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圣诞节快到了,街上渐渐有了节日的气象。雪早就覆盖了世界,总是有人买了圣诞树在雪地上走。这天我休息,中午从小餐馆回来就在街上闲逛,准备到唐人街去买点菜。快到唐人街我碰见了孙则虎,他从马路那边叫住了我。他原来在北京当编辑,过来有两年了,他太太袁小圆是我的老乡,前两个月在移民局偶然碰上的。那天我和思文说家乡话,被她太太听见,就认识了。他提了菜横过来,问:“这会去哪?”我说:“闲了乱走。”他说:“去我家吃晚饭,赏不赏脸。”我说:“我又不是百万富翁,等我明年成百万富翁了你再说赏不赏脸的话。”他说:“那这就走,到我家我给你太太打电话请罪。”我们俩进了地铁。坐了几站,下了车,站在电梯上往上去,那边上车的人从电梯下来。天色已经有点昏暗,人们踩着雪在地铁站里化了,到处都有点潮湿。孙则虎说:“老孟,这个世界真它妈的奇怪,就在这一瞬间,有多少人不在赚钱,又有多少人不在作爱!世界你就不能细想,人也不能细想,越想就越奇怪。”我笑了说:“孙则虎这个人也不能细想,怎么这一块肉还套了布在外面晃来晃去的,乘地铁还要这块肉买票。”
(以下略去560字……)
做着菜袁小圆说:“圣诞节请你和林思文两个来,来不来?”我说:“那还要请示她,说不定她还有别的什么安排,她在外面朋友多些。”孙则虎说:“不肯赏脸!”我说:“老孙,明年我一定要成百万富翁才对得起你这句话,我先把梦做在这里。”他说:“愿你美梦成真,说不定我也沾点光。”我说:“要找得到一个孤老太太孤老头子,小心侍侯几年,他去了房子存款都有了。小说上老是有的,我又碰不到!”孙太太说:“小心侍侯着他,心里又恨不得他死!拖着老也不死,心里烦着都有下药的冲动了!”老孙说:“还有个办法,可惜我们没机会了。要是没结婚,找一个嫁不脱的丑女,她家里还不陪送一套房子。”我说:“那晚上怎么睡得着,还不做整夜的恶梦,那不是存心坑害自己!不得死了吧。”袁小圆笑着指了我说:“男人,男人就是这一类的货。”我说:“孙太太你骂我我是活该,连老孙一齐骂了就太冤枉他了,他可是正经人。”她又指了丈夫说:“他是正经人!你问他自己承认不!”我说:“是啦,是啦,老孙是正经人,袁小圆还会嫁给他?正经人可是惹人爱的人吗?”我想着圣诞节来做客应该送点什么,买株圣诞树岂不是最好,说:“我下去一下。”孙太太说:“吃饭就快了。”我说:“马上就上来。”
在附近的商店花十八块钱买了株圣诞树,我抱了往回走。(以下略去1500字……)
四十八
思文申请档案专业的硕士生非常顺利,还得到了第一个学期的两千七百块钱奖学金,过了圣诞节就开学。很多人想申请这个专业都没有成功,很难申请,大概因为她从博士退出来,学校对她另眼相看。收到录取通知那天,思文说:“我倒不是想证明自己对,如果听了你的,上次的钱不退,还会有今天吗?你自己想想你自己的那些主意,你自己信得信不得?”我说:“对永远都是你对,只是对了也不要骂人才好。”
圣诞节前几天,思文说:“圣诞节我要去参加一个冬令营,学校的国际学生中心组织的,要去五天。”我说:“又要花一笔钱了,你那点钱小心掂着点,别得了奖学金就忘记自己有几个钱了,下学期搞不到奖学金看你怎么办。”她一笑说:“就不麻烦你劳这个神了。”我说:“我又多事了,寒婆婆操腊心,现在你的钱我不得过问,我都忘记了。怎么回事呢,我这个不识相的东西!”
