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今日不费一矢而进入居庸关,使新兴的大顺朝文武群臣和三军将士兴高采烈,认为北京城在二三日内必定不攻自破,然后传檄而定江南,千秋大业从此奠定。刘宗敏只留下两千人,代替投降明军驻守居庸关和八达岭。七八万大军继续前进,像潮水般向北京涌去。李自成与丞相府、军师府、六政府等中央各衙门不必同大军一起赶路,暂到昌平城中休息。因有要事相商,刘宗敏也被皇上留下。
昌平州衙还比较宽敞,被作为大顺皇帝的临时行宫。军师府驻在昌平总兵的镇台衙门,丞相府驻在学宫,六政府和文谕院分别挤在别处衙门和民宅,而御营亲军等部队都分驻兵营,又在空地上搭起了许多帐篷。晚膳以后,李自成同刘宗敏稍谈数语,便命传宣官分头传知丞相、正副军师、六政府尚书、侍郎以及文谕院学士等中央大臣,来行宫开御前会议。
自从渡河①入晋以来,在行军途中已经开过多次御前会议。今晚的这次会议,将讨论攻破北京后的许多重大措施,包括大顺皇帝在北京城外将驻跸何处,破城后山何处入北京内城,由何处进入皇城与紫禁城,进入紫禁城以后将居住何宫,这些在路上非正式议论过几次的重大问题,也要在今晚的御前会议上讨论决定,以免临时慌张。也就在今晚的御前会议开始时,李自成问宋献策何时可以破城。一时,同僚们都将目光转到军师的脸上,等待他向皇上明白回答。自从大顺军不战而进入长城天险居庸关,又越过昌平,宋献策即得到前锋将领禀报,知道明朝的李国桢率领三大营兵防守沙河。襄城伯李国桢本是纨-子弟,毫无军事经验,只会夸夸其谈。三月十七日率领数千新招募的“三大营”②兵--大部分是市井之徒,开到沙河布防,望见大顺军来到,不战自溃,李国桢逃回北京。宋献策在心中认真分析了攻守形势,断定大军只须围城二日,城中瓦解,必可轻易破城。他平日留心气象变化,特别是他在青年时骑马摔伤的左腿,每逢阴雨天气就感到疼痛。但是他毕竟是江湖术士出身,又依仗此术深得李自成和闯王部下的将士信任,三年来身任军师,飞黄腾达,所以他不用最简单的话说出来他的分析,而是略微伸出左手,手掌朝上,用拇指掐着食指、中指……的关节,口中喃喃说道:“甲辰、乙巳,丙午,丁未,啊啊,
依臣看来③,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破城。倘若十八日无雨,尚须等二三日破城。”
①渡河--指渡过黄河,这是古人的习惯说法。
②三大营--明代北京的卫戍部队,俗称“京营”,因为包括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三部分,所以称为“三大营”
③中国古人卜卦有各种方法,宋献策现在所用的卜卦办法是按照于支推算事情的吉凶祸福和变化,即所谓“掐指一算”。这里是从阴历三月十六日至十九日的干支。
李自成面露喜色,说道:“看来这天气不会马上转晴,按照十九日破城部署诸事好啦。我朝定都长安,北京只是行在,事定后将改称幽州府,这事在长安时已经商定。孤在北京行在,进紫禁城后将居住何宫为宜?”
牛金星早已知道宋献策的意思,李岩当然也知道,但他们都笑而不言。李自成平素对金星十分尊重,依靠他和宋献策决定大计,此时见他不言,不知何故,偏要望着他问道:
“牛先生先说,孤在紫禁城中应居住何宫!”
