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在卖掉她之前叫她在这里等着。不是真卖、等于是卖。
姨妈走后,齐颂四面绕了颈子望,没人,她把挎包里一个花结拿出来,别在脑袋顶。她不知道这东西别在脑袋顶就错了。然后她又四面扭头,这回希望给人看到。下午两点,这地方顶没人。柜台里的人在等生意,是个墨西哥小伙子。他见齐颂顶出那么个花来,对她笑了笑。他也不知道它不该被顶在那儿,弄得齐颂好端端个闺女不三不四起来。
齐颂二十岁,早没妈了。三个月前从山东来美国时,还有个爸。一天爸去姨父厂里上班,上着上着就死了。还缺一个月爸才五十,是他一直偷偷害着的肝病把他杀了。姨妈就同齐颂商量:今后齐颂就归姨妈。姨妈看出齐颂笨笨的,不难整治,比方让她穿什么她就穿什么,一有意见,姨妈说:“你是穿给我看的;要我看着顺眼,喜欢才好。你喜欢,没用,我不会给你买。”齐颂就笑笑,算了。姨妈把她打扮得跟自己的女儿一样。只是自己女儿从没有一次照她心愿打扮过。这个女儿十七岁时把头发染成紫色,屁股蛋上刺了玫瑰花和宝剑,十八岁时在一号高速公路上开车开到海里去了,再没给打捞上来。
墨西哥小伙子对坐在窗边的齐颂说:“你要喝点什么吗?”
齐颂并不知他讲的什么,愣一会说:“是。”
“要喝什么呢?”
“是。”她答。
小伙子嘿嘿乐了,看着她好玩。她也觉得这个墨西哥小老乡怪漂亮,人是不高,八成高不过自己,但很不难看。尤其他一对眼,毛茸茸的,那么深刻的双眼皮。
“我英文讲得很赖。”他说。
“不。”她说,齐颂在遇到英文提问时,一般回答两次“是”,一次“不”,在成人英文学校也这样,答对答错比不答强。
小伙子被鼓舞了,拿了杯啤酒给她喝。问她多大了,叫什么。这个她懂。上学头一天,四个钟头就学这两句。答完,她拿同样句子问他,他说他二十一,刚刚够格在这里卖酒。
“我叫卡罗斯。这个小馆是我伯父开的。我晚上去州立大学学电脑……”
“伯父!伯父!”齐颂兴奋起来,她听懂了这句,它和姨父一个讲法,“我有姨妈、姨父……”有关他们,她没词去讲了。姨妈在赌场洗牌时认识了姨父,姨父开着一间造塑料购物袋的小工厂。
卡罗斯坐在了她对过,膝顶了一下她的膝,赶忙躲开了。“你很美,”小伙子说,脸一红,自己把自己吓着了。
这句恰巧也是齐颂懂的,个个人都对她讲这句。她答:“是,”想想不好,又说:“不。”
这会儿姨妈在美容店让人把她头发做成个蒲公英。做完她才去谈卖齐颂的价码。
不是真有价码,意思差不多。
“你住哪儿?”卡罗斯问。
“是。
“我的英文真屎。”他笑着说。
“是。”齐颂说。心里觉得很对劲。眼便朝他花一般开放一下。
两个老头钻进来,坐到柜台一圈的高凳上,要求卡罗斯把悬挂在墙角落的电视机打开,他们要看球赛。卡罗斯跑去伺候他俩了,临走把齐颂腕子轻轻一捉,说:“快别让他们看见我给你啤酒喝!”
齐颂认为他肯定说的是:“我去一下就回来!”朝他矮矮、矫健的背上追了句:“不!”意思是:你不必照应我,卡罗斯回头对她一笑,觉得她在和他发嗲。齐颂看出他这一笑有多少温存。她觉得他是一点点在越发傻气起来。他开启酒瓶时,下巴往胸口掖,一身劲全跑到颈子上,颈子慢慢胀开。他浑身都透着勤劳和有力。
姨妈这时正支着蒲公英发型,往牙医那儿去。洗牙的时候,她跟她谈出售齐颂的时间。是牙医的哥要齐颂,要了齐颂,姨妈得一万块做媒钱。所以姨妈不是真要卖齐颂的。
齐颂支起颈子去看卡罗斯,正碰上他也在看过来,眼睛撞上,俩人都壮起胆把目光持续住。不大工夫,齐颂手心出了汗。
两老头给伺候舒服了,卡罗斯闲下两条臂,轻轻荡着,打算再回到齐颂桌上。齐颂已捧了本课本在读了。她在书上挑个词儿,再将书合在胸口,眼闭上,下巴轻微向前翘,出声地念那词儿。念一趟,她头点一下,念得卡罗斯迟迟疑疑走过来,扳起她手,看看那书,说:“你念得不完全对吧?”
