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夫妻对骂
安排好科里的工作,跟主任说了一声,李晓骑上车,一路猛蹬,来到了她前夫沈平的公司。事先没有通知他,不通知他。不知他在不在。在,更好;不在,没有关系,下次再来。
沈平在。正工作,听到敲门声头也不抬道:“进来!”一看李晓,颇感意外,这个时间这个女人不去上班跑到他这里干什么?
“你怎么来了?”
“刚去区里开了个护理工作会,顺便弯到你这看看。”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你我还不了解,无事不登三宝殿。”
“了解就好。”索性不绕弯子,直说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就是谭小雨!”
沈平一愣:“她跟你说的?”
“反正不是你跟我说的。”
沈平眯着眼看她,看一会儿,笑了:“你——吃醋了。”
李晓气得骂起来:“我他妈吃你的醋?见他妈鬼去!”
“哟,李晓,现在咱俩可是一个公民和另一个公民的关系,不是夫妻了,可以抬手就打张口就骂!”
“少跟我油腔滑调!沈平,你怎么玩儿,怎么‘花’,是你的事,跟我没有关系,但是谭小雨不行,我不许你害她。”
“害她?我这是帮她!”
“真帮就别提条件!”
沈平又把睛眼眯了起来:“我提什么条件了?”
李晓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片刻:“你让她给你当秘书……”
沈平点头:“对。”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
沈平紧追一句:“什么?”
李晓又说不出话来了,停了会儿,闷闷地重复:“明摆着的!”
沈平正色道:“李晓,就凭这,我可以告你诬陷!”旋即又笑了,“不过,我沈平做事一向是襟怀坦白光明磊落,我承认,我是有你说的那个……打算。”
李晓恳切地:“沈平,你要是钱多的花不完——不是让你给她——借给她!借给她,行吧?她现在的确非常困难,需要帮助。”
“需要帮助的人多了,不用说老少边穷地区,光咱们北京,比她还需要帮助的人满大街都是。我倒是都想帮了,可也得帮得过来呀!听没听说过一句话,救急不救穷?……为什么?对于救人者来说,穷是一个无底的洞;对于被救的人来说,你救他等于是害了他。咱就说乞丐,要是人人都不施舍,他能不想办法奋发图强另谋生路?……”
“我说不过你,你反正是横竖都有理。我今天来只是警告你,不要乘人之危!”
“首先,我声明我这不能叫作乘人之危,充其量是互通有无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啊——呸!”
“你要是再这么粗鲁无礼,我将拒绝与你对话。”
“你以为我愿意跟你对话?——人渣!”
“什么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李晓无所畏惧:“人、渣!”
沈平哈哈大笑:“我是人渣?我要是人渣的话,你只能是人渣的渣!”
李晓骄傲地扬起头来:“谩骂是没有用的!我李晓勤劳本分遵纪守法为人正派……”
沈平接道:“可惜就是用处不大!……李晓公民,知不知道沈平公民每年为国家纳税多少?数百万!你哪?”
“这就可以成为你玩弄女性荒淫无度的理由了吗?”
沈平怜悯地看李晓:“李晓啊李晓,你真的是,过时了。按说你不该啊,你比我年轻啊,怎么说起话来毫无新意只会用一些……陈年老词儿呢?”
李晓气得说不出话:“你!你!你这个流氓——”
沈平和气地指出:“有理讲理,不要骂人。”
李晓气极:“沈平,不要以为你有了两个钱就可以为所欲为!”
沈平悠悠地道:“不是我以为,是客观事实。”
“我看未必。”
“你看没有用,得事实看。”
“事实就是,在谭小雨那里,你碰了壁!”
“说这话为时过早,否则她不必去找你咨询,干脆拒绝我就完了。李晓,别看你是女人,不如我懂女人。你得允许她有一个……爱上我的过程。”
“无耻!……咱们走着瞧!”
“走着瞧。”
李晓怒冲冲向外走,这时电话铃响,沈平一手冲李晓做了个“拜拜”的手势,另一手接电话。电话里传出一个轻柔清亮的女声:“沈总吗?……”正是谭小雨!这几天他就一直在等她的电话。他断定她什么都明白,都清楚,但不敢断定她是否同意。终于,她来电话了!
沈平大声地道:“小雨啊!你好你好!”李晓闻此一下子站住了,沈平得意地看着她,对电话道:“打算什么时候来上班啊小雨?”
