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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业(上阳赋)》第三十九章 伤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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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灵柩终究没有回宫,也没有回到镇国公府。她曾说过无颜再入皇陵,也不愿归葬王氏,无论亲族还是夫家,都不是她最终的归宿。只有这远离尘俗的慈安寺,是她余生所寄,也是最终神魂皈依之地。母亲既已寄身佛门,再不会留恋尘世荣华,身后哀荣太过喧哗,反而非她所愿。

  闻丧当日,诸命妇素服至慈安寺行奉慰礼,次日,百官入寺吊唁。京中高僧率寺中众尼举行法事,一连七日七夜,为母亲念颂超度。

  最后一晚,我素衣着孝,长跪灵前。

  萧綦也留在寺中陪我送别母亲最后一程。已是更深夜凉,他强行将我扶起来,“夜里凉了,别再跪着,自己身子不好更要懂得爱惜!”我心中凄凉,只是摇头。

  他叹息道:“逝者已矣,珍重自己才可让亲人安心。”徐姑姑亦含泪劝慰,我无力挣扎,只得任由萧綦扶我到椅中,黯然望向母亲的灵柩,伤心无语。

  一名青衣女尼悄然行至徐姑姑身边,低声向她禀报了什么。徐姑姑沉沉叹了口气,低头沉吟不语,神色踌躇凄凉。我弱声问她:“何事?”

  徐姑姑迟疑片刻,低声道:“妙静在外殿跪了半夜,恳求送别公主最后一程。”

  “谁是妙静?”我一时恍惚。

  “是……”徐姑姑一顿,“是从前府里的锦儿。”

  我抬眸看去,她却垂下目光,不敢与我对视。徐姑姑知道锦儿的身份,却只说是从前府里旧人,显然有恋旧回护之心,有意为锦儿求情。

  宫中获罪被贬至慈安寺的女尼都住在山下寒舍,不得随意进出,轻易上不了山门,更不得踏入母亲所在的内院。锦儿此番能进得寺中,托人传讯,足见徐姑姑平日对她多有关照。我不愿在此刻见到她,却不忍在母亲灵前拂了徐姑姑的情面,只得疲惫地叹息一声,颔首道:“让她进来吧。”

  那缁衣青帽的瘦削身影缓缓步入,短短时日,她竟已形销骨立,枯瘦如柴。

  “锦儿拜见王爷 。”她在萧綦跟前跪下,并不朝我跪拜,语声细若游丝,却仍以从前的名字自称,显得十分唐突。

  萧綦蹙眉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徐姑姑脸色也变了,重重咳了一声,“妙静!王妃念在旧日主仆之情,允你前来拜祭,还不谢恩?”

  锦儿缓缓抬眸,森冷目光向我迫来,“谢恩?她于我何恩之有?”

  “妙静!”徐姑姑惊怒交集,脸色发青。

  我不愿在母亲灵前多生事端,疲惫地撑住额头,不想再看她一眼,“今日不是你来吵闹的时候,退下!”

  锦儿连声冷笑,“今日不是时候?那王妃希望是何时,莫非要等我死后化为厉鬼……”

  “放肆!”萧綦一声怒斥,语声低沉,却令所有人心神为之一震。锦儿亦窒住,瑟然缩了缩肩头,不敢直视萧綦怒容。

  “灵堂之上岂容喧哗,将这疯妇拖出去,杖责二十。”萧綦冷冷开口,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我的手。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锦儿似乎吓呆了,直勾勾地盯着我,木然地任由侍卫拖走。

  及至门口,她身子猛然一挣,死死地扒住了门槛,嘶声喊道:“王妃与皇叔有苟且私情,妾身手中铁证如山,望王爷 明察!”

