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牙孜厚颜多喝牛杂汤 穆萨队长大言不惭而又油腔滑调
麦收即将开始,到处是一种大战前夕的匆忙、热闹、杂乱而又轻松的气氛。伊犁地区的农作物是以小麦为主的,麦收的任务要比秋收重得多。跃进公社爱国大队七队社员大小口三百多人,耕地四千多亩,其中两千五百亩种的都是小麦。另外,还有旱田的春麦数百亩,今年也获得了过得去的收成。从这个数字,我们可以想象得到伊犁地区(北疆其他地区也类似)夏收的可观的规模,是关内其他产麦区所不能比拟的。平均每个劳力有三十多亩麦子要割,这就要二十多天的时间。实际上仅仅地里的收割也要月把时间,因为总还有些强劳力要干别的事情。有一些弱劳力、半劳力完不成每天一亩的定额。另一方面,这里夏收期间降雨的机会和雨量都是很少的,夏收不像内地那样具有龙口夺粮、十万火急的性质。规模大,时间长,是这里夏收的特点。从开镰到入仓完毕往往要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少数地多人少工作又有些拖拉的地方,场上打麦的工作可以一直拖到第二年春天,这在内地大概也要当作奇闻的。
所以,麦收前总要进行一次大动员,不论是木匠、铁匠、成衣匠、理发匠、看磨坊者、烧制陶土器皿的匠人……在这个月当中,全部要投入夏收。供销社的售货员、卫生站的医生、学校的教师和外贸站鞣毛皮的技工……给他们也都规定了相当高的割麦任务。至于社员当中,更不要说了,瞎子、跛子,至少也还可以泡泡芨芨草打打腰子。总之,凡是喘气的、能动的都要为麦收尽一分力。即使最落后的家伙,一般说来这个时候也是不敢逃避的。
今天,依照惯例,一大早七队的社员就向庄子方向集中,将要在庄子举行麦收动员会。会后,每户预发几元零花钱,各户把需要的盐、茶、鞋子、电池、灯油等杂物买下,也算是战斗前后勤准备的一部分;等“仗”打响了再请假去供销门市部买东西,那是不允许的。最后,还有一顿聚餐:农忙食堂已经就绪——调了人,磨了面,砌了灶,架了锅,修了土炉,腾了厨房,而且最诱人的是:已于凌晨宰了牛。
一到庄子,就可以感到这种节日气氛。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牛粪和柴烟的气味。以乌尔汗为首的几名妇女正在洗牛杂碎,一道小渠里的流水都变成了绿色的了。米琪儿婉在另一侧的大木桶里洗面团,洗出淀粉水来灌到牛肺里:本来拳头那么大小的牛肺灌得五倍地、十倍地、滚瓜溜圆地膨胀起来,不熟悉的人看到它这样胀大会因为怕它“爆炸”惊叫起来的。泰外库在厨房檐下拿着把快刀在卸牛皮,他穿着干净,腰里系着崭新的褡包,略略歪戴着帽子,很有些神气。今天,他是以屠夫的身份来客串食堂的工作的。牛就是他宰的,这使他似乎显得体面了些。人们喜气洋洋地、带着几分敬意向他问好。
另一面,热依穆副队长也在客串打馕。热依穆解放前当过苏里坦巴依的专职打馕师傅,一看他揉面剂子时脖子一下一下的有板有眼的起伏,就可以看出他打馕是自幼受过专业训练,因而一切动作的细部也是程式化了的。穆萨的老婆马玉琴给热依穆打下手,柴烟就是从他们初试用的土炉里冒出来的。维吾尔人的主食是馕,馕是烤制的面食。馕加热烤熟的地方本书中译作“土炉”,是一个巨型的肚大口小的陶瓮,比一般的瓮矮、肥、大。砌死在地上后,使用时先烧柴加热,后将面剂贴到瓮壁——炉壁上。所谓打馕的“打”,一个是指用手而不是用工具将面剂做成不同的馕形,一个是指用手将面剂密密地整齐地贴到炉壁上。马玉琴的妹妹马玉凤抱着才半岁的姐姐的孩子也在一旁帮忙,虽然柴烟熏得孩子微微有些咳嗽,惹得马玉琴回头看了她两眼,她却没有觉察,热依穆馕师的劳动韵律深深吸引了她的注意。
