一生一世,终有一死,为我天国大业献身,是荣光之事,我们的死是清白的,投了你清妖,岂不玷污了灵魂!”
僧格林沁大怒,把马鞭子举起来,高叫:“杀!一个都不留,杀过去!”
敌人骑兵冲来,马蹄声如雷鸣。
林凤祥临危不惧,把大旗一摇,说:“天国弟兄们,生为天国人,死为天国鬼,宁死不当清妖奴!”
悲壮的吼声盖过了马蹄声:“生为天国人,死为天国鬼!”
他们手挽着手、臂挽着臂,成排成片地跳下大运河,顷刻间灭顶。
汪一中、江玉道等人把林凤祥举到了肩上,几百人簇拥着他们的北伐领袖,林凤祥仍高擎着大旗,一步步迈向汹涌的大运河。
僧格林沁看得呆了!
15
连镇外当洪宣娇、江元拔骑马赶到连镇时,正见一队队清兵在向外撤,连镇城里遍布硝烟、战火。
洪宣娇停下马来向一个匆匆过路的老人打听:“这里怎么了?”
老人说:“刚打了一大仗,长毛全军覆没了,两千多人都投了河。河里到处是尸首……”老人不断地摇头叹息。
洪宣娇又问:“没听说长毛的林凤祥怎么样了?”
老人说:“投河没死,抓住了,解往北京献俘去了,还不得凌迟处死呀!”
洪宣娇在马上呆了好一阵,对江元拔说:“我在河边哨口等你,你想法去打听明白,林凤祥到底是死是活。”
16
向沧州进发的路上(一八五五年三月八日)
凄冷的风摆动着掉光了叶子的树枝,土路茫茫伸向原野这极。在这条路断人稀的土路上,一队清兵押着八辆囚车吱吱嘎嘎地驶来,八个人的头都夹在囚车外面,槛车上贴着封条,每个人头上都插着招子,第一个是林凤祥,还有汪一中、江玉道、萧在仁等将领。
林凤祥腰部的伤口还在流血,他神智清醒,目光坚毅地注视着远方。
17
沧州城南一个村镇洪宣娇、江元拨来到小村庄外面,两个人下马后,把马牵到一片坟地后头。洪宣娇说:“他们就住在这个村子里,你去探听一下。”
江元拔从挂在鞍子上的皮囊中拿出几张干饼,递给她,说:“你先吃点,我去看看。”
“你不要骑马去。”洪宣娇说。
江元拔把两匹马都拴在了树上,在地上抓了两把土,往脸上抹了抹,顿时成了大花脸。
洪宣娇大惊:“你这是干吗?”
江元拔说:“我装成个叫花子,省得引起清妖的注意。”
洪宣娇说:“你还挺有心计呢,快去快回。”
江元拔向村里走去。
18
高升店院子这是一家骡马大店,此时院子里挤满了清兵,一人手里捧着一只大海碗,在吃饭。
八个槛囚车一溜停在马厩旁。负责押解囚犯的副都统巴扬阿吩咐说:“你们吃过了,给长毛吃点东西,今晚上就住在这里了,赶不到沧州了。”
有人答应着。
巴扬阿又叮嘱:“夜里上夜的要小心,小心有长毛来劫人。”
一个小头目说:“长毛在江北都没人了,谁会来劫囚车!”
这时江元拔拄着双拐一瘸一拐地向高升店走过来了,他走到门口时,守门的清兵吆喝他:“走远点,要饭的!”
江元拔说:“行行好吧,饿了两天没吃东西了。”
一个正在吃饭的清兵听到,走过来,在地上倒了一摊米饭,说:“抓起来吃了吧。”周围的清兵都大笑。
江元拔为了装出可怜相,真的伸手去抓,连泥带水地送进口中。
清兵渐渐地失去了警惕,江元拔一瘸一瘸地走进了院子,到处向清兵讨饭吃,他已经渐渐接近囚车了,首先认出了林风祥。林凤祥胡须很长却精神不倒。江元投故意大声说话:“可怜可怜我这个残废人吧,给点吃的……”
由于声音熟,引起了林凤祥的注意,他定睛一看,心头一热,认出了江元拔。
江元拔向他使了个眼色,正想暗示点什么,巴扬阿出来了,一见江元拔混迹清兵之中,他怒冲冲地喝问:“谁放这个瘸子进来的?”