牛金星近来竭力养成雍容沉着的宰相气度,既不与同僚争功,也要一切重大决策都归自皇上乾断①,所以他恭敬地向李自成欠身回答:
①乾断--封建社会,以乾卦代表男、天、君主,以坤卦代表女、地、皇后。事由君主决断叫做乾断。
“今晚奉召前来御前议事大臣之中,多有在崇祯朝出入宫廷,对禁城中主要宫殿所知较多者,请他们为陛下各陈所见,再请宋军师按五行之理,以抒良谋,然后请陛下斟酌可否,断自宸衷①,必将万无一失。”
①宸衷--宸,北极星所在之处,后借指帝王的居所,又代称帝王。宸衷即指帝王的心意。
李自成点点头,对新降的文臣们说道:“丞相说的很是,你们可以各抒己见,不必顾忌。”
那班从襄阳和西安以及在山西境内投降的,被认为是识时务的,知道“天命攸归”的降臣,如今被说成是大顺开国的“从龙之臣”,遇此进言机会,恰是个可以锦上添花的好题目,谁肯落后?多数人都认为新朝皇上到北京后理所当然地应该入居乾清宫,无庸讨论。礼政府尚书巩-站起来说道:
“陛下应运龙兴,吊民伐罪,天与人归,成此鸿业,德比尧舜,功迈汤武。攻克北京,诚如军师所料,只是指顾间事。臣以为,陛下进城之后,当入居乾清宫,名正言顺,不必更择别处。”
李自成问道:“孤常听说乾清宫之名,究竞在紫禁城什么地方?这宫可是很大?”
巩-回答:“紫禁城中,宫殿甚多,外臣很难详知。臣自释褐①以后,十年间先为工部给事中,随后供职礼部与翰林院,数同其他朝臣蒙崇祯皇帝召对,其召对之处,或为平台,或为文华殿,或为乾清宫,故臣幸有机会去乾清宫两次。紫禁城中宫殿建置,分为前朝后宫,这是就中间主要布局而言。所谓前朝,是指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而言,统称为三大殿-②。后宫乾清、坤宁二宫之间,有一殿,名曰交泰殿,取乾坤交泰之义。陛下进入紫禁城之后,当然应居住乾清宫中,处理国事。明朝自永乐十九年迁都北京,至今二百二十余年,只有正德与嘉靖二帝,不理朝政,不喜欢居住乾清宫,不足为训。陛下应运而兴,以水德代火德③而主天下,不住在乾清宫何以表大顺得天下之正?”
①释褐--褐是普通平民所穿的粗布衣服,所以读书人中了进土,开始做官,称为释褐。
②三大殿--清代改名为: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
③以水德代火德--适应古人大一统政治哲学思想的发展成熟,在战国末期到秦汉之际,产生了以五行生克解释朝代嬗递的道理,称为“五德终始”。所谓“应运而兴”,就是五行之运。
李自成觉得巩-的这番话颇有道理,但看宋献策、牛金星和李岩都没有赞成表示,便心中产生怀疑,遂向别的文臣问道:
“你们各位有何主张?”
文谕院学士顾君恩说道:“《易经》上说‘大哉乾元’,又说乾为天,为君,坤为地,为后。故明朝修建皇宫,皇帝所居之宫取名为乾清宫,皇后所居取名为坤宁宫。‘清’与‘宁’均是平安亨通之义,故两宫之间为交泰殿,盖取《易经》泰①卦之义,象②曰:‘天地交,泰。’刚才巩尚书建议陛下入居乾清宫,颇合正理。然而臣别有担心,不妨另考虑一处宫殿。”
①泰--《易经》中的一个卦名,称为泰卦。
②象--《易经》的所谓“十翼”之一。十翼都是解释卦理的,是《易经》一书的重要组成部分,相传为孔子所作。科举时代,《易经》为知识分子必读书,对“十翼”多能背诵,所以文臣们能够随口引用。
李自成问:“你担心什么?”
顾君恩说:“以臣看来,崇祯虽是亡国之君,然与历代亡国之君不同。崇祯性情刚烈,人所尽知。城破之时,他既不肯投降,也不愿被俘受辱,必将自尽于乾清宫中,或自缢,或服毒,或自焚,甚至他会将后妃们都召到乾清宫中,一起死于火中,轰轰烈烈殉国。所以臣请陛下考虑另一座宫殿为驻跸之处,方免临时忙乱。”
李自成不觉动容,轻轻点头,向群臣问道:
“还有什么宫殿可以驻跸?”