小雨说:“谢谢您沈总,我、我仔细想过了,就不去您那了。您是计算机方面的公司,计算机我外行,怕去了给您误事。”
沈平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再也不说话,只“嗯嗯”着,最后一声不响挂了电话。一直密切注视着他的李晓微笑了:“沈总,谭小雨是不是不打算来给您上班了啊?”沈平终于斯文不再,露出了比李晓更为粗鲁的嘴脸,怒道:“你他妈给我滚蛋!”李晓哈哈一笑向外走。沈平冲着她的后背叫:“下次你胆敢再到我的办公室无理取闹我叫保安——”话未说完李晓已走出门去,同时“咣”地摔上了门,生生把沈平未说完的话截断了,令他十分不爽,郁闷。
当天下午,李晓就迫不及待把这件事在全科做了通报,以谭小雨为例,严肃批评了眼下在女孩子们中间愈演愈烈的虚荣,轻浮,重物质轻精神的种种不良倾向。一时间只听到普一科坐得满满的会议室里,李晓的女中音慷慨激昂:
“刚才主任对我们的批评,可以说是一针见血!……对病人要一视同仁,在我们这里,只看病,不看人,不看高低贵贱有钱没钱。今天发生的医患纠纷,根子就是对这个问题没有充分认识。噢,他是农村来的,穿得脏点差点,你就对人家不分青红皂白乱加训斥;反过来,对城里人,尤其是有点钱的城里人,你就是另一付嘴脸,也难怪人家病号要告状!……在这里,我特别要提一下谭小雨,人家在科里工作时,对所有的病人都一样,春天般温暖;现在离开了我们科,走到社会上,人家仍然是,本色不变!就我知道的,有一个品质恶劣的大款想请谭小雨去做他的所谓秘书,开价一月八千,就遭到了谭小雨的严词拒绝!……”
轰,议论声骤起,惊讶,赞叹,迷惑,不一而足。
给沈平打完了那个电话,小雨多日来乌乌涂涂的心一下子感到了清爽,轻松。此前从典典那里得知肖正已经从厦门回来了,为保险,小雨在电话中先跟典典透露了一下要找他们帮忙一事,典典当即替肖正回答说没有问题。慢说小雨的爸爸谭教授有恩于肖正——正是谭教授认可了VIP后,此药品的用量直线、持续上升,肖正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受益者——就是没有这事,按照典典对肖正的了解,只要小雨开了口,他不会拒绝。小雨是在得到了典典那边的承诺保证之后,才放心地给沈平打了拒绝的电话。只是会扬,不甘仅靠妻子的朋友帮忙,坚持以后每天上晚班,18点至23点,白天,兼职送桶装饮用水。小雨怕他身体受不了,但他执意要这样做,也只好随他去了。同时夫妻俩还说好一定要抓紧治病,尽早共渡难关。经过这样一番的讨论论证,生活的线索重新开始明朗,充满希望。给沈平打完电话,小雨又拿起电话,给典典打电话,准备同她约个时间,叫上肖正,一块当面谈谈。电话响了半天没有人接,倒是门铃响了。小雨挂上电话去开门,心里不无奇怪,这个时候,有谁会来?从大门的猫眼里向外看去,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想谁谁来,门外站着的正是苏典典!她一把拉开了门,典典进来了,面色苍白,还没等小雨开口,便搂住她痛哭了。……
典典走后,小雨坐在沙发上,好久,一动没动,已然明朗的生活线索又模糊了起来,看不到生机,看不到光明。借钱的事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提了。不管怎么说,她的朋友是典典,钱却是人家肖正挣的。两口子好,还好;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下步会怎么着还不知道。会扬下班回来了,得知了这件事后,除了叫她不要着急,别的什么都没说,第二天,他开始履行他们事先计划好的他的事情。白天他去给人送水,无论什么时间,正干什么,只要一个要水的传呼打来,他立刻蹬上三轮车就走;五点多钟匆匆吃几口东西,再赶去公司上班。深夜回到家里,累得上床就睡,鼾声如雷。饶是这样拼命,一个月下来,也不过挣了一千六百多元钱。现在已不是体力劳动者的时代,是脑力劳动者是“知本家”的时代了。于是,这天,在会扬被一个要水的传呼叫走了后,小雨站在窗口向下看目送他直到消失,转身进了卧室,翻衣柜,找出了她认为最职业的一套套服。……
2.堕落
沈平办公室,沈平正在逐字逐句审定一份合同,有人敲门,他皱了皱眉头:“进。”等了一会儿,却没感到有人进;于是抬起头,才发现人已进来了。是谭小雨。开门、进屋也正是她的风格,轻且细,仿佛她的名字。她站在他的面前,拘谨地,有一点难为情地,笑。沈平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头向后一靠,看她,一言不发。使得小雨一脸的笑收也不是放也不是,于是,僵在了那里。终于,沈平还是开口了,态度平静。“有什么事吗?”
“我、我就是想来问一下,我现在来工作,还行吗?”
沈平头靠在椅子背上目不转睛看她,小雨感到全身都被他的目光点了穴定了格似的,动弹不得。……
最终,沈平还是履行了原先的承诺,任命谭小雨做了自己的秘书。工资小雨就没敢再问,这个时候还肯收留她,她已是感激不尽。他让人在他办公室的外间,给她安排了一个工作的地方,配备了电话、传真等一系列秘书该有的设备。几天下来,一切都是平静的,公事公办的,没有丁点小雨事先想象的种种黄色镜头,一句话,一个暗示,一个眼神,一点迹象都没有。小雨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渐渐松弛了下来。但她还是没有告诉会扬,也知道瞒下去不是长久之计,现在她也不求长久,没这个能力,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到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再说。
小雨对着电脑嘭噔嘭噔的打字,一听就是个生手。这时沈平办公室门开,沈平送客人出来。回来时路过小雨那里,停了停,看了一会。小雨全身的神经立刻倏地又绷紧了。这时,听沈平问:“学的哪种输入方法?”
“五笔。都说这种方法快。”
“不光是快,它和书写笔顺基本一致,不至于用长了电脑就不会写字。但它也有它的问题,那就是,它可能会对你学习英文打字发生冲突,不像拼音输入法,同英文打字是一个思路。”
“没关系。我再学就是了。”
“有这种决心就好。也对。应该趁着年轻,多学习点东西。”
“我还借了一些有关电脑软件方面的书……”
“软件严格说,不是学会的,是用会的,要多用,多摸索。用长了用熟了就可以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你英语怎么样?”
“考过了六级。”
“不错不错!同是护士出身,你比你们那位护士长强太多了,她也就是个ABC水平。”点点头,“看来我没看错了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说完走了,去了自己办公室。
小雨看着他办公室门关上,年轻的脸上满是惶惑,然后决定什么都不再想,继续低头打字。
李晓来到沈平公司,不料被守在门口的门卫拦住了。门卫都是些势利眼,势利眼看人只看包装。这样说一点不冤枉他们,这公司李晓来过多次,哪次她要穿得好一点,门卫问也不问直接放行,穿得稍差就会被拦住问个不休。他们的这个特点连贼们都掌握了,并已充分利用,西装革履长驱直入屡屡得手——这样的案例光报上就登了不少,且不说还有那没登的了。可他们怎么就没有因此长点脑子长点记性呢?实事求是说这天李晓穿得是稍微随便了些,上身一人造棉的大花衬衫,下身一涤纶的青色裤子,不是说像贼,那倒是一点不像,但同时也绝不像是与这样一个公司有关的人,因此门卫不放行也在情理之中。
“请问您找谁?”门卫彬彬有礼。
“沈平。”李晓怒气冲冲。
“请问事先约过吗?”
