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殷勤地呈上姜茶,垂手侍立在侧,看我只皱眉喝了一口,忙赔笑道:“王妃可是嫌味道重了,奴婢这就让人重新煎过。”
我摆了摆手,只冷淡地问道:“都安置好了?”
“奴婢已将银两送至青柳家中,够她做嫁妆,只是玉儿不知好歹日日吵闹……”冯氏撇了撇嘴,正待再说,我打断她,“总是服侍过王爷 一场,不可薄待了她。”
“王妃宅心仁厚,是咱们下人的福分。”冯氏忙躬身道。
我一笑,只觉仁厚一说无比讽刺。
我问过冯氏,才知道侍妾皆无子嗣,并非偶然。
冯氏说,每有侍寝,王爷 必有赐药,大约是嫌侍妾身份卑贱,不配诞育王爷 的子嗣。
这话我是不信的。若是世家子弟,有此一举倒不奇怪,萧綦却不应是这样的人。
这冯氏心思灵活,说话头头是道,颇会察言观色。见我留意询问王爷 的起居,她一面偷眼看我,一面笑着凑近来,低声道:“这阵子王爷 都是一个人独宿,如今王妃身子见好了,还将王爷 冷落在旁,只怕于礼也不合……”
我转头掩饰脸上的发热。
她却越发说得不像话,“王爷 每晚都来探视,虽说王妃性子贞淑,可这夫妻闺中之事……”
我耳根发烫,冷冷道:“卢夫人,你在府中执事也有年头了,一言一行都是底下诸人的表率,不可不知主仆分寸。”
冯氏脸上阵阵青白,退在一旁不敢多话。
我蹙眉看她,只觉此人性好谄媚,心术不正,留在身边终究不可长久。当下起了念头,想将她一并逐走,然而念及她年事颇高,又在府中操劳了一些日子,终究有些不忍。
脸颊耳后的火热却久久不曾消退,冯氏的话虽俚俗孟浪,却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这几日来,萧綦越发繁忙,常常整天不见人影,一旦回府又有将领不断进出议事……纵然如此,他仍然每晚过来看我,多少总要陪我说一会儿话,有时非要看着我安然入睡,方才离开。
自那晚过后,他待我再无轻薄唐突之举,偶尔举止亲昵,也从不逾矩。
连玉秀也曾红着脸问我,为什么王爷 从不留宿。
她们都不懂得,我却明白,萧綦只是在等待。他是太高傲的一个人,容不得半点儿勉强和屈就——这一点,我们何其相似。他要等我心甘情愿,将旁人的影子抹得干干净净,一如他所言,“我们之间,再没有旁人。”
我怔怔地立在廊下,满心都是怅惘,百般滋味莫辨。
萧綦不会明白,那不是旁人,那是子澹……有太多的情分交缠在子澹和我之间,即便抛开男女之情,我们还是兄妹,是知己,是共同拥有过那段美好岁月的人。即便用一句“旁人”,可以将一切都抹得干干净净,然而,那些镌刻在生命里的记忆,只怕这一生都抹不去了。
午后正欲小憩片刻,一名婢女匆匆而来,“启禀王妃,王爷 刚刚到府,请王妃即刻往书房去一趟。”
我微怔,自到这里以来,从未踏足他书房一步,心下不觉忐忑。
当下未及梳妆,只拢了拢鬓发,我便匆匆而去,一路上心神不定,隐约感觉有事发生。
到了书房门口,我一时心急,不等侍卫通禀,便径直推开虚掩的房门。
一脚踏进去,我却怔住,只见房中还有旁人——萧綦负手而立,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张舆图,他身后左右各立着一名将领,见我进来,均是一怔。
我见惊扰了他们议事,忙歉然一笑,转身退出。
却听萧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威严中流露出淡淡笑意,“往哪里去?”
我只得回转身,泰然而入,向那两名将领微微颔首一笑。左边那浓髯魁梧的大将,只愣愣地看了我一眼,便慌忙低头,面色尴尬。右边却是一名英朗挺拔的年轻将军,见我进来,也不知低头回避,儒雅眉目之间,竟是一派痴愣神色。
我敛眸低眉,微扬唇角,向萧綦欠身行礼。
萧綦敛去笑意,沉声道:“既然王妃在此,你们先退下吧,此事明日再议。”
“属下遵命。”二人齐声应道,那粗豪大将略一躬身,转头便走,那儒雅将军却似愣了一刻,才匆匆转身,退了出去。
我这才忍不住笑了出来,“尽是些不知礼数的莽将军。”
萧綦笑着摇头,“自己莽撞,倒嫌旁人无礼,哪有这般不讲理的女人。”
我挑眉看他,“我来见自己的夫君,还需跟谁礼让三分?”