Ho-Lee-Chow在圣诞节停业两天,这两天我在家里呆着,没有工资。我觉得这两天太可惜了,心想:“没有圣诞节才好呢。”又恨不得临时到哪里找两天事来做,这样闲着不挣点钱,心中好象有了个缺口。我怕一个人呆着太无聊,从一个叫大嫂的同事那里借了几盘录象带来看。录象带是台湾的电视连续剧《悲惨岁月》和《含羞草》。(以下略去370字……)
凌晨五点钟,我看完了《悲惨岁月》,精神亢奋,毫无睡意。我从窗口去看下面的央街,外面下着大雪,偶尔有几辆小车驶过。我想起今天就是圣诞节了,穿上羽绒衣,想到街上去走一走。乘电梯下了楼,推开外面那张大门,一阵寒风裹着雪花朝我脸上扑来,我往门里面一缩。这么大的风雪,不敢出去了,又觉得实在太无聊,就不乘电梯,从楼道尽头的楼梯上一级一级走上去,一直到了十八楼。回到屋子里又百无聊奈,终于想起一件可做的事,从冰箱里提出牛奶壶,凑着壶口喝了几口,冷冷的液体在我身子里划出一道分明的线,曲曲折折一直通下去。肚子里凉凉的更加没有睡意,还是下决心到雪中去走走。(以下略去450字……)
回到屋子里已经天色微明,我躺到床上去睡,翻来复去的睡不着。好久没有这样闲过了,总是盼着什么时候有一整天的空闲,真闲下来又若有所失。整天的倚在床上看电视,这福气不该由我来享受,不够资格!又默想着刚才又取出八十块钱,这个活期帐户上的钱应该还剩多少。又去想另一个存折上的钱还有多少,这么想着口中就轻轻念了出来,好象那些数字变成了声音就更加真实地存在,心中更踏实一些。闭上眼我也能想象出那两张存折的模样,连上面数字的排列都真真切切。终于忍不住,跳下床开了箱子,把那两个存折都拿出来,翻来复去看了几遍,在心里计算着,自己笑了一回。笑完了把存折和那些钱抛在地板上,又把那几张钞票一张一张抛向空中,把最后一张折成了小飞机推出去。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地上的钱,似乎不理解那是什么,突然跳起来,赤了脚去踩,去踢,把那几张票子踢飞起来,又想象足球运动员的姿式,弯了腰用头去顶,最后累了,坐在床沿看着地上的存折和钱喘气。
这时天已大亮,一线阳光挣扎着射到地板上,形成一条狭长的金线。渐渐地扩大,越过散乱在地上的钱和存折,向床这边靠拢过来。静寂中我忽然感到心中有一种声音在遥遥呼唤,使我感到猛地被扼住似的窒息的紧张,仔细倾听又隐隐的一片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在时间里思索,一个阴影在悄然逼近我却无法逃遁。
就在这个冬日的黎明,那种恐怖的想象出其不意地袭击了我。我想象着自己将在遥远的某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告别了这个世界。那时我正躺在医院的床上,神智清醒地接受着这个无法逆转的事变。冬日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了温和的灼热,知道这是最后的生命感受。一种丝丝的凉意在我身体中慢慢扩散,这是死神的最后逼近,逐渐泛开的凉意使我感到了生命移动的每一寸。一辈子原来只是如此而已。四肢的凉意带着轻微的轰响均匀的向心脏聚拢,然后,心脏轰地一声,嘴角扯下了生命的最后微笑。
这种想象使我全身冰冷,我竭力想逃脱却又不能。我那么清楚地意识到,生命与这个永恒世界的共同存在只是一次偶然的遭遇。尽管在时间的后面,人们有着许多寄托,但是,在时间的后面,其实是一无所有。
四十九
醒来的时候已是垂暮时分。我是饿醒来的,肚子里“咕咕”响着,我不去理它。我窝在毯子里懒得起来,看着地上那几张钞票,那图案在暮色中已经变得模糊。
忽然有人敲门,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外面喊“林思文”。我不做声,我总是回避着和那些留学生打交道。我很怕他们问起“在哪里干什么”一类的话,曾有人问我,我就直通通地说:“在餐馆里洗碗,劳动人民。”对方有点尴尬说“也好也好”,我猜测他心里想的是“不好不好”。我象蜗牛似的缩在自己的壳里,在寂寞中获得那种安全感。
