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路飞驰,兄弟两个人回到了中统大楼。
沈林办公室里,两人坐在办公桌的两边,屋顶的灯光很暗,显得有些压抑。
屋子里面沈放打坐下开始就低着脑袋沉默着,沈林终于忍不住打破安静:“你还是什么都不说是么?”
沈放半分醉意,这才抬头看了对面的人一眼:“说?那我想先听听你想问什么?”
沈林面色冰冷,带着一些不耐烦:“把秦参谋的死说清楚,别给我讲故事,我听得出来。”
“我说是巧合你相信吗?”
这样的事情用巧合来解释,连他自己都不会信。
果然,沈林摇了摇头:“秦参谋的死绝不可能是巧合,起码你是知情者,还有,谁跟你是一伙的。”
这话有意思,沈放笑了:“我是国防部保密局的副处长,你觉得我应该跟谁是一伙的?”
“走私贪污是不是你也有份?”
国防部的那些事情,沈林心里跟明镜一样,听沈放这么一说,他也随口一问。
沈放撇撇嘴:“你就问这个?”
“秦参谋不但走私贪腐而且还有极大的通共嫌疑,他一死,这两条线索都断了,我怀疑贪污受贿的事情与你有关,更怀疑你通共!”
都说了是怀疑,那就是没有明确的证据,沈放脸上那股玩世不恭的样子又露了出来:“你怀疑我通共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说了我不是,可你信过吗?”
“让我信,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要不是你是我兄弟,我早就……”沈林话说到一半,后半句又咽了回去,咽了口唾沫忽然又改口:“好了,说吧,我不想弄的太糟糕。”
他不想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恶劣,可偏偏这话也还是将沈放热怒了。他忽然间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十分不客气地用手指着沈林:“兄弟?你还知道我是你一胞所生的兄弟,你还记得那次暗杀加藤的大爆炸么?你顾及到我的生命了么?”
沈林每次都想跟他好好说话,却偏偏每次都适得其反,听见沈放又翻起了旧账,他模样难看,有些着急:“我解释过,那是一次意外。”
意外?沈放咧嘴笑得僵硬,更像是嘲讽:“那好,那我就跟你说一说不是意外的事情,你一天到晚利用职权调查我,在我的家里安装监听器,派人跟踪我,这都是兄弟所为吗?你配做我哥么?”
他忍了很久,此刻一面为了脱身一面也是借机将自己想说的事情吐露出来。沈林脸色暗了下去,有些愧疚,但还是坚持着:“这我职责所在!”
沈放顺水推舟,语调缓缓降了下来:“好啊,你说公,那我跟你敞开了说公的,你有证据么?凭什么把我押过来审问?”
沈林抬头瞧着他怒极的样子,模样淡定,沉默一阵子,接着将公文包从一边拿过来扔在沈放的面前。
“这是秦参谋的包,锁扣上有个暗格,当天晚上,你非要连夜审讯,这锁扣之后就被人动过手脚了,你脱不了干系!”
沈放冷笑:“我要证据,不是听说书!我动过手脚?你凭什么?凭猜测?这个皮包动过的人太多了!把秦参谋抓起来的是中统的人,审讯期间,中统行动科经手这公文包的也不只是一两个吧?而我恰恰是没有碰过这个包的人,那天你们对秦参谋动刑,还故意把我锁在休息室。现在怀疑我?你不觉得这太滑稽了么?”
话刚说完,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敲门。
沈林应了声,外面走进来的是李向辉,没想到的是,在他后面还跟着罗立忠。
江副官一通知他,他便即刻赶了过来,此刻走进屋来皮笑肉不笑对着沈林说话:“沈处长,你要跟家人叙旧我不便过问,如果你要调查审讯我们保密局的人,那是不是应该先问问我?”
沈林张口刚要说话,沈放却强项问道:“我可以走了么?”
