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和华说:“我的百姓所受的困苦,我实在看见;他们所发的哀声,我也听见了。我原知道他们的痛苦。我下来是要求他们脱离苦难的,领他们出了那地,到美好宽阔的流奶与蜜之地。现在,百姓的哀声达到我的耳中,我也看见埃及人怎样欺压他们。故此,我打发你去,使你可以将我的百姓领出苦难来。”
旷古的灾荒似乎是年仅七岁的司马蓝用一枝狗尾巴草提着一串蚂蚱提进耙耧山脉的。那当儿,二十六岁的杜岩正在村头吃饭,夏日的亮光粘稠在他碗里金糊一团,七岁的司马蓝领着弟弟司马鹿、司马虎,还有蓝柳根、蓝杨根和蓝百岁家的蓝五十、蓝四十、蓝三九,一串人马从村头走回来,每个孩娃脸上都张扬了的童笑,手里各提了几个红白绿紫的蚂蚱,蹦蹦跳跳走进了村里,异口同声地唱着一首歌谣:
蚂蚱飞,蚂蚱叫,
蚂蚱来到鸡笑笑,
喝蛋青,吃蛋黄,
吃完鸡蛋吃鸡肠,
鸡肉人肉都吃尽,
捡根骨头熬白汤……
杜岩的脸上浮上了一层雪白的惊异,他把碗放在树下,拦着孩娃们说,哪来的蚂蚱?答村外满天满地哩。雪白便在他年轻的脸上霜冻下来。未及再问啥儿,便看见头顶有两只蹬倒山的大蚂蚱小鸟一样飞过去,落在一棵枣树上抢吃树叶,于是,筷子从手里落在了地上。从最近的胡同插到村外,村后的一片荒草坟地里,狗尾草、蓑草、白草、齿角牙、车轮花和早已花尽可依然叶旺的迎春,挤挤攘攘地在坟头四周。一片蓝汪汪的蚂蚱群,在草地上空像搬家的蜂群样飞来飞去。有两只狗,在坟边上一蹦一跳,每一跃身,都能捉住或大或小一只蚂蚱吃进嘴里。司马蓝的大哥司马森,二哥司马林,三哥司马木,还有村里别的几个瘦小的儒瓜,矮黑得都如一段经久了锅台的烧火棍样立在坟头上,把双手伸在半空,嘴里哇哇叫着,用衣服抽打着蚂蚱群。杜岩立在草地边上,死蚂蚱雨点样落在他的脚下。他知道灾荒是果然要来了,孩娃们说鸡肉人肉都吃尽,捡一根骨头熬白汤,还有啥儿预言比孩娃的戏言更准呢?他径直跑到了司马笑笑家,看见司马蓝和弟弟虎、鹿正从狗尾巴草上御着蚂蚱喂鸡。司马笑笑在用刀刮一根锄把,
满院是白黄的槐花和槐木味。
他惊讶在司马家的大门槛上。
“娃他舅,不好啦,灾荒要来了。”
司马笑笑回过身,把目光搁在他脸上。
“后晌下地锄油菜,你回家时替我把钟敲一下。”
杜岩依然骑着门槛,扶着门框不动弹。
“你听我一句,全村就我识得几个字,万年历书上说过呢,蚂蚱满天飞,三年不落雨。”
司马笑笑把锄往地上磕了一下。
“你是欺我司马笑笑不识字,不识字我也是你家的孩娃舅,也是村长哩。风调雨顺旱天在哪儿?”
杜岩从司马笑笑家走了。
杜岩在自家的屋里坐了老半天。
待天将黑时,杜岩扯着儿子杜柏,手里提了一条帆布袋儿,挎了一个柳条篮儿,走进一家院落,说嫂子,真的不好意思,家里粮不够了,前年你家借过我家十二斤小麦,要有了就还了咋样?那嫂子站在门口想想,好像想了起来,说了还粮不够及时的歉话,忙回屋挖出几碗麦来。又到另一家去,说还能想起来吧?你家去年借过我家一小篮蜀黍。再到下一家去,说让你见笑了兄弟,我来讨要你借过的一碗黑豆。就这样,走了十余家院,半个村落。柳条篮满了,布袋里也盛了一截。回家翻箱倒柜,把床搬到屋子中间,在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将一缸粮食埋到了床下后,又起身盯着媳妇说:“你家还欠着咱一担粮食哩。”
司马桃花说:“你疯了?”