  我只觉全身血液直冲头顶,后背却幽幽地凉。

  这一句话,惊破灵堂的肃穆,如尖针刺进每个人耳中。众人全都僵住,四下鸦雀无声,只余死一般的寂静,灵前缥缈的青烟缭绕不绝。我透过烟雾看去,周遭每个人的神情都看得那样清楚,有人震骇、有人惊悸、有人了然……唯独,不敢转眸去看身侧之人的反应。

  锦儿被侍卫摁在地上,倔犟地昂了头,直勾勾地瞪着我,嘴角噙着一丝快意的笑。

  她在等着我开口,而我在等着身边那人开口。这个时候,无论我说什么都是多余,而他只需一句话,一个念头,甚至一个眼神……便足以将我打入万丈深渊,将历经生死得来的信任碾作粉碎。我垂眸看着锦儿,静静地迎上她怨毒的目光,心中无悲无怒,仿佛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艰难,比千万年更漫长。萧綦终于冷冷开口,漠然无动于衷,“攀诬皇室,扰乱灵堂,拖出去杖毙。”

  我闭上眼,整个人仿佛从悬崖边走了一圈回来。两旁侍卫立刻拖了锦儿,犹如拖走一堆已经没有生命的烂麻残絮。

  “我有证据!王爷 ,王爷 ——”锦儿毫无挣扎之力,被倒拽往门外,兀自疯狂嘶喊。

  “且慢!”我站起身,挺直背脊,喝住了侍卫。在母亲灵前,当着悠悠众口,若容她布下疑忌的种子,往后流言四起,我将如何面对萧綦,又置萧綦的颜面于何地。我可以一再容忍她的挑衅,却容不得她触犯我最珍视的一切。

  “你既有证据,不妨呈上来给我瞧瞧,所谓苟且的真相究竟如何?”我淡淡开口,俯视她双眼。

  她双臂被侍卫架住,恨恨道:“当日皇叔出征前,曾有书信一封命我转交豫章王妃,此信尚在我身上,个中私情,王爷 一看便知。”

  我心中一凛,暗暗握紧了拳,却已没有犹疑的退路,“很好,呈上来。”

  徐姑姑躬身应命,亲自上前捏住了锦儿下颌,令她不得出声叫嚷,一手熟练地探入衣内。锦儿身子一僵,面容涨红,痛得眼泪滚落,喉间嗬嗬,却挣扎不得。

  我冷眼看着她,心中再没有半分怜悯。徐姑姑是何等干练人物,她自幼由宫中训诫司调教 ,管教府中下人多年,这看似轻松的一捏,足以令锦儿痛不欲生。她原本一片好心照拂锦儿,更为她传话求情,却不料招来这场弥天大祸。愧恨之下,岂会不下重手。

  徐姑姑果然从锦儿贴身小衣内搜出书信一封,呈到我手中。

  那信封上墨迹确是子澹笔迹,前事如电光石火般掠过,刹那间,我手心全是冷汗。

  我不必拆看,亦能猜到子澹想说什么……此去江南,手足相残,他已早早存了赴死之心。他绝望之际写下的书信,误托了锦儿,被隐瞒至今,更成了锦儿反诬他与我私通的罪证。我心中痛楚莫名,却不敢有分毫流露——薄薄一纸书函,捏在手中,无异于捏住了子澹的性命。

  我回转身,沉静地望向萧綦,双手将那封信递上,“事关皇室声誉,今日当着家母灵前,就请王爷 拆验此信,还妾身一个清白。”

  四目相对之下,如锋如刃,如电如芒,刹那间穿透彼此。

  任何言语在这一刻都已多余,若真有信任,又何须辩解;若心中坦荡,又何须避忌。无愧则无畏,只是我实在累了,也已厌倦了无休止的忐忑担忧,只觉疲惫不堪。他愿信我也好,疑我也罢,我终究还有自己的尊严,绝不会任人看低半分。

  眼前水雾弥漫,心中悲酸一点点漫开来,萧綦的面容在我眼中渐渐模糊。只听见他缓缓开口,语声不辨喜怒,“无稽之事,本王没有兴趣过目。”

  他接过那信函,抬手置于烛上,火苗倏然腾起,吞噬了信上的字迹,最终寸寸飞灰散落。

  我不愿在母亲灵前大开杀戒,只命人将锦儿押回宫中训诫司囚禁。

  母亲大殓之后,按佛门丧制火化,而后供奉于灵塔。一应丧仪未完之前,我不愿离开慈安寺,务必亲自将母亲身后诸事料理完毕。萧綦政事缠身,不能长久留在寺中陪我,只能先行回府。那日风波之后,看似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他和我都绝口不再提及。

