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成都科甲巷抚台衙门(一八六三年六月二十五日)
石达开一行被押解到成都,骆秉璋会齐川省文武官员,立刻提审石达开。
石达开不等骆秉璋开口,就说:“骆秉璋,你这个小人,伪君子!你满可以不答应我的请求,你残害两千两百多条生命,你这个陰险的刽子手不会有好下场的。”
骆秉璋说:“他们是死在你石达开之手,你信不信?你把他们带人绝地,你让他们放下武器,我何错之有?”
石达开说:“卑劣小人!”
骆秉璋问:“你今日已成为阶下之四,你怎么想?乞求活命吗?”
“笑话!”石达开凛然道,“是我自己来乞死的,兼为士卒请命,想活命,早就不反清了,从起义那天起,就准备死了。”
骆秉璋说:“你才三十三岁,你不觉得可借吗?”
石达开说:“像你这种为人不齿的猪狗,你活一百岁也是败类,我活了虽只有三十三岁,却是轰轰烈烈的三十三年,我石达开能为天下黎民办了一点好事,能叫你们这些豺狼胆战心惊十三年,我死得很值得了,何憾之有?”
骆秉璋望着他身旁的石定忠说:“你的儿子不过四五岁吧?你不可怜他吗?”
石达开看了一眼儿子,一阵心酸,眼睛也潮了,他把石定忠紧紧搂在怀中,对孩子说:“孩子,按清律,你是要监禁,不能随父同死的,你记住石家的深仇大根,长大了只要能出去,一定去找太平天国,为父报仇。那时,你若能见到天王,你告诉他,石达开在九泉下化成厉鬼,也帮他灭清妖!”
石定忠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哭了。
石达开替他拭泪,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不能在衣冠禽兽们面前哭。”
石定忠点了点头。
骆秉璋说:“你这匪人,死到临头,还不思改悔,还要在你儿子面前灌输毒素。石达开,你是不是觉得你很遗憾啊?”
石达开说:“我给你写信前,军师曹伟人力劝,他说你不可信,他为我不听劝阻在我面前自刎身亡,我那时不知你是个卑劣小人,我悔不该自投罗网。”
骆秉漳说:“我看你今日受戮,你很值得了。十几年来,你杀了多少人?你带兵蹂躏了多少省?我大清封疆大吏死在你手里的就有三人,你今天即使一死,还不够本吗?”
石达开听罢,哈哈大笑,他说:“什么封疆大吏!你不也是封疆大吏吗?你今天看我是贼,是寇,可我若是胜了呢?你骆秉璋就会在我面前摇尾乞怜。岂不闻胜者王侯败者贼,今生你杀我,安知来生我不杀你头吗?”
骆秉璋已不敢再与石达开争辩下去,那他会愈加难堪,他下令:“将石达开、曾仕和、黄再忠、韦普成推出去,处以凌迟极刑!”
石达开甩开上来押解他的差役,抱起石定忠,叫了几声:“儿子,爹走了,人世间冷暖,爹都管不了啦!”
孩子又哇的一声哭了。
石达开毅然放下孩子,仰天大笑,与他的三个部下走出了巡抚衙门。
2.苏州忠王府(一八六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早晨,李秀成心情复杂地在拙政园的玉石桥上仁立,看着水上漂流而去的落叶,心绪烦乱。
石益陽走过来,问:“你想放弃苏州,是吗?”
李秀成没有正面回答,他说:“我集结了十万兵马在百读港与敌会战,我和李世贤都冒着槍林弹雨在前线冲杀,常胜军的远射程大炮和火轮船上的新式榴弹太厉害了,航王唐正财也战死了。”
石益陽说:“无锡的潮王和常州护王为什么不来援?”
李秀成说:“我接连给黄子隆、陈坤书下令,叫他们来增援,可他们根本不听,都是王了嘛,我调不动了。”
石益陽说:“那你北出常熟、东进昆沪黎庭扫穴的计划也都落空了。”
李秀成说:“苏州丢了太心疼了。”他看了一眼已经全部竣工的园林,这王府花了他多少心血,三年半才建成啊,他怎忍心一朝抛弃?
李秀成说:“我明天要召集一次将领会议,是弃、是守,会上定。”
3.忠王府正殿(一八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连结正殿二殿和左右偏殿的建筑群呈工字形,极为辉煌,李秀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这座大殿。天王所赐御笔金匾“万古忠义”就在大殿正门上。
李秀成统辖的各部将领都到齐了,李秀成坐在悬在头上的“热血千秋”的金匾下心情沉重地说:“现在大兵压境,天京也告急,苏州成了孤城,恐怕已无法再守了,我意将太平军全部撤出,不知各位有何高见。”
会王蔡元隆说:“也只能如此,我们还是回援天京吧。”
慷王汪安钧说:“即使想守,苏州也未必守得住,保存实力是对的。”
纳王部永宽说:“我看太平天国大势已去,谁也没有回天之力。”
慕王谭绍光一听,腾地站起来:“这叫什么话?难道我们该投降吗?就是打到最后一个人,也要打到底,一死而已,英王是我们的榜样,谁想学韦俊,别说我不客气。”
会议一下子沉闷下来。
这时李秀成说:“我必须带兵回援天京了,谁能立军令状守苏州?”
谭绍光说:“我愿死守苏州,战死为止。”
李秀成说:“好吧,你带人留下。其余各工均归你节制。”
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曾宪已成了谭绍光的牌刀手,这时悄悄进来,对谭绍光耳语了几句,谭绍光跟了出去。
4.偏殿前的水榭谭绍光高很远就看见傅善祥站在玉石桥上,石益陽陪着她呢。谭绍光跑过去问:“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到大殿里去见忠王?”
石益陽笑道:“你这人,先看你,还不领情,见忠王是公事,见你才是真情啊!我走了,你们聊。”走了几步,见曾宪还守在一旁,就说:“你还在这干吗?当牌刀手也不能啥时候都跟着啊。”她拉着曾宪走了。
傅善祥说:“要放弃苏州了?”