“我跟他用不着约。我是他儿子他妈!”说完径直进去。剩门卫在那里发呆,想不出“他儿子他妈”是个什么关系。
小雨还在打字,忽然感到有人,抬头,一惊,立起:“护士长!”急急地,“护士长,这事我一直想跟您说一直没抽出空来正好您来了——”
李晓神情阴郁摆摆手:“我不想听你说。他呢?”
“在里面。我去给您通报一声!”
李晓拦住她:“用不着。”扔下小雨,走。到门前,不敲,一拧门,进去了。门在她身后关上。小雨惴惴不安。
屋里。沈平正埋头看什么东西,听到门响正想发火一看是李晓转怒为喜,站起来迎接:“哟,李护士长来了!”冲外面喊,“小雨,怎么不给客人倒茶啊!”
李晓气得说不出话。门应声开了,小雨进来,低着头谁也不敢看,拿杯子,放茶叶,接水,送到李晓面前,顺便,也给沈平的杯子里续了水。然后,低着头出去。屋里两个人都不做声地看她,当然神情不一。沈平是欣赏地,得意地;李晓是阴沉地,反感地。门复关上。
沈平微笑:“你是为这个来的吧?眼见为实,不需要我再用语言说明什么了吧?”
“你真是个……混蛋!”
“李晓,我真的不明白,这事究竟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几次三番地打上门来。”
“沈平,有些感情不是你们这种人能够理解的。跟你说,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跟我在一起了,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就像是我的一个妹妹一个孩子是我的骨肉……”她极力不让泪流出来。
沈平严肃起来:“你以为我能把她怎么样,杀了她?”
李晓喊:“等于是!等于是杀了那个从前的她!”再也无法控制感情,转身走,出门。小雨听到门响立刻起身并招呼“护士长”,李晓没听见似的大步离去。
小雨呆呆地站着,泪水在眼圈里打转。沈平过来,拍拍她的肩。“没你的事。继续工作吧。”小雨听话地坐下,打字声重起。沈平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关上了。
正是医院的午饭时间,吃饭时,同桌的人纷纷向李晓打听谭小雨的近况,内心深处,都觉着能拒绝一月八千元的收入委实是一件不同寻常之事。开头李晓不想说,到最后还是没忍住,说了,说得是半吞半吐,但是所有人都听明白了。有一会,没有人说话,后来,一米五四的小胖护士说了。“护士长,你说的这个和那个是不是一个人?”
“哪个和哪个?”
“就是上次开会时你说的那个……品质恶劣的大款。”
“是他。是一个人。”
小胖微微点头:“这就对了。本来还觉着谭小雨不可思议……”
李晓逼问:“你什么意思?”
小胖抬头坦然道:“我理解谭小雨。说实在的护士长,先前你说的,她拒绝了一个月八千块钱的时候,我倒觉着不好理解。……”
李晓闻此把勺子往碗里一扔,咣当,吓所有人一跳,同时她站起身:“什么是堕落?这就是!更为堕落的就是你这样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走了。
小胖继续吃自己的饭,若无其事。陶然、徐亮对看了一下,心里都沉甸甸的。身为朋友,他们为自己的无能难过。
……
3.秘密出差
小雨领到了自己的工资,是沈平曾经承诺过的那份工资。生平第一次拿到这样多的工资,在会计室时她都没好意思数,拿着快步走到一个没人的拐角处,抽出信封里那厚厚的一沓,细细点,脸上心里全是幸福,也有约略的不安。最大的问题是,对会扬怎么说。不告诉他,这钱就没有了意义,她要用它来交房款,维持生活开销;告诉他,怎么告诉?实话实说,他能信吗?想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得去找李晓。
小雨到的时候李晓正在厨房里洗碗,看她的目光如看一个生人。态度上比对生人不如,非常的冷淡。就堵在门口,问她:“有什么事吗?”没有丝毫让她进去的意思。
小雨低声下气地:“护士长,我们,我们进屋说好吗?”
李晓一转身,走开,但没有进“屋”,去了厨房。小雨小心地把门关好,跟进,就在厨房门口站着跟李晓说话。
小雨是这样开的头:“我来是想求您件事护士长——”
李晓头也不抬:“有他你还用得着求我?”
小雨硬着头皮说下去:“我今天领了工资……我去沈总公司的事刘会扬不知道……我们还得交房钱……想来想去,想跟他说,是您帮我借的钱——”
李晓不无惊奇:“你每天去上班刘会扬不知道?他是木头还是傻瓜?”
“……他每天一大早出门,夜里快十二点才回来……”
李晓摇头:“主要的是,他信任你。”
小雨沉默了,过一会:“可我不想让他烦心不想让他再承担什么。……”
就是这句话使李晓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替谭小雨想想也是,她是太难了啊。于是李晓拉过铁丝上的抹布擦了擦手,说:“走吧。进屋说吧。”
小雨一五一十毫无隐瞒对护士长讲了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她的决心,她去之后的感受,总之吧,事情并不像她、她们预想的那样。换句话说,她们预想的那些事情全是没影儿的事,是多虑是杞人忧天。最后,小雨这样说:“总之吧,我觉着沈总不是坏人,应当说,是好人。”
李晓干巴巴地问:“是吗。”
“是。有一点他和您还特别相似——”
李晓受到了侮辱一般:“我和他完全是两股道上跑的车!”
小雨认真地:“不。有相似之处,比如,他一再督促我多学习点东西,这点就很像您。……”
“那好啊。既然你觉着好,那就是好喽。”
“护士长,那件事,拜托了!”
“好吧。……可是小雨,瞒得了今天,瞒不了明天!”
小雨叹口气:“我们现在这种情况,只能是今天说今天的事,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李晓看着她,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同时也责备自己,责备自己此前对她过于苛刻。这一刻她甚至对从前她深恶痛绝的风尘女子都有了理解有了宽容,想必她们也都是各有各的无法克服的难处吧。幸而这些想法她只是想想没有对小雨说,否则,小雨的精神非因此崩溃不可。这正是她一直避免的。她一直避免着不让她的亲人、她的朋友、她所看重所爱戴的人对她有这样的怀疑这样的看法。她之所以来找李晓,很重要的,也是为了这个。一为表白,二为通过她去传递。她知道李晓是一个肚子里盛不下的事,同时也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李晓送小雨到门口,互道了再见后,李晓又叫住了小雨:“小雨!”小雨站住。李晓问:“你保证你今天说的,没一点隐瞒吗?”