有人小声嘀咕:“一个臭要饭的。”
“要饭的也不行,轰出去。”巴扬阿踢了江元拔一脚,说,“滚,这是你凑热闹的地方吗?”
江元拔故意磨蹭,一语双关地说:“可怜可怜我吧,我要不着饭,我还有个嫂子在城外等着,她在挨饿呀!”
上来几个清兵把江元拔拖了出去,江元拔大声嚷着:“赶我出去,我还会来的,皇上都不打要饭的呢。”
江元拔被几个清兵架着扔到了当街十字路口。清兵走了以后,江元拔爬起来,看看四周没人,一纵身跳起,飞也似的向村外跑去。
19
坟地里风吹着坟头的枯草,发出吱吱的叫声,小月牙儿弯弯的像女人的眉毛,迟迟不肯升上中天。洪宣娇二人在地上跺着脚、搓着手,洪宣娇说:“机会只有这一个晚上了,明天一进入沧州,站站都是大地方,没机会下手了。”
“干吧。靖胡候他们都认出我了,一定等着我们去解救呢。”
洪宣娇说:“我怕不行,只有我们两个人,力量太单了,弄不好,不但救不出来,反倒害他们死得更快,”
“能救出一个是一个,总比送到北京等着寸碟、凌迟好受啊!”江元拔说。
洪宣娇说:“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江元拔说:“连那个头头在内,六十一个。”
洪宣娇说:“咱们两个对付六十一个,是有点难啊!”
“这样办,”江元拔说,“我们一个人放火,一个人去劫人。”
洪宣娇在坟地里走来走去,她说:“放火不行,咱两个劫不下来,只能悄悄地干。”
“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江元拔说,“我听你的。”
20
高升店看押太平军的清兵有四个,院外有一个岗哨。天冷,他们在院里升起了一堆火,四个清兵围坐成一圈,透过闪耀的火舌,看得见马厩旁的囚车,几个人都闭着眼睛在养神,只有林凤祥警觉地睁大眼睛四处巡视。
高升店院外,洪宣娇和江元拔从相反方向沿着墙根走来,在距离门口哨兵二十几步时,洪宣娇拾起一块石头,向相反方向挪去。
石头的滚动声引起了哨兵警觉,他朝发声的地方走过去,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就在他转身往回走时,江元拔从树后闪身出来,右臂狠狠一夹,那个哨兵立刻瘫软下来,一声没吭地便没了气,被江元拔拖到了左边一个草垛底下,拿了几捆麦草盖住,又轻手轻脚地爬回来。
他爬到门口时,见洪宣娇正在向院里了望,四个烤火取暖的清兵打着哈欠,一个说:“有黑玩艺吗?”另一个说:“昨天就断顿了。”几个犯了大烟瘾的清兵不断地打哈欠,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抹起来没完。
洪宣娇附在江元拔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江元拔点头,一把大刀紧握在手。
洪宣娇用女人细声细气的甜腻腻的声音说:“不给半钱银子,就想买一个烟泡?太会占便宜了。”说完嗲声嗲气地笑。
这笑声惊动了四个烤火的清兵,他们正是烟瘾难忍的当口,一听说门外有浪女人卖烟膏子,全都往门外跑。
洪宣娇和江元拔在门口站着,一边一个那四个人往外跑时,洪宣娇把脚向前一伸,第一个清兵狠狠摔倒,后面的三个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相继摔倒。还没等这几个清兵哼哼叽叽地爬起来,两个人轻捷地蹿出来,噗噗几刀,四个人全都躺在血泊里不动了。
洪宣娇和江元拔轻轻闪身进院,直奔马厩。洪在娇第一个看到林凤祥,她也顾不得说话,忙去打开槛车,槛车发出的怪动静把另外七个人惊醒过来,江元拔用手指在嘴唇处一横,示意不要出声,那几个人大为惊喜,全都认出了深夜来救他们的是谁。
他们用刀一个个撬开槛车,江元拔从马厩里牵出十匹光背马来。
林凤祥他们几乎都有伤,除了汪一中外,没有一个人能自己上马的。
几匹马打着响鼻,四蹄不安静地刨着地,这声音惊动了店里熟睡的官兵,正房的灯亮了,有人吼问:“怎么回事?”
