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独霸荆州
公元397年五月,王恭上表朝廷,历数王国宝之罪:
“后将军(王)国宝得以姻戚频登显列,不能感恩效力,以报时施,而专宠肆威,将危社稷。先帝登遐,夜乃犯阖叩扉,欲矫遗诏。赖皇太后聪明,相王神武,故逆谋不果。又割东宫见兵以为己府,谗疾二昆甚于仇敌。与其从弟(王)绪同党凶狡,共相扇动。此不忠不义之明白也。以臣忠诚,必亡身殉国,是以谮臣非一。赖先帝明鉴,浸润不行。昔赵鞅兴甲,诛君侧之恶,臣虽驽劣,敢忘斯义!”
王恭任命刘牢之为府司马,率东晋最精锐的北府兵自京口进逼建康。京都震动,内外戒严,王国宝惶惧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派几百人到竹里(今江苏句容市)去守卫,没人肯为他卖命,借口夜间风雨太大,各自散去回家了。对于王恭此次的军事行动,东晋朝廷内部有分歧,虽说王恭是针对王国宝去的,但他在某种程度上变相地打击了皇权,得到高门士族的支持,包括有野心的桓玄,不得志的王珣等人。所以王绪出主意,让他假借司马道子的命令,杀掉王珣、车胤,以除时望,巩固已方人心,然后再挟天子和相王调兵讨伐二藩。这个鱼死网破、背水一斗的主意,起初王国宝同意了,当王珣真正到达之后,他又不敢下手,竟向王珣征求主意。
王国宝和王珣在孝武帝时为争宠曾发生过节,王国宝谄媚得幸之后,与王雅并被孝武帝亲敬,王雅推荐王珣,孝武帝想召见他,一天夜里,三人在一起喝酒,孝武帝下诏把王珣找来,王珣马上就要到了,已经听到侍臣传话的声音,王国宝自知才能在王珣之下,唯恐夺他的宠幸,就对孝武帝说:“王珣当今名流,陛下不宜有酒色见之,另外找个时间再见吧!”孝武帝一想,提醒得对,这不是自个找没面子吗?也就没有见王珣。孝武帝整天价喝酒,什么时候清醒过?王珣再也没有机会和孝武帝亲近。
王珣不是傻瓜,宫里会没有一、两个知心的人,会不知道怎么回事。今个找到机会了,骗他说:“王、殷二人与您素无深怨,他们所要争的不过是一些权势利益罢了。”王国宝说:“莫非要把我当成曹爽吗?”王珣的言外之意是让他交出权力免祸,熟悉三国的人都知道,曹爽就是因为交出兵权后被司马懿杀死。王珣见他起了疑心,连忙说:“你这是什么话呀!您哪里有曹爽那么重的罪过,王恭又哪里是宣帝司马懿那样的人呢?”王国宝又向车胤问计,车胤说:“桓公厉害吧?昔日围困寿陽,很长时间才攻克。现在朝廷如果派兵去攻,王恭便一定会坚守。倘若京口还没有攻下,长江上游的殷仲堪又带兵突然乘虚而来,您准备怎样对付呢?”王国宝更加恐惧,于是上了一道奏章请求解除一切官职,前往宫门等待朝廷定罪。奏章刚送上去,后悔了,谎称安帝已经下诏恢复他原来的官职。
王国宝犹豫不决,司马道子也在加快行动,他希图获得王雅的支持,孝武帝生前极其重用王雅,由于孝武帝突然驾崩,没来得及接受顾命,失去权势后,在朝中一言不发,虽然现在说了不算,但也有自己的一股嫡系。司马道子问王雅:“二藩作逆,你知道这件事吗?”王雅竟然说:“朝廷内部政治事务的好坏得失,我都不曾参预,王、殷作难,何由可知!”司马道子一看不好,高门士族不会支持自己,做为皇权帝系的王雅又袖手旁观,不肯出山,形势完了。司马道子为人愚昧懦弱,只求息事宁人,决定弃车保帅,把一切罪过完全推到王国宝身上,派骠骑谘议参军谯王司马尚之前去逮捕王国宝,交到廷尉那里去问罪。紧接着,白痴皇帝晋安帝下诏,赐王国宝死,斩王绪于建康街头。
司马道子派使者前去面见王恭,对自己的过失表示深深的歉意。失去起兵的理由,王恭只得带兵返归京口。直到北府军回兵,殷仲堪的荆州军也没有出动,在得知王国宝死亡的消息后,这才上表朝廷顺流东下,前锋杨佺期兵进巴陵(在今湖南岳陽)。双方媾合后,殷仲堪就势退兵,他犹豫不决的性格为日后与王恭的互不信任埋下伏笔。