“我保证。”目光清澈坦然。
李晓微微点了点头。
沈平让小雨同他一块出差去海南。
拒绝是不可以的,无论如何,目前他们的关系一直是非常正常的工作关系,就是说,作为一个职员,她不能不服从老板的安排。其实,最使她为难的不是沈平会怎么样,那都是以后的事,可以以后再说;眼前的重重困难以使小雨只能只想眼前,眼前过不去的一个难关就是,怎么跟会扬说。思来想去,便编了一个最没有智慧的谎言:去河北的避暑山庄,一个大款同学请客。会扬毫不怀疑的就相信了。护士长说的对:他信任她。这令小雨越发的害怕,一旦有一天事情败露,她纵使全身是嘴,也无法解释。但她马上又制止自己再想,这样想毫无出路,她现在的惟一出路是,过好每一个今天。
小雨和沈平并肩坐在开往首都机场的车上。
“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沈平问,小雨点头。沈平又问:“害怕吗?”
小雨承认:“有点儿。”
“其实没事儿。据统计,飞机出事概率比公共汽车还低。只不过飞机一出事全世界都报,感觉上多点罢了。”
一下飞机,眼前的海南完全是一片异国风光。小雨头转来转去,眼睛都不够使了。这一切全被旁边的沈平看到了眼里,但他一点流露没有,只在心里笑了笑。
他们住的是四星级宾馆,楼道里铺满红地毯,走起路来悄无声息,两人的房间门对门,沈平亲自送小雨先去了她的房间。与沈平在一起时,小雨尽量保持着矜持,一俟沈平离开,关上房门,她立刻像个孩子似的四处看,摸,新奇喜欢得不得了。卫生间里也到处亮光闪闪,看到挂在墙上的吹风机,她也要拿下来试试,一开开关,“呼”地响了,吓她一跳,忙回头看看,像是个正干坏事的小孩儿被人发现。“好吗,这里?”一个声音在脑后响起,沈平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大概已把她的忘形尽数看到了眼里。小雨脸红了。沈平却像什么事都没有地,说:“我们吃饭去?”
……
4.“再耐心一点”
医院食堂,陶然一人坐在角落的一张餐桌前,伸长脖子向门口看,面前已摆好了饭菜,非常丰盛,显然不是她一个人的。这时徐亮出现在食堂门口,四处张望,陶然赶紧冲他挥舞手臂,徐亮走来。
陶然埋怨:“怎么才来?都凉了!”
“临下班又来了个病人。……哟,猪肝!”
“排好半天队才买到的。真奇怪怎么居然会有这么多人爱吃这玩意儿,打死我都不吃,想想它生前的功能就恶心。”
徐亮大嚼着猪肝:“总比猪蹄子好吧?你怎么爱吃猪蹄子呀!猪蹄子生前什么功能?屎里来尿里去的!”
陶然正在啃猪蹄子,闻此一扔道:“讨厌!”颇有一点小女子的娇嗔。
徐亮嗬嗬地笑了:“许你说别人就不许别人说你?”
“对!”
“好好好。对不起,我错了。吃饭吧,好么?”
陶然一笑,这才又吃。二人的关系显然已到了一般恋人所应有的那种状态,程度。
李晓高举着手里的饭菜,躲闪着来往的人,嘴里不停的念叨:“劳驾!让一让!对不起!谢谢!”一路曲折地来到了陶然他们的桌前。“嗨,没空位儿了。我在这不妨碍你们吧?”按惯例,人们对象陶然徐亮这种关系很是体谅,或说知趣,轻易不来搅扰,宁肯去跟别人去挤。但是今天实在是没有空位了,仗着自己是陶然的护士长,李晓也就不管不顾了。
李晓坐下,看看他们俩合在一起的饭菜,“看来,我又得损失一个好护士了。”二人不解地看她,她道:“真不明白?……规定夫妻是不可以待在一个科里的。具体到你们二位,到时候不能让当医生的走吧,只能是陶然走。”
陶然叫:“哎呀哎呀护士长,什么夫妻不夫妻的,八字还没一撇呢。”
李晓说:“陶然这可就不像你了,大家一直认为咱是一个直爽的人。”
徐亮用欣赏的眼光看陶然:“她真的是很直爽,而且热情,透明。”
陶然嗔道:“行了你!别人夸还不够,非得自己夸!”
李晓笑了:“还说什么‘八字没一撇’哪,都‘自己自己’的了!”
徐亮也笑:“就这么个人,肚子里有几条蛔虫都别想瞒住。”都笑了。这时李晓:“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务必提前通知我一声,我也好有个思想准备。走了一个谭小雨,就够我受的了。”
于是陶然问了:“哎,护士长,小雨现在情况怎么样?”
李晓没有直着说:“我还正想问你呢!”
陶然说:“我们也是好久没联系了,打过几次电话,她好像很忙。”
李晓说:“她去过我家里一次,据她自己说,还好。不过这种事,难说。”
陶然问:“‘难说’是什么意思?”
李晓道:“两层意思:一,事实是不是如她自己所表白的那样;二,是。是如她自己所表白的那样,出污泥而不染冰清玉洁。但是,今天是,明天是不是,以后是不是?还有,她想‘是’,人家让不让她‘是’?沈平那人我太了解了,典型的商人。他觉着该他出的钱,一掷千金;他觉着不该他出的钱,一毛不拔。你们想想,打打字儿倒倒水,一个月八千块钱,合理吗?”接着,自然而然地,她就说出了小雨和沈平去海南出差的事。这事倒不是小雨告诉她的,是沈平。为了什么不知道,反正他告诉了她。也许,是在向她宣告他的胜利?
李晓吃完饭先走了,剩下了徐亮和陶然。自李晓走了之后,徐亮就一言不发,心事重重。陶然看他一眼:“怎么不说话啦?”