洪宣娇捅了江元拔一下,江元拔用哼哼叽叽的声音说:“没事,大伙犯痛了。”
上房里又没动静了。
他俩忙得满头大汗,好歹一个个地把八人都扶上了马,有的根本坐不稳,不得不用绳子捆在马背上。
林凤祥伤得最重,他无法一个人坐马背上。洪宣桥把他向马背前面挪了挪,一腾身跨上去,搂住林凤祥,一磕马肚,说了声:“一直向南!在吴桥南面石灰窑集合!”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一匹、两匹……九匹马都冲出去了,江元拔冲在最后。
马蹄声终于惊动了清兵,不一会,高升店里就乱营了,清兵亮着火把从后面追上来。
21
出村路上洪宣娇打马狂驰,只听得耳边风声呜鸣,马蹄咚咚,她听得后面人喊马嘶,回头一看,清兵正在向他们追击,由于慌乱,得救的太平军将领已经慌不择路了,有的沿着田埂跑去,有的沿着河岸跑去。
林凤祥也看到了追兵越来越近,他对洪宣娇说:“扔下我,你快跑吧!”
“闭嘴!”洪宣娇把他抱得更紧,跑得更快了。
她已经听得见背后如雷鸣般的马蹄声了,火把的光亮把她的坐骑的人马影子忽而拉长忽而缩短。洪宣娇猛回头,有四五骑已经离她只有一箭地了。
22
断桥处前面是一条河,河水在朦胧的星光下湍急奔淌,汩汩有声。
洪宣娇向架在河上的木桥奔去,当她快奔到桥边时,她急忙勒住马,那马竖起了前蹄,一阵狂嘶。
她真有几分绝望了,眼前的桥是一座断桥,空缺处足有五丈宽,湍急的河水从桥中间呼啸而过。
追兵近在飓尺,有人在喊:“跑不了啦,前面是断桥!”
洪宣娇在这一发千钧的当儿,已无退路,她让马后退了几步,然后猛磕马肚,大吼一声:“过!”两眼一闭,纵马而起。只见这匹马四蹄腾空,一声长嘶,腾空飞越过去,稳稳地落在断桥的另一端。
过了河,洪宣娇拍了拍马脖子,说声:“宝马,谢谢你。”她勒转马头,向对岸望去,那一群清兵全都驻马桥头,在那里兜着圈子,没有一个人敢飞越断桥。
23
旷野中高高低低的碑如同石林出世,出现在地平线上,这时已是晨光初现了。
洪宣娇对林凤祥说:“天快亮了,不敢再走了,前面有一片碑林,我们到那里去躲躲。”
林凤祥回头看看,问:“他们几个呢?”
“都跑散了,一个也没跟上来。”洪宣娇说,“不过不要紧,我都嘱咐他们了,到吴桥南面石灰窑集合。那个石灰窑特别大,好找。”
林凤祥担忧地说:“他们那个样子,就是跑出来没人掩护,也得再被抓回去。”
洪宣娇说:“过了碑林,离这里不到十几里就到石灰窑了。”
24
碑林洪宣娇牵着马进人碑林。这里立着一方方刻满陰纹、陽纹字迹的黑石碑,有的是石头,有的立在碑亭里。
洪宣娇把马拴在碑亭的柱子上,把林凤祥扶下马来,让他半躺半坐在石窟旁边,说:“这里轻易不会有人来,你先歇会儿养养精神。我去弄点吃的,也得弄点草喂喂马,这马今天可真神奇,它是大功臣。”
林凤祥说:“你去吧,小心点。”
洪宣娇整理一下衣服,向远处走去。
25
天京礼拜堂欢庆的鼓乐声中,男女傧相搀扶着一对新人进人天国最大的礼拜堂。这里是朴素与辉煌的混合体,没有供奉任何偶像,黄级子的额幔、墙布使这个大厅有一种神秘感。
东王亲自为杨辅清和韦玉娟洗礼,杨秀清在杨云娇端着的金盆里用手指蘸一下,在新人头上弹几个水滴。大厅里响起“天父万岁”的欢呼声。
韦昌辉坐在显要的位置上,笑吟吟的样子。
黄玉昆也来了,他与陈承瑢站在一起。陈承瑢说:“北王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黄玉昆笑笑,说:“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一面恨不得把那个人碎尸万段,又舍出妹妹去巴结修好。”
除承瑢说:“他不会出卖别人吧?”