“我守着。”谭绍光说。
傅善祥说:“我得到了一个消息,纳工部永宽大概想反叛,他派人去过李鸿章那里,不过没有真凭实据。你要小心点,回头我再去提醒忠王。”
谭绍光说:“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部永宽、伍贵丈、江安钧这些人,都不是老广西,都是两湖人,一到危难时,我看靠不住。不过,我在这呢,我不信有人敢在我眼皮底下反水。”
傅善祥说:“你总是那么自信,又那么大意。”
谭绍光问:“天王好吗?”
傅善祥说:“他的光景也大不如以前了,五十岁的人了,三天两头病倒,最近天京危机、苏常大战,他更是坐卧不宁的。”
谭绍光说:“不封王了吧?”
“大概顾不上了。”傅善祥笑道,“你对天王封王这么反感?他不多封王,你也戴不上王冠啊。”
“我宁可不戴!”谭绍光说,“一共封了多少王了?”
“说出来吓你一跳。”傅善祥说,“昨天我把名册拿出来重新数了数,到现在为止,一共封了两千五百多,还有二百多人的封王名单开列在那里了,还没让我写诏旨呢。都封完,有两千七百多。”
“完了,”谭绍光说,“天朝完了。你翻翻史书,哪朝哪代封过这么多王?晋朝封得多些,还不是闹了八王之乱?”
傅善祥也深深地叹了一声。
谭绍光说:“你该力谏才是。干工不是说,谁有你能制服天王吗?”
“当初还可以,现在不行了。”傅善祥说,“越老越固执,他谁都不相信,连李秀成他也总疑心他会拥兵自重。有时他办一件事,明知有人反对,也明知有害无益,可执意要办,只有一个目的,证明他尚有无上权威控制局面。”
谭绍光问:“你看太平天国还能支持多久?”
“我又不是算命先生。”傅善祥说,“你们手握兵权的人才能答得上来。”
谭绍光说:“连忠王都心里没底了。昨天他对我说,天朝大势已去,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我们尽到最后一把力,就不愧对军兴以来的死难将士了。”
这一说,傅善祥的情绪更低落了,她说:“天王现在又像东王最后时日了,太平天国垮,最终还是垮在里面,一棵大树从外面砍几斧子不会怎么样,从里面烂空了,风一吹就倒。”
谭绍光说:“是啊,从广西起兵时才一两万人,一路打下去摧枯拉朽。现在,光忠王、侍王、辅王手下大兵,就有百万之众,怎么兵越多反而越不顶用了呢?”
傅善祥说:“这可能就是干王说的‘师克在和’了。”
谭绍光说:“原来大家都指望干王独撑江山呢,现在看,干王也是有劲使不上啊。”
傅善祥说:“他的《资政新篇》写得多好啊,可天天打仗,哪有心思实行啊!这几年,他也成了打补丁的了。前年去宁国府和浙西催调各军西援,四月又去桐城督师,去年五月,他又亲率刘官芳部驰援宁国府,这几天,天王又催他出去督战呢。”
谭绍光再一次叹气说广真是气数快尽了。“
“你不能唉声叹气的呀。”傅善祥说,“你们当统帅的这样,底下更是一盘散沙了。”
谭绍光说:“一上了战场,还有工夫唉声叹气?杀它个天昏地暗,随时准备马革裹尸。我有时晚上躺在帐篷里想,不知我哪一天战死,后来我就嘱咐曾宪,埋我的地方千万做个记号,让你善一样姑姑好有个地方来哭我几声,别哭错了坟头。”
傅善祥的泪水忍不住流下来了,她说:“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偷着给你测过字,打过卦,从来没有不吉利的。”
谭绍光说:“你信那些骗人的把戏?我什么都不信,只信我自己。”
傅善祥一双美丽的眸子深情地注视着他。
5.苏州忠王府大殿(一八六三年十月二十九日)
晚上,李秀成在忠王府便殿邀请了纳王部永竞、比王伍贵丈、慷王汪安钧、宁王周文佳及天将范启发、张大洲、汪怀武、汪有为等八人。
李秀成叫侍从上了茶后,说:“各位跟我已经多年了,现在天朝衰微之时,你们有何想法呀?”
部永宽忙说:“愿随忠王打到底。”
可李秀成从他们脸上看到的却是游移和动摇。李秀成说:“今主上蒙尘,其势不久,尔等俱是两湖之人,是去是留,听便。不过,你我应为君子,各不相害,即使你们不再跟随太平天国,也希望不要反亲为仇,我可以对你们网开一面,你们也不能以德报怨。”
其时,进来送一份公文的石益陽听见了李秀成这番话,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部永宽说:“忠王待我们思重如山,我们怎么会当反复小人呢。”
6.忠王府便殿石益陽在吃饭的饭桌上对李秀成发难说:“你这人就是软弱,打下杭州时,清妖巡抚王有龄吊死,他殉的是他的皇上老子,你却给他三千两银子发丧,还派人扶相回籍,有多少人骂你呀,你知道吗?”
李秀成不以为然地说:“我不管别人怎么说。那王有龄也算一条汉子,是个忠臣,我李秀成也喜欢忠臣。”
石益陽说:“傅善祥特来通告,说这些人已露反叛之意,你不严加防范,却对他们网开一面,你这叫什么忠?忠王安在你头上安错了!”
“住口!”李秀成把筷子摔了,他很少发火,特别是对石益陽发火,这是第一次。
石益陽受了委屈,眼泪在眼圈里转,她转身就走。李秀成感到过分了,又起身把她拦在了门口,李秀成用和缓的语气说:“我这人是讲义气的。部永宽这些人也为天国立下了不少功勋,现在是人去不中留,何必剑拔弩张,放他们一条生路嘛,这也是我对他们的一片怜悯之心,我也警告了他们,不能生歹毒之心,不是朋友,也不该是仇敌。”
石益陽说:“不是朋友,必是仇敌,你不信日后看吧。那韦俊怎么样,钱寿仁、薛之元怎么样?哪个不成了清妖的鹰犬、走狗?”