在庄院中间,人们围绕在一台新购置的马拉收割机前面,这一年,还是第一次准备在麦收中使用马拉机具,大家指手画脚、评头论足地观察着、议论着,或是怀疑或是赞叹,但都觉得新鲜有趣。艾拜杜拉正在收割机边检查、擦拭,拧一拧螺丝、试一试手柄,并时而回答一下社员们提出的问题。这架收割机将由他来掌握,为此他已在公社农机站接受了短期训练。
社员们陆续到齐了,供销社的售货员推了一车货品也随着大家来到了庄子,其中有夏收用具:镰刀、磨石、木叉、扫帚、木锨,也有日用杂货,包括饼干和糖球。售货车的到来又吸引了一批人,其中多数是带孩子的母亲。
会议开始了,穆萨队长开始讲话,而与此同时,打馕、灌肺、卖货、调试收割机等也照旧一应在进行。本来,这些乱哄哄的事情似乎与开会是不相容的。但是,此时此地,这一切都汇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不论是四下里历历在目的绿中带黄的一望无际的麦地,不论是穆萨的讲话,不论是镰刀和收割机以及米琪儿婉的面肺子和热依穆的窝窝馕,都是同一个主题,召唤着同一个神圣的劳动。甚至于,在会议当中,当哈萨克青年乌拉孜赶着马匹进了庄子的时候,尽管马嘶人叫很热闹了一阵子,也并没有使人感到对这个动员会有什么妨碍。
这里的规矩是,春耕以后,大部分马匹送上了山,与牧业队的马群合在一起休养生息、长膘添力,麦收快开始了,才从山上赶回来。穆萨在马嘶人叫中照样眉飞色舞地讲着话:“不准不服从领导。”他挥着拳头,带几分威吓的口气。即使威吓也罢,他的讲话仍然汇入到整个欢快喧闹的声响里,像一个乱弹弦子的人在器乐合奏中并没有显出多么不和谐。直到不知道是哪个母亲带来的两个男孩子为争夺一个糖球而拳打脚踢,引起了围观的小友们的高声喝彩,最后孩子们的母亲“该死的!喂狗的!”尖声痛骂起来以后,穆萨才竖起眉毛,猛然大喝一声:
“肃静!
“今年的麦收要突出政治!你们听明白了没有?收麦子要突出政治。收麦子收得好不好是政治,明白了吗?你们到底有没有这个觉悟?气死我啦!”穆萨语出惊人,大家一怔。“主要是三个人,我们必须记住:一个是白求恩,加拿大共产党员,一个是老愚公,中国共产党的老革命,还有一个就是跃进公社爱国大队七生产队队长你大哥我穆萨……”
大家终于听明白了,于是一片哄笑,一致有节奏地高呼:“泡!泡!泡!”(吹牛!)
喧嚣中,队长有几句话却是许多人都听见了的,队长反复地强调着:“我们已经向上级作了保证,十天之内割完麦子,做到地净。二十天之内打完入仓,做到场净。我们一定要做到第一个向公社报喜、第一个向粮站售粮……”
这个时间表使伊力哈穆深感诧异。大队支部在研究夏收安排的时候,库图库扎尔也曾经提出过类似的“计划”,大多数支委没有同意,大家认为,应该算细账、定措施、定出跃进的却也是切实可行的计划。后来,库图库扎尔去公社开会的时候,据说夸了一通口。如今,从穆萨的嘴里,又听到了这种胡吹冒泡。
“这个,十天能割完吗?”伊力哈穆对坐在他身边的阿卜都热合曼问。
热合曼哼了一声。
伊力哈穆掰着手指细细地算着。热合曼说:
“队委会研究的时候我们提过。穆萨队长板起脸来说我们保守而且是干劲不足,说是提目标的意思就是为鼓劲嘛!鼓鼓劲有什么不好?但是他自己又说,十天割不完还有十一天嘛,十一天不完还有十二天嘛……反正提这么个口号,十五天、十八天割完也是好的嘛……”
“什么?十八天?口号?那何必还弄这样的计划?”