这话让萧綦听得满眼都是笑意,携了我的手,将我领至那幅巨大的舆图前面。
“这是,皇舆江山图?”我睁大了眼,被图上广袤疆域深深吸引。
萧綦淡淡一笑,伸手指了图上,傲然道:“这是我戎马半生,率百万将士,守护开拓的山河。”
我被他的神色震慑,此刻的萧綦,隐隐竟有龙骧虎视之态。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那绵延于舆图上的锦绣江山,也令我心神激荡,良久无言。
这些日子,虽然一点儿风声都不曾听到,我却隐隐觉察到不同寻常的紧张。那些匆忙进出的将领,通宵达旦的议事,眼前巨幅的舆图……这一刻,我终于知道,必是有事发生了。
自来宁朔不过月余,那些安宁恬淡的日子已在不经意间流去,此时想来,陡生怅惘。
我叹了口气,抬眸望向萧綦,等待他开口。
萧綦凝视我,“你可记得温宗慎?”
我愕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竟提起这个名字——当朝右相,与父亲比肩的权臣,唯一敢与王氏抗衡之人,也是父亲多年的老对头。我不由展颜笑道:“为何突然提起右相?”
萧綦神色淡然,转身走回案后,侧首道:“他已不是右相了。”
我一时未能回过神来,怔怔问道:“温相另有晋爵?”
“九日前,温宗慎获罪革职;七日前,温氏满门下狱。”萧綦的声音冰凉如铁,“若按密函递送的行程算来,三日之前,便是他问斩之期。”
我猝然退后数步,背脊直抵上屏风,眼前掠过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容。昔日风骨清隽,傲岸不群的当世名士,位极人臣的首辅之一,如今已是一具躺在棺木中的尸首了吗?
透骨寒意从脚底直冒上来,我一阵恍惚,喃喃道:“京中发生了什么?姑姑,父亲,娘……他们怎样了……”想到京中可能剧变横生,我顿时心乱如麻,诸般怨念都抛在了九霄云外,只恐家人有个闪失。
萧綦向我伸出手来,柔声道:“过来。”
我茫然地任他牵住了手,被他揽在臂弯,怔怔地迎上他的目光。他眼里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令我觉得安稳,心绪渐渐宁定下来。
“这些事迟早要让你知道,算不得什么,往后你要担当的还多。”他笑意淡定,替我拢了拢散落的鬓发,“就算天翻过来,我也还在这里,没什么可惊怕。”
五月的边塞,竟然如此寒冷。
我听着萧綦将温相一案的始末简略道来,指尖越发冰冷,寒意从四面八方透来。
原以为徐绶伏诛,贺兰败走,一切危机都已经过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才仅仅是另一场杀戮的开始。
太子轻薄寡德,早已令皇上失望,姑姑虽与皇上自幼结发,却并无深宠。多年来,皇上一直专宠谢贵妃,偏爱子澹,帝后之间日渐疏离,令皇上一度起了废储之心。至谢贵妃病故、子澹被逐,内有姑姑干政,外有父亲专权,而我与萧綦的婚姻,更使王氏的权势如日中天。
皇室与外戚之争,随着萧綦的北归,终成水火之势。皇上终于明白,太子羽翼已成。这一去纵虎归山,四十万大军与北方六郡尽在萧綦手中,一朝有他在,一朝动摇不了王氏。
一旦将来太子即位,天下尽落入王氏之手。
皇上孤陷于京中,皇室诸王分封各地,北方诸王的势力早已在战乱中消亡。唯有江南诸王,当年偏安一隅,侥幸保存了相当的实力,却与京城相隔千里,鞭长莫及。
唯有右相温宗慎支持皇上废储,在朝中与父亲相抗衡,暗中与江南诸王密谋。
萧綦婚后北归宁朔,在姑姑和父亲的支持下,迅速掌控北境六镇,数次以军务紧急为由,违抗皇命,拒不奉诏回京。朝廷忌惮他手中四十万兵马,一时间无可奈何。