兵政府尚书喻上猷回答说:“臣在明朝,曾备位言官①,除参与早朝之外,又数蒙召对,或在平台,或在文华殿,故对文华殿略知一二。文华殿为紫禁城内一处重要宫殿,在左顺门之东,东华门内不远。文华殿……”
①言官--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御史都是言官。喻上猷在崇祯朝曾任兵科给事中。
李自成点头:“这文华殿很有名气,孤也常听人说起。你说下去,说下去。”
喻上猷接着说:“文华殿建于永乐年间,原来不常临御。嘉靖践祚,将文华殿重新修建,换成黄瓦,此后为春秋经筵①所在地,也往往在此处召见大臣。殿之正中设有臣工朝见的宝座,宫中习称金台②,一般召见是在东西暖阁。殿中横悬一匾,上写”学二帝三王③治天下大经大法“十二个字,为神宗御笔。这文华殿和后边的谨身殿,加上文华门及其他房屋,成为一个完整的宫院,十分严密。而且文华殿与内阁很近。内阁在午门内向东拐,是从文渊阁划出来的几间房屋,为辅臣们值班之地。我大顺朝虽然恢复唐宋以来的宰相制,称为天佑阁大学士,不用辅臣五至七人,以首辅为主,共襄国事,组成内阁制。但是丞相府人员众多,不能都在紫禁城内。午门内向东的内阁仍将为牛丞相在紫禁城内的值房,便于皇上随时召见,商议军国大事。倘若陛下以文华殿为宫中临时驻跸之处,则内阁可以说近在咫尺。故微臣无知,冒昧建议,请陛下进紫禁城后驻跸文华殿,不必考虑其他。”
①经筵--春秋两季,由讲官(侍讲、侍读、展卷等)在文华殿为皇帝讲书,讲后赏赐简单酒食,称为经筵。
②金台--乾清宫、文华殿、武英殿中都设有皇帝受朝拜的宝座,俗称金台。
③二帝三王--二帝指尧、舜,三王指三代开国帝王,即夏禹、商汤、周文王和武王。
李自成含笑点头,在心中称赞喻上猷说得有道理,但没有马上说话,等候别的文臣各抒所见。
文臣们看见皇上的神色愉快,而牛丞相也在用眼色鼓励大家说话,所以继续围绕着这个题目发言,除牛、宋和李岩三人外,几乎都说话了。但人们并没有新的建议,只是就乾清宫和文华殿发表意见,一般意见是如崇祯不焚毁乾清宫,也不在乾清宫中自尽,李自成就理所当然入居乾清宫,否则就驻跸文华殿。文臣们看着李自成的脸色,对主张文华殿的建议锦上添花,例如有人说倘若皇上进东华门,驻跸文华殿,正符合古人所说的“紫气东来”之义,而紫气就是祥瑞之气。又
有人想趁机会迎合牛金星的心意,向李自成说道:
“陛下,我朝虽然定鼎长安①,北京将改称幽州府,目前只是行在。然行在之期,可长可短。驻跸数月,亦是行在。以臣愚见,皇上驻跸文华殿之后,丞相以内阁为值房,不妨将文渊阁改名天佑阁,名正言顺,以新天下耳目。此事易办,只是换一新匾而已。”
①定鼎长安--定鼎就是建都。崇祯十六年秋,李自成进西安后,牛金星亲自在华阴主持科学考试,有一试题是《定鼎长安赋》。
李自成见群臣已经没有更重要的意见,又望着牛、宋和李岩三人问道:
“卿等三人,有何主张?”