这场地方与朝廷的军事对抗,以司马道子的妥协告终,皇族中许多人对司马道子的懦弱深表不满,一个年青人以他的实际行动表达了这种不满。他只有十六岁,叫司马元显,是司马道子的世子殿下,官拜侍中。史评其人“有隽才”,就是说聪明能干。他劝父亲不能一直对藩镇退让,要暗中进行钳制,司马道子没有这份能力,眼见儿子雄心勃勃,便把军权交给他,“拜元显征虏将军,以其卫府及徐州文武悉配之。”年青人有锐气,初生牛犊不畏虎,象慕容垂、拓跋珪,年青轻轻已是千军万马的统帅,年青人若想独掌大权,成就一番事业,要在历练中成长,经受血与火的考验,司马元显在东晋朝局最为艰难的时刻挺身而出,勇气可佳,可他并不知道自已行走在荆棘密布的雷区。
司马元显与父亲商议,重用皇族中优秀人才司马尚之和司马休之,司马尚之出主意说:“今方镇强盛,宰相权轻,应该在地方要职上安排心腹之人,以便为自己设置屏障和卫护势力。”于是司马道子起用王国宝的哥哥王愉为江州刺史。江州在东晋是一个州,辖区很大,不仅仅指现在的江西九江,包括当时的豫章、鄱陽、庐陵、临川、南康、建安、晋安、武昌、桂陽、安成,寻陽等十一郡。为壮大江州的势力以对抗荆州和扬州,又将豫州所辖的四个郡给王愉,让他都督江州及豫州之四郡军事。
借着藩镇的胜利,桓玄上表朝廷,希望得到广州的任职,司马道子正欲折散他与殷仲堪的联盟,不想让他呆在荆州地面,顺水推舟任命他为广州刺史,都督交、广二州军事。桓玄接受任命却没有去上任,因为形势又起变化了。
豫州刺史庾楷因为司马道子割除了他所统辖的四个郡交给江州刺史王愉掌管,心生不满,便上奏疏说:“江州地处内地,而西府历陽却在北方与贼寇接壤,不应该削弱豫州的势力。”朝廷不许,庾楷大怒,又去游说王恭说:“谯王司马尚之兄弟独揽朝廷的大权超过王国宝。他们策划削弱方镇,回想以前发生过的事,为祸不测,无法预测。现在趁他们谋议未成,宜早图之。”王恭感受到朝廷的异动,再次联络荆州方面。
殷仲堪、桓玄共推王恭为盟主,约定日期一起发兵京师剿除奸佞。当时战争的陰云笼罩长江两岸,交通阻塞,水陆关卡林立。殷仲堪用斜纹的绢绸给王恭写了一封书信,藏在箭杆之中,然后装上箭头,涂上油漆,取道豫州,托庾楷转交王恭。王恭打开信,因为绢的角上抽丝,不能确切地辨出是否殷仲堪的亲笔手书,怀疑此信是庾楷伪造,想到去年讨伐王国宝时,殷仲堪曾经违反期约,按兵不发,认为这次也一定会和去年一样,因此便自作主张,大聚兵马向建康进发。
殷仲堪听闻王恭举兵,马上集结军队,兵分三队,迅速进军,以杨佺期兄弟率舟师五千为前锋,桓玄为第二队,自己率兵两万接应,三路兵马相继顺流东下。
面对三藩强兵,司马元显向司马道子请命出战:“前不讨王恭,故有今日之难。今天如果还像上一次那样满足他们的要求,您的杀身之祸可要到了。”司马道子巴不得有人主持局面,全权委任司马元显,自己依旧花天酒地。
公元398年(北魏天兴元年)九月,朝廷假司马道子黄钺,任命司马元显为征讨都督,命卫将军王珣、右将军谢琰带兵讨伐王恭,谯王司马尚之带兵讨伐庾楷。志气果锐的司马元显意气风发,自谓天下安危尽在已手,他确实聪颖机警,出手不凡,上任伊始,便使出一条反间计,将王恭的人头挂上朱雀桥。
左右这场战争最关键的人物不是司马元显,不是王恭,不是殷仲堪,也不是桓玄,而是刘牢之。从淝水战争开始,文中几次提到刘牢之的名字,我们并没有介绍他,因为无论淝水鏖兵或北伐之战,他都是配角,现在换位了,小人物变成主角。刘牢之,字道坚,彭城人。曾祖刘羲,晋武帝手下一将,历任北地、雁门太守,父亲刘建,有武干,为征虏将军。刘牢之生得紫赤色的脸膛,须目惊人,沉毅多计谋,为谢玄参军,领北府兵,成为军中虎将。淝水大战中,夜袭洛涧,斩秦将梁成,北伐平定河南,惜败于河北,免职,后重新起用,守淮陰,再拜彭城太守。