外面那人还在叫“林思文”,我只得起来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女孩子,我睡眼惺忪看不清她的模样,仿佛眼下有颗小黑痣。她说:“林思文住在这里吗?”我说:“她去冬令营了,有什么事你要我转告?”她说想问一下档案专业申请的诀窍,自己托福已经考了六百多分还进不去。又说:“她怎么申请到的,你知道吗?可以告诉我一点点吗?就一点点。”我说:“我半点也不知道。”她说:“她已经进去了,其实没关系。”我说:“我知道她已经进去了,其实没关系,可我不知道还是不知道。”她不相信似的摇摇头,我也由她去,叫她等林思文回来后再来问。她说:“她回来你告诉她,有个叫张小禾的找过她,她知道我。”她去了,我这才想起把人家女孩子堵在外面,请她进来的姿态也没有做一下,这不太礼貌,她心里又要笑我了。又想:“管它的,我一个劳动人民缺少点礼貌也不算什么,爱怎么想由她想去,不关我的事。”很坦然地又爬到床上去躺着。
从冬令营回来,思文的情绪很好。我猜也猜着了怎么回事。我说:“好玩吧?”她说:“好玩,滑雪,雪地聚餐,各国学生联欢,我还表演了一个节目,跳白毛女。我的腿滑雪都滑痛了。”我说:“在外面很受欢迎,是吧?”她说:“当然,我这样的人不受欢迎,还有谁受欢迎。”我说:“好骄傲啊!”她说:“也该我骄傲,我没有什么理由不骄傲。我到哪里不受欢迎?在心里我是何等骄傲的人!只是到了家里不受欢迎,想不通。”我说:“好委屈啊,认识了一些人吧?”她说:“当然,认识了一些人。不过你别胡思乱想。”我在心里说:“我哪里又有胡思乱想的情绪。”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完了,那种嫉妒的心情想它有它都没有。真的我还有点希望她碰到一个不错的人呢,这样对我们两个都好。她见我不做声,说:“你别胡思乱想,对我你应该是放心的。”我说:“对你我放心得很,真的放心得很。”她说:“那你的意思是我没有什么可调皮的吗?”我一笑说:“反正总而言之我是放心的。”她说:“你就这样看死了我!”我说:“总而言之反正我是放心的。”她说:“恨不得就真的露一手给你瞧瞧,到时候别怪我。”我说:“可别,你不是那样的人。”她说:“那也可能被逼成那样的人。”
她见我借了录象带来,就开了录象机来看,看了又不满意说:“什么臭男人呢,还要两个女人来抢。”我说:“世界上的臭男人是稍微太多了一点,把女人都委屈了。”她说:“你别说,女人优秀的是多些。”我说:“承认,以你为代表。”她说:“为不为代表暂时不说,反正也不算不优秀。”
我记起那个姑娘又告诉她说:“圣诞节那天有人找你,打听申请档案专业的事。”她问:“男的女的?”我说:“女的,名字记不得了,她说你认识她。”她说:“那我怎么知道是谁,认识这么多人。长得漂亮不呢?”我想起那女孩眼下有颗痣,却说:“没看清楚,不记得了。”她说:“不记得肯定是不漂亮那一类的,漂亮一点你都看得清楚,也记得。你的眼睛见了漂亮的就亮了。”我笑了说:“真的,你了解我!可惜到了加拿大,我眼睛亮也白亮了,话也不敢上去说一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呢?干脆瞎着点,还不那么痛苦。”她说:“到加拿大你这方面倒有点正人君子了。”我说:“你这不是笑我没戏吗?”她说:“在外面你越是没戏,在家里你越想把戏做足,把我给苦了。”我说:“你这个话说得有点道理。”她说:“只有点道理?没有道理我们会到今天。”我说:“那你就让我在家把戏做足,就当是实行人道主义,让一个人心理也有个平衡的机会。”她说:“我也想让你把戏做足,可你的话又听得?”我说:“不说了,不说了,这就进入雷区了,再往前走就要把地雷踩炸了。跟你说,找你的那个人这里有颗痣。”说着我点一点眼下。她说:“那是张小禾。”我说:“张小禾,是叫张小禾。”她说:“张小禾挺漂亮,你说没看清楚。”我说:“照你的意思我是长了一双色眼,不漂亮的才看不清楚,漂亮的都留了底片在脑子里,随时印一张出来。”她说:“你可能搞错了,漂亮的你会记得。”我说:“看死了我,洗也洗不清!搞错了我怎么知道地球上有个张小禾?”她说:“那你可能在别的地方留下的印象,她那样的人容易给你们男的留下印象,特别是你这样的人。”