7.苏州光福寺(一八六三年十二月一日)
大雪纷纷扬扬,寒山寺顶也积上了厚厚一层雪,光福寺的钟声阵阵传出,显得特别凄凉。李秀成的侍从们马上驮着御赐“万古忠义”的大匾,这已经可以看出他放弃苏州之心了。
李秀成的万余亲兵沿着光福寺和灵岩山小路向无锡的马塘桥运动。
李秀成在光福寺山门前与赶来送行的谭绍光话别。李秀成说:“我本来是不想让你留下来守苏州的,我明知守不住,这是难为你呀。”
谭绍光说:“苏州再丢了,天京更危机了,李鸿章就会长驱直入,与曾国藩合兵一路攻天京。我愿守到一人一卒,城破玉石俱焚,誓不生还。”
李秀成突然抱住他,两个人失声痛哭,哭得在一旁的石益陽、曾宪也哭了。
李秀成止住哭声后说:“我在马塘桥留一支队伍,为你作最后的接应。万一守不住,及早撤出,我在天京城下等你,天国还需要你呀!”
说毕,李秀成含泪上马,谭绍光和曾宪一直目送到大军消失在地平线的雪野尽头,才上马回苏州。
8.苏州忠王府偏殿李秀成的寝宫十分华丽,所有的间壁、门户都是镂花彩绘的,地上铺着万字图案的织花地毯,窗上挂着薄如蝉翼的湖绿色窗帘,西式壁炉里生着熊熊的炭火,把寝殿里映得红彤彤的,与窗外风雪肆虐的天气判若两季。
谭绍光与博善祥坐在壁炉前烤着火,喝着热茶,望着窗外无声降落的雪花,傅善祥心里有一种空旷、孤寂之感。她说:“忠王修了好几年才修好了忠王府,他这间卧房还从来没住饼吧?”
“没有。”谭绍光说,“他没舍得。他说,这是新房,只有他和石益陽人洞房那天,才能住进来。他平时住在左面一个小房间里,将来那是值夜女官的下榻处。”
傅善祥问:“那他怎么肯让你来这里占先呢?”
谭绍光苦笑了一下,说:“我想,他认为此生此世再也不会打回苏州了,再也不会来领略他亲手设计的忠王府风光了吧。”
望着谭绍光凄然的面孔,她问:“这就是你们俩在光福寺山门前抱头痛哭的原因吗?”
“我也说不清楚。”谭绍光说,“那送行像诀别,我只想哭,还没等我哭出来,忠王倒先大哭起来了。”
两个人的眼中又满含了泪水,都沉默起来。风雪中传来了古寺钟声,悠扬而沉重。
傅善祥问:“是寒山寺的钟声吗?”
谭绍光点了点头。
傅善祥说:“张继的诗真是千古绝唱,‘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也许这正是此时我们的心境写照。”
谭绍光说:“你明天又要回天京了,我们说点高兴的吧。”
“好啊。”傅善祥说,“你不也想盖一座像样的慕王府吗?你找人画图样了吗?”
谭绍光说:“我不建了。与其说建了将来让别人享用,不如不建。”他说这话时有几分沮丧。
“又来了,不是说不准说不高兴的事吗?”傅善祥说。
谭绍光说:“真有意思,我认识你,看上你,是因为喝醉了酒。”
傅善祥也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你这个人,真敢想人非非。那时,我是东王府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人人都知道我是东王的人,你居然敢打我的主意。”
谭绍光笑道:“找女人,也和打仗一样,两军相逢勇者胜。”
傅善祥说:“不如说男女相逢赖皮者胜!你那时真有个赖皮劲,你自己一厢情愿规定初一、十五、三十晚上在我家见面,我一百个拒绝,你还是准时去了。”
谭绍光得意地说:“我没有白去呀!你不是也准时去了吗?”
傅善祥说:“那是偶然碰上的。”
“说谎!”谭绍光说。
傅善祥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去?你不怕扑了个空?”
“我也说不好。”谭绍光说,“可能是冥冥之中的灵感吧!我就感觉你一定能去。”
傅善祥感慨地说:“可能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推着你去做什么。我只记得,我那天一整天都坐不稳、站不安的,做事情也心不在焉,写诰谕一连写错了两次,我简直就是鬼使神差地回去了。”
“这是缘分。”谭绍光说,“也不知为什么,我们都结婚这么久了,可我总是把你当姐姐待,你在我跟前,我心里就踏实,办事也像有主心骨……你什么时候才能不离开我呢?”
傅善祥说:“我这回回天京去,就与天王说,到你这来,他也该放我了。”
“那可太好了。”谭绍光说。
傅善祥问:“你没有找过别的女人吗?”
谭绍光说:“这你还不知道?你不是放了个奸细在我身边吗?”
“倒打一耙!”傅春祥说,“曾宪可是你让他在你这里的,怎么成了我的奸细?再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又不能天天陪你,别人都能三妻四妾,你为什么不能?”
“我也想过。”谭绍光老老实实地说,“忠王也给我送来过女人。可我一想起你,就是在黑暗中,也觉得你在看着我,我心里有愧,我不能……”
傅善祥深深地被感动了,她和谭绍光拥在一起,她的泪水滴湿了谭绍光的肩头。
9.忠王府大殿(一八六三年十二月四日)
慕王召集江安钧、部永宽、伍贵丈、周文佳等开会。众人陆续到齐后,谭绍光坐到了李秀成坐过的椅子上,背后是“热血千秋”的金匾悬在头上。他说:“我等肩上担子很重,安庆一失,天京已危,如果苏州再陷,天国得救的希望就渺茫了。”
汪安钧说:“苏州战事失利,实在是因为洋人的洋槍、洋炮太厉害,一轰一大片,人肉怎么抵得住炮弹啊。”
部永宽也说:“戈登的洋炮我见过,是后膛炮,打一炮退出个弹壳来,射得远。他们的洋槍是有来福线的新式槍。我们呢?我们用的是老掉了牙的前膛炮,炮弹是铁球,射程近得多,威力也小,更多的太平军还用大刀、长矛呢,我们再无论怎样有信心打下去,也是必败无疑。”
谭绍光说:“这是动摇军心的言辞,你们不能这样自灭威风。”
汪安钧说:“我劝慕王几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再抵抗下去,也挽救不了大局了,不如趁早为计。”
“你们想叛变投敌?”谭绍光霍地站了起来,哗地抽出刀来。
但是汪安钧、部永宽的几支手槍槍口都对准了谭绍光。谭绍光厉声质问:“干什么?你们真的反叛吗?”