王恭为对抗朝廷,不惜将防御北境的军队抽调回来,任命刘牢之为府司马,领南彭城内史,加辅国将军,和其一道发兵逼死王国宝。王恭依靠的军事力量就是以刘牢之的北府军为首的流民队伍,江左重文轻武,名士看不起武将,王恭和谢万一样的人物,对刘牢之骨子里看不起,“以行阵武将相遇,礼之甚薄。”而刘牢之自负才干,对王恭心生怨望,深怀耻恨。当王恭第二次起兵进攻建康的时候,刘牢之不同意,对他说: “将军,国之元舅;会稽王,天子叔父。会稽王当国秉政,曾经为将军戮其所爱王国宝、王绪,表明他很畏惧将军。会稽王最近所作的人事任命,虽然不能说是公允,也不是什么大过失。把庾楷所辖的四个郡割让给王愉统领,对于将军又有什么损害呢?晋陽之兵,怎么可以随随便便一次又一次不断发动呢?”刘牢之说得已经非常刻薄,言下之意,你是何等人物?朝廷人事任命是你该过问的吗?地方军队攻打朝廷哪能一而在,再而三呢?王恭没有听出来,拒绝了。
刘牢之能说出这话,他有底气,因为司马元显的使者、北府旧将庐江太守高素策反他来了,带来司马元显的重诺:“事成,当即其(案指王恭)位号”。你只要造王恭的反,他的官职你来干。这个重诺也只有年青无畏的司马元显敢发,在门阀士族秉政的东晋,下等士族、庶族不可能成为方面大员,更别说刘牢之祖祖辈辈不过是一将,谢安就曾说过:“刘牢之,不可独任。”绝不能让庶族专兵。司马元显看到的是眼前利益,只要干掉王恭,什么都成,至于以后如何发展,管不了那么多。
谁也抗拒不了这么重的诱惑,何况二人本就不睦,刘牢之当即应允。王恭似乎感受到气氛异常,为拉拢住刘牢之,当众置酒,拜刘牢之为兄,让他率精兵为前锋,同时许下诺言:“事克即以卿为北府”,然而为时已晚,刘牢之已经决心投靠朝廷了。
当时形势对三藩有利,荆州水师突至湓口(即今九江),江州刺史王愉毫无准备,匆匆逃走。荆州军攻入江州的同时,谯王司马尚之攻克豫州,与荆州军在白石激战,桓玄大破官军,进至横江(在今安徽和县),京都震动,司马元显据守石头城,征讨王恭的王珣和谢琰回兵防守建康。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进兵到竹里的刘牢之突然宣布归顺朝廷,回兵攻打王恭,王恭战败,单骑逃走,由水路行至长塘湖(在今江苏溧陽),准备投奔桓玄,为人所告,被擒获,送京师,斩于倪塘(今南京江宁区)。王恭临刑,仍旧一派名士风度,“犹理须鬓,神色自若,”对监刑官说:“我暗于信人,所以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的本心岂不忠于社稷!但愿百世之下知有王恭。”
王恭之败并非如他所言,败于轻信刘牢之,而是败于他轻率的性格,被第一次胜利冲昏头脑,试想,桓温多大的英雄豪杰,北伐屡立战功,声威卓著,拥有一支忠于他的大军,尚不敢向朝廷称兵,王恭凭什么?军队听你的?还是老百姓听你的?什么叫做忠?忠于个人?还是忠于百姓?难道桓温做皇帝不比司马昱强吗?还是曹操做皇帝不比刘协强?只要能给国民带来世界上的财富,让国民过上幸福平安的生活就可以做国家领袖,我们就可以忠于他,其它的所谓忠全是骗人的鬼话。
不过,王恭的确是魏晋风流名士的杰出代表,“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死算得了什么呀!他死后,头颅挂在朱雀桥上示众,司马道子仔细地看着他的头说:“你何故要急着杀我呢?”