热合曼苦笑了。他的笑容的意味是: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了,甚至于,不是一年两年了,这种动不动就大鼓劲接着大延迟的事还少吗?
开完会,发完钱,在进行最后一个项目——在麦收食堂吃第一顿饭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食堂炊事员乌尔汗和雪林姑丽分别从两个锅里给大家打头蹄杂碎汤,每人一碗,然后各自再从马玉琴那里领上馕,三一群两一伙,围坐在一起说笑着吃饭。即便说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年的食堂办得狼狈得很也罢,丰收期间的田间食堂仍然起了凝聚人心、促进出工、联系感情、增添热闹的作用。尼牙孜端了一个特大号的搪瓷盆子,先到了乌尔汗面前,一边递过盆子,一边说:“多给盛一点吧,大妹子!”由于他的盆子太大,盛上额定的两勺显得不太好看,乌尔汗又给他多添了半勺杂碎一勺汤。中国人——汉族维族别的族都一样——看重规定和数量,更看重观感。他端走了巨盆牛杂汤,没有五分钟(不知道他怎么把滚热的杂碎汤吞下去的)他又端起腾空了的盆子混入了雪林姑丽前的另一堆人当中,把盆子递给雪林姑丽,说道:“我的甜甜的好女儿,多给我打一点吧!”
雪林姑丽本来是接过碗就盛,头也不抬一下的(这样可以免去讲私情的嫌疑),尼牙孜的啰嗦却引起了她的注意;再一看,盆子还热得烫手而盆子边沿上还挂着油。她不由得问了一句:
“您还没有吃过吗?”
“没有。没有。”尼牙孜连声回答。
“什么叫没有?”一旁的再娜甫哈哈笑着揭了底,“刚刚从乌尔汗那里打了一碗,瞧瞧嘴角上的油吧!”
“这个那个……”尼牙孜狼狈了起来。
“幸亏我们这儿只有两口锅。如果有八口锅……尼扎洪恐怕要吃八碗呢!”再娜甫取笑着。周围的人也笑了起来。
“吃那么多杂碎,您不怕肚子疼吗?”一个人问。
雪林姑丽为难地拿着尼牙孜的盆子。后边的人又递过来一个碗,并且说:“先给没吃过的人打吧!”
雪林姑丽放下了尼牙孜的餐具。尼牙孜涨红了脸去抓雪林姑丽的勺柄,并辩解说:
“我,我这是替库瓦汗打菜。”
“库瓦汗姐不是没有来吗?”雪林姑丽不解地问。
“没有来没有来,为什么没有来?割麦子的时候她不来行吗?你们不去叫她吗?她不是我们的社员、我的妻子吗?”尼牙孜不知所云地强搅着,又加上一个新的论据:“再说,刚才乌尔汗给我盛的那一碗,全是稀汤子,光知道拍干部和积极分子的马屁,我不是积极分子,就欺负人!”他说着说着还火起来了。
“尼扎洪,为一块牛肝不要那么大喊大叫好不好?”斯拉木老汉告诫着。
“我不是为了牛肝而叫冤,”尼牙孜索性变了脸,摆出了要拼命的架式,“我需要的不是牛肝,是人的心肝!我需要的是公平、公正和公道,我不能受欺负,我是三代贫农……”
悲情中流露着酸辛,尼牙孜甚至流下了一条稀鼻涕,他的带着哭腔的悲声吸引了更多的人,穆萨队长问清事由后下令说:“算了,再给他盛一碗吧。”尼牙孜也是穆萨队长重点团结的“有本事”的人之一,虽然他一无所长,但是厚颜、能搅和、能添乱、能让正常人对他嫌烦从而向他让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也是一种土产的“本事”。
可是群众通不过。“这算什么?闹一闹就多打一碗,食堂还怎么办?”“我也想再吃一碗,给不给打?”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雪林姑丽拿着勺子不知如何是好,包廷贵伸过头来,嘿嘿一笑:
“大师傅!我和我老婆都不吃牛杂碎,两碗全让给尼牙孜大哥了,一碗破杂碎嘛,什么大不了的!”