牛金星说道:“关于此事,臣与宋、李二位军师因忝列陛下近臣,参预密勿①,自然要私下商议,不敢疏忽。但如此大事,不到北京城下,秘密奏闻,断自宸衷,臣等不敢泄露一字。今晚既然在御前议论此事,就请献策面奏臣等所议,谨供皇上乾断。”
①密勿--古人常用词儿,本有二义,此处作机密解。
李自成在心中说:“啊,原来你们已经讨论过!”他望着宋军师问道:“献策精通阴阳五行,必有高见,你快说吧。”
参加御前会议的全体大臣都将眼光集中在宋献策的脸上,等待他说出主张。
好像为着表示郑重,宋献策恭敬地站起身来。
“陛下,微臣认为明日圣驾就要到北京城下,临时驻跸何处,必须今晚决定,以便作妥当准备。”
李自成说:“是呀,马上就要到北京城外,驻跸何处为宜?这事要赶快商定!”
“陛下,”宋献策说,“虽未举行登极大典,但在长安已经建国大顺,改元永昌,故陛下实已登九五之尊,非昔日冲锋决战时可比。窃以为圣驾到北京城下之后,临时驻跸何处,破城之后,圣驾由何处进城,何时启驾进城;进入紫禁城后,居住何宫……凡此请项大事,皆关国运。小民搬家、动土、上梁,样样事都不能马虎从事,何况圣驾初到北京,一切行止,岂能悖于五行望气之理。微臣虽有管见,但仍须诸臣讨论,断自圣衷。且眼下急待决定的是城外驻跸何处为宜,深望大家详议。”
李自成含笑说:“你是正军师,在这些事情上你多拿出自己的主张也是应该的。”
宋献策接着说:“当大军距居庸关尚有一日路程,得到居庸关守将唐通与监军内臣杜勋二人降表,我军将不战而至北京城下之势已定。当日陛下在马上向臣垂询:‘到达北京城下之日,应以驻跸何处为宜?’臣在心中默思片刻,向陛下回奏:‘请陛下稍候。唐通偕杜勋出居庸关三十里来迎圣驾,已经望见旌旗,等唐通等来到,臣方可向陛下奏明愚见,供陛下圣衷裁夺。’可见,臣幸蒙知遇,寄以腹心之任,惟恐思虑不周,贸然建言,贻误戎机。其实,关于陛下到北京城外应驻跸何处,早在两天前,臣之愚见已与启东、林泉二位谈过,颇得他们同意,只是在见到唐通之前,臣尚有情况不明,不敢向陛下言之过早耳。”
李自成问:“为何必须见了唐通之后才敢说出你的建议?”
宋献策说:“过宣府后,即闻吴三桂已奉崇祯密诏,舍宁远人关勤王,但不知关宁兵已到何处。倘我军到达北京城下之日,吴三桂已过永平西来,行军甚速,陛下当驻跸东郊,一方面督促义军攻城,一方面在通州部署兵力,痛击吴三桂勤王之师,一举将其消灭,至少将其击溃,迫其投降。迨见到唐通之后,知吴三桂因携来辽东百姓甚多,不能轻装勤王,尚在山海关一带。所以当日陛下又一次在马上向臣垂询,臣即迅速回答,圣驾以驻跸城西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为宜,盖不必担心吴三桂来救北京了。”
喻上猷问道:“军师除洞悉兵法战阵之外,又深明《易》理,兼谙奇门、遁甲、风角、六壬之术,为上猷深深敬佩。但不知为何选择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为皇上在城外驻跸之地,请说明其中奥妙之理,以开茅塞。”
李自成同刘宗敏都知道宋献策选择钓鱼台的道理,十分同意,并已命令有关将领火速去驻跸地作妥善准备,但是他此时听了喻上猷的话,向军师点点头说:
“献策,你讲出这个道理让大家听听。”
宋献策说:“遵旨!”又转向众位部院同僚,接着说道:“往年献策未遇真主,混迹江湖,卖卜京师。偶于春秋佳日,云淡风清,偕一书童,策蹇①出游,或近至钓鱼台一带,远至玉泉山与西山,如卧佛寺、碧云寺、香山红叶,均曾饱览胜境,与方外之交②品茗闲话。以献策看来,八百里太行山至北京西山结穴,故西山郁郁苍苍,王气很盛,特明朝国运已尽,不能守此天赐王气耳。我皇上奉天承运,龙兴西土,故《谶记》云:‘十八孩儿兑上坐’。如今定鼎长安,不仅是因为陕西乃皇上桑梓之地,山河险固,亦应了‘兑上坐’之谶。钓鱼台与玉渊潭地理相连,恰在京师的兑方,圣驾驻跸此处,亦是‘兑上坐’之意。且西山王气甚盛,明朝运衰,不能享有,而大顺义师自西而来,此郁郁苍苍之西山王气遂归我大顺所有。”