  然而他离去之际,默然凝望我许久,眼底终究流露出深深无奈与沉重——他那样自负的一个人,从来不肯说出心底的苦,永远沉默地背负起所有。只偶尔流露在眼中的一抹无奈,却足以让我痛彻心扉。子澹的书信终究在他心里投下陰霾,纵然再旷达的男子,也无法容忍妻子心中有他人的半分影子。我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化解这心结,这其间牵扯了多少恩怨是非,岂是言语可以分辩。若要装作视若无睹,继续索取他的宽容,我也同样做不到。或许暂时的分隔,让彼此都沉静下来,反而更好。徐姑姑劝慰我说,弥合裂痕,相思是最好的灵药。

  数日之后,北边又传捷报,在我朝十万大军襄助之下,斛律王子发动奇袭,一举攻陷了突厥王城,旋即截断王城向边境运送粮草的通道。这背后一刀,狠狠插向远在阵前的突厥王,无异于致命之伤。彼时突厥王为报忽兰王子被擒之仇,正连日疯狂攻掠,激得我军将士激愤若狂。萧綦严令三军只准守城,不得出战。直待斛律王子一击得手,立即开城出战。三军将士积蓄已久的士气骤然爆发,如猛虎出笼,冲杀掠阵,锐不可当。

  突厥王连遭重创,顿时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死伤甚为惨重,终于弃下伤患,只率精壮兵马冒险横越大漠,一路向北面败退。

  朝野上下振奋不已,此前对萧綦派十万大军北上之举,仍存微词的朝臣,终于心悦诚服,无不称颂摄政王英明决断。

  我虽身在寺中,每日却有内侍往来奏报宫中大事。阿越也说,王爷 每日忙于朝政军务,夜夜秉烛至深宵。

  这日傍晚,我正与徐姑姑对坐窗下,清点母亲抄录的厚厚几册经文。蓦然间,天地变色,夏日暴雨突至,方才还是夕陽晴好,骤然变作暝色,接着便是大雨倾盆。

  天际浓云如墨,森然遮蔽了半空,狂风卷起满庭木叶,青瓦木檐被豆大雨点抽打得噼啪作响。

  我望着满天风云变色,一阵莫名心悸,手中经卷跌落。徐姑姑忙起身放下垂帘,“这雨来得好急,王妃快回房里去,当心受了凉。”

  我说不出这惊悸从何而来,只默然望向南方遥远的天际,心中惴惴不安。回到房里,闭门挑灯,却不料这样的天气里,太医院的两位医侍还是冒雨而来,对每日例行的问安请脉半分不敢马虎。两人未到山门就遇上这场急雨,着实淋了个狼狈。我心中歉然,忙让阿越奉上热茶。

  我一向体弱,自母亲丧后又消瘦了些,萧綦担忧我伤心太过,有损身体,便让太医院每日派人问安。

  “平日都是陈太医,怎么今日不见他来?”我随口问道,只道是陈老太医今日告假。

  “陈大人刚巧被王爷 宣召入府,是以由下官暂代。”

  我心里一紧,“王爷 何事宣召?”

  “听说是王爷 略感风寒。”张太医抬眼一看我脸色,忙欠身道,“王爷 素来体魄强健,区区风寒不足为虑,王妃不必挂怀。”

  雨势稍缓,两名太医告辞而去。阿越奉上参茶,我端了又搁下,一口未喝,踱到窗下凝望雨幕,复又折回案后,望着厚厚经卷出神。

  忽听徐姑姑叹了口气,“瞧这神思不属的样子,只怕王妃的心,早不在自个儿身上了。”

  阿越轻笑,“太医都说了不足为虑,王妃也不必太过担忧。”

  我凝望窗外暮色,心中时紧时乱,半分不能安宁,眼看雨势又急,天色渐渐就要黑尽了。

  “吩咐马车,我要回府。”我蓦地站起身来,话一出口,心中再无忐忑迟疑。

  轻简的马车一路疾驰,顶风冒雨回了王府。我疾步直入内院,迎面正遇上奉了药往书房去的医侍。浓重的药味飘来,令我心中微窒,忙问那医侍,“王爷 怎么样?”