……就这样,尼牙孜又吃了两份牛杂碎。而且最妙的是,没有多大工夫,库瓦汗也来了,她虽然没有参加动员会,却不肯放过这一碗头蹄杂碎,雪林姑丽为了避免口舌纠纷,只得又给她打了一碗。
最后,雪林姑丽给自己剩下了半碗稀汤。她舀起这半碗汤,往干锅里倒上了一瓢水。她端起半碗兀里兀涂的汤,呷了一口,喘了一口气,深感给大伙儿办事之不易。就在这个时候,艾拜杜拉拿着一个粗瓷碗走了过来,他望了一眼锅底,笑了一下,转身要走,雪林姑丽却意识到了,她问:
“艾拜杜拉哥,您还没有吃饭吧?”
艾拜杜拉回过头来,含糊地应了一声。他的左眉上还有一块未洗净的黑色油斑。雪林姑丽想起,本来她亲眼看到了的,艾拜杜拉拾掇完收割机又去帮助乌拉孜安置马匹;安置完马匹又去帮助食堂背柴火;背完柴火,他又去换正在泡场(为使麦场土地坚实,需要先用水浸泡)的人来吃饭,等到他最后来到的时候,锅已经见了底。
“乌尔汗姐!”雪林姑丽叫了一声。
正在刷锅的乌尔汗回过头来,看到艾拜杜拉,她也明白了。她着急而又抱歉地说:
“糟糕,把您给忘了!这样吧,雪林姑丽,给艾拜杜拉炒一个爆炒!”
“不用了,不用了!”艾拜杜拉连忙拦住正要起身的雪林姑丽,“有馕就行!”他说着,走到马玉琴那里,领了一个馕。雪林姑丽看得清楚,这个馕是热依穆产品中唯一的一个次品,它从土炉壁上脱落了一下,烧焦了一部分,而且卷了边、沾了灰,不成样子了。因为这个土炉是初次使用,又大,热依穆还没有完全掌握它的性能,否则,本来不会有这样的不合格品,“马……”雪林姑丽不由得叫出了声,刚出了声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哇耶!”马玉琴自己却已经发现了,“怎么把这个给了您?来,我给您换一个……”
“换啥?”艾拜杜拉笑了,先掰下一角放在嘴里。
艾拜杜拉舀了一碗凉水,坐在院墙根的土上,盘着腿,把馕拍打了一下,拂去了柴灰,掰碎,缓缓地在凉水里浸泡着,吃着。他的脸上泛着满意的笑容,宽阔有力的下巴随着咀嚼翕动。
“要不,您就着这个吃吧。”雪林姑丽从厨房拿来了两个葱头,递给了艾拜杜拉。
“谢谢。不必麻烦了,请休息去吧。”艾拜杜拉说。他没有动葱头,有滋有味地吃完了泡在凉水里的馕饼,原样拿起葱头,送回到厨房里。也就在这时,伊明江跑过来道:
“艾拜杜拉哥!民兵集合好了,就等你了!”