江安钧说:“实话告诉你吧,七天以前,我们八个人就决意投诚了,已在城北陽澄湖上见到了李鸿章李大帅,他答应优待我们。我们不想杀你,慕王,与我们一起献城投降吧,我们一样有荣华富贵可享。”
谭绍光说:“都是忠王心地太好了,明明看出你们有反意,犹对你们同开一面。我若早知道,我会一个个杀了你们,绝了今日之患。”
“死到临头你还嘴硬。”部永宽说,“你说吧,是跟我们走,还是为洪秀全殉节?”
谭绍光面对黑洞洞的槍口,大义凛然地说:“我生是天国的人,死是天国的鬼,岂能与你们这般鼠辈为伍,玷污了我的一世清白!”
八个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怎么办。
谭绍光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他说:“我倒想劝劝你们,太平天国哪一点对不起你们,你们都封了王,还不知足吗?你们在太平天国里是堂堂正正一个人,你们投到李鸿章门下,不过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你们要永世遭人唾骂,你们会有好下场吗?”
“那就对不起了!慕王。”汪安钧第一个开了槍,几个人同时向谭绍光开槍,他手里的刀飞上了天棚,他的血溅在了壁上“热血千秋”的金匾上。
听到槍声,曾宪从后面冲出来,一见谭绍光倒在血泊中,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大叫一声:“你们这群人面兽心的东西!”随即朝汪安钧几个人开槍,汪安钩等人已在护卫们的簇拥下走了。
10
苏州城下李鸿章率程学启等部和戈登的常胜军围在苏州城外。
城上的一面降旗竖起来了。程学启对李鸿章叫道:“大帅,竖降旗了。”
果然,城门洞开,汪安钧在城楼上大叫:“李大帅,我等已杀死谭绍光,这是他的首级!”说罢将一颗盛在木匣中的人头扔到了城外。
一个偏将策马上前,拾起人头带到程学启马前。程学启看了看,转对李鸿章说:“是谭绍光,我见过他。”
李鸿章说:“一半兵马入城,以防有变,让他们八个在城门口迎接。”
程学启说:“大帅先别进城,我先带兵进去。”
在炮声中,程学启统骑兵入城。
11
忠王府李鸿章费了几个月时间拿不下的苏州重镇,靠八个叛徒献城,兵不血刃地得到了。当他骑着马在部将们的簇拥下,耀武扬威地步人忠王府时,李鸿章在马上环顾这富丽堂皇的建筑群,叹道:“长毛焉能不败?还没到太平一统之时,就急于建造这样阔绰的王府,要花多少银子,岂不招来天怒人怨?”
李鸿章骑马在各处转了转,来到大殿前,问:“谭绍光就是在这个大殿上被刺的吗?”
一直跟在马后的汪安钧说:“回大人,我们一顿乱槍把他打死了。”
李鸿章那张油光光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高兴或赞赏的表情,他在大殿前下了马,步上大殿,仰头看着那块染上了谭绍光鲜血的金匾。李鸿章又问:“上面的血是谭绍光的了?”
部永宽说:“回大人,是。回头叫他们把匾摘下来,那是李秀成手书,不能污了大帅眼目。”
“那倒不必。”李鸿章转了一圈,坐到了李秀成、谭绍光坐过的那把椅子上,好像是试试它是否结实,用力拍了拍扶手。
“你们都坐下。”李鸿章摆了摆手,程学启等将领分坐两侧。李鸿章见汪安钧、部永宽等几个降将不敢坐,就说:“你们也坐吧,这本来是你们的王府,你们今天早上不是还在这里开过会的吗?”
汪安钩等八个人受宠若惊地说了声“谢大帅”,局促不安地坐下了。
李鸿章显得很平和,像聊家常一样地问:“谭绍光的封号是慕王,对吗?”
汪安钧:“禀大人,是慕王。”
“那你们呢?”李鸿章又问。
部永宽说:“小的伪封为纳王,接纳的纳。汪安钧为慷王,慷慨的慷,伍贵丈是比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比……”
李鸿章笑了起来,不想再听了:“好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们的伪天王一共封了多少王啊?”
部永定答:“两千多。”
李鸿章讥讽地说:“那这王也太不值钱了啊!忠王也是王,你们也是王,他为什么可以节制你们呢?”
汪安钧毕恭毕敬地说:“回大帅,现在王太多,分了几等,干王是第一等王,加军师衔为特爵王。李秀成和侍王李世贤、辅王杨辅清,都是二等王,也是特爵诸王。我们这些人是三等王,是不加军师街的列爵王,只统率一部将士。”
李鸿章饶有兴味地问:“那么谭绍光比你们高一等吗?”
“是一样的。”部永宽说,“也是列爵王。”
“既是一样的,为什么他要指挥你们呢?”李鸿章问。
汪安钧答:“这是因为李秀成特别看重他。李秀成撤出苏州,就让他全权指挥了。”
李鸿章点点头,说:“我明白了,这就是说,谭绍光是受二等王之命来节制你们这些三等王的,就理所当然是你们的上司,对不对?”
江安钧几个人不知李鸿章是何意,谁也不敢答腔。
李鸿章又问:“这个谭绍光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汪安钧说:“今年才二十六岁。他是十三岁参加太平军的,是童子军出身,和陈玉成、李世贤都是在一起的。”
“怪不得他如此坚决。”李鸿章又似感慨又似蔑视地说,“听说,他的妻子是个十分美貌的女状元?”
部永宽忘乎所以地说:“那真是倾国倾城啊!大帅若见了,也一定……”说到这里感到不妥,忙缩住了舌头。
李鸿章淡淡地笑了笑。
江安钧说:“这个女状元叫傅善祥,学问好,长得也美,从前是东王杨秀清的宠爱之人,现在天王府当掌朝仪,大权在握。”
部永宽又补充说:“她昨天还在这里,若早一天就好了,大帅就可以见到她了。”
李鸿章哼了一声,说:“我见她干什么?”