  医侍禀道:“王爷 连日操劳,疲乏过度,更兼心有郁结,以致外寒侵体,虽无大恙,却仍需调息静养,切忌忧烦劳累。”

  我咬唇呆立片刻,亲自接过那托盘,“将药给我,你们都退下。”

  书房门外的侍卫被我悄然遣走,房中灯影昏昏,我徐步转过屏风,见案几上摊开的奏疏尚未看完,笔墨搁置一旁。窗下,萧綦轻袍缓带,负手而立,孤峭身影说不出的落寞清冷。我心底一酸,托了药盏却再迈不开步子,只怔怔地望着他,不知如何开口。

  夜风穿窗而入,半掩的雕花长窗微动,他低低咳嗽了两声,肩头微动,令我心中顿时揪紧。我忙上前将药放到案几上,他头也不回地冷冷道:“放下,出去。”

  我将药汁倒进碗中,柔声笑道:“先喝了药,再赶我不迟。”

  他蓦然转身,定定地看着我,眉目逆了光影,看不清此刻的神情。我笑了一笑,回头垂眸,慢慢用小勺搅了搅汤药,试着热度是否合适。他负手不语,我亦专注地搅着汤药,两人默然相对,更漏声遥遥传来。

  他忽然笑了,声音沙哑,没有半分暖意,“这么快得了消息?”

  我不知他为何偏偏有此一问,只得垂眸道:“内侍未曾说起,今日太医院的人前来问安,我才知道。”

  “太医院?”他蹙眉。我低了头,越发歉疚,深悔自己的疏忽,连他病了也未能及时知晓,也难怪他不悦。

  “你不是为了子澹之事赶回来?”他语声淡漠。

  “子澹?”我愕然抬眸,“子澹有何事?”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今日刚刚传回的消息,叛臣子律在风临洲兵败,贤王子澹阵前纵敌,令子律逃脱,自身反为叛军暗箭所伤。”

  一声脆响,我失手跌了玉碗,药汁四溅。

  “他……伤得怎样?”我声音发颤,唯恐听到不祥的消息从他口中说出。

  萧綦的目光藏在深浓陰影中,冷冷迫人,如冰雪般浸入我身子,“宋怀恩冒险出阵将子澹救回,伤势尚不致命。”他盯着我,薄唇牵动,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只是贤王殿下听闻子律出逃不成,被胡光烈当场斩杀之后,在营中拒不受医,绝食求死。”

  一直以为我知他最深,岂知时光早已扭曲了一切,今日的子澹已经不复当年。

  我知道他是个柔若水坚如玉的性子,原以为放他在宋怀恩身边,有个踏实强硬的人总能镇得住他,好歹能护得平安周全,却不料他求死之心如此决绝。

  “怎么脸色都白了?”萧綦似笑非笑地迫视我,“还好那一箭差了准头,否则本王当真没法向王妃交代。”

  他的话听在耳中,如利刃刺向心头。我缓缓俯下身去,一片片捡拾那满地碎片,默然咬紧下唇。

  萧綦陡然拽起我,扬手将我掌心碎瓷拂了出去,“已经摔了,你还能捡回一只完整的瓷碗不成?”

  “就算是一只瓷碗,用久了,也舍不得丢。”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想笑,眼角却湿润,泪光模糊了视线,“身边宫人,帐下亲兵,相对多年也会生出几分眷顾,何况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子澹!我毁诺在先,移情在后,昔日儿女之情已成手足之念,如今不过想保他一条性命,安度余生,你连这也容不下吗?莫非定要逼我绝情绝义,将身边亲人一个个送到你剑下,才算忠贞不贰?”

  一番话脱口而出,再没有后悔的余地,哪怕明知道是气话,也收不回来了……我与他都僵住,四目凝对,一片死寂。

  “原来,你怨我如此之深。”他的面容冷寂,眼中再看不出喜怒。

  我想解释,却不知该说什么,所有的话都僵在了唇边。

  更漏声声,已经是夜凉人静,月上中天,分明是如此良宵,却寒如三冬。

  “时辰不早,你歇息吧。”他漠然开口,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转眼间敛去了喜怒,将一切情绪都藏入看不见的面具之下,语意却透出深浓的凉。

  看着他抬步走了出去,挺拔身影步入重帷之中,分明触手可及,却似如隔深渊。我再强抑不住心中惶恐,宁愿他回头、发怒,甚至与我争执,都好过只给我一个冷漠惨淡的背影。我开始害怕,怕他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再也不会回来……所有骄傲或委屈,都抵不过这一瞬的恐惧,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胆怯。

  我奔出去,踉跄间掀倒了锦屏,巨大声响令他在门前驻足,却不回头,身影依然冷硬如铁。

  “不许你走!”我陡然从背后环住他,用尽全力将他抱住。

  舍弃了那么多,才握住眼下的幸福,怎么能再放手;伤害了那么多,才守住最重要的一个,又怎么能再失去。

  他一动不动地任由我拥住,僵冷的身子一分分软了下来,良久才叹息道:“阿妩,我很累了。”

  我心如刀割,伤痛难言,“我知道。”

  他低低咳嗽,语声落寞疲惫,“或许有一天,我也会伤会死,那时候,你会不会也这般回护我?”

