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沈林一个人静静靠在床上。他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过,眼睛也没有闭上过。
屋子里灯光微弱看不清楚他的脸,等着外米娜天色缓缓亮了起来。他的疲惫与憔悴在那细密的胡茬上暴露无遗。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他慵懒地接通,那边通知他道:“军统那边已经开始对照相馆行动了。”
“知道了。”
沈林挂了点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时间有些怅然与不知所措。
这个局里,沈放究竟会怎么做?而他自己又该怎么办?
沈林没有答案,他不知道这件事会进展到什么样,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结局是他希望的。
另一边,行动开始。
沈放在照相馆的门口顿了顿,看了看四周,继而走了进去。
就在明光照相馆附近的公寓里,有一间屋子被拉上了窗帘,桌上摆放着监听的仪器设备。罗立忠戴上了耳机,在沈放进入的同时,指挥手下军统的监听人员开始进行监听。
照相馆内陈设简单,没有什么异样。
陌生的环境总要尽快熟悉,他可不想轻而易举就丧命在这里。只是目光还正挪移这,照相馆的老板看见他,继而走了过来问到:“先生,您是要照相?”
沈放点点头:“是。”
“那是要照证件照,还是相亲照、生活照?有什么要求?”
那张脸一直笑着,礼貌而又温暖。
沈放有些难为:“相亲照?可我结婚了,反正就是随便拍两张照片纪念一下。”
说着他还转话题:“哎,外面门外口海报上面的姑娘可够漂亮的。”
老板一笑:“哦,那是演员柳如烟柳小姐,南京城知道她的人可多了。”
沈放点了点头没有继续接话,再度环顾四周,发现墙上有张水墨画。
他走了过去,仔细端详片刻,接着点头称赞:“这画儿,不错啊,就是少了点字。”
老板跟了过来,一边擦拭着后面的布景一边说:“朋友送的,不是什么知名玩意儿。”
“别啊,配上我说的这行字就好多了。”
“是么?您说该写啥好。”
沈放接话自然,眼神瞧着老板,等着他的反应。
“要我说就该写好风凭借力,后面那句话您会接吧?”
他说了罗立忠的那个暗号,因为罗立忠对他进行了监听。
不过也好,如果这里的人真的叛变了,那么定然会接受这个暗号,如果没有接受,或许也就证明了他们的同志依旧坚守着。
对面的老板怔怔地看着沈放,继而缓缓回答道:“更上一层楼。”
沈放却并没有说别的,只神情放松地打哈哈,好像只是无意间提到一样:“可以啊,你这老板还会对对子。”
那老板脸上僵硬的表情也随即缓和了下来:“让您见笑了,这对着玩的,对了你说拍照纪念,那您想要什么布景?”
“随便,山山水水,花鸟鱼虫,什么都可以,只要知道我在南京拍的就好。”
“好好,我这儿有样板,您要不要看一下。”
说着,老板拿出一个图册,递给沈放。
沈放随意地翻看了几页,随便选了一个布景,然后小声说:“我手里有要紧东西,需要立刻送出去。”
这是一个暂停的联络点,这样的消息,叫人诧异。
老板脸色变了一下,稍有尴尬:“我不明白先生在说什么,我这是照相馆,可送不了东西。”
“是么?”
“当然。”
沈放笑着:“往老家带东西呢?难不成你跟老家不来往了?听你口音不想本地人。”
老板这回倒是没有什么奇怪,跟着十分顺畅地接话道:“老家在河南新乡,您要想送东西去河南没准我还能帮上忙,不过就是老家的亲戚也不多了。”
说着他不打算继续下去,又故意把话头岔开:“唉,您选的这个布景好,来,我先给您拍照。”
接着他指引着沈放坐在了布景里。
拍照结束后,老板又问:“您要配什么图什么字儿么?我可以给您配上。”
“是么,都能写什么?”
“一般写万事如意,升官发财什么都有。”
沈放装作犹豫:“行啊,我想想。”
他再度环顾四周,凝眉脸上涌出了好奇,忽然岔开话问着:“天气越来越冷了,照相的人不多啊。”
老板原本已经回身收拾东西,可听了这话之后动作却慢下来了,缓缓回身看着沈放,表情淡定,继而缓缓说道:“生意不好做,全靠老客户了。”
这才算是对了上。
老板说完走到柜台边,拿过纸笔一边写着一边说:“这样,今天您来,我也开张了,给您写点吉利话怎么样,印在照片上不收钱?”
说完沈放低头一瞧,纸上跃然一行字:“我们暴露了,你不应该来,这里很危险。”
如今的境况,被监听是常事。
“行啊,就写鹏程万里,飞黄腾达。”
沈放也学着他,一边说着一边接过笔在纸上继续写着:“你们是很危险,中统,军统的人都在监视你们。”
老板呆住了。
“别忘了把今天的年月日写上,写阴历的啊,别写阳历。”
不能沉默,沉默便又蹊跷的嫌疑。于是他一边说着继续在纸上写道:“我会安排,静候消息。”
写完沈放把那张纸扯下来,一边点烟一边说:“给老家送东西可以么?”
