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双方一时间都呆在了那里。
一切都好像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你始料不及,突然得让你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
对李高成来说,这实实在在是一个让他难以承受的打击。
根本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信,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局面,这个局面偏就是铁一般的事实,直觉早就告给他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当这一切真的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则又是让他这样的无法接受和难以承受。
没想到跟自己恩爱如初、一往情深、朝夕相处、心心相印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结发妻子,竟然会这样彻头彻尾地欺骗了他,欺骗得这样处心积虑、不留余地!
他更没想到平时在他跟前向来都显得唯唯喏喏、怯弱老实的内侄,此时此刻竟会是这样一副专横跋扈、趾高气扬的丑态:满脸醉意、一身酒气,斜叼着一根香烟,半敞着质地考究的西服,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搂着一个姑娘,搂着姑娘的那只手里还握着一个正闪着亮光的“大哥大”!
活灵活现一副公子哥的痞子相!
也许眼前的吴宝柱才是那个最接近真实的吴宝柱,而平时出现在家里的吴宝柱,就像妻子对他的那种迷人的恩爱亲热一样,只不过都是专门表演给他看的拙劣的假象!
李高成的心犹如碎了一样。
就好像挨了一闷棍似的,他有些木然地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的这副尊容。
可能是喝多了的缘故,这个一脚蹬开大门,显得强横无忌、不可一世的化名叫辉子的总经理,好半天才看清这个让自己滚来见他的人物的真正面孔。
也许他做梦也没想到过他的市长姑夫会单枪匹马地闯进他的歌厅!
也许他气势汹汹找上门来,本想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家伙,把他的门卫训斥得像狗一样,居然还敢对他出言不逊、横加指责,哪里来的混帐东西,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也许他正在酒劲上,也就没有向更深处想,更没有向有可能对他不利的地方想,这本是老子的天下,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搂着个姑娘跑了过来。
也许他从来就这么认为,如今这世道,来歌厅找小姐跳舞唱歌的肯定没几个好东西,而不是好东西也就没什么了不起,所以也就想让对方好好看看,你算个什么货色,要横老子哪头也比你横!
于是当他一头撞进来的时候,当他摆出一副想好好奚落奚落、取笑取笑对方的架子的时候,就死也没想到眼前的这个“东西”竟会是市长,竟会是他的姑夫,竟会是李高成!竟会是这个世界上让他最感可怕的人物!
他一下子就呆了,浑身倏溜一下整个就变了形,两只胳膊就像触了电一样登时就耷拉了下来,腿弯子顷刻间也打了拱,脸上的横样子好半天都没变成笑模样,紧接着全身就像打摆子一样抖了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打了颤:
“……姑夫!”看他那样子几乎能跪在地上。
李高成的脸仍然紧紧地绷着,就像在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个“青苹果娱乐城”的总经理。瞧瞧这个总经理的样子,你立刻就可以想象得到为什么会把这个娱乐城取名为“青苹果”!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内侄!这个吴宝柱今年仅仅只有25岁,由于学习不好,靠走关系才上了一个专科学校,毕业可能还不到两年。然而就这样的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大学生,摇身一变就成了这么一个油头粉面、饭囊衣架的人模狗样的总经理!掌管着近千万固定资产的一个娱乐城!
他靠什么?又凭什么?
看看他的举止模样,你就清楚他会把这个娱乐城办成什么样子!难怪在这个娱乐城里会有这么多乌七八糟、违法乱纪的事情。
是谁给了他这胆子?又是谁让他这样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谁也清清楚楚,连这个三陪小姐也一样明明白白,就因为这儿的后台是市长!依官仗势,竭泽而渔,老百姓早把你看透了,你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装腔作势、装疯卖假!
眼前的这个总经理大概是缓过了劲,刚才被吓出来的一险呆相,此时渐渐恢复了常态,终于变出了那种恭顺而又老实的表情,那种谄媚的笑也显得自然了起来。
“姑夫,怎么会是您!我,我就一点儿也没想到,那个该死的家伙就没有给我说清楚,我真的不知道是您,真的不知道您来……”吴宝柱有点语无伦次地想着自己究竟该说点什么,也许因为他根本无法知道李高成到这儿来的真正目的和意图,对他来说,大概这一切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
整个歌厅里也突然陷入了让人窒息一般的死寂,那刚才还在轰响着的音响,不知是谁悄悄地卡掉了声音,只剩下了荧屏上的图像在无声无息地扭来扭去。
可能是总经理样子太让他们吃惊了吧,所有的人都有些傻愣愣地怔在那里。谁也不是傻子,一个能让有着大后台的总经理吓成这个样子的老头,肯定不会是一般人物!