荆州军逼近石头城,刘牢之打败王恭后,马不停蹄进军新亭(在今南京江宁区),杨佺期、桓玄畏北府军声威,回师蔡洲(长江中的沙洲)。
司马道子采纳桓冲儿子简文帝附马桓修的主意,做工作瓦解荆州军,下诏任命桓玄为江州刺史、杨佺期为雍州刺史、桓修为荆州刺史、贬黜殷仲堪为广州刺史。诏书一下,荆州军内部果然大乱,桓玄、杨佺期喜出望外,殷仲堪勃然大怒,“内相疑阻,势不得不合,”仓惶退兵。荆州兵退至寻陽,三人回过味来,互相交换子弟为人质,重新确立结盟形式,王恭死了,众人共推桓玄为盟主,朝廷只得召回桓修,重新委任殷仲堪。然而,这个结盟矛盾重重,破裂仅仅是时间问题。
桓玄以名声和家族地位登上盟主宝座之后,愈自骄矜倨傲,占据江州之后更不把殷仲堪放在眼里,杨佺期更不肖说,对桓玄来说就是寒士一个,其实杨佺期世代高门,他是弘农华陰人,东汉太尉杨震之后。从杨震开始到杨准,“七世有名德。”他的祖父杨林赶上西晋北方战乱,父亲杨亮从小就在北方做官,寻个机会全家到了江南,被委任为梁州刺史。杨佺期沉勇果劲,兄弟三人都强犷粗暴,以武功出名,杨家兄弟自以为门户高贵,江表莫比,有人把杨家比做琅琊王氏,杨佺期都恨得要命,可惜杨家过江太晚,又在少数民族朝廷中做过官,杨家的婚姻不是在高门士族之间联姻,所谓“婚宦失类,”江南名士品评起来,杨家不上数。杨佺期慷慨切齿,欲立大功,北伐中屡败前秦军,为河南太守之时曾经“自湖城入潼关,累战皆捷,斩获千计,降九百余家,”安全地回到洛陽,朝廷嘉军号龙骧将军。纵是如此,桓玄照旧看不起他,杨佺期劝殷仲堪杀死桓玄,说桓玄终为后患,殷仲堪一心维系三方联盟,怕有一方出闪失,自己控制不住荆州的局势,不许杨佺期动手。
公元399年(北魏天兴二年),荆州大水,平地三丈,殷仲堪把府库中的储备粮食全部拿出来赈济饥民,江陵财力空虚。桓玄终于撕下他的假面具,借口救援被后秦姚兴大军围困的洛陽,尽起江州军队西上,夺取荆州屯粮之地巴陵(在今湖南岳陽),打败殷仲堪的援兵,兵锋指向江陵。殷仲堪连忙派人去襄陽求救兵,杨佺期说 :“江陵无粮,何以拒敌!可率军北来,共守襄陽。”殷仲堪指望保全军队和地盘,不肯弃荆州,骗他说:“最近我们征集一些粮食,储备很足。”杨佺期相信了,率步骑八千来救江陵,雍州兵皆是劲卒,精甲耀日,等到江陵城却吃不上肉菜,只能喝些米粥,杨佺期大怒道:“这回完了!”连殷仲堪也不见,立马向桓玄发起进攻,等吃不上饭,仗就不能打了,桓玄先行退却,第二日,利用杨佺期急于求战之心,用伏兵打败雍州兵,攻入江陵,杨佺期和殷仲堪先后出逃,均被追兵杀死。
当殷仲堪的死讯传到江陵,桓玄与众人正在讲解《论语》,讲到下面一句:“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处。”桓玄闻报,心情、脸色都很不好,“意色甚恶。”桓玄用欺诈和背叛的手段谋占荆州,不够正大光明,当为君子所不齿,连他自己都感到脸面无光。然而心中的一丝不快马上被巨大的成就感一扫而光,东晋朝廷下诏以桓玄为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七州诸军事,后将军,荆、江二州刺史。桓玄兼并西夏、独霸荆州,领荆、江二州,二府,一国,正巧赶上一年中的第一场雪,五处官府都来祝贺,五封贺信一同送到。桓玄神采飞扬,在官厅上于信后起草作答,皆粲然成章,文采斑斓,互不混杂。
由桓玄陰谋发动的高门士族与皇权、地方官府与朝廷的战争,以桓玄与司马元显共治收场,然而统治阶级内部的争权夺利,削弱了自身的力量,被高门士族压抑的庶族地主乘机引发了一轮规模浩大的夺权运动,孙恩、卢循、刘裕接踵而起,江东烽烟遍地,孙恩大起义揭开了这场残酷无比的战争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