  我摇头,失声哽咽道:“你不会伤,也不会死!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

  他转身凝望我,喟然一笑,眉宇间透出苍凉,“阿妩,我亦不是神。”

  我一震,抬眸怔怔地看着他,只觉他笑容倦淡,深凉彻骨。庭中月华如水如练,将碧树玉阶笼上淡淡清辉。

  “你还要多久才能长大?”他抬起我的脸,深深叹息,不掩眼中失望。

  月色沁凉,比这更凉的,却是我的心。

  “我让你很失望吗?”我笑了,颓然放开双手,“我做了什么,让你如此失望?”一直以来,我的努力和舍弃,他都看不到吗,却只为了一句气话,就这样轻易地失望……难道我不是凡人,难道我就没有累和痛吗?我摇头笑着,泪水纷落,一步步退了回去。他蓦然伸手挽住我,欲将我揽入怀中,我决然抽身,向他俯身下拜,“妾身尚在孝中,不宜与王爷 同室而居,望王爷 见谅!”

  他的手僵在半空,定定地看着我半晌,颓然转身而去。

  次日我便回了慈安寺,埋头料理母亲身后琐事,绝足不再回府。萧綦来看过我几次,彼此只作若无其事,相对却是疏离了许多。徐姑姑看在眼里,只当我们是拌嘴斗气,唯恐僵持失和,一再催促我早些回府。我唯有苦笑推托,借口母亲身后诸事未了,赖在寺中不肯回去。

  孤清的寺院里,只有徐姑姑和阿越陪在我身边。自母亲辞世后,我夜夜都从梦里惊醒,梦中总有凶恶的妖物在追我,时常恍惚看见鲜血流了遍地。唯一欣慰的是哥哥快要回来了,他接到丧讯,已在回京赴丧的路途中,再过几日就要到了。

  又拖了数日,宫中长久无人主事,每日都由内侍往返奔走,我索性带了徐姑姑回到宫中,住进了凤池宫。

  无论徐姑姑和阿越怎么劝说,我始终不愿回到豫章王府,不愿和萧綦冷漠相对,也不愿去想往后如何应对,只是觉得很累。长久以来的猜疑,终于在彼此心里结成了怨,结成了伤,结下了解不开的结。

  子律的死亡,终结了这场战争,却没有终结更多的杀戮。

  南方宗室一败涂地,诸王或死或降,叛军兵马死伤无数,狼烟过处,流血千里。南征大军班师回朝,一并押解入京待罪的宗室亲贵多达千人。

  北境胜局已定,大军一路攻入突厥,兵临王城,拥立斛律王子继位,大开杀戒,诛灭反抗王族。

  突厥王败逃西荒大漠,众叛亲离,被困多日,伤病交加之下,暴卒飞沙城,尸首被献于斛律王帐前,曝晒城头三日,不得殓葬。

  我早知贺兰箴的狠决,却未料到他对自己生身之父,亦能狠辣至此。回想当日,我却总挥不去月色下那双凄苦而怨毒的眼神……贺兰箴,终究还是魔性深种,将自己一生都要葬送在仇恨二字上。突厥王死了,他也算报了平生大仇,接下来会不会就是萧綦?