“姑夫,刚才听他们说,您可能还没有吃饭。您看,是再唱一会儿呢,还是先简单地吃点饭?”见李高成仍是一声不吭,便又低声下气地说道,“姑夫,您来怎么不打个招呼,也好让我们有个准备。姑姑呢?姑姑怎么没有来?是不是把姑姑也一块儿叫来?要不要现在就打个电话……”
吴宝柱就这么小心翼翼地不断地说着,因为他明白,面对着这个决定着他生死宠辱的姑夫,眼下极可能是最最要命的关头。他从李高成的眼神里,似乎已经看出了姑夫对他的极度憎恶和愤怒。
“……这儿的总经理就是你?”良久,李高成竭力让自己用平静的语气问了一句,他知道,事已至此,他不能总这么沉默下去。
“不,我只是临时代理一下,董事会马上就要研究的,很快就会有正式的总经理。”李高成一说话,吴宝柱顿时便显得轻松自如起来。
“那你这临时代理是谁委任的?你代理的又是谁?”李高成明白自己的内侄分明是在给他说谎。
“……这,这也是董事会临时定的,这个娱乐城去年才开始营业的,组织还不怎么健全,董事会也是临时成立的,所以就临时作了这么个决定……”吴宝柱结结巴巴地正说着,猛的被李高成一下子打断了:
“行了!你让这些人都先给我出去,我有话要对你说。”
还没等吴宝柱说什么,歌厅里的人早已像躲瘟神一样争先恐后地逃了出去。有一个小姐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摔趴在那里。
歌厅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见到小姐们惊慌失措的样子,李高成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一种深深的愧疚和自责顿时充满了心头。
总是一味地谴责这些三陪小姐,这对她们公平吗?要自尊自强,要自食其力,要洁身自好,要自爱自勉等等等等。就像自己的女儿正在重点大学读书一样,如果这些姑娘也有一个像他这样当市长的父亲,她们还需要这么多的自我约束和努力吗?如果她们仍有着一份能发了工资的工作,她们还会到这儿卖唱卖笑,甚至出卖自己吗?就像那天晚上在中纺的宿舍区里,那些站在冰天雪地里的一二万工人,面临着停工停产、没有工作可干的空荡荡的公司,你又能指望他们去干什么?自食其力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号召,只是一句空话。这些在工厂干了一辈子的职工干部,他们几乎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工厂,甚至连自己的儿女也一样牺牲给了工厂,他们除了在工厂里劳作外,并没有任何其它谋生的手段和技术,更没有什么背景以供他们抢先一步走向和占领市场。
尤其是他们的儿女们,几乎是在刚刚懂事的那一天起,所接受的教育,所知道的就是一切都是党和国家的,工厂是党和国家的,公司是党和国家的,家也是党和国家的,包括自己也一样都是党和国家的,要相信党,相信国家,要依靠党,要依靠国家,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党爱国家……反过来,党和国家也一样会同劳动群众心心相印、血肉相连,同呼吸、共命运;党性和人民性一致,小家和大家一致;大河没水小河干,大河有水小河满……
而如今,你面对着这些停工停产的工人们,又如何说得出让他们自尊自强、自食其力、自谋出路?
面对着这些因失业而做了三陪小姐的女工们,你能一味地去谴责、去蔑视她们,或者动不动就把她们作为一种丑恶而进行打击和严惩吗?
这里头会没有你的责任?
何况这个地方的总经理正是你的亲戚,是你的内侄!其实也就是你的妻子!他们的后台就是你!
如果真正追究起来,第一个逃跑的不应是她们而应该是你!
他再一次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管眼前的这个内侄此时看起来有多么的不顺眼,多么的让他愤怒,以至一辈子都不想再看他一眼,但事到如今,他还得从他嘴里把一些事情真正弄清楚。
“你开的不是那个小歌厅吗?什么时候又到这儿来的?”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嘴唇一直在打颤。
“那个小歌厅还开着哪,这儿只是临时代理的,我真的刚来了没有多久,其实平时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在那边的……”
“住口!”他不禁勃然大怒,都已经当场抓获了,居然还在撒谎,“你以为我是傻子!都到了这步天地了,你还敢骗我!我告给你,这绝不是在吓唬你,只我现在看到的这一切,判你十年也不止!”
“是的,我知道。不过姑夫你并不清楚,如今的歌厅娱乐厅,男男女女的,其实都这样,不这样哪能有顾客?有时候小姐们为了多揽生意,也免不了瞎说一气。顾客们跟小姐搂搂抱抱、捏捏揣揣也是常有的事情。再说,在歌厅里咱们管得了人家,出了这门人家想犯法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即便是在这儿,咱们也不一定能管得一点儿不出问题……”
“放屁!”李高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连婚也没结的内侄不仅根本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而且还厚颜无耻地说出这么多不堪入耳的秽言秽语来!想着他刚才搂抱着姑娘的样子,李高成怒不可遏地吼道,“一看你这种样子,就知道你能办出什么样的歌厅来!既然你什么也管不住,又有什么险在这儿当总经理!既然你什么也管不了,那就让别人来好好管教管教你!”还有一句李高成没说出来:要是连你这种东西也管不了,我还在这儿当什么市长!