“不会。”黄玉昆说,“这样也好,那个人就会去掉疑心。”
26
杨浦清的新房洞房里插着十几根红烛,已经烧剩了一半。韦玉娟仍顶着盖头端坐床上。
门推开了,杨辅清进来,站在韦玉娟面前笑问道:“你怎么还顶着盖头呢?”
韦玉娟不吭气。
杨辅清说:“听人家说,新郎揭盖头的时候胆战心惊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韦玉娼仍不搭言。
杨辅清自问自答地说:“男女婚嫁,全是父母之命、媒的之言,根本没见过面,揭盖头时,坐在床上将和你过一辈子的,可能是一位天仙,也可能是个麻子、歪嘴、塌鼻子,脸上长疤,哪能不叫人胆战心惊。”
韦玉娟“扑”一下笑了,但依然让盖头挡住她的脸。
杨辅清也不急,他说:“我是不用担心了,我的老婆是天国少有的美女,我是不担心脸上长疤,就怕身上有疤,也没啥,反正别人看不见。”
韦玉娟又气又笑地说:“你身上才长疤呢。你这人,唠叨什么,你到底揭不揭呀?”
“你自己揭呀。”杨辅清说。
韦玉娟说:“别闹了,老人说过,自己揭盖头是穷命,不吉利。”
“那好吧,我来揭。”杨辅清凑过去,掀开盖头一角,却不全揭开。他望着铺满红光的那一张美丽的脸,嗅嗅鼻子,说;“这么香!”他把脸凑了上去。韦玉娟说了声:“你这人好赖皮。”向旁边一躲,那红缎子盖头滑落下去了。
杨辅清说:“还是你自己揭了盖头。”
韦玉娟娇喷地斜了他一眼,说:“都是你。万一将来不吉利,也怨你。”
杨辅清坐在床边,拉着韦玉娟的手,说:“你就是吉星,吉星高照,逢凶化吉。玉娟,我们是最走运的,天王准许婚配的诏旨一颁行,我们是第一对,大吉大利,占了个元字。”
“你才不知道呢。”韦玉娟说,“民间一天都有几百对成婚的,他们都熬不住了。”
杨辅清说:“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的心里就长草了,天天盼着见你,生怕有什么变故,最怕我哥哥不准。”
韦玉娟说:“我可并不愿嫁到你们东殿来。”
杨辅清问:“你看不上我?”
“倒不是因为你。”韦玉娟轻轻叹了口气。
“那是为什么?东殿怎么了?东殿又没有挂杀人刀!”
韦玉娟噘起小嘴说:“你们东殿的狗都比别人家的狗霸气。”
“这可是你骂人了!”杨浦清说,“无缘无故的,这是为何?”
“怎么是无缘无故?”韦玉娟说,“为了一点小事,你哥哥要打我爹一百军棍,我哥大小也是个王,求情都不行倒底替我爹挨了杖责,叫我们韦家人有什么脸面立于世上!”
“我哥那人,就是六亲不认的脾气,”杨浦清说,“过后,他心里也一定后侮,不然能答应我和韦家结亲吗?”
“就你会说话!”韦玉娟的气消多了。
杨辅清把韦玉娟拥到怀中,说:“我们睡觉吧?”
“没羞!”韦玉娟打了他一下。杨辅清趁机把她压到了身底下。
韦玉娟问:“你能在家呆一个月吗?”
杨辅清说:“我哥宽限我半个月。半月后就得上安庆去守城。”
韦玉娟说:“你走了,扔下我一个人好没意思,冷冷清清的。”
杨辅清说:“你快点给我生个儿子,不就有人给你做伴了吗?”
韦玉娟羞红了脸,拼力推他。杨辅清噗一口吹灭了香罗帐前的蜡烛。
27
碑林正午的陽光暖洋洋地晒着林凤祥,他疲惫地睡着了。这时洪宣娇回来了,她在碑亭里摊开一大堆肉包子,然后去拨拉林凤祥:“醒醒,吃包子吧,还热乎呢。”
林凤祥睁开眼,抽了抽鼻子,说:“好香,在哪买的包子?”