艾拜杜拉随着伊明江匆匆地去了,雪林姑丽看着他的健壮的背影。
“对不起……”她低声说,她一阵心疼,眼角上沁出了泪花。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缺德的家伙,又偏偏有艾拜杜拉这样的好人,结果好人就老是吃亏……
第三天一早,泰外库赶着马车把公路边上居住的社员连人带行李拉到了庄子。人马聚齐,正式开镰。说“正式”,因为几天前,为了腾地轧场,已经提前收割了几块地的麦子,预留给麦场。这次割麦,大体分两个组,大部分强劳力,是镰刀组。他们组合成若干小组,划分地块,计亩割麦。另一个是马拉收割机组,大部分是弱劳力,只管跟随机器捆绑。伊力哈穆是这个组的组长。这是因为,在每个地块,马拉收割机运转以前,先要用镰刀割开一段两米左右的长趟,不然,马就无处下脚。再者,越是弱劳力,就越不好管理,机器又是首次使用。所以,队长让伊力哈穆在这一组割趟子开路,同时负责组织捆麦子。杨辉也搬到了七队庄子参加这一组干活。去年秋天,她起五更睡半夜,种上了上百亩陕西134号高产早熟品种,今天,收割机正是从这一片地开始工作,她要在这里抓一下良种小麦的单收单运、单打单藏。稍一疏忽,还不习惯按照严格的科学要求种田的农民就会把各样小麦混在一起,使杨辉为了推广良种而做的努力付诸东流。
伊力哈穆按照记工员交给他的名单点了一下名,以便分地段站开。奇怪的是,当伊力哈穆读到名单上的“帕夏汗”的时候,应声的不是库图库扎尔的老婆帕夏汗,而是他们的“儿子”库尔班。
“帕夏汗姐没有来吗?”
“妈妈有病。我来替她。”瘦弱的、穿着不合身的大衣服(大概是库图库扎尔穿破了换下来的)的库尔班回答。
“什么?替她?”伊力哈穆疑惑地问,“你的工分本呢?”
库尔班从口袋里掏出工分本交给了伊力哈穆。工分本封面上写着帕夏汗的名字。伊力哈穆打开工分本,去年十一月以前,基本上是空白。这之后,密密麻麻地记着工分,再到最近,基本上,一天的出工也没有。
“哪些是你干的?哪些是你妈妈的?”
“都是我干的。”库尔班说。
“很久以来帕夏汗就没出过工。”“自从他们修好了房子,一直是库尔班替他妈劳动。”其他社员插嘴说。
“那你为什么不给自己领一个工分本呢?”伊力哈穆不解地问。
库尔班低下了头,好像被抓到了什么短处。他的脸红了,嗫嚅着说:“我没有户口。”
“没有户口?”伊力哈穆更奇怪了,“你是库图库扎尔书记的儿子,怎么会没有户口?”
库尔班眼瞅着自己的鞋子,没有答话。
“给库尔班落上户口就对了!”
“包廷贵一来就有户口,为什么库尔班没有?”
社员们你一句我一句,不平地说。
“那好吧。”伊力哈穆不想耽搁过多的时间,他把工分本还给了库尔班。
割麦机运转起来了,它像一个大型的理发推子,锯齿形的割刀交错“剪”过,割——其实是剪下了成片成堆的麦子,旋转的放射形的木棍,把麦子集中成一扑一扑的。一扑,是指一个人扑到麦子上最大限度地抱起来的量。开始,艾拜杜拉没有把握,走一趟就勒住马,从割麦机上跳下来看看。收割的质量还不错,干净,整齐,只是因为地不平整,无法再把割刀调低,所以麦茬子显得比手割的略高了一些。社员们也都称赞这种机具构造简单、成本低、使用方便、效率高。本来,公社农机站是有两架联合收割机的,但是自从人少地多的绿洲、新地两个大队大面积开荒以来,这两台“康拜因”主要是去支援他们去了,很少到爱国大队来。当年在乌鲁木齐做工的时候,伊力哈穆听过手风琴伴奏的俄罗斯民歌《康拜因机能割又能打》,这个歌名叫伊力哈穆感觉亲切。伊犁嘛,过去的俄罗斯族人相当多,他们的民歌风伊力哈穆十分熟悉。如今,七队有了自己的马拉机具,怎么不编一首维吾尔歌曲《马拉收割机方便又好使》呢!他唱道:
马拉收割机用起来有多么好?
人民公社的社员谁也比不了!