①策蹇--意为骑驴。蹇是跛驴,谦词。
②方外之交--意为世外之交,指僧人道士朋友,但此处专指和尚。
在御前议事的从龙之臣,一个个在恭敬谨慎中面露微笑,纷纷点头。
李自成满面春风,频频点头,遍顾群臣,共享快乐。不料就在他十分高兴时刻,无意中看出来,惟有李岩,虽然也面带微笑,但笑中又带着勉强,分明是另有心思。李自成想起来四个月前,在西安商议向北京进兵的决策时,虽然主张从缓兴师北伐,不同意马上就远征幽燕的文武大臣并非李岩一人,但是当时李岩的谏阻最为坚决,曾经很使他心中不快,也使他在西安建国时不肯将李岩重用,不任用他为兵政府尚书,只任命他在新建立的军师府担任宋献策的副职。此刻他的脑海中像闪电般地又想起来这件不愉快的往事,在心中说道:
“奇怪!我大顺军一路胜利,已经到了北京城外,满朝文武欢腾,为什么惟独你李岩一个人另有心思,不高兴我早日登极!”
李自成的性格深沉,丝毫没有将心中对李岩的不高兴流露出来,随即望着军师说:
“献策,你的好意见还没有说完哩,再说下去,说下去。”
宋献策接着说道:“况且,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不仅有泉水从地下涌出,故名玉渊,还有玉泉山和来自别处的水也汇流于此,碧波荡漾,草木丰茂,为近城处所少有。我朝以水德应运①,圣驾驻跸此地,最为合宜。”
①水德应运--战国末年,适应中国大一统的历史要求,出现了以驺衍为代表的以五行生克论证朝代兴替的道理。五德就是五行之德。按照这一迷信,李自成是水德,明朝是火德。
李自成又点点头,向李岩含笑问道:“林泉,你有何意见?”
李岩虽然像当时讲究经世之学的读书人一样,也略懂阴阳五行之理,但是他并不深信,也不愿谈术数①小道,所以他同宋献策虽是好友,往往在重大问题上见识相同,但所学道路各异,处世态度也不尽同。大概由于这种不同,他们同在李自成身边,宋献策愈来愈受信任,而他却不能受同样信任。他正在思考进北京后的几桩大事,而宋献策劝他暂且不要向皇上奏明,所以在一片欢快中他独有不少忧虑。听见皇上询问,他赶快欠身回答:
①术数--用阴阳与五行生克学说推演吉凶祸福,古人称为术数,为《易经》之学的一个支流,起于秦汉之际,在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盛行不衰。
“宋军师方才所言,陛下在北京城外以驻跸钓鱼台地方为宜,臣十分赞同。献策说,钓鱼台在阜成门外,驻跸钓鱼台有三利:一是迎来西山王气,二是符合‘兑上坐’之谶,三是正合水德之运。所论都甚精辟,敬请陛下采纳。臣从驻军方便着想,亦觉御营驻在此地最好不过。”
李自成问:“何以最好?”
李岩回答说:“御营骑兵三千,加上驮运辎重什物,又有五百骡马。中央各衙门合起来有一千二百骡马。臣闻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不单地方空旷,而且水草丰茂,将近五千骡马在此驻扎,最为方便。”
李自成高兴地说:“好,你补充的这一条也很重要!我们今晚还有许多事情要讨论,驻跸钓鱼台的事不用再议了。”他转向大家,接着说道:“刚才得到禀报,崇祯派襄城伯李国桢率领三大营兵数千人在沙河布防,妄图阻我大军前进。两个时辰前,三大营兵望见我义军前队旗帜,不战自溃,多数逃散,也有的举着白旗投降。那个李国桢,一看军心瓦解,不可收拾,赶快带着一群亲兵和奴仆奔回北京了。哈哈,毕竞是常说的纨-子弟,真是勋臣①!勋臣!”