“噢。……你说吧,我听着。”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的情绪就不高了?”
“没有啊。”
“得了吧,当我是木头啊。而且,我知道你为了什么。……为谭小雨。”
“你别误会。”
陶然反击道:“你别误会——以为我又在吃那些陈年老醋!说吧,你是不是在为谭小雨的所谓堕落而——痛心?”
徐亮被说中了心事,长叹一声:“曾经,我觉着她是一个那么好的女孩子,一个现代社会里少有的女孩子,那么善良,那么纯……”
说是不吃醋,听到徐亮如此深情的夸奖着旧情人,陶然还是有一点酸溜溜:“‘少有’,不是‘仅有’!”
“当然当然——陶然,你可千万不要变呀!”
陶然不以为然:“我觉着你们,包括护士长,对这件事有点小题大做了。有什么嘛!不就是,啊,跟那个沈平有了点什么关系吗?有了这点关系谭小雨就不是谭小雨就堕落了?我不信。肉体是肉体灵魂是灵魂,非要把这两者混为一谈的,不是封建主义就是教条主义。要我说,这其实就是个心态问题。只要当事人把她的心态调整好,什么事没有。”
徐亮愕然了:“你就这么看这个问题?”
陶然生气地:“徐亮,别摆出副正人君子的样子讲大道理,大道理谁都会讲,现实却是残酷的。我认为,当生存成为了第一位的问题时,每月八千块钱的收入就是不容忽视!”
“为了生存为了利益就可以不择手段?”
“什么叫不择手段呀,她又没去杀人抢劫!”
“这就是你的道德底线?”
陶然一摆手:“少跟我讲这些,不爱听。”低头吃饭,不理他了。吃了一会,不见徐亮说话,更别说赔礼道歉,抬起头来,徐亮的坐位上空了,陶然有一点慌,四处张望,又起身看,还叫了一声,没有。她又生气又沮丧地一屁股坐下。
沈平和小雨就餐,在宾馆的中餐厅里。餐厅门口一侧有穿着民族服装的一男一女正在用二胡和扬琴演奏,非常专业的演奏。沈平招手叫来了服务员,对她说了几句什么。服务员答应着去了演奏员那转达,片刻,响起了《青藏高原》的旋律。沈平静听,听了一会儿。“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之一。辽阔,高远,苍凉,还有那么一种……激昂。二胡也是我现在最喜欢的一种乐器,细听,简直像人声,人的声音。中年人的声音。你听!”二人听了一会儿,小雨显然听不出沈平所感受到的东西,尽管她极力地听,极力地体会了。沈平:“你显然听不到我所听到的,知道为什么吗?”
小雨没有把握地:“水平……修养……素质……”
沈平一一摇头,后道:“——年龄!是年龄的差距决定了欣赏趣味的差距。我年轻的时候酷爱摇滚,崇拜崔健,就像你们现在喜欢HOT,BSB。在那时的我的眼里,谁喜欢二胡喜欢民乐谁就是古董。”话锋突然一转,“小雨,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个古董?”
小雨喃喃:“哪里!不是!”
沈平笑了:“否认是没有用的,谁不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
小雨说:“真的,真的不是。恰恰相反,我觉着您很有水平的沈总。……”
沈平不笑了:“是吗?那么能不能请你如实告诉我,小雨,为什么刚开始的时候,你拒绝了我邀请你来我们公司的友好建议?”小雨窘住。沈平看她一眼,便把目光挪向了前方,那目光深远深邃,仿佛已穿过餐厅的墙壁看到了一个人所不及的地方。就这样看着那个地方,沈平说了,对着这个年轻女孩儿敞开了他的心扉。
“……我承认,不论按照哪种标准,我都不能算是一个高尚的好人,我有一个最大的缺点,自私,爱自己。要不然,不会跟李晓离婚。李晓是个好女人,真实,能干,还有一种一般女人身上所没有的大气,我们的婚离得心平气和,不吵不闹,要搁别的女人身上,不把你折腾死也得扒你层皮。李晓年轻时也算漂亮……”
小雨道:“护士长现在也漂亮。”
沈平挥挥手:“快四十岁的女人了,哪里还有什么漂亮不漂亮可言?只有难看不难看之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家里的事从来不用我操心,一日三餐,春夏秋冬,她安排打理得周周到到井井有条。还有我儿子,非常优秀,学习好,性格也好,这与做母亲的都有着直接关系。可我最后,还是离开这个家走了……”
“为什么呢?”
沈平没直接回答:“为这个李晓恨死我了,有什么法子?她追求的是一劳永逸白头到老,我追求的是不断变化不断求新!这种追求上的差异其实是大部分婚姻悲剧的根子。女人们不知道,或者说不想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种男人,他们是不适合家庭生活的,换言之,不适合一夫一妻,至少在五十岁前,不适合。这种男人还为数不少。当然,没条件没本事的没办法,但凡有条件的,都会摆脱家庭的束缚,去追求他们所追求的。……知不知道他们追求什么?”
小雨机械地问:“什么?”她非常想知道是什么,但她无法阻止这种谈话的继续。
“追求再选择的权力,追求不断求新的权力。”说完看小雨,小雨谨慎地保持沉默。沈平又道:“事实上,不断求新是人类的本性,是世界发展的动力。就这点而言,一夫一妻制是违反人性的,是不完美的,顶多不过是诸多不完美的男女性关系中一种相对完美的形式。……”
这番话对于小雨不仅深奥,本能地她也感到了一种危险。她曾自欺欺人地以为这危险不复存在。她睁大眼睛看着对方,眼里充满警惕,一言不发。沈平看了她一眼,马上转移了话题。
“这汤不错,再要一份?”
他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他拿稳了这个修女般的女孩儿终会融入到这个现代社会里。晚上,他带她去了一个舞厅。舞厅地面光可鉴人,灯光眩目,音乐震动心魄,一位穿皮靴、飘染发的领舞小姐跃进舞池,立刻,全场轰动。人们在小姐的带领下、召唤下纷纷融入。小雨看得目不转睛。沈平鼓励她:“去跳吧!”