部永宽闹了个没趣。
李鸿章扭头问程学启:“那谭绍光的人头还在吗?”
“在。”程学启说,“我已令挂在南门城楼旗杆上示众了。”
李鸿章说:“把头取下来,缝合到尸身上,按他们的规矩,用上好的黄绢裹身,盛殓起来,在城外找一块地方下葬,一句话:厚葬。”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特别是那八个降将,不知李鸿章是何意,个个都不安起来,他们多少意识到李鸿章这么半天的陰陽怪气盘问令人费解,却又一定有名堂。
果然,李鸿章说:“你们八个人自以为得计,为了活命,杀死自己的上司,背主求荣,这样的人向来为我李某人所不齿。你们今日投我,那是因为我有实力击败你们,假如我有一天失势了呢?你们是不是又要像对待谭绍光一样对我下手呢?”
八个人一听此言都慌了。汪安钧第一个跪下,其余七个人也都跪下了。江安钧说:“大帅容禀,我们是一片真心弃暗投明,绝无反复。”
部永宽也说:“一片真心,苍天可鉴。”
八个人一齐叩头求饶。
李鸿章说:“你们这时候如果跳起来站在大殿上大骂我李鸿章不守信义,表现出视死如归的精神,我可能出于敬重义士的心怀,饶了你们。你们如此奴颜婢膝,叫我看不起。”他平静却坚决地一挥手,说:“拉下去,全部就地正法。”
几个人这才想起骂李鸿章是“小人”、“骗子”,可他们已经保不住自己的脑袋了。
李鸿章待部下把八个降将推出去后,刚起身,戈登带助手进来了,一进殿就说:“你为什么要杀投降的人?”
李鸿章道:“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戈登说:“可我有权制止你这样做。”
李鸿章道:“那么我有权像撤掉自齐文一样解雇你,你拿的是我的饷银。”
戈登拍着桌子说:“我要向普鲁斯先生控告你,你残忍成性,我要让你的政府处你死刑!”
李鸿章哈哈大笑:“我不等你控告我,我已决定解聘你了。”他回头对程学启说:“带他下去,去领七万两银子,叫他回英国去吧!怎么样,七万两,对戈登先生来说,不算少了吧?”
戈登双手乱举,吼道:“这是你的奖赏吗?对我替你杀人的奖赏吗?”
李鸿章不理他,走了。
戈登的副手说:“七万两,拿上走吧,普鲁斯先生不是傻瓜,他马上要离任回国了,他不会在离开中国之前搅起尘灰的。”
戈登大为泄气。
12
李世贤大营(一八六四年二月十日)
忠王李秀成在失掉了苏南最后一块疆土常州后,引军到了保陽去会见弟弟李世贤。
李世贤让人准备了菜肴,对李秀成说:“我想与哥哥单独说几句话。”说这话的时候,还用眼睛膘了旁边的石益陽一眼。石益陽是个敏感又火辣辣的人,她马上说:“我并不想听你们弟兄的悄悄话。”一转身就出去了。
李秀成说:“有什么话还有必要瞒她呢?我什么事都不瞒她。”
李世贤未置可否,说:“我们哥俩在一块好好说几句话,女人在一边总是唠叨。”
他们吃了几口菜后,李世贤问:“哥哥,你看目前军情如何?”
李秀成说:“这还用说吗?自八月份曾国筌攻占天京东南印子山后,又占了西南要冲江东桥,上个月,清妖又先后克陷上方门、高桥门、双桥门、袜陵关,东南方也完了,城东文失了淳化、湖墅、三岔镇,直陷孝陵工,我们的东、南、西三面要隘尽失,现在只剩钟山上的天保城、地保城尚在我手。”
李世贤说:“城北的神策门、太平门也已被曾国筌团团围住了,天京真的成了孤城,从来没有这样危急过。”
李秀成说:“九月以前,我们还占着九袱洲、下关、燕子矾,还有洋商和清妖水师中为谋私利的人卖粮给天京,现在九袱洲、下关让曾国藩的水师攻占后,长江水道全部控于敌手,前几天傅善祥对我说,天京库存粮米已经不多了,天王为此很焦急。”
李世贤问:“那么哥哥是想去援救天京了?”
“我必然回天京去。”李秀成说,“天王连下诏旨叫我回去。”
李世贤问:“你能挽狂澜于既倒吗?”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李秀成一脸苦涩地说,“可我必须去当这根独木,压得支离破碎也得去。我懂得天王的心思,越是危难之时,他心里越没底,越是需要有员叱咤风云的大将呆在他身旁,他才能高枕无忧。”
李世贤笑了笑,说:“哥哥真是忠心可嘉呀,难怪天王赏给了你一块‘万古忠义’的金匾呢。”
李秀成说:“你的封号可是侍王啊,永远侍奉天王左右,不能须臾离开的。”
李世贤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看,天京是保不住了,咱们在家里说一句私房话,我看天国气数已尽,我们两个都是手握重兵的人,如果换个方向在闽浙后方发展,也许会打出一个新天地来。”
李秀成惊讶地问:“你是想让我在这个时候抛弃天朝、抛弃天王?”
李世贤说:“至少应该明智,不能往快要沉没的船上跳。”
“石达开的教训还不深吗?”李秀成说:“你也许还不知道吧?他今年夏天已经兵败大渡河,叫骆秉璋在成都凌迟处死了。”
李世贤说:“我听说了。”
李秀成说:“当年若不是石达开拉走了二十万天朝精锐之师,也许今天不是这个样子。现在我们拧成一股绳,可能还有振兴时日,若是我们都拉一支队伍各自为政,那太平天国可是立时就完了。”
李世贤说:“我料定我劝不了你,可你将来必有后悔那一天,到时候就晚了。”
“晚了?无非是国破家亡,城陷身死而已,还有什么?陈玉成、林凤祥、曾天养、罗大纲,还有刚刚死难的谭绍光,他们是做人的榜样。你听说了吗?李鸿章厚葬了谭绍光,却杀了江安钧、部永宽八个败类。你没琢磨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李世贤说:“这是李鸿章收买人心。”
“我这不反对,”李秀成说,“他所以能用厚葬忠臣来收买人心,说明忠臣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得人心的,连我们的敌手也不喜欢叛徒。”
李世贤说:“我并没有背叛天国的想法呀。”
“这我知道。”李秀成说,“你也不用劝我了。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太平天国真有灭亡那一天,我李秀成理应死难,我岂能苟活?”