①勋臣--此处是嘲笑意思。明代有功武将获得公、侯、伯等封爵的称做勋臣。勋臣子孙可以世袭封爵,成了“纨-子弟”,毫无实际本领。至今南阳一带口语中仍称空有其表的人物为“勋臣”。
李自成不觉笑了起来,是出自内心的真正喜悦,同时也想着此系“天命攸归”,他进北京就在眼前了。在众新降文臣的颂扬声中,他忽然望着汝候刘宗敏说道:
“捷轩,你要赶快去指挥大军,今夜一定要包围北京。孤只问你,献策主张驻跸在钓鱼台这个地方,你有何意见?”
刘宗敏说:“陛下,我只管统兵打仗,什么阴阳五行,观星望气,我是外行。宋军师的话我相信,没错,就照他说的办吧。皇上,我先走啦。”
李自成说:“你顺便告诉吴汝义和李强,命他们率领两千御营亲军随你前去,在钓鱼台一带布置行宫,小心警戒,准备明日迎驾。”
刘宗敏匆匆走后,李自成因满意宋献策的这次建议,向他微笑点头,随即想起来另一个问题,赶快问道:
“献策,刚才谈孤进入紫禁城后,居住何宫为宜,有人主张皇帝居住乾清宫是理所当然,有人建议居住在东华门内的文华殿,应紫气东来之兆,你有何主张?”
刚才宋献策故意撇开了圣驾进紫禁城后居住乾清宫或文华殿的问题,直接建议圣驾到北京城下时应驻跸钓鱼台。其实,不但皇上在宫中应住何处,连进城时应从哪座城门进城,选择什么路线,他都根据阴阳术数之理已经想过多次,成竹在胸,但是他认为这样的事情不必在御前会议讨论,落一个发言盈庭,各持一端,耽误时间,不如皇上只询问军师和丞相二三大臣,断自宸衷,然后以钦谕行事。此刻皇上问起,他恭敬地站起来说:
“陛下,皇上与群臣鞍马劳顿,今日只决定圣驾到北京城下后应驻跸何处,圣上与大家可以早点安歇。昌平州距北京九十里。明日四更早膳,五更启程,中午在清河打尖,申酉之间到达德胜门外,黄昏前可到钓鱼台行宫休息。预计明日下午,我军可以将北京内外城合围。圣驾驻跸钓鱼台行宫之后,将有许多军国大事等待皇上处理。至于皇上如何进城,进紫禁城后居住何官,微臣将于另外时间与丞相研究后详细奏闻。”
李自成觉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
今天是崇祯十七年(大顺永昌元年)三月十七日,也就是李自成驻跸北京阜成门外钓鱼台的日子。
早膳以后,李双喜率领一千御营骑兵带着驮运辎重什物的大队骡马向北京进发。中央各衙门大小官员及随从人员接着出发。李自成因为皇帝身份,由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三人扈驾,鸣炮启程,鼓乐仪仗前导。李自成骑在乌龙驹上,前边是一柄黄伞,银鞍金镫闪光。他在马上左手揽着杏黄丝缰,右手用马鞭对牛、宋指点山川,谈论着取北京如此容易,笑容满面。
如今李自成的行军和驻营完全不同于往日。何时启驾,何时驻跸,都由宋献策望气和卜卦决定,趋吉避凶。因为今天不需要他亲自指挥攻战,所以按照军师意见,他应于申酉之间到达德胜门外,然后转路,于酉时稍过到达阜成门外。至于在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方圆三里之内,如何清扫行宫,如何严密警跸,如何指定中央各衙门临时驻地,已经有吴汝义和李强前去安排,不但用不着他操心,连动动嘴也不需要。
到了清河地方,扈驾的御营停下休息,打尖之后,继续缓辔前进。等隐约望见北京城头时,他回头望一眼在身后扈从的正副军师,欲有所言,但没有说出。他看见副军师李岩仍旧像昨晚一样怀着什么心事,使他更加不快,在心中对李岩说道:
“林泉,孤待你夫妻不薄,为何在此文武欢呼胜利之时你偏不高兴?你在西安时坚主持重,谏阻孤率师北征。幸而孤不听谏阻,锐意踏冰渡河。果不出孤之所料,我大顺应运龙兴,天与人归,取明朝江山如摧枯拉朽,今日顺利到达北京城下。倘若听了你的谏阻,岂不误了孤的大事!”