洪宣娇说:“在吴桥镇上。”
林凤祥抓了一个包子,只两口就填到嘴里去了,他问:“他们几个有消息吗?”
洪宣娇说:“凶多吉少。吴桥一带来了很多清兵,正在挨家挨户翻,听说从一个铁匠家抓走了一个,不知是谁。”
林凤祥说:“你也吃啊,你怎么不吃?”
洪宣娇说:“心里堵,吃不下。”
林凤祥说:“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单槍匹马来救我。”
洪宣娇说:“我最恨秦日纲。他见硬就回,走了几百里地就不走了,后来东王把他训斥了一顿,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倒晋封了燕王。”
林凤祥叹口气说:“当初打下天京后,如果只留下一些守军,然后大军马不停蹄地向北打,清妖根本缓不过气来,我想一鼓作气打下北京也不是什么难事,当时天朝犯了个大错呀。”
洪宣娇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只要我活着就行。”林凤祥说,“我会再招新兵,河南一带捻军到处都有,把他们拉过来,再建一支北伐军。好在没有全完,李开芳在高唐州还有一支人马。”
“怎么,你不跟我回天京?”洪宣娇问,“你还要北伐?”
“不打下北京,我有什么脸回天京!”林凤祥说。
“那又不是你的错。”洪宣娇说,“你和李开芳几乎连南京都没进过就一直向北打,差不多打了两年,你还对不起太平天国吗?”她说得有些激动,热泪直流。
林凤祥说:“不,我不能回天京去。你送我去高唐州,我到了李开芳那里,就有办法了。”
洪宣娇叹了一声:“你这个人啊,真拿你没办法。”
林凤祥拉着洪宣娇的手问:“你出天京,是天王准许的吗?”
洪宣娇说:“我请缨上阵,要带女营北伐,可天王不答应,我就只有一个心愿了,把你救出来,实在救不出来,能见上你一面也行。”
林凤祥说:“天京有什么新鲜事吗?”
洪宣娇说:“一言难尽。有一件是最得人心的,不论多大的官,也无论是平民,不再男女别馆,也可以成婚了。”
“早该这样。”林凤祥深有感触地说。
“为这个云开雾散的日子,陈宗扬和谢满妹搭上了两条命。”洪宣娇说。
“他们死了?怎么死的?”林凤祥问。
“私通!”洪宣娇说,“最后天王想赦免他们死罪,都没救下来,东王以天父临凡的名义杀了他们。”
“太可惜了。”林凤祥说,“没死在战场上,而死在自己人刀下,这是最可悲的了。”
洪宣娇说:“本来,我想做媒人,让韦玉娼做你媳妇的,可她哥哥把她嫁给了杨辅清,也许这会儿已经结婚了。”
“你别替别人乱点鸳鸯谱了。”林凤祥把头枕在脑后,说,“我心里谁也装不进去了。”
洪宣娇一双明亮如漆的眸子直视着他,柔声地问:“你还是那么傻吗?”
林凤祥说:“你说我傻就傻吧。”
洪宣娇心里一阵热浪滚过,她发烫的嘴唇贴到了林凤祥的面颊上,她说:“你若还是那么傻,我……我就嫁给你吧。”
林凤祥幸福地笑了,轻轻搂她人怀,说:“怎么样?我到底化开了铁石心肠吧?”
“谁是铁石心肠?”洪宣娇嗅怪地说。
早春太陽下山快,此时已坠入地平线了,大地一片苍茫。
洪宣娇站起来,说:“这里挺隐蔽,你呆着别动,我到石灰窑去看看,如果他们到了,我来接你。”
林凤祥说:“你去吧,路上小心点。”
洪宣娇要走时,林凤祥说:“把马骑上,快些。”
林风样却没有发现马屁股上烫着一个“绿”字,洪宣娇说:“这马有记号,骑马去有危险。”
28
石灰窑只有江元拔一个到达了指定地点,他躺在石灰窑上盖的砖顶上,一直望着大路。一个人影走过来了,江元拔警惕地从身底下抽出大刀来。
人影走近,他认出是洪宣娇,就顺着斜坡溜下来,反倒吓了洪宣娇一跳。
“是我。”江元拔说。
“没有别人了吗?”洪宣娇问。
江元拔摇摇头,问:“靖胡侯呢?他没事吧?”