沈林脸色铁青,但现在看他,他似乎并没有将沈放留下的原因。
从中统大楼出来,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缓缓行驶,已是深夜,街上几乎没有行人。
沈放与罗立忠并排坐在后座上。
沈放靠在窗口,看着外面的一片漆黑沉默了一路,半道上没有预兆地开口:
“如果我在中统跟我哥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会不会和秦参谋一样的下场。”
罗立忠有些没有反应过来,没有说话,沈放没有得到回应将脑袋转过来看着他,他才回答着:“不会,你在日本人那儿待过,我对你有信心,你能扛得住日本人的审查,中统那边是小意思。”
他这话明显和他的行为相悖。
沈放笑了:“可你还是担心,所以那么早就赶过来了。”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着:“其实你该再等等,看看我会说什么,毕竟中统那边你是有眼线的。”
罗立忠被他这话惹笑了:“你哥太精了,你又喝了酒,我不想你惹麻烦,更不想我惹麻烦。以后中统不管谁找你,都先要通知我。”
似乎这样子才是保持互相信任最好的方式。沈
放听了点头,却突然作势要吐。
“怎么了?”罗立忠将身闪了闪,将手轻轻放在他后背上抚着。
“恐怕是是酒喝多了……”正说着,沈放再度作呕。
罗立忠皱起眉头指示司机:“车停一下。”
还不等车子挺稳,沈放慌忙打开车门急匆匆下车,最后找了一根电线杆子抱着吐了一地。
罗立忠忙跟了下来关怀着:“老弟,你这么喝酒可不太好,小心伤身体。”
“我没事……”
话还在嘴边,沈放忙又将身子啊弯了下去。
罗立忠皱起眉头,他更大口地吐完,又说着:“你先走吧,我自己叫车,再坐你的车非吐你车上。”
罗立忠也不再坚持:“也好,你自己当心一点。”
接着他上了车扬长而去。
看着车走远了,沈放直起身子神色恢复正常,眼神黯然。
计划失败,按原定的会面,在五里坡的树林里。
两个人在斑驳的树影之下,面色深沉瞧不大清楚。
沈放酒气缠身,将头闷着,声音稍微有些哽咽:“秦月明同志牺牲了。”
对面的任先生良久没有说话,他接着喃喃自语:“也许永远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都会认为他是个视财如命的贪污犯。”
人是在他自己的计划中丢了性命的,沈放自然而然将这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
任先生似乎瞧出来了他的心思,算是安慰着:“不!总有一天,他为党为国家做的事儿会被承认的!你给我的底片我已经派人送出去了,那是国民党即将进行的鲁南会战的作战计划,秦月明是我们的英雄。”
沈放依旧灰心:“可这些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任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们任何人的血都不会白流的。”
1947年2月20日至2月23日,鲁南会战爆发,国民党信心满满,然而由于秦参谋传出的作战情报,共产党控制了战场局面,华南野战军歼敌7万余,最后大获全胜。
历史重演,战败后国民党内部重新开始内查,蒋介石发现国防部的人拿军事情报换钱,命令查军队系统情报线的腐败。
在国民党总裁侍从室的授意下,中统也开始介入调查国防部的腐败,倒卖军火、军用物资等一系列问题被查了出来,一些下层军官被查处。
罗立忠办公室里,沈放正和罗立忠喝着茶水,罗立忠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玉器一边对他说着:“这个玉佩据说是唐代的,老弟有兴趣么,我给你也搞两件。”
沈放抿了一口水,笑着摆了摆手:“算了,这些东西我看不准,也没罗兄你那么多雅兴。”
形势越来越紧张,他还能有这样的心思,像是已经有了万全之策一样。
罗立忠将那东西往边上一搁,长长地叹了口气:“对这些古玩玉器我还能摸个一二,倒是现在的时局,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对外是节节败退,与此同时,内部人个个看对方不顺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这样的政府,像一盘散沙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散了。
沈放瞧着他咧嘴,故意玩笑:“罗兄这是怎么了?国防部乃至国民政府那些事儿罗兄你心里不是跟明镜似的。”
罗立忠脸色复杂,呵呵一笑,并没有接口。
沈放自然有那个眼色,也不再继续说下去,重新恢复一本正经,问着:“眼下连中统都开始针对国防部了,咱们保密局对军队贪腐的怎么处理?”
“该抓的抓,该保的保,能立功也能赚钱,这不是大事,关键是鲁南会战我们输了,那就是军队的情报系统出了问题,共产党的鼹鼠混进来太深了,否则不可能会这样。”
罗立忠语气淡然极了,沉着冷静,淡然应对,以不变应万变。
沈放叹了口气道:“仗已经打起来了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停下来的,情报工作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产党渗透能力很强,混进来不足为奇。”
罗立忠若有所思,愁眉紧锁,接着重新端起茶杯来,一边瞧着沈放一边说着:“就怕这鼹鼠混到了保密局里。”
这话加上这眼神,叫人有些心慌。
沈放也并不反驳,只是跟着他应和着:“是啊,军统改组为保密局变动这么大,难免会有这种情况。”
“那你觉得会是谁呢?”罗立忠接着问道。
沈放脸色有些为难,支支吾吾。这样正面的回答毫无证据,反倒是像公报私仇,或者有急于将帽子扣给别人的嫌疑。
憋了半天,他似乎想到了最好的答案,于是忙说着:“反正所有人都有可能,包括你和我这样位置的人。”
罗立忠一本正经的面目保持了片刻,随即又开始打哈哈:“算了,咱兄弟俩不必要想那么多,眼下最重要的是赚钱,钱才是生存之本,你说呢?”