又走不久,眼前出现一带土丘,中间有一豁口,贯通南北大道,而土丘上下林木茂密,烟云缭绕,气象不凡。李自成正在马上遥望,忽见许多兵将簇拥一员大将策马出了豁口,在几通高大石碑处下马,列队大道两旁。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
“此是何地?”
宋献策恭敬回答:“此处俗称全城关①,为元朝大都的北门。距德胜门数里之遥。陛下请看,是汝侯率领众将领前来恭迎圣驾!”
①土城关--北京在元朝称为大都,东西城墙与明清两代的城墙地址相同,但南城墙在今东西长安大街,北城向北退后八里。正对明清德胜门的是元大都的建德门,明朝改建北京后,将大都的北城墙拆去,土城关就是建德门的遗址。清代将土城关作为京师八景之一,美称为“蓟门烟树”。
李自成猛然一喜,不觉“啊”了一声。
刘宗敏的驻地在阜成门外,他不断地派将校奔往沙河路上,探听圣驾消息,以便恭迎。后来得到禀报,知道圣驾离土城关只有几里远了,他立刻率领驻扎在西直门、德胜门和安定门以外的果毅将军以上的将领,在土城关外,列队道旁。因为是在作战时候,免去大礼,武将们只随着刘宗敏在马上躬身抱拳,齐声说道:
“恭迎圣驾!”
李自成向刘宗敏问到包围北京的情况,刘宗敏回答说:
“北京内外城有数十里,内城最为重要。我军已将内外城的东、西、北面包围,不使崇祯逃跑。南城是外城,只将外城的各城门派兵包围,另外派骑兵不断巡逻,使外城与外地断绝消息。攻城的大炮都已经架设齐备,所需登城云梯,统限今夜准备停当。”
李自成满意地点头,说道:“大家辛苦几天,破了北京之后,将士们都为国立了大功,孤不吝从优升赏。”
众将领在马上又一次抱拳躬身,齐声说道:“恭谢陛下鸿恩!”
随即,刘宗敏率领一批武将护卫圣驾前进。驻德胜门和安定门外的将领们恭送皇上启驾后,分路驰回驻地。
李自成的御营骑兵进土城关以后约走一里多路便向西转,数里后遇大道再向南转,然后从西直门外万驸马别墅①白石桥附近继续向南,向钓鱼台方向走去。守城的人们望见城外走过的两千多军容整齐的骑兵,中间有一柄黄伞和简单的仪仗,还有一群穿文官衣服的人都骑马追随在黄伞的后边,猜到必是李自成来到了北京城外。许多守城的太监和市井百姓从城垛的缺口问露出头来,纷纷观看。尽管城头上架设有许多大炮,特别是在西直门到阜成门的几处敌台上架设着威力很大的红衣大炮,但是没有人敢对李自成和他的御营骑兵开放一炮。守城的太监和百姓都认为明朝的大势已去,害怕激怒了李闯王,城破之后会遭到屠戮。当然,刘宗敏不是一个粗心人,他命张鼐驻扎在阜成门外月坛内,从西直门的北边到阜成门的南边,面对城墙,用沙包堆成了许多炮台,安放大炮,只要城头上敢放一炮,张鼐就将红旗一挥,马上会有许多大炮接连向城上打去。
①万驸马别墅--在今白石桥和动物园一带。
正在这时,分明是乌龙驹也明白北京已经到了,兴奋地萧萧长嘶。李自成驻马西望,但见夕阳街山,西山一带山势重叠,郁郁苍苍,确如宋献策所言,西山王气很盛。他含笑点头,在心中说道:“占了北京,江山就算定了!”随即勒住马缰,停止前进。他一停止,他身后的队伍全停止了,而在前边的扈从亲军也立刻由李双喜传令停止了。他回头一望,对身边的传宣官轻声说:“请丞相和两位军师!”一个传宣官向后大声传呼:
“丞相和军师们见驾!”