“……姑夫,我说的都是实话。”李高成的震怒给吴宝柱所造成的结果好像恰恰相反,吴宝柱似乎显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有底气。吴宝柱的感觉大概还不错,因为可能以他以往的经验,越是大发雷霆的,其实越是没事,打是亲骂是爱,谁要是真正想收拾你,一般来说,是不会这样大发脾气的。所以当李高成越来越愤怒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的内侄反倒越来越不在乎,甚至在说话时脸上还有了笑意,“您说让我说实话,我说了实话您又批评我,其实谁愿意到这儿来。您以为我愿意到这儿?毕业以前我就告诉过您,我想去公安局。公安局才真正是管人的地方,这地方整天就是侍奉巴结人,来这儿的哪个不是老爷。咱们竞争的就是回头客,既要让人家玩好,又要让人家觉得保险。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儿也得打点到,一不留神就会出问题,您想想这是人呆的地方?人家让我来这儿当总经理,还不就是因为看着姑夫您这一面……”
“行了!”李高成一口打断了吴宝柱的话,“那你就给我说说,你说的这个‘人家’到底是谁?是哪种指名让你到这儿来的?董事会里都有哪些人?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要的就是你说实话。”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不就是姑姑么。姑姑说了,别再在单位上混了,想法子挣几个钱吧,趁你站夫这会儿还有点影响,先试着办上几个实体,打打基础,积累点经验。如今什么也不算了,当领导的权力越来越小,什么都是市场经济了,市场经济说到底也就是得靠资本说话。前年毕业刚分配了不久,就办了那么个歌厅,歌厅小是小了点,但生意还真不错。半年下来就挣了十多万,当然这都是姑姑的关系多,客人也就多,生意就红火。所以去年年初就投资办了这么个娱乐城,这儿原来是市里一家企业的一个办公楼,企业不行了,停工停产一年多,工人们两年也没发工资,没办法,就租给我们了。租金并不算高,刚够工人们的生活费。他们实惠咱们也实惠,前前后后花了不到五百万,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就把这个娱乐城给装修成了。姑夫,我给你说实话,连姑姑也没想到,只怕谁也没想到这娱乐城的生意会这么好,光去年一年,除去本钱,净赚二百多万,今年下来,估计差不多能赚到800万到900万。董事会到底有几个人,我真的不太清楚,姑姑大概也不想让我知道。除了姑姑外,好像还有‘新潮公司’总经理,中纺公司的副总经理和‘新潮公司’的会计师。因为这儿就是‘新潮公司’给投资的,人家一次就投进了600万。纯粹就是投资,不是贷款。我听他们说了,什么时候收回投资由他们说了算,正大光明的事情,别人也抓不住什么把柄。就像我在这儿当总经理,其实也只是耍个牌子,具体管事的另外还有两个人,他们两个都是副总经理。一个是中纺副总经理的儿子,一个是‘新潮公司’总经理的外甥。人家说了,光咱们这一个娱乐城,就抵得住整个一个中阳纺织集团公司。这就叫无烟工业,其实也就这么几个人,其余的全是临时工。姑姑说了,这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再发展一个大的……”
李高成越听越难以置信,越听越觉得浑身直冒冷气。
真是狗苟蝇营、如蚁附膻!一如狼心狗行、率兽食人!对这样的一群东西,真是怎么形容也不为过!
这就是你亲手提拔起来的,一直到现在你还是坚信不疑的好干部吗?
这就是与你朝夕与共、相依为命的爱妻吗?
他们瞒着你都干了些什么!除了这是不是还会有什么仍然在瞒着你?
有时候,他总是觉得作为领导干部的胆子和胃口不会像某些亡命徒那么大和那么可怕,然而现在看起来,你怎么也想象不到某些领导干部的胆子和胃口会有多大!
几十万、几百万这足以让你人头落地的数字,在他们看来,就好像一碟小菜,就好像一个小小的玩物。
为了钱,真的可以不顾一切,以至连命也不要了吗?
他们要这么多钱究竟想干什么!
事情到了这步天地,多余的话也就不必再说了。
现在唯一的事情,其实也就正是你的事情,对这样的一个娱乐城,对这样的一些人,你究竟应该怎么办?
发火没用,骂人更没用。连你的内侄其实也没有真正把你放在眼里,因为他还有他的姑姑,他知道他的姑姑就是你的妻子!
你妻子挣的钱其实也就是你挣的钱!
这就是说,这里的钱其实是被你给挣走了,你还在这里装疯卖傻地发什么脾气!像你这样的人谁会怕你!
你要处理这件事其实就是要处理你的妻子,也就是要处理你自己!
你会处理你自己吗?
你能处理得了吗?
你敢处理吗?
他突然又想到了杨诚的那句话:
中纺的问题解决得好解决得不好,关键就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不是别人,那就是你!
也许并不是一个杨诚这么说你,也并不是一个杨诚这么看你,只怕是整个一个市里的老百姓都在这么看你,都在这么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