杜岩说:“你嫁过来时,说好了彩礼是两身衣裳,十斤棉花,可
娶你的前一天,你爹又要了一担粮食。”
媳妇说:“想要叫还,你就先把我给杀了。”
杜岩没有再说啥儿,把床搬到原处,在虚土上盖了一层干草,提着篮子找了孩子娃的三个远门舅,一个远门姨,说家里准备盖两间厢房,请人自然要管人家饭吃,想借各家一篮粮食,粗粮细粮都行,就是红薯片儿也行。这样小麦和豆,蜀黍和红薯片儿,加上半篮干了的豆腐渣儿,又在另外一张床下埋了一缸。至天黑就完了事情,又到村后坟草地里,看那吃蚂蚱胀了肚子的两条狗,卧在地坟头上口吐清水,咕咕地醉呕一样,不断有活着的蚂蚱头从它的嘴里出来,在污浆里弹弹动动。再看草地上空,落日厚绸一样红亮,却没有一只蚂蚱飞动。在草地上走了一圈,用脚去踏那草丛,也不见有一只蚂蚱飞动,正在疑怀的时候,五岁的女儿竹翠来唤他回去吃饭,手里却提着一只蚂蚱,大过人的手指,四方四楞的身子,如刨子刨的青色木条,大腿铁丝一样硬在身下,不时用力踢蹬一下,把系它的绳子摇得撼天动地。杜岩一向没见过这么大的蚂蚱,扯出那蚂蚱的翅膀看看,竟赛过麻雀的宽展,仿佛孩娃们的手掌。问在哪儿捉的,竹翠指指正南一片玉蜀黍地,于是跟着竹翠走去,脸色顿时成了死灰。这样的仲秋,玉蜀黍已经吐缨,再过半月,快的就将熟秋。已经能够闻到秋天黄灿灿的气息,可是齐肩深的玉蜀地里,二寸宽的蜀黍叶子却多半都被蚂蚱吃了,缺口和破洞,在蜀黍叶上密密麻麻,织网一样结成一片。
杜岩说:“灾荒说来就来了呢。”
杜岩说:“今年怕要颗粒不收哩。”
杜岩说:“是百年不见的灾年哟,不饿死人也要逃荒呢。”
杜岩就扯着女儿回家了。
当夜睡至半夜时分,听到了有人在他家的窗台下面叫,开门出来,看见是司马笑笑立在月光中,脸上凝成了一层浅白,像落了一层霜样。他望着睡眼惺忪的杜岩,说今儿白天他冲他说话硬了,求他原谅,又问是真的要来灾年?说地里的油菜叶子忽然全都没了,就是虫蛀落了,地里也该有一层叶子,不能地上光光秃秃,棵上也光光秃秃,菜杆还在,油菜叶却荡然没了去向。二人并肩往沟下的河边走去,月光在他们脚下发出微细的被踢破的声响。槐树林的虫鸣,暴雨样急切切清亮亮地传出很远,就连河里的蛙鼓,也同往日有些异样,它们撕着嗓子,吼叫得如陨石落地,噼里啪啦,乱得不见章法,声音直撞人的胸脯。
村头上站了许多男人、女人和孩娃,似乎脸上都和司马笑笑一样,凝着的惊异苍茫茫无边无际。有孩娃在大人的腿下跑来跑去,倒是兴奋得过年越节一样。跑得最欢的是司马蓝,他在和几个孩娃捉猫藏,司马笑笑过来时,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蹲在地上,盯着走下山坡的父亲,惘然不解地就在地上蹲下了。
他们来到了河边。
看见三亩半的一片油菜,转眼之间有一半棵杆竖在月光里,那原来旺如春柳样的叶子不知去了哪里。在河边站了片刻,杜岩到油菜地蹭着油菜棵走了一圈,原来油菜花将要开时腥膻的花蕾的香味没有了,只有折断枝后汁溢水浸的青腥气息沉隐在田地间。杜岩从那油菜里走过去,那青色的腥气便腾腾跳着冲进他的鼻里。趴在一杆油菜棵上仔细看了,立马就闻到了那青气中有一股蚂蚱飞过的青绿色臊气。他从油菜地里走了出来。
司马笑笑说:“全村人就你能够看懂万年历,有话你就直说吧。”
杜岩说:“让你媳妇吃粮省一些。”
司马笑笑说:“我让你有话直说哩。”
杜岩说:“你真信我,你就抓紧弄些粮食藏起来,不然你家六个
孩娃都要饿死呢。”
司马笑笑问:“旱灾还是涝灾呢?”