我去厨房做饭,她给张小禾打电话。吃饭的时候她说:“那个人是张小禾呢。她想进档案专业都想好久了,这次托福考了六百多分还是进不来,人都要急病了。”我说:“想起来你好幸运。”她说:“加拿大没有幸运这一说,都要看自己的实力。”我说:“你有实力,有!”她说:“那还是被别人看得一钱不值。”我说:“别人也不是别的意思,是怕,是实力太强了他吃不消,他只能把女人做老婆看,他不是老板要找一个能干事的人。”她说:“男人统治女人,要实行愚民政策。”我吃着饭,不再搭话。我觉得自己的猜测得到了某种印证,她这次出去,回来就有点不同了,有了点新的想法。我不去捅穿她,由她去。
过了一会她说:“张小禾也挺可怜的。”我笑了说:“那跟我差不多,也挺可怜。”她说:“别钻牛角尖,我那个‘也’不是‘也’你,是‘也’我自己。”我说:“好会说话的人!‘也’你自己,这么自信的人!”她说:“我自信什么,我不出去冲锋陷阵,谁来管我的事,奖学金会自动跳到存折上去吗?靠你行吗?”我说:“我没有用,靠不住,这都不用再证明了。你说,她怎么就也挺可怜的啦?”她说:“我懒得讲了。”我说:“还能可怜到哪里去?加拿大饭总是有一口吃的。再说,女孩子长得有个样子,自然会有人来照顾她。”她说:“现在跟她住在一起的男朋友在国内有妻子儿子,人人都知道了,只有她自己睡在鼓里。”我吃惊说:“他们天天在一张床上干着那些这些都不知道,被你知道了?她心里亮着呢。”她说:“她真的不明白,她天真着呢,那个男的讲一句她信一句。男的是约克大学计算机系的博士,给自己在美国的弟弟写信,打在计算机里面,晚上忘记关机就回去了,第二天别人上机,都看见了,就传了出来,以前谁也不知道他是结过婚的,他对谁都说自己single。”我说:“这人胆子贼大,这样的牛皮也敢吹,真的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象我这样的人就只有饿死。”她笑一声说:“你还饿死,你真太谦虚得过分了点,你对自己估计也低得过分了点,你对自己的光荣历史忘得太快了点。”我避开这个话题说:“那你行行好,把底细告诉了张小禾,救她一救。”她说:“知道你怜香惜玉了吧。别人都不说,我去说什么。那个男的会恨死我,搞得不好连她自己都会恨得在心里咬我,一脚捅破了她的梦!我才不做这个恶人。反正天下女人都被男人害了。想起来天下男人都差不多,都不怎么地,找个男人挑来挑去其实意思不大。想起来好多人都可以接受,其实也不必一定要认那个真,非要找个什么样的。”我说:“女人都想通了啊,反正都不怎么是好人,还不如找个有钱的,图到了一头。”她说:“也可以这样说。以前我好看不起这样的女人,现在想起来,有她们的道理。”我说:“说不定张小禾就是看了这男的专业好,容易找工作。”她说:“张小禾跟我说起男朋友眉飞色舞,说个神仙似的!我把自己的事说了给她听,她倒还来安慰我。我刚说了又后悔了,说什么呢,让别人笑话有什么意思!”我说:“你又在外面说我,败坏我的名声。幸亏我的名声在这里还不那么要紧,由着你败坏去好了。”她说:“反正我没造谣。”我说:“事情就那些事,从你口里说出来和从我口里说出来,就不是一回事了。造谣倒是没造谣,那也差不多了,总之我不是东西。”她说:“你别紧张,这是加拿大,又不是中国,没人计较你那些事。”我“啧啧”说:“听你煞有介事说起来,我真的是煞有介事了,冤枉!”她望了我点着头微微地笑,说:“冤枉了你吧!冤枉了你吗?哼,冤枉了你!”
五十
在Ho-Lee-Chow做了炒锅以后,每天收工前清洗炉头挡板这最脏最累的活很自然成了我的事。(以下略去22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