李世贤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13
天京天王府寝殿(一八六四年二月)
洪秀全一直在病中,时好时坏。这一天,国医李俊良又给开了一个方子,洪宣娇让人去抓药,她和傅善祥在寝殿里陪洪秀全,洪宣娇劝他:“天王要想开些,李秀成正在往回赶,他一回来就不怕了。”
洪秀全咳嗽了几声,吐出几口血痰,他说:“朕昨夜梦见天父了,天父说要召朕回去奏告天国之事,这恐非好兆,是不是朕陽寿已到?”
傅善祥劝道:“天王不可胡思乱想。国医不是说了吗?现在是隆冬时节,寒气大、湿气重,一旦到了春暖花开时节,这病自然就好了。”
“医生之言,只能信三分。”洪秀全说,“有病三分靠治,七分靠自我调理。”
洪宣娇笑道:“这是明白话呀,那天王就该放宽心好好调理才是。”
洪秀全说:“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令朕忧心啊。诛了韦昌辉以后,本来已经很好了,怎么一下子又四处告急了呢?陈玉成一死,朕可靠之人只有李秀成一个了。”
傅善祥说:“天王尽可放心,忠臣多的是。”她不由得想起了谭绍光,泪水马上要流下来,她忙掉过头去。
“你哭了?你怎么了?”洪秀全发现了她的表情不对。
傅善祥掩饰地说:“没什么……”可那不听话的眼泪更像断线珠子一样流下来。
“你们有事瞒朕?”洪秀全从床上起来了,手也有些抖。
“没什么大事。”傅善祥只得说,“谭绍光叫叛徒害死了……”
“什么时候?他不是在守苏州吗?”洪秀全急问,“这么说,苏州丢了?”
洪宣娇点了点头。
洪秀全颓然倒下去,两眼发直。
洪宣娇说:“本来苏州是不该丢的,部永宽、汪安钧几个人暗中投了李鸿章,遭到谭绍光痛斥,他们杀了慕王,开城投敌了。”
洪秀全凄然地对傅善祥说:“朕原想过一段放你出去,让你和谭绍光团聚呢……”
司琴在门口晃了晃,洪宣娇看见了,她走过去,问:“什么事?”
司琴说:“忠王回来了,在大门外候旨呢,问能不能见?”
恰巧洪秀全听见了,立刻精神为之一振,坐起来说:“李秀成回京来护驾了吗?叫他在真神殿等候,朕马上去见他。”
洪宣娇说:“不要去真神殿了,李秀成又不是外人,叫他来寝殿见驾吧,省得你又折腾。”
洪秀全下了地,说:“那朕也得换换衣服啊!”几个宫女过来扶他下了地,另外几个拿来了袍服。
当李秀成进了寝殿时,洪秀全已经很像样子地坐在龙椅上了。李秀成三呼万岁毕,坐在了一旁。
洪秀全问:“外面战事如何?”
“不太好。”李秀成因为想说服洪秀全放弃天京“让城别走”,就没有隐恶扬善,他说:“苏州、常州一失,李鸿章和洋人的‘常胜军’势必都压到天京来,现在天京外围只有钟山在我手中,其他水路要冲俱陷清妖之手,天京已十分危急。”
洪秀全倒显得很镇定,他说:“我们两破江北、江南大营,不是都度过了危机吗?你们每一次都把清妖说得如此这般厉害,净长清妖志气,灭我天国威风。”
李秀成说:“这一次与以往不同了。”
傅善祥说:“城内粮草已快用完了,外面又运不进来,确实危在旦夕了。”
洪秀全问:“以前也有过呀!石达开当年因为缺粮,还把几万妇女放出城去呢,举国吃粥的日子也有过,朕也带头吃过粥的呀。”
李秀成说:“那时我们外面尚有兵可调,皖北、江西都在我们手中。”
洪秀全说:“浙江不是有李世贤大军吗?为什么不调他来?”
李秀成说:“浙江我军全被左宗棠缠住了,也不好抽调。”
洪秀全说:“这么说,没有人来解夭京之危了?”
李秀成说:“臣这不是带一万精兵回防天京了吗?”
“一万够吗?”洪秀全说,“那不是杯水车薪吗?”
“正是。”李秀成不失时机地说,“臣以为,天京既无险可守,也怕守不住了,粮道已断,守下去只能坐以待毙。”
洪秀全急忙打断他:“怎么,你想叫朕放弃天京?”
李秀成说:“天京不过是一座城而已,放弃了还能再打回来,武昌我们不是三次攻占吗?”
“天京不同。”洪秀全断然拒绝道,“天京系着太平天国的命脉,朕已在这里住了十一年,岂可轻易放弃?”
李秀成说:“我们撤出天京,是为了保存实力,以图东山再起。现在实施这一计划还来得及,再迟,想撤也来不及了。现在李世贤正准备从保陽转移江西,听王陈炳文、康工汪海洋也将从浙北开赴江西,趁曾国藩、李鸿章尚未完全合围天京,我们突围出城,李、陈二部可以前来接应,守湖州、杭州的江海洋可以作为大转移的后卫,可保天王之驾安全出走,我们在敌人兵力薄弱的江西重新打开局面,是当前的上策。”
洪秀全说:“这是下策。天京一动,天国就乱了阵脚。”
李秀成直挺挺地跪在了天王面前:“求天王看在太平天国大业兴亡的分上,准臣之奏。”
洪秀全冷笑说:“怪论。太平天国为朕所创,朕倒反成了不顾太平天国的安危了?都是你们这班无用的人,才使江山日蹩,国事日非。若是东王、英王活着,朕岂有今日之忧?”