杜岩说:“怕先是蚂蚱灾。”
司马笑笑就走了,快急地爬上山坡,到村头吩咐等在那里的村人们,说都回家准备一个麻袋片,没有麻袋的把被子、单子撕开来,明天一家分一块油菜地,有蚂蚱群来了把它们赶到玉蜀黍地里。这当儿,许多村人都走了,只有二十八岁的蓝百岁还一团旧棉被样堆在那。嗫嗫嚅嚅半晌问,村长,不要秋粮啦?
司马笑笑吼:“多吃油菜才能活过四十岁。”
蓝百岁把声音愈发软下来:“笑笑哥,你别吵嚷我,我不过是随便问一句。”
话到这儿,蓝百岁也就彻底蔫下来,像一只绵羊般,没趣地独自往家中走过去,脚步声无骨无筋,轻轻飘飘,一副可怜的样儿。这时司马蓝从人群腿下钻出来,追上去拉着蓝百岁的手,莫名地直叫百岁叔,百岁叔,说别生我爹的气,叔你别生我爹的气。
蓝百岁看了一眼这已谙世事的司马蓝,拿手在他头上摸了摸,到一边去,说叔不生气,谁让叔这辈子不是村长哩。
夜是旷古的静。月光冷凉,如细水样流在胡同里。司马蓝立在胡同中央的一团树荫下,看着走去的蓝百岁,心里伤伤感咸,却又想原来是谁做了村长谁就可以对村人吼嚷呢,那有一天我自个做了村长呢?
他不知道他做了村长他将是什么样,就立在那儿,想得遥远而又空幻,而三姓村的人们,这一刻没有人知道已经七岁的司马蓝心里想了啥,没有人知道他一生的作为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村外夜鸟的叫声青刺亮亮地从胡同那头传过来,司马笑笑在胡同的这头唤,说蓝百岁你走吧,明儿天你家要保不住油菜可别怪我哩。
司马蓝立在那儿没有动。
他身后的脚步声,开始朝四面八方的门户响过去。有人从他身边过去时,拿手拍在他的脑壳上,说这孩娃你懂事哩,知道蓝百岁是你的岳丈呢,知道心疼岳丈哩。他没有搭理拍他脑壳的人,目光不眨地看着蓝百岁消失在月光里,又看着别的村人走回家,吱呀一声把大门关上了,才跟着司马笑笑朝自家走去。
他问:“爹,要过灾年了?”
司马笑笑说:“有爹在,塌不了天。”
他说:“表弟杜柏对我说他爹把粮食往床下埋了呢。”
司马笑笑把脚步收住了。他回过身去,看见那刚刚还一片人马的村头空地上,正走着刚从山梁下爬上来的杜岩,一句话儿也不说,丢下司马蓝,转身回去,把路横武地拦下来:
“喂,你听着,村里要是灾荒年乱了阵脚,熬不过去我就领着全村人去你们床下挖粮食。”
杜岩愕然了,像被人揭下了疤一样木呆着。
月光中,司马蓝看见杜岩在爹的面前,脸色成了菜青色,一言不发,嘴却张得黑洞洞的大。村子里彻底安静了,月光星光从头顶的绿树冠上移下来,响得就如蓝家的一群闺女无忧无虑时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