“是”
他把词儿也念一遍,又问:“听我念了吗?”
“是。”她答。
“发现你的错了,是吧?”
“不”
他倏地将她瞅着。她也虎起眼瞅他回去。
卡罗斯坐到她对面,腿换上她的腿。两双腿就这样挨在一堆。过了一会,俩人都露出探险般的气短,不过那气短一点不受罪。
“你错了。”卡罗斯说。
齐颂答应:“是。”
“知道错在哪里?”
“是。”
“那我念一遍你跟我念吧?”
“不。”
卡罗斯实在觉得这个东方小妞好玩透了。他的眼睛也对齐颂开放出两朵火花。齐颂看着,想它们可别熄了。他不知她并不在存心反驳他:她就这样两个“是”一个“不”。跟一切一切全一样,全是两个“是”一个“不”;两个肯定,一个否定,就编织成了日子、生活。也跟跳舞一样:进两步、退一步;左两步、右一步。
姨妈这时仰着给搁在了牙医椅子上,俩人讲得差不离了:价码、时间。牙医说他哥虽有六十,人还是体面的:聋哑有什么呀,将来齐颂嫁了一人说话一人算,架也永远不吵。姨妈啐出一口血唾沫,打趣说她今天就收媒人礼钱哟;不然下礼拜新娘上了床,媒人扔过墙哟。
齐颂不知姨妈这时正推销她,只希望她今天晚晚地来接她,让她跟这小老墨多学学英文。卡罗斯瞅着她一遍遍念那词儿,皱眉笑了:“还是不对,看我——”
齐颂就更使劲看他。他侧过脸,给她看他舌头在张大的嘴里咋动。
“懂了?”
“是”
她便也侧了脸,张了嘴,什么声没出,格格笑起来。卡罗斯伸手逮住她小臂笑着等她笑完。这才又开始念,齐颂不舍得咧大嘴,嘴唇只往前噘,卡罗斯觉得她样子好看死了。他禁不住伸出手,穿过小桌,去碰齐颂嘴唇,忽又发觉碰不得,手收在半空中。
俩人都没了声响、动作。俩人都瞥见对方的胸中一鼓一瘪。俩人的腿挨在一堆却都装不知觉。渐渐,也真没了知觉。
姨妈这时已在快步朝这儿走,腰里揣了五千元现款,说是另五千元要等齐颂真正上了新嫁床她才得。姨妈不慌,那聋子有成屋子成屋子的钱。这事对得住齐颂死了的父母,也对得住她自己,姨妈这样想,脸按都按不住那笑。
齐颂一点感觉不到姨妈的逼近,她觉得自己和卡罗斯就这么美美地待着,谁也不来打扰他们。
卡罗斯说:“哪天我去找你,拿车带你出去玩吧?”
齐颂一个字也不懂他讲什么,尽管他讲得很慢。但她仿佛又是懂的——这样地对着他眼睛,还会有什么不懂呢?她郑重地答:“是。”
“那么我能不能有你的电话和地址呢?”
“是。”
卡罗斯脸上升起幸福。“我后天不上班,我开车去你家接你,然后我们去……我们去哪儿?”