洪宣娇说:“他没事,在碑林里藏着呢。”
江元拔说:“他们几个大概又都叫清兵抓回去了。中午我听镇里一个秀才说,明天要把长毛匪首押到沧州就地正法,一定是他们无疑。”
洪宣娇说:“趁天黑,我们马上走吧。这地方也不是保险之地,跑了一个人他们也不会甘心的。”
29
碑林林凤祥的眼前突然火红一片,他坐直身子一望,只见一大群人灯笼火把地向碑林里走来。他挣扎着起来,刚想躲避,已经迟了,一个灯笼举到他眼前,那人叫了起来:“这有人!”
接着又有人叫:“这有匹马!”
这群人围了过来,他们都是团丁模样,林凤祥心里多少踏实了些。
一个团总问他:“你是什么人?”
林凤祥说:“从江苏过来的商客,叫歹人抢了个精光,受了伤,在这歇息一会儿。”
“你不像个好人。”团总围他转了转说,“好人夜半三更在这干什么?你大概是逃走的长毛吧?”
林凤祥说:“我真的是经商的。”
奸猾的团总听到了马嘶声,马上拿灯笼照一照,说:“既是歹人抢了你,岂有不抢马的道理?”他向那匹马走去。林凤祥心里暗暗叫苦。
团总的灯从马头照到马尾,马屁股上的印字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忽然大叫一声:“长毛!他是长毛!快捆起来!”
几个团丁一拥而上,把林凤祥捆绑起来。团总走过来,拿灯笼在林凤祥眼前晃来晃去,狞笑着说:“你是商客?你的马怎么是绿营里的军马?那逃走的长毛正是抢了军马跑的,老天长眼,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也活该老子我发一笔大财!”他顺手抓去了林凤祥包头的头巾,大叫:“束发贼!丙然是长毛!”
林凤祥照他脸上狠狠吐了一口。
30
碑林碑林静悄悄、陰森森的,只有风吹草响。
洪宣娇、江元拔拉着马走进碑林,却没有在碑亭里找到林凤祥。
洪宣娇说:“他不在了。”
江元拔说:“可能他换地方了,再好好找找。”
他们转了一圈,洪宣娇说:“坏了,出事了,马也没有了。”
31
沧州柴草市(一八五五年三月十日)
锣声、铁叶车的滚动声与人的嘈杂声响成一片,市民百姓都跟随着行刑队后面看“出红差”。“斩立决”的人犯共六名,都是逃走又被抓回的太平军北伐将领,第一个就是江玉道,只不见了汪一中。
江元拔和洪宣娇杂在人群中,痛苦地看着他们。江玉道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他看到了洪宜娇,他大声说:“抓住我们不要紧,只要靖胡侯在,就一定能带弟兄们打到北京去!”
他一喊,另外五个将领也一齐喊:“太平天国的志士是杀不完的!”“老子二十年后又是好汉一条!”
巴扬阿和沧州知府走上了监斩台。
当刽子手举起一排大刀的时候,洪宣娇难过地背过身,走出人群。
32
进京路上没有了马,洪宣娇和江元拔风尘仆仆地走在土路上,北风卷着黄尘扑面而来,他们必须侧着脸才能挡住点风。
江元拔说:“你走不动,我背你吧。”
洪宣娇说:“不用,到北京没有多少路程了。”
江元拔说:“我在知府衙门打听时用p 个衙役说,靖胡侯本来也要在沧州正法的,可皇上非让解到京里去。”
洪宣娇说:“北京那么大,禁卫森严,怕见上一面也不容易了。”
江元拔说:“有买路钱什么都好办,不管是官、是吏,没一个不贪的。”
“你有钱吗?”洪宣娇说,“我可是一两银子也没有了,你不也把银子包跑丢了吗?”
江元拔沮丧地说:“可不是。不过,老天饿不死瞎眼雀,干别的不会,打家劫舍不用现学。”
洪宣娇苦笑了起来。。33
路上林凤祥被国在更坚固的槛车中,有上百名清兵马队前后左右监押,一路上扬起阵阵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