小雨摇头:“我不会。”
“无所谓会不会,这里强调的是个性,你就是上去走,也是风格,没有人会嘲笑你。”小雨只是笑着摇头。沈平:“你们这种女孩儿呀,简直就是些小修女,在一个小圈子里拘得太久,跟社会都脱了节了。”小雨也感慨地点了点头。沈平给小雨的杯子里加了点酒,“喝了它,壮壮胆。”小雨喝了,但仍是不上。沈平说:“小雨,迈出这步当真就那么难?”小雨一动不动,全神贯注看着近乎疯狂般地领舞小姐,眼睛里有欣赏有羡慕还有紧张,忽然,她一跃而起,进入了舞池。
小雨跳舞,由拘谨到放松,从模仿别人到自由发挥,立时,青春奔放。
沈平静静地看她,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和感动。……
深夜,二人返回宾馆的路上。
沈平说:“小雨,越跟你接触越发现,我没有看错了你。你是个可塑性极强,极有潜质的女孩子。……”
小雨两手捧着发烧的脸:“沈总,别鼓励我了,我知道我今天有点过了。”
“你错了小雨。你今天不仅没过,应当说,还不够,还要继续努力。什么是生命,这就是,自由,鲜活,热烈,奔放,不受任何教条的约束,享受生活享受生命吧,否则便是枉来人世,空负了造物主对人类的厚爱……”
汽车滑近宾馆大门,门僮马上过来开了车门。二人下车,进电梯,出电梯,踏着厚厚的地毯无声地走。到了二人房间门口,二人在走廊中间站住,沈平看阒小雨,什么话都不说。于是小雨说了:
“沈总,明天见。”
沈平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明天见。”
小雨在卫生间里洗澡,不过几天时间,她已然适应了这里的豪华舒适生活。这时电话铃响,小雨抓起了卫生间的电话。电话是沈平打来的,他说:“我睡不着,大概是玩兴奋了。一块聊聊怎么样,我去你那儿?”
小雨小小心心道:“对不起沈总,我已经睡了。”
沈平放了电话,对自己说: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
……
5.众人皆知的秘密
小雨同沈平共去海南的事还是被刘会扬知道了。过程极为简单:在路上遇到了李晓,李晓顺嘴问了一句:“小雨出差回来了没有?”本不过是为打个招呼,没话找点话说说,是在会扬一愣之际,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大忌,连忙改口。“噢,啊……她、她回来了没有?”但是,晚了。
会扬盯着问:“她去哪了?”
李晓打哈哈:“咦,她去哪了得问你啊她是你老婆!”跨上车子就要走。走不动。车子被会扬从后面按住了。她回头,看到了会扬阴沉沉的脸。
“她去哪了?”
小雨从海南回到家里时已是晚上,进门前,先把箱子上飞机的行李标牌全部撕掉,又周身检查一番,确定不会穿帮之后,才按了门铃。一想到又要对无条件信任着她的会扬撒谎,心里就一阵烦躁,一阵难过,却没办法。没人开门。想是会扬还在公司上班,她掏钥匙开了门。进门先打了会扬的传呼,然后收拾箱子,脱衣服换衣服,一切都停当了,差不多十分钟过去了,不见会扬回话。她又呼了他,又等,仍是杳无音信。她忽然地就不安起来,忽然地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想了想,拨了陶然的手机。手机开着,却没有人接;她越发的不安,想也不想地,又拨了典典家的电话。
肖正不在家。典典同几个人在家里打麻将,都是女人,有钱有闲的女人。其中一个就是那个一块做“以色列死海泥全身护理”的徐女士徐姐。女人们手边都搁着红酒,徐姐还会抽烟。桌上还搁着些散钱,她们玩的是带“血”的,因而都玩得很认真,屋里只听到麻将牌清脆的哗啦声,和“二饼”“六筒”的吆喝声。
突然典典一声叫:“胡啦!”
“典典的运气就是好!”
徐姐说:“不光是运气。”
典典说:“就是运气。我还没完全会呢,不知道该怎么出的时候,就瞎出!”
徐姐说:“瞎出都赢,你要真认真出了,别人都别活了。”
带头抽钱扔给典典,其余人跟着。典典:“算啦算啦,不就是玩嘛,谁又不是真就为了这几个钱。……”
“玩,也要玩好。输了不心疼,赢了不激动,那就失去了玩的意义了。”典典一口喝下了杯中剩下的酒:“既然几位大姐都这么说,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免得扫了大家的兴。……再说了,有赢的时候,就有输的时候,对不对?”
“典典,你从跟我们学打牌起好像就没怎么输过。”
典典想了想:“还真是的啊。……傻人有傻福。”
“你呀,典典,天生就是为享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不会打牌不会打牌一打就赢。不会喝酒不会喝酒数你能喝。……”
典典捧着自己发烧的脸:“能喝什么呀,头都晕了!脸是不是也红了?”
“有点儿。不过可以说红得恰到好处,更漂亮了。可惜你老公不在,看不到。……他去哪出差了?”
典典说:“不知道。”
“他没有告诉你?”
“告诉了。可你知道是真是假呢?”
徐姐笑了:“典典也变聪明了。”抽出自己的烟来:“来一支。”典典接过,叼嘴上,徐姐为她点了烟。典典吸了一口,赶紧吐出,被烟熏得眯细了眼睛。就在这里,电话响了。一听是小雨典典非常高兴:“小雨!你回来啦?”
小雨一愣:“你找我啦?……那你怎么知道我不在家?”
典典醉意朦胧地:“我还知道你去了海南了呢!怎么样啊玩的?”
小雨不安紧张地:“挺好的。我是去出差。你听谁说我去海南了?”
典典摆手,笑,压低着嗓门道:“我还听说了呢——”不说了。
小雨几乎窒息:“听说什么了?典典!”