他将话题一转,沈放自然也不会继续说下去,只是听他意思后忽然出言试探,话里有话:“你一直说带我发财,
我在外面忙前忙后,可罗兄的好多大生意却是对我密不透风啊。”
可罗立忠似乎并没有察觉,依旧自顾说着:“生意早晚有你的份,不过我觉得你该注意注意你们家那位大哥了。”
“什么意思?”沈放疑惑道。
“鲁南会战失败,蒋总裁可是很不满,已经授意中统调查军队系统的问题,别人我不担心,你哪位大哥他才是最影响我们生意的人。”
越是这样,他身边越是缺少不了沈放。
沈放似笑非笑,依旧坚持,继续方才的含沙射影:“可有些生意,我不知情,也帮不上忙啊。”
这回总算是有了成效,罗立忠眉头蹙了蹙,明显感觉到了沈放有别的意思。
“你今天说的话我可是越听越糊涂了。有话就挑开了说,这样来回猜着没必要。”
素日里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太多了,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对这样的事情有些疲惫。
沈放目光一低,接着再抬起来时候开门见山道:“你和金陵会的事儿,可是一直瞒着我。”
这话突如其来,让罗立忠有些意外,他顿了顿,接着缓缓试探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跟金陵会在接触。”
他一直从未向沈放提起,可面前的人却像是对他了如指掌,这叫他忽然有种莫名的慌张。
那种表情带着一丝怀疑,沈放忙向他解释着,不过语气依旧有些玩世不恭,:“秦参谋那案子牵一发动全身,一批国防部的高官都被惊动了,再说那个车祸可不是保密局军情一处自己就能完成的。我也是干情报出身,如果国防部里这样的消息我还打听不出来,那这么多年我不白混了?”
这样的解释十分合理,而且之前他一直瞒着沈放也是提心吊胆的,这会儿沈放知道,并且以这样的方式与他说破,反倒叫他松了口气。
“就知道你早晚会摸出这些门道,军界的确有个金陵会。外面的人都不清楚里面的事,但金陵会这三个字,可没人敢小觑。”
沈放顺水推舟:“那既然说到了,罗兄何不给兄弟说说这金陵会到底是什么来头。”
罗立忠呵呵一笑,也并不打算瞒他:“以沈老弟的能力,我就是不说,你也能查个十之八九。不如今儿我谈清楚了,免得你我之间凭空生出些罅隙。这是党国的历史遗留问题,军队里的派系可不少,这些派系之间争权夺利、一直内耗严重。”
他一边说着,沈放一边给他倒了茶。
停顿片刻端起来喝了一口,罗立忠接着缓缓道来:”美国人帮着咱们改组军队成立国防部。西北军、东北军、晋军、滇军、川军,加上桂系那一票人还有蒋总裁的中央军一系,哪派人想吃亏?不都想着占便宜。”
“所以是平衡了各派的利益,才组成了如今的国防部。为了保护各自利益,又不形成彼此的摩擦,各个派系在国防部的代表私底下形成了秘密组织,起名叫金陵会。从接管日伪资产那会儿金陵会就形成了,原本是想相互通气,有风险大家一起扛,有好处大家一起沾。”
沈放认真听着,随即意会地点了点头。罗立忠说完话忽然表现得有些慎重:“我们的生意大都和金陵会有关,跟他们在一起,生意才会越做越好。不过,外面没人会承认金陵会的存在,大家都心照不宣掌握分寸罢了。”
跟沈放兜了老底,那便要解释清楚,免得产生什么误会。
沈放的表情也严肃起来:“罗兄尽管放心,孰轻孰重,我知道。”
罗立忠似乎依旧有些不放心,更或者是提醒他:“话是这么说,别忘了,现在有双眼睛盯着我们呢,我不知道他了解金陵会多少,但既然你能知道,他迟早也能查个所以然。”
他话语的那个人沈放自然知道是谁。
只是他还没开口,罗立忠接着又说到:“我拿你当兄弟看,所以才告诉你,沈林是你同胞兄弟,恐怕你对他还念着手足之情,只是沈林要真惹了金陵会,那得掂量一下他的分量。”
现在沈林和这边相安无事,但是一旦他搅合进来了,这边或许只是生意上的损失,而沈林恐怕就和秦参谋一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罗立忠不在意沈林死活,但是用它一条命还自己的生意,实在不划算。
沈放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从中调和,解决这矛盾继续升级,便答着:“明白,我也不希望我那一根筋的大哥影响咱们赚钱。”
他看着罗立忠,却见他表情忽然变得无比认真。
“关键时刻就得看你的取舍了,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真是老狐狸,考虑事情都是完全之策,叫人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