在社员们的夸赞声中,艾拜杜拉放了心,加快了运转的速度。不一会儿,大片大片的麦子就撂倒了,满地只有低矮的发白的麦茬与因为低矮柔弱而未被芟除的细弱摇摆的小草,视线一下子就开阔了。人们在四周散开,遥相呼应,围成一个大圈,随着割麦的加快也加紧了捆麦的工作。阿西穆的女儿、公社的新参加工作的医生爱弥拉克孜也在这里捆麦,她虽是独手,却已习惯了劳动,用她独特的办法打捆,并不逊于任何具备双手的人。每个人的地段是划分好了的,捆得快的人并能不时有所休息或帮助别人。等到马四蹄见汗,艾拜杜拉暂时停下机器的时候,捆麦的人也先后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陆续到地边休息。维吾尔农民出自对真主赐予的粮食的敬意,同时也怕压散捆好的麦子,对于坐在粮食作物的捆子上休息是很反感的。
太阳已经升得高高的了。金黄的太阳照在金黄的麦秆和麦穗上,空气中充满了炙人的黄光。如果是城里人,遇到这种天气在户外劳动,必定要发出没完没了的抱怨,似乎太阳不应该这样灼热和明亮。一遇到休息,不免又要埋怨田头没有长成几棵树冠庞大、遮荫纳凉的大槐树。农民们却都是兴高采烈地在烈日下干活,在烈日下歇息。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们早已习惯了风吹日晒、雪打雨浇,一方面也是由于他们珍爱这样的热天。在新疆,一年就有半年是冰雪覆盖的冬天,夏季再没有这烈日的曝晒,小麦如何能够成熟?玉米如何能够生长?瓜果如何能够积累糖分?牛羊又如何得到丰盛的牧草?不仅如此,这里的农民还信奉一种养生之道,没有夏日的令人汗流浃背的炎热,疫病就不能排除,健康就难以保持。新疆人普遍是爱夏天的,他们盼望夏天,赞美夏天,享受夏天。天越热,精神越大,汗越多,心情越舒畅。
然而热还是热。火烤一样的天气使人口干舌燥。就在人们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恰好“炊事员”雪林姑丽给大家挑来了茶。她先舀了一碗给杨辉,表示了特殊的敬意,然后,大家就用一个搪瓷缸子轮番喝了起来。新疆少数民族饮用的茶分三种,一种是湖南出的茯茶,维语称黑茶,是发过酵压制的;一种是江西出的坚硬如石的砖茶,维语称石茶,是没有发过酵的;再有就是哈萨克族喜爱的色浓味香的米星茶。维吾尔人最喜爱的是茯茶,认为它性暖,有益脾胃,即使喝冷的也无伤身体。雪林姑丽挑来专门放在阴凉地方晾冷了的茯茶。大家喝得十分香甜,由于这么多人共用一个缸子,显得似乎更加亲热。
“喔,多么舒服!”再娜甫一口气喝了一碗,她闭上眼,长长出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她又舀了一碗递给狄丽娜尔,“茶叶这东西可真是珍宝!放上那么一点水就变得甜甜维吾尔语常用甜来概括各种味觉上的满足。的了。”她的音调和表情里,带有一种天真的、淋漓尽致的快感,人们都笑了。
后来,她收住了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她问道:“我喝了几十年茶了,却不知道茶叶是从哪里来的。真的,它原来是长在什么地方的呢?”
“长在地上的呗!”狄丽娜尔说。
“长在地上的,怎么长的呢?是像麦子一样地撒种和收获吗?是像苜蓿一样地多年生长能够割许多茬吗?还是像贝母一样地野生在山坡上呢?”
大家都把询问的目光投向杨辉。杨辉向众人介绍着故乡的茶山、茶树、采摘和烘烤,讲到西域和内地物产的源远流长的交流,茶、丝绸、瓷器的传播和西瓜、葡萄、核桃的东传。后来,话题又转到了江南的风光和出产。热合曼的老伴,低矮的、见识不多却是心地和善而又多感的伊塔汗拿起了杨辉的一只手,“告诉我,我的女儿,”她说,“您不想家吗?”
“这儿也是我的家啊!”杨辉坦然地说。
“我是说你的故乡。你不是说,那里的四季都像春天,那里的山上都长着树木,那里的池塘里自来长出了鱼虾,池塘边到处是鸭与鹅吗?”