典典半醉地道:“听说,听说你也旁上了个大款,这下子、咱、咱俩的情况一样了。……”这时女人们在身后高声叫了起来,催。典典说:“不说了不说了,我这有客!”就放了电话。
小雨机械地放了电话,完全傻了。这时电话铃突起,她一把抓了起来。是陶然。她正在上小夜,刚才去病房了,没带手机。陶然上来就说:“小雨你回来啦,好多事要跟你说,你马上过来!……见面说吧。”
科里病人们都睡了,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等小雨的工夫,陶然去了医生值班室。今天徐亮值班。徐亮开了门,态度依然冷淡。为谭小雨的事他们俩始终无法达成共识。或者说,徐亮始终不肯原谅陶然。本来陶然是来跟徐亮和解的,不料说着说着,两人又戗戗了起来。戗戗着戗戗着,陶然又想起了来找徐亮的初衷,又放软了态度,说:“嗨,你呀,为别人的事破坏了我们俩的关系,值得吗,可笑不可笑啊你!”
谭小雨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她的出现使屋里二人同时一愣,一时间都忘记了跟她打个起码的招呼。
小雨先道:“徐医生值班啊。”
徐亮点头:“啊。”神情中有一些尴尬,停停才想起来问,“你,回来啦?”
小雨一震,下意识轻声问了一句:“‘回来啦’——我去哪了?”
徐亮干笑着:“啊?噢,出差嘛。我也是听说啊。”
小雨问:“你还听说什么了?”
徐亮说:“没有啊,没听说什么啊。”
一边的陶然不耐烦了:“什么‘没听说什么’!你要是真的关心她,真觉着你有理,当面说给她听啊!”
徐亮愤怒地看陶然一眼,不说话。陶然也不说话。小雨感觉到了什么,没话找话。小雨:“对了,徐医生,你借给我们的两万块钱,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还,我想——”
徐亮说:“噢,那个呀,什么时候还都行,看你方便,我无所谓。”
小雨强撑着开玩笑:“哪能无所谓呀?我都听说了,你们都快结婚了,正是要用钱的时候……”
陶然摆摆手:“你听说的那都是‘过去时’了,‘现在进行时’是,他改变主意了。”
小雨看徐亮:“是吗徐医生,为什么?”
陶然道:“为你。”
小雨不明白:“为我?”
陶然点头,然后言简意赅地道:“他不赞成你的……做法,我替你辩护,就这么着——”耸耸肩,做了个“完了”的表情。
小雨轻声地:“替我辩护?——什么事儿?”
陶然不满了:“行了小雨!”
小雨提高声音:“什么事嘛!”
陶然说:“咦,什么事你自己不知道倒要我来说?”
小雨定定地:“你说!”
“你是不是去海南了?……和沈平一块?……这不就得了!”
“那又能说明什么!”
陶然躲开小雨的眼睛,嘟囔着:“小雨,就我个人来说,非常非常地理解你,也不觉着你这样做有什么不妥,绝对实话。那天就是为这个我和他吵了一大架,不信你问他。……但是你不可能要求人人都跟我似的,应该说,实事求是地说,大部分的人,对你的这种做法,是持反对意见的——”
小雨生气了:“我到底做什么啦!”
陶然更生气:“小雨你这就没劲了!”
小雨说:“我什么都没做!事情根本就不是你们所想像的那样!”
陶然冷笑一下:“是吗?那我就不明白了,沈平那样的一个人,护士长说话,一个典型的商人,凭着什么付你一个月八千块钱的工资!”
小雨盯着陶然,眼里像要冒火,她想说什么,什么都说不出,说什么都是徒劳,猛地,她伸出双手狠狠地一推陶然,把陶然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夜班医生的床上,然后头也不回走了。徐亮愣住。陶然也愣住,坐那半天没动。“我怎么总碰上这么些事,两头不是人,猪八戒!”这时徐亮冷冷地:“没事你请出去吧。我要休息了。”陶然慢慢起身,向外走,全身一阵冰凉。
小雨回到家里,用钥匙开门,门自开,她一惊,叫:“会扬?”没听到回答。家里一片漆黑。她开了灯,吓一跳,会扬赫然坐在客厅沙发的正中央。
“怎么不开灯?……刚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去哪了?”
“等你你不回来,就去了医院看了看陶然。”
“我不是问刚才,我是问这一段时间,你去哪了。”
“不是告诉你了吗?”
会扬冷冷地笑了。小雨紧张地看他。极静。这期间起风了,风刮起了窗帘,窗帘飞舞,沉默的会扬突然叹了口气,转身去关窗子,外面下雨了,他凝神看着越来越大的漆黑的雨幕,动作极慢地关好上窗子。再回过头来时,脸上的愤怒已变成了深深的忧伤。
“……去睡吧。”他说,“这段日子你辛苦了。”
小雨满怀希望:“一块睡吧。时间不早了。”
“你去睡,我还不想睡。”
小雨撒娇地抱着他的胳膊:“一块嘛!”
会扬抽回胳膊:“你去睡。”
小雨忍不住了:“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你相信那些话,是不是?……这样吧,我问最后一遍,你如果还是不回答,就说明你相信。……你相信,是不是?”会扬沉默。小雨睁大眼睛看他,突然转身冲出了家门。这时候,外面大雨如注。会扬愣了愣,追了出去。
雨夜,小雨打车走。会扬打上了其后的一辆车走,对司机:“跟上前面那辆车!”司机是个乐天派:“追前面打车那女的?……老婆还是女朋友?……兄弟,我还告诉你说,这女人啊,像影子,你追她就跑,你跑她就追……”会扬对所有问题所有话一律不答。这个时候司机再多话也无话了,闷头开车追了上去。
6.沈总示爱,小雨抗拒
小雨去公司找沈平。分手前沈平说他要去公司处理一些他不在京期间的业务,大概需要干一个通宵。他是一个精力过人的人,他的精力来自于他的睡眠。他属于那种有“睡眠天赋”的人。需要的时候,几天不睡;同样,只要需要,一睡几天。天大的愁事,只要想睡,上床就着。脑袋里仿佛安了个开关,一按开,立刻就醒,一按关,马上就睡。
公司里阒无人声,正利于工作,沈平伏案全神贯注。突然,敲门声大起。他不无奇怪地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湿淋淋的小雨。
“小雨?!”小雨进去,沈平跟进,门都没顾得完全关上。“怎么回事?”小雨不说话。沈平从衣架上拿下挂在上面他的一件T恤扔给小雨,“擦擦头发!”完了又拿起刚买的还没拆封的另一件扔过去,“完了换上这件。会感冒的。”小雨一直不说话,也不动。于是沈平走过去,拿起衣服试图亲自给她擦头发。小雨像被什么蛰了似的尖叫一声跳开:“别碰我!”她的激烈反应倒把沈平吓一大跳。
屋外,会扬赶到了,下意识避在门的一侧,静听。
屋内,沈平明白了,看着小雨。平静地:“告诉我,小雨,发生了什么事?”