老板笑语:“别人不行,您可以例外,就是我得想想,看哪个伙计最近能回老家一趟。”
接着他用火机把那写过字的纸烧了,嘴上说:“好啊,过几天我取照片的时候咱们再聊。”
目前看来情况似乎没有那么糟糕,不过确切的还要等。
如果照相馆的人已经叛变,这三天里必定会有人对他动手。如果他能在这三天内安然无恙,那么他就该想办法营救这里的同志。
回到军统,罗立忠在办公室等他。
他走进来坐在罗立忠对面,罗立忠依旧面带笑意,只是看上去平常多了一份让人厌恶的感觉。
“辛苦了。”
敷衍一般的问候,沈放并没有在意,只汇报着:“对方挺谨慎的,没有明着接茬,我也没太着急,怕打草惊蛇,不过说好了过几天再去一趟,到时候再看他们什么反应。”
这一切都在罗立忠的监控之中,他一副把握全局的模样看着沈放。
“没事,慢慢来,有老弟出马,我放心的很。”
罗立忠动作算快,监听的录音资料在他离开那间公寓的时候,便已经同步送往了沈林处。
中统局里,沈林听完录音摘下耳机直接扔到桌上,随即眉头紧锁。
这样的对话让他心里越来越不安起来,这不安是因为什么他却也说不清楚。
接着到下午的时候,又有监视的资料送来。。
敲门走进来,李向辉瞧着有些憔悴,一边将文件夹递给沈林一边说着:“沈处长,这是军统罗立忠送过来的明光路照相馆的监视资料。”
沈林接过文件夹扫了一眼,里面是几张照相馆的照片还有文字说明。
“他们送过来的东西,你核对了么?”
“核对了。”
“好,那对沈放的监视记录呢?”
他问得十分自然,不过李向辉却明显一愣。
“监视记录?”
沈林将眼皮闭了片刻,接着仰头看着李向辉,面色认真极了:“你的意思,这案子交给军统我们就不管了么?你在想什么?”
李向辉有些诧异,不过算起来也是他的疏忽,于是他连忙道歉:“对不起,沈处长,我这就去行动科。”
沈林隐隐叹了一口气,再扬起头的时候仔细打量,才发现了李向辉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这几天眼圈黑黑的,精神也不好。”
最近麻烦事一大堆,他倒是没有问过李向辉的事情,这会儿突然记了起来,便提了一嘴:“对了你跟我说过你要结婚,难不成是在准备婚礼累着了?”
这话算是问到了点上,李向辉的脸明显更难看了些,紧接着叹了口气道:“这婚结不结得成还不一定呢。”
当初虽然因为茹萍的事情,他不建议李向辉结婚,不过他知道那到底是没用的。如今李向辉会说出这样的话,也没在他意料之中。
沈林意外道:“干嘛这么说?你可不是拿婚姻当儿戏的人。”
李向辉稍微有些激动,看着沈林的眼光也有些变化,明显不是他的问题。
“不是我当儿戏,前段时间,我未婚妻一家被咱们中统局的人软禁了。”
这样的结果,始料未及。
沈林更加不明白了:“软禁?为什么?”
李向辉低着头有些无奈:“她父亲是金管局的一个处长,被人举报有通共嫌疑,一家人都在被调查,我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有见到她一面,都关了快一个月了。”
“哦?怎么我一点消息也没听见”
这样大的动静,还是自己身边人的事情,可他却全然不知。
李向辉这会儿面色才又平静了下来,声音变得越来越小:“是经济调查处的人干的,他们拿到了叶局长的命令可以完全不通过我们。”
”连你的面子也不给?“
李向辉点点头,像是忍耐了许久,皱着的眉头紧紧巴巴扯不开:“不是我非说不敬的话,现在党国做事儿太荒唐了,就算她爸爸的真的通共,也不能株连九族吧,干嘛把一个姑娘抓起来。我的未婚妻我了解,她就是一个不问世事的美术老师,怎么可能通共?”
这话也就是和沈林说说。搁别人哪敢提半个字。
沈林撇了撇嘴,只安慰着他:“别太担心,要是没嫌疑迟早会放出来。”
“可眼下连我都没有办法见她
一面,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真是……”
本是看他也是窘境才没太在意,可他说起话越发没谱了,于是沈林出言打断了他的话:“这样话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说了。”
李向辉接着没敢继续说下去。
他情绪有些激动,但也是为了李向辉好,说完话平静下来,目光投向桌子上自己和沈放小时候的照片,继而语气缓和不少,突然有兴致跟李向辉讨论起来。
“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她并不是无辜的,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困扰沈林许久了。
李向辉不知是没有考虑过,还是面对沈林有些不敢说,目光躲闪,有些迟疑:“我……”
“只有我们俩,直接说。”沈林斩钉截铁。
李向辉也算是吃了定心丸,出了一口长气,抬眼认真地看着沈林。
“以前我一直以为信仰可以超越一切,可以让一个人强大到没有任何阻碍,可以放手去追求而毫不妥协,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他停了下来,面上忽然带笑,沈林用眼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他接着开口道“如果信仰和家人当中必须选择一个,我会选择后者,越经历的多,就越会发现亲情、爱情、友情比什么都大,我做不到那么冷血……”
这话倒像是拿针戳他一样,沈林似乎并不想听到这样的答案,因为那个他的信仰背道而驰,所以他烦躁地打断:“好了,够了。”
李向辉被他吓了一跳,怔在原地,他直接岔开话题:“去吧,把正确的资料拿来。”
接过他手里的资料,李向辉准备离开,又被他从身后叫住。
“向辉。”
李向辉站住回头,他接着说道:“把你未婚妻家里的情况写下来,我会想办法,在适当的时候安排你跟你的未婚妻见面。”
“谢谢处长。”
李向辉多少有些意外,不过也没再多说别的,直接走出门去。屋子里沈林的目光再度投向桌子上,那张自己和弟弟沈放的照片。
瞧了一会,他将照片扳倒扣在桌子上,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