  所幸,他不会再有这个机会。唐竞以镇压反叛王族,保护新君之名,屯兵十万在突厥王城,挟制了初登王座的斛律王。新的突厥王,终究成为王座上的傀儡。这便是萧綦早已谋定的大计,从此突厥俯首,永为我天朝属国。

  听说忽兰王子今日傍晚就要押解入京,京城百姓争相上街,一睹昔日突厥第一勇士,沦为摄政王阶下囚徒,奔走传颂摄政王的英明威武。

  我合上书卷,再没有心思看书,只望了天际流云出神,怔怔地想起多年前,我在城楼之上遥望他的身影……岁月似水,不觉经年。

  徐姑姑悄然进来,笑意盎然,欠身禀道:“王妃,方才内侍过来传话,王爷 今晚想在凤池宫传膳。”

  我怔了怔,淡淡垂眸道:“知道了,你去布置吧。”

  徐姑姑叹口气,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萧綦自然是有主动言和之意,她盼我不要一意偏执,再拂了萧綦的心意。这几天来,萧綦忙于政事,仍时常来凤池宫看我,却从不开口言和,也不问我为何不肯回去,仿佛认定了我会如往常一般低头认错,求取他的宽容。或许看到我始终漠然无动于衷,他才渐渐焦虑,终于肯放下身段来求和。看着徐姑姑在外殿忙碌张罗,燃起龙涎香,挑上茜纱宫灯……我忽然泛起浓浓悲哀,什么时候,我也变得像后宫妃嫔一样,需要曲意承欢,费尽心思,才能讨好我的丈夫。

  掌灯时分,萧綦一脸疲倦地步入殿中,神色却温煦宁和。我正懒懒地倚了绣榻看书,只欠身向他笑了笑,并不起身去迎他。

  他一身朝服立在那里,等了片刻,只得让侍女上前替他宽去外袍。往常这是我亲手做的,今日我却故意视而不见。难得他倒没有不悦,仍含笑走到我身边,握了我的手,柔声道:“叫你等久了,这便传膳吧。”

  宫人捧了各色珍肴,鱼贯而入,似乎特意为今晚做了一番准备,每样菜式都格外精巧雅致,更是我素日喜欢的口味。馥郁酒香扑鼻而来,一名宫人捧了玉壶夜光杯,为我们各自斟上。萧綦含笑凝视我,眸光温柔,“这是三十年陈酿的青梅酒,好难得才找到。”我心下泛起暖意,含笑抬眸,却与他灼灼目光相触。

  “我许久不曾陪你喝酒了。”他叹息一声,微微笑道,“怠慢佳人,当自罚三杯,向王妃赔罪。”

  我忍住笑意,侧首不去理他,却不经意瞥见那奉酒的宫人,绿鬓纤腰,清丽动人,依稀竟有些面熟。

  忽听萧綦笑叹,“我竟不如一个女子吸引你?”

  回眸见他一脸的无奈,我忍俊不禁,斜斜睨他一眼,“一介武夫,怎能与美人相比。”

  那美貌宫人立在萧綦身后,低垂粉颈,甚是娇羞。我心中一动,从侧面看去更觉此女眉目神态似曾相识,记忆深处仿佛有一处慢慢拱开……萧綦已笑着举杯,仰头欲饮,我心念电闪,蓦然脱口道:“慢着——”

  就在我开口的刹那,眼角寒光一闪,那宫女骤然动手,身形快如鬼魅,挟一抹刀光从背后扑向萧綦。仓促之间,我不假思索,合身扑到萧綦身上,猛地将他推开。耳边寒气掠过,似已触到刀锋的锐利,身子却陡然一轻,被萧綦揽在怀中,仰身急退,只觉一股凌厉的劲力随他挥袖击出……碎骨声,痛哼声,金铁坠地声,尽在电光石火间发生!

  左右宫人惊呼声这才响起,“有刺客!来人哪——”

  那宫女一击失手,折身便往柱上撞去,顿时头破血流,委顿倒地。

  我这才回过神来,紧紧地抓住萧綦,看到他安然无恙,这才浑身虚软,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

  萧綦猛地将我拥住,怒道:“你疯了,谁要你扑上来的!”

  我正欲开口,眼前忽然有些发黑,身子立刻软了下去。

  “阿妩,怎么了?”萧綦大惊。

  左手隐隐有一丝酸麻,我竭力抬起手来,手臂却似有千斤重,只见手背上一道极浅极细的红痕,渗出血丝,殷红里带着一点儿惨碧……眼前一切都模糊变暗,人声惊乱都离我远去,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是他温暖坚实的怀抱。

  隐约听到他声音沙哑地唤我,我睁大双眼,他的面目却陷入一片模糊。

  “当日,你问我会不会……”竭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我阖眼叹息,“傻子,我的命都给了你,还问会不会……”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伤会死,那时候,你会不会也这般回护我?

  是的,我会,我会拿自己的命来回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