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会扬送水
灵芝好长时间没有来家玩了,说是到杭州拍戏去了。然后有一天突然又来了,杭州的戏拍完了。来时又拎着两大兜子的东西,灵芝现在比起原先的主人来说,是有钱人了。灵芝的到来使小雨妈妈高兴,自从那天丈夫一去不返,家里日日就只剩下了她和保姆,保姆白天还要出去买菜或干点别的什么需要外出的活儿,她一个人便非常寂寞。灵芝只身在京把她这里当家,自然而然地,她对灵芝也生出了一种自己孩子般的感情。灵芝灵巧地削着苹果,削好后又削成块,一块一块给阿姨塞到嘴里,边跟阿姨说着话。
“……那人四十一岁,北京人,自己开了个店,卖鞋,右腿有点残。老婆死了,有一个闺女放奶奶家。”“那人”是别人给灵芝介绍的一个对象。别看灵芝是农村女孩儿,由于长得不错,人又聪明,自身也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所以,颇有一些人在为她张罗这事。
小雨妈妈关心的第一个问题是:“他的腿残到什么程度?”
“走路能看出瘸来。”
“见过面了吗?”
灵芝点了点头:“……他对我很满意。”
“你对他呢?”
灵芝没直接回答:“介绍人说,能找到这样的人是我的福气,北京户口,家里开着自己的店,我嫁过去就是现成的老板娘。那人自己也说,好多农村来的打工妹都追求他,可着他挑可着他捡。话里话外地,说我不识抬举。”
小雨妈妈非