太子内有外戚之势,外有重兵相挟,若要废储,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萧綦手中兵权。
眼见萧綦公然违抗君命,皇上终于下了狠心,与右相温宗慎一同设下毒计——派出亲信大将徐绶,与兵部左侍郎杜盟,以代天巡狩之名进驻宁朔,计划暗中挟制萧綦,伺机夺取兵权。
岂料徐绶野心勃勃,一心想借机取代萧綦,竟私下与贺兰箴勾结,欲借刀杀人,将萧綦一举刺杀,再推赖于贺兰氏头上,从此永绝后患。
萧綦是何等人物,早已获知风声,索性将计就计,将徐绶的借刀杀人,化作一箭双雕——明里一箭射杀徐绶,击溃贺兰;暗地里一箭,却是射向徐绶背后的温宗慎,乃至温相背后真正的主使之人,给了皇上反戈一击。
当日行刺事败,徐绶身死,杜盟逃脱,十余名贺兰族刺客被缉捕下狱,落下铁证如山。
萧綦一道奏疏,并举铁证十三条,弹劾温宗慎勾结外寇,谋逆作乱。同时父亲在京中,连同各部大臣一同上奏弹劾,逼迫皇上将温宗慎一党下狱,按律问斩。
右相一党拼死反扑,弹劾王氏外戚专权,反指萧綦拥兵自重,抗旨犯上。
皇上迫于父亲与姑姑的压力,只得舍弃温宗慎,将其下狱候审,令他做了代罪羔羊——温宗慎被定以重罪,革职削爵,举家流徙岭南。原本事情到这一步,皇上已经全盘皆输,向外戚低头。然而不知为何,父亲竟不顾姑姑的劝阻,执意要将温宗慎处斩方可罢休。
父亲最终一意孤行,擅自篡改旨意,直接下令刑部,于三日前处斩温宗慎。
“不会的!”我再听不下去,霍然拂袖而起,触上萧綦霜雪般清冽的目光,却是周身一僵,终究颓然跌坐回椅中。萧綦对我再无隐瞒,他与父亲往来传达的密函,都一一摊开在我眼前,父亲的字迹,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即便当日得知父亲与姑姑在暗中筹划了我与萧綦的联姻,我也不过是伤心失望,而此刻,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萧綦口中的左相,与我那气度雍容、卓然若谪仙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父亲的跋扈,还是因为别的缘故,那个在我印象中一直懦弱多情的天子,终于被逼入绝境,被我的家族激怒,誓与王氏放手一搏!
在父亲刚刚送到的密函中,那一手挺秀苍劲的行楷小字,写着触目惊心的字句——就在数日之前,皇上下诏废黜太子,改立子澹为储君,封謇宁王为太子少保,令謇宁王即刻北上,至皇陵迎奉储君入京!
江南謇宁王是皇上的堂兄,诸位藩王之中,除萧綦外,便属他手中十五万兵权最重。此时皇上命他入京辅佐子澹,已是旗帜鲜明地向外戚宣战。
父亲与姑姑立刻封闭了宫禁,宣称皇上病重垂危,太子临危受命,代行监国之职。叔父同时调集五万禁军,将京城四面守住。姑姑派出内廷禁卫前往皇陵,将子澹幽禁。
朝中局势势成水火,一触即发。
一旦謇宁王发兵,唯有萧綦挥军南下,方可解京城之围。
父亲的密函,便是向萧綦求援,要他火速备齐粮草,南下屯兵备战。
我缓缓回头望向那巨幅舆图,方才见到图上勾勒的数条红线,尚且不明所以。此刻,却陡然明白过来,那猩红朱笔标注之处,正是萧綦的行军方略——从宁朔出三关,渡长河,直插中原心腹,截断南北要冲,在临梁关兵分三路,阻截东西南三面来犯之敌,将京师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犹如一枚弹丸孤城!
我直直地望着那舆图,从指尖,到双手,一寸寸冰凉。
事成定局,这一战已是在所难免。
卷入这场纷争的人,却都是我的至亲。
不知萧綦何时来到我身后,按住我双肩,我这才发觉自己周身都在微微发颤。
他缄默不语,随我一起凝望那巨幅的舆图,良久才淡淡道:“你会看舆图?”