“臣无能。”李秀成一听这么重的责难,忙叩头不止。他心里却未必服气,陈玉成如今又成了常山赵子龙了,当年他兵溃安庆,你天王不是一样罢其官削其爵了吗?
傅善祥说:“干王出去督师回援之前,也曾有突围出走的想法,没来得及向天王启奏。”
“你也赞成出走?”洪秀全问。
洪宣娇说:“走与不走看得失利弊。我看忠王所说条条据理,放弃了天京,日后再夺回来,北京我们不是也要攻下的吗?”
李秀成有了帮手,又振振有词起来:“征伐之事,不在一城一地……”
洪秀全不能再忍耐了,气呼呼地回到床上去了,他说:“不要再说了,朕决不出天京一步,你们怕死,你们都走,朕一个人留下。”
他一躺倒,便是下逐客令了,李秀成已无话可说,只得道了“天王保重”,退了出去。
14
傅善祥的办事地点李秀成一出了天王寝殿,忍不住仰天长叹,泪如雨下。
傅善祥看着心里难过,问:“不撤出南京,真的一点希望没有了吗?”
李秀成说:“国亡无日了。”
他们走到了博善祥办公的殿门口,她邀请说:“进来坐一会吧?”
李秀成默不作声地跟了进去。
坐下以后,李秀成茫然地摊开两手,说:“我真不明白,天王一向开通,明事理,怎么如今如此不好说服?”
傅善祥说:“今非昔比了,过惯了销金窟一样的生活,岂能愿意再过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的日子呢?”
李秀成叹道:“所以说由贫贱而富贵易,由富贵而变贫贱就难了。”
傅善祥说:“天王有幻想,他相信四面八方的勤王军终会来解天京之围的,他不是说了吗?几次天京之围,都没有造成城破之危嘛。”
李秀成说:“最糟的是大家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扶王陈得才大军被挡在湖北,过不来,汪海洋一支被左宗棠分割包围在杭州一线,也无力西援,这不是望梅止渴吗?”
傅善祥说:“那么忠王将怎么办?”
李秀成说:“我不是有一万兵吗?据城固守吧,一旦城破,玉石俱焚,我李秀成也算为太平天国尽忠了。”说到此处,他又伤心地流下泪来。
傅善祥说:“忠王勿优。我与宣娇再设法在天王高兴时劝谏,也许他能回心转意。”
15
洪秀全上书房洪秀全不但没有因为李秀成回京感到如释重负,反倒有如芒刺在背了。李秀成的“让城别走”的建议令他生疑。
他思前想后一整天,把他的两个无能的哥哥又召来了,还有女婿钟万信等,有的竟是小孩子。洪宣娇自然也在座。
洪秀全说:“干王不在京,朕已无人可信赖,朕封了两千多王,到危急关头,却空无一人。”
洪宣娇说:“李秀成不是提兵回天京保驾了吗?怎说无人?”
洪秀全说:“他可靠吗?一回到天京就劝朕弃天京出走,这是未安好心啊。”
洪仁发说:“我早说过了,外姓人信不得。”
洪仁达说:“外姓人用还是可以的,终不能一心一意。你们知道吗?苏州一下子反叛了八个大将,好几个王!”
“这不是一群狗吗?”洪仁发说,“吃了你的东西,回头还要咬你一口。”
洪宣娇有点听不下去,说:“也有谭绍光那样尽忠到底的呀!怎么能一概而论?”
洪仁发说:“天王是对的,这时候还是自家人可靠。”
洪秀全说:“从今天起,京中政事,俱交仁达兄提理,有些事宣娇扶他一把。仁发,你要仔细,所有城门要隘,都换上洪姓人掌管。这里出了事,拿你是问。”
洪宣娇说:“这像什么样子!现调李秀成回来守城,又不信任人家,这不是自己找乱子吗?”
洪秀全说:“朕还怕他开了城门逃走呢。”
洪仁发立即说:“是呀,谁知道他的心是黑是红?”
洪宣娇说:“但是,‘万古忠义’的御封可是天王你亲笔封的,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吗?”
“住口!”洪秀全火了,“你怎么总是向着他们说话?”
洪宣娇赌气说:“我这不是为了太平天国的江山吗?把人都得罪光了,只剩下姓洪的,还有什么天国?”
洪秀全不理睬她,又说:“你们要注意京城中官员,发现谁有异常马上来禀告。”
洪宣娇的心真快凉透了。
16
天京城内天京城内的粮荒日重一日,许多人把孩子领到街头,插上草标,有的写“放孩子一条生路,愿过继为人子”,有的写着“此子换米一升”。
李秀成骑马归来,见状目不忍睹,他走到哪里,饥民就跟在后面,都在喊:“忠王,我们快饿死了……”“忠王,给一碗饭吃吧……”
李秀成下了马,说:“跟我来。”
他在前面走,饥民在后面跟,越跟越多,如滚雪球一般,顷刻间有几千人围裹着他。
李秀成让牌刀手曾宪和忠王府的卫队把饥民安置在忠王府门外,席地坐下,他进了府门,立刻下令:“把府里所有的米拿出来,在门口设粥棚。”
饥民闻言,大呼小叫:“忠王大慈大悲!”
几口大锅已在忠王府门前支起,开始架火熬粥,饥民更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忠王府门前如唱大戏一样热闹。
石益陽说:“你这点米不够一人一碗粥,吃过了这一顿,下一顿怎么办?”
李秀成说:“我已派忠二殿下李容发率三千人去句容护粮了,看看能不能行。”
话刚落音,有人来报,说:“忠二殿下回来了。”
“粮运回天京了吗?”李秀成惊喜地问了一句,却见李容发衣衫不整地走过来给李秀成跪下了。李秀成心凉到了底,问:“没有运进来?”
李容发说:“全叫湘军朱洪章劫走了,三千人马回来不到一半。我愿领罪。”
“这不怪你。”李秀成挥挥手,说,“你去吧。”李容发磕头谢了思走了。
李秀成对石益陽、曾宪说:“你们在这看着点,分粥时别乱了营伤着人。我去见天王。”
石益陽问:“你还没碰够钉子吗?”