“可我们这儿也不错呀!您看这山,”杨辉指着南面云天中隐约可见的雪峰,“山上有牛羊,松林,草场,药材。您看这土地,”杨辉指着眼前的田野,“庄稼长得有多么旺!土地又辽阔……”
“和您老家相比,咱们这里雨水太少,冬天也太长了吧?”狄丽娜尔问。
“雨少咱们浇水啊,新疆的灌溉面积占农田总面积的比例是最大的。再说,雨少阴天少,日照足、温差大,更有利于作物的生长啊!高寒地区有高寒地区的特产:药材、皮毛和林木。说到过冬,我觉得在新疆比在家乡还暖和呢。我们有充足的煤炭,有强有力的取暖设备……”杨辉从来到新疆,就爱上了这里的土地和人民,爱上了这里的生活方式。她知道,新疆需要她这样的技术人员,她这样的总觉得有一腔热血要献给祖国的青年,也需要新疆这样一个辽阔、质朴、正在开发和迅猛发展的地方。她不自觉地养成了一种为新疆辩护的习惯,当旁人发现了新疆的一个缺陷、一个不足、一个落后之处的时候,她立即就要在同样的话题上指出事物的另一面,指出它的长处,它的优越条件,它的特别可爱的地方。现在,她,这个幼年和学生时代生活在江南,父母和兄弟姊妹如今也都在内地的汉族姑娘,正在给土生土长的伊犁维吾尔女孩子狄丽娜尔讲伊犁的优点和远大前途。也许,这是不必要的吧?有哪个伊犁人不爱伊犁、不知道伊犁的好处!
那么,狄丽娜尔说伊犁雨少、冬天长之类的话,也许只是对杨辉的试探和考验吧?不,不是试探,而是关心,本地的农民总是关怀着杨辉,愿意分担一点她思乡的愁苦,可她偏偏从没有诉说过这样的愁苦。伊塔汗听她讲着伊犁,想到她这样一个汉族姑娘远离家乡来到边疆,和她们在一个房间里睡觉,用同一个粗瓷碗饮水,在一块地里干活,伊塔汗觉得心疼而又喜爱得鼻子发起了酸来。
伊塔汗突然想起来一句话,她问杨辉:“你说什么来着?虾米?我可是最怕你们吃的那个虾皮,拿过来一看,那么多全是眼睛……”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妇女们在这里谈天说地。雪林姑丽提起半桶茶水来到正在检修机器和照顾马匹的伊力哈穆与艾拜杜拉跟前,她舀了满满一碗凉茶送了过去。
“请喝吧!”她说。
伊力哈穆接过碗来,道了谢,啜了两口,给了艾拜杜拉。艾拜杜拉笑了。他满脸的汗水和油污,像个黑花脸,反衬着笑中露出的一口整齐光泽的牙齿,显得格外洁白。
他一手持碗,另一手从胸前伸掌前指(这是维吾尔人授受物品时表示尊敬对方的一种姿势),恭敬有礼地把碗还给了雪林姑丽。
割麦机又开始运行了。雪林姑丽提桶离去,眼睛却不时回头看着专心致志(她觉得也是威风凛凛的呢)地坐在机器上操作的艾拜杜拉。
小说人语:
伊犁的夏收,尤其在人民公社期间,很有气势。气势有余而效率不足,这是抓“打大仗”与抓生产颇不相同之处。
气势仍然动人,参加人民公社的夏收仍然有与闻盛况的满足。小说人诗曰:
蚕豆花开苦豆除,蔷薇初谢马兰疏,
家家列队歌“航海”,户户磨镰迎夏熟。
那时最兴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时也是学习《愚公移山》等的高潮时期。红歌红文章红红火火,文艺与宣传的声势无与伦比。
恩格斯说:少女为了失去爱情而歌唱,商人却不会为失去金钱而歌唱。从另一个角度设想,歌唱能不能有助于重新找回爱情?不敢说。能不能有助于扭亏为盈呢?大约不能。
文艺毕竟是、也许仅仅是一个记忆,纪念,为那个总是难以扭亏为盈,却毕竟是热火朝天的年代。
而且伟大的年代照旧发生渺小的故事,类似于俚语说的:脸皮薄,吃不着,脸皮厚,吃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