我点头,僵然回应他的发问,“是,哥哥从前很爱绘制水道舆图……”
“王氏儿女的确才识不凡。”他微笑,从身后将我揽住,意态从容,仿佛只在闲话家常,“这些事原本早该让你知晓,只是你伤病未愈,只怕平添了烦恼。”
他说得这样轻松淡定,几乎让我错觉,这不过是一场小麻烦,而不是关乎我亲族存亡,天下纷争的大事。我怔怔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此刻面上犹带笑容。
他知不知道,一旦起兵南下,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生死恶战?他将与我的亲族一同站在命运的边缘,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到底为了什么?”我颓然掩住脸,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惶惑,失声哽咽。
我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金风细雨的京城,往日诸般美景,至亲至爱的家人……甚至是眼前刚刚重新绽放的天地,都随着这场纷争而坍塌。我和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或许都将从此改变。这荒唐可怕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废储,为什么要打仗?”我喃喃颤声问他。
他陡然笑了,朗朗笑声却是冰凉透骨,我听不出半分笑意。
“为了什么……”他淡淡重复我的问话,唇角微扬,“无非四个字,帝王霸业。”
我霍然抬眸看他,震骇无言。
自古多少英雄,竞折腰在这帝王霸业四个字上。
“一朝踏上此路,成王败寇,再无回头。”他竟含笑看我,淡淡说出我此刻心中所想的话。
我凝望萧綦,一时间,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他明白我此刻心中所想,如同我也明白他那四个字的寓意。如果一切重来,我是愿做侯门深闺中的柔弱女子,如母亲那般安享荣华一生,抑或依然愿意站在他的身旁?
他静静地等待我半晌,目中渐有失落。
“左相还有一封家书给你。”他不动声色地转身,从案上密匣中取出一封盖有我家徽的漆封信函。
这是我到宁朔以来,父亲送到的第一封家书。
此前他与萧綦密函往来,竟没有一封家书予我,似乎早已将我这嫁出的女儿遗忘。
或许他早知道,我会从萧綦这里得知真相,并且不会原谅他。
我接过父亲的信函,默然垂眸,心下黯淡。
萧綦也不做声,转身行至窗下,负手而立,待我独自拆阅家书。
我望着他孤峭背影,将父亲的家书紧紧地捏在手中,不觉已捏皱。
“既然你我已是夫妻……”我轻轻一叹,“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总要随你一起的。”
午后陽光透过窗棂,斑驳地洒在他肩头,将他挺拔身影长长地投在地上,愈显孤绝。
他背向着我,看不到脸上神色,隔了良久才听他低低说了一声,“好。”
我低头盯着信上父亲的字迹发呆。
“阿妩。”他突然唤我。
“嗯。”我曼声应了,忽然一呆,他竟叫了我的乳名。
萧綦突然转过身来,满目笑意地望着我,“你叫阿妩。”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明朗温暖的笑容,仿佛有淡淡光华自他眼底焕发,令我一时看得呆住。
“你怎知道我在家时的乳名?”话一出口,我才想起手中信函,上面分明有父亲写下的“阿妩亲启”。我不觉莞尔,抬眸迎上他的目光,相视而笑。
书房里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墨香,弥散在五月的陽光中,恍惚似回到了柳媚花好的昔日光景。
被他这样看着,我越发有些局促,低头去拆父亲的信。
手腕却突然被他捉住,信也被他劈手夺了去。他将手指按在我唇上,止住我的发问,低低笑道:“回来再看,先随我去一处地方!”
我一时愕然,被他牵了手,不由分说地带出书房。回廊庭院中那么多的侍卫仆从,他也不顾有人在侧,一路紧紧地牵着我的手,泰然大步走过,惊得府中仆从纷纷回避。起初我还羞窘,渐渐觉得莫名雀跃,轻巧好奇地跟上他的步伐,不知他要将我带到何处。
他的手掌那么大,将我的手完完全全握住。我偷眼看他的侧颜,却被他发现……
“到了。”他笑着一指前方,竟是马厩所在,“快去挑马!”
“挑马?”我错愕莫名,啼笑皆非地挑眉看他,“你难道要带我领兵打仗?”
他大笑起来,“哪来这么多话,叫你挑便挑,选好马再叫下人找一套布衣胡服给你。”
我恍然明白过来,惊喜道:“我们要微服出行?”
他瞪我一眼,“再嚷大声些,全城都知道王妃要出行了。”
忽听一声清越马嘶,那马厩中最抢眼的一匹高大黑马朝我们迎上来,浑身毛色漆亮如墨,四蹄矫健修长,鬃毛猎猎,神骏昂扬。
“那是墨蛟。”萧綦微笑,丢了我的手,径直向他的爱马迎去。
看他待马倒比待人热情,我不觉心头暗恼,忽起玩心,将手指并入唇间,短促地吹响一声呼哨,这是驯马师常用来警戒马群的讯号,幼时我缠着太仆寺最好的牧丞学了很久才学会。厩中马群果然一凛,齐齐向我看过来,连墨蛟也微微侧头看我。
萧綦惊诧地回头,笑道:“你竟会这个!”
我淡淡一笑,扬眉看他,“除了舞刀弄剑、行军打仗,你会的,我未必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