李秀成说:“忠臣连命都可以不要,何况脸皮呢。”
17
天王府便殿早在李秀成到来之前,洪仁发已向洪秀全禀报了忠王设粥棚的事了,洪秀全正窝着一肚子火呢,见不识好歹的李秀成又上殿来了,就不冷不热地问:“听说你设粥棚赈灾了?天京没到这分上吧?你家有多少粮食呀?怎么不拿出来给守城将士吃,却拿来收买人心啊?”
李秀成听了这话有如五雷轰顶,木然半晌答不上话来,洪秀全又问了一句,他才说:“陛下,臣巡城回来,见满城饥民,又跟在臣后面乱嚷,臣以为这对天国不好看,就领到了臣家门口,将臣仅存的几石粮拿出来了,臣并无多余之粮,也不是收买人心,只是看饥民可怜……”
洪秀全冷笑道:“那你是说朕不可怜饥民了?”
“臣不敢。”李秀成委屈得快哭了。
洪秀全说:“你又来奏何事呀?不会是又让朕弃守天京跟你四处流浪吧?”
李秀成说:“李容发率三千人去句容护粮回天京又叫曾妖头的军队劫了,现在运一粒粮进城都很困难,我们是坐吃山空,与其让市民困在城里挨饿,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出城去吧。”
洪秀全又气又恨斥责说:“你还是个领兵打仗的大帅?你连常理也不懂了!这时候放百姓出城,不是等于告诉敌人,城中已断粮了吗?不是等于让敌人加紧围困吗?”
李秀成不得不争辩说:“我们就是不放饥民出去,难道曾妖头会算不出我们有无存粮,能支持多久吗?”
洪秀全说:“绝不放人出城。一放人,人心必乱,军心必乱,人人都会失去守城信心。一个大将,应该临危不惧,你这样惊慌失措,能成得了什么大事!”
一席话骂得李秀成委屈万分,却又无可奈何。
18
天王府门外出了天王府,李秀成没等牌刀手牵马过来,见石益陽在真神殿荣光门下的几十面大锣下等他呢。
李秀成料定又无好事,忙问:“抢粥抢出事了?”
“抢了个人仰马翻。”石益陽说,“这倒是小事。方才几十个守城将领都气呼呼地来找你了,有的都伤心得哭了。”
“怎么了?”李秀成问。
石益陽说:“所有的城门守将全换上了洪姓人,总管是洪仁发,他口口声声说,天王有令,重要防地,都要换上最可靠的人,谁最可靠?当然是姓洪的。”
李秀成再度深深地被刺伤了,他垂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石益陽说:“这就是你回天京来尽忠报国的报答,你后不后悔?你若是听了李世贤的话呢?”
李秀成吃惊地抬起头来,说:“你怎么知道李世贤和我说了什么?”
石益陽说:“我偷听了。”
李秀成说:“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天王更会起疑心了。”
石益陽说:“我敬重你毅然回京的举动。明知受委屈,明知回天京会捆住手脚,你还是不顾个人得失回来了,那,你就什么也别计较了,时间是衡量忠奸的最好的尺度。”
李秀成上了马,说:“受委屈我并不在乎,我怕的是由于无端的猜忌而使本来行之有效的提议也不被采纳呀。”
19
天王府上书房洪秀全为了表现镇定,他扶病上朝,已经一连几日了,他天天题写嘉勉之句给守城将领,意在打气。
现在他又写了一幅字,是“临危不乱”四个大字,侍立在一旁的傅善祥问:“这是赏给谁的呀?”
“朕自己留着。”洪秀全颇为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字,说,“那李秀成没等怎么样就乱了方寸。”
傅善祥感到是机会了,趁机进言:“李秀成这人胆小心细,他不是乱了方寸,他是想得很细的。”
“胆小?胆小是什么意思?”洪秀全警惕起来。
“胆小就没有反骨。”傅善祥说。
“你是为李秀成来当说客的吗?”洪秀全冷冷地目视着傅善祥说。
傅善祥说:“李秀成没给过我一文钱的贿赂,我与他无亲无故,我说的是李秀成的事,可想的是天朝的事。”
洪秀全这才冷静下来:“你说吧。”
傅善祥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又想指靠李秀成保天国,又疑心他不忠,最终会把忠臣也逼到不忠的地步。”
“这反倒是朕的不是了?”洪秀全说。
傅善祥说:“陛下为什么封他为忠王,合朝文武都知道陛下给了他一块‘万古忠义’的御匾,昨天还是万古忠义,今天便视为逆子贰臣了,这臣不知是怎么回事。”
洪秀全虽心里感到理亏,可疑心病并没有解除,他说:“他一回天京就劝朕出走,好端端地弃守天京,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好心。”傅善祥说,“陛下,倘李秀成有二心,他就不会回来,他手里有兵权,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他至少可以像石达开那样,你奈何他不得,他何必来与陛下一起坐困危城?”
洪秀全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就说:“朕也没把他怎么样啊。”
“还要怎么样?”傅善祥说,“连十三座城门的锁钥都从李秀成的部将手里夺下来,全交给了洪姓人了,李秀成会怎么想?他的部下会怎么想?出生入死十几年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不要说李秀成,连我都看着心酸、不平。万一清妖攻城,就靠洪姓子弟来守天京吗?”
洪秀全问:“你想怎么办?”
“把十三座城门锁钥重新交给李秀成,”傅善祥说,“对李秀成加以安抚,让李秀成和他的将士与陛下一德一心,度过危难。”
“这事不要你管。”洪秀全却又问起了另外的事:“那二百多个封王诏旨颁发了吗?”
傅善祥已经气得不行了,她说,一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想滥封王侯?“这二百多个王,她已拖了一段时间了,洪秀全的固执,已经与杨秀清覆灭前很相像了,那时她想到的是走,不愿亲眼看到东王悲惨的结局,现在历史又把她推人了相似的漩涡,她伤心、绝望,连跳出漩涡的勇气和愿望也没有了,她只能与这艘百孔千疮的航船一道沉入黑暗的水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