小雨嘴唇哆嗦得说话十分困难:“您……为什么?”
沈平无辜地:“我怎么啦?”
“今天刚回北京,就发现……就发现全世界的人都在说我和您、和您……”她说不下去了。
“坐,小雨,坐。”小雨不坐,他坚持让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去张罗着给她倒热水,“我明白了。在此我要纠正你两点。首先,你把问题过分夸大了,并不是全世界的人都在说……”
小雨伤心地哭泣着:“对我来说就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对我来说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门外,会扬屏息静气听。
沈平说:“好吧好吧就算是这样。我要纠正的第二点是,你对我的误解。…你三更半夜冒着大雨跑来,显然是来兴师问罪的,你认为是我散布了些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逼你就范?那我还告诉你,这不是我的风格。我从不逼人做什么,尤其在男女的事情上,在这件事上,我追求的是心心相印两情相悦,我不是流氓不是嫖客。再者,我的为人你也应该清楚,光明磊落,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
“那他们根据什么要这样说?”
沈平沉默了一会:“根据……常识吧。”
“但是他们怎么可能一下子全都知道我去了哪里,跟谁一块去的?”
沈平提醒她:“别忘了,你们护士长李晓是我的前妻!”
小雨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不响了。片刻后两手托腮道:“怎么办呢,现在?这种事,解释是没有用的,只能是越描越黑。……”
门外,会扬脸上如释重负,也有愧疚。同时,也拿不定主意此刻该怎么办,走、留在此刻显然都不是很合适。这时,他听到沈平又开口了,索性由着惯性先听了下去。
屋内,沈平在小雨身边坐下了,怜爱地看她:“小雨,这件事情非常使你苦恼吗?”小雨“嗯”了一声。沈平:“为什么呢?”
“我明明没做……”
“你为什么不做!”
小雨惶惑了:“沈总……”
“究竟是什么束缚了你?……观念?家庭?还是什么别的?通过这些日子的交往,我可以断定你,至少是不讨厌我的,而我,你十分清楚,是喜欢你的。在我认为,有这些我们就足够了。可是,你对我所有的暗示,明示一概不理,使我十分的困惑。”小雨完全没有应付这场面的经验,怔怔地看沈平,无所作为,以致沈平把一只胳膊搭到了她的肩上,她竟木木地全无感觉。而在沈平,当然会认为这是一种默许,他越发地温柔。沈平耐心地:“小雨,我是喜欢你的,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然后,就开始了这漫长的追求和等待,等待着我的小修女的觉悟,等待着她回到人间。……”说着,他开始试图亲吻小雨。小雨使劲推开他。
“别!沈总!”
“为什么?”
小雨说不出别的话:“别……”
“回答我,为什么。”
“不知道。不喜欢。……”
“你以为你不喜欢!对于完全不了解的事物你不应当先就决定了喜欢还是不喜欢。你是被束缚的太久了,还是那句话,生命不应当为观念束缚。听我说小雨,你会喜欢的,我了解你比你自己还要深刻!……”试图推进一步。
小雨叫:“不!”要推沈平,但推不开了。
“听话,小雨,我保证你会得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屋外会扬紧张到极点,正欲向里面冲时,听到小雨尖叫一声。
“不!!”同时她拼尽全力推开了沈平,站起,“对不起沈总,我走了。”
沈平原以为小雨的拒绝不过是害羞或是作态,现在看她当真如此,不由得愤怒了,大踏步走到小雨对面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到我这来?不要对我说你不知道没想到,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到了,你甚至到李晓那里打听我,相信李晓绝没有在你面前美化我一个字!”
小雨底气不足了:“开始我是想不来的,记得也跟您说过。可是后来又想,我可以好好工作,全力以赴,来对得起你付给我的工资,因为,因为当时我们家实在太需要这笔钱了。……”
门外,会扬惭愧已极。
屋内,沈平冷笑一声:“全力以赴?你的‘全力’又有多少?就你们那个护校毕业的中专文凭,除了做护士,什么都做不了,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
“光对不起就行了吗?你这种行为,往好里说是欺骗,说严重点,就是欺诈!”
“那……我辞职。”闪过沈平,向门外走。被沈平一把拉了回来。
“辞职是以后的事,这之前的怎么算?我不说钱,我只说我的时间精力我的感情投入,那是你一个辞职就可以勾销得了的吗?……谭小雨,李晓跟你说过没有?我这人最讲游戏规则,从不坑人,同样,也绝不许人来坑我!”把小雨往沙发上一推,小雨跌倒上面,沈平伏在她的上方看着她:“小姑娘,记住这个教训,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不要把男人当傻瓜耍!”
小雨惊恐万状地看着沈平被愤怒扭曲的脸,就在沈平要动手的时候,突然凌空而起。
——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脖领子,把他揪了起来。是会扬。
小雨一下子跳起躲在了会扬的身后。会扬和沈平四目相对,沈平立刻明白了这人是谁。
会扬挥起拳手,咬牙切齿地:“你这个——混蛋!”
沈平毫无惧色地干脆回道:“你这个——笨蛋!”
“笨蛋”二字深深触到了会扬的痛处,他的拳手垂了下来,松开了,片刻,一声不响转身出去,小雨紧跟着他走。
沈平目送他们走,冷冷地道:“刘先生,有本事自己挣钱,不要叫自己的老婆出去当骗子!”
会扬闻之面孔疼痛般痉挛了一下。夫妻二人沿着长廊走去,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