“不。”齐颂含笑说。
卡罗斯懂得她,她的意思是“我不在乎去哪儿;去哪儿又有什么关系。”
姨妈这时还欠一条马路就到达了。一辆敞篷的“奔驰”(宾士)车穿了红灯,险些儿蹭没了姨妈的鼻子尖儿。姨妈大喊:“狗娘养的!”但“奔驰”没被骂着,开它的是上岁数的聋子。
齐颂觉得姨妈永世不回来领她了。她觉得这个英俊的小伙子与她之间的事已是天定了。
卡罗斯两只手在桌面上匍匐,接近了齐颂平铺在那儿的双手,十根指甲粉红,不是涂的,是种年轻纯然的粉红。卡罗斯就要扑到她做活儿做得粗糙的手上了。
对过教堂的大门乍然开了,拥出一群高兴透顶的人。当头间是新郎和新娘,俩人边走边吻。人堆里抛出五彩纸屑,纸屑落到新男女头上和身上,他们不顾,只紧拥着,一人给一只手、半张脸应付人群。好像他俩合拢到一块,各人都只剩下半个身子了。
“他们结婚了。”卡罗斯说。
“是!”齐颂说。
“然后他们去度蜜月——看,进那辆车里了,看见吗?”
“是!是!”
俩人一同看着那缓缓开动的车。还有阳光与风里仍哆嗦着飘荡的缤纷纸屑。还有教堂内未杏的乐声。卡罗斯的手和齐颂的手拉上了,汗出在了一块,指尖全在抖。他俩都有那感觉:别人在实现自己。
就在卡罗斯返身去拿纸与笔,要抄录下齐颂的电话。地址时,姨妈到了齐颂跟前。
“怎么可以喝酒?!”姨妈说。
“是啤酒。”齐颂说。
“啤酒就不是酒?”
齐颂愣一下,又是那“算了”的一种微笑。姨妈正渴,便把剩在瓶里的啤酒一口气喝了,俨然是牺牲自己替齐颂喝它的神气。
卡罗斯走过来。姨妈拿出钱包,抽出几张零票按在桌上。
“酒是我请小姐喝的。”卡罗斯怯怯地说。
姨妈顺手将钞票拾回。“你问她岁数了吗?还好没警察,不然你要挨罚了!”姨妈嗔笑地说。话给她说成一段小调,委婉俏皮。
卡罗斯把纸、笔速向齐颂,说请她把地址、电话写上。姨妈立刻替齐颂接过,“我们不住在附近,是路过此地的,对吧,颂?”
“……是。”齐颂答,并不知姨妈与卡罗斯讲的什么。
“那你们住哪儿?”卡罗斯有点焦急地问。
“住中国。是吧,颂?”
“是。”齐颂应着,朝卡罗斯满眼是话地望一眼。
“我可以去中国找你!”卡罗斯对齐颂说。
姨妈对齐颂笑吟吟译道:“他说呀,咱住得离他太远啦,不好找呐!”
齐颂急坏,忙冲他说:“不!不……”
卡罗斯对姨妈:“告诉她,等我毕了业,攒上钱……”
“颂啊,他说啦,他可忙着呢,没空陪咱们说话了。”
齐颂听了忙说:“你去忙你的,我明儿有空再过来看你……姨妈,你这么跟他说呀!”
姨妈转向卡罗斯:“她说,以后就再见不着啦。”她伤感地朝他笑一笑。
“那明天吧?好吗?”卡罗斯对齐颂说:“明天我开车上你住的地方,去接你……”
齐颂听懂一个词儿:明天。她头点得忙乱:“是、是!明天我还到这儿来找你。”她拿中国话对他说,只有“明天”是英语。
姨妈对卡罗斯:“她说明天太晚啦,她明天就回中国了!”
卡罗斯给噎了,毛茸茸两个眼全力张着,朝向齐颂。
姨妈便拉了齐颂往门外走。齐颂挣着,泪快出来了:“姨妈,你告诉他:我有空还来的,叫他等我!”
卡罗斯等着姨妈替他翻译,一脸生离死别的紧张。
“她说她不会再来你这儿了。”姨妈在卡罗斯肩上拍了软软一掌,完全是个慈母般的老辈儿。
卡罗斯凄惨地笑笑,说:“那就请你告诉她……我爱她!”
这回姨妈不吱声了。
齐颂急问:“姨妈,他这句说的什么?”
“说的屁话,听了要脏你耳朵。”姨妈说。
卡罗斯眼巴巴看着老女人推着她走远,那朵别错了的花在她头顶一跳一跳,终于落到地上。她俩都不察觉。
卡罗斯慢慢跟过去,拾起那花发结。她俩走没了,他眼泪滚出来。
两个老头趁机溜出店门,没付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