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听到传呼,立即将丝缰一提,赶到圣驾旁边,听候谕旨。李自成面带踌躇满志的微笑,说道:
“一年前,我们此时正在襄阳,那时还没料到如今能够来到北京!”
牛金星回答说:“可见陛下今日夺取明朝天下既是顺天应人,亦是水到渠成。”
李自成问道:“献策,你昨夜曾说,如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可以破城。我看,现在天气似乎要晴,倘若明日无雨,破城还得数日,还需要一次恶战么?”
“以臣看来,只等城内有变,不需流血强攻。”
李自成望望城头,说道:“今晚要做好攻城准备,能够不用猛攻,逼迫城中投降才好。”
牛金星在马上躬身说:“今日在沙河镇休息时,杜勋曾对臣言,他愿意明日缒入城去,面见崇祯,苦功崇祯让位,但请陛下对崇祯及其宫眷一人不杀,优礼相待。”
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此事军师知道么?”
宋献策说:“丞相对臣说过,臣当时也问了杜勋,看杜勋确实是出于为新朝立功献忠之心,并无欺骗陛下之意。”
“崇祯会不会将他杀掉?”
“臣也以此为虑,但杜勋说他愿冒杀身之祸,也要进宫去苦功崇祯让位。”
“启东,此事是否可行?”
“臣以为不妨一试。如杜勋被杀,不过死一个投顺太监耳,于我无损。如杜勋见崇祯劝说成功,则陛下能于成功之后,以禅让得天下,亦是千古美名。”
“好,叫杜勋今夜见我!”
李自成将鞭子轻轻一扬,同时将左手中的杏黄丝缰轻轻一提,乌龙驹缓缓前进。不需他说出一句话,整个扈驾的官员、骑兵、黄伞和仪仗,都在斜阳的照射下,肃静地向钓鱼台方向走去。西城上的守城军民用吃惊的眼光向城外观望,不敢放炮,不敢叫骂,甚至没有喧哗之声。
自从今年元旦李自成在长安宣布建立大顺朝,改元永昌,将在襄阳建立的中央政府大加充实之后,虽然他还没有正式登极,为着表示谦逊,暂时自称为“孤”,不肯称“朕”,但是文武群臣在实际上都把他当皇上看待。现在他暂时落脚在阜成门外钓鱼台这个地方,等候进入北京,建立他的“不朽大业”。他手下的旧人,大家记忆犹新:最初他不管在什么地方暂时停留,都称做“盘”,是豫陕一带杆子口头称“盘驻”一词的省略,后来人马众多,称做驻扎或驻兵。从西安建国以后,他自己暂驻的地方不再叫做驻扎,而称做驻跸。从前他同高夫人和亲兵们驻扎的院落叫做老营,部下将领们和相随日久的老兵可以较随便地出入老营;后来称了大元帅,老营的戒备严了许多;称了新顺王,居住的地方戒备更严了,并且将襄王府改为新顺王府,不再称老营了。到了西安以后,改西安为长安,改新顺为大顺,以秦王府为大顺王宫,一般将领想进王宫见皇上可不容易。今年正月,他以大顺皇帝身份离开西安,向北京进兵,一路之上,驻的房屋称做行宫,军帐称做御帐,而驻扎叫做“驻跸”,对他的特殊警卫工作叫做“警跸”。虽然这“驻跸”和“警跸”两个词儿都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在当今人们的口头上,“跸”字早已没人使用,大顺将士们在说到这两个词儿时都不习惯,然而这是国家礼制攸关的事,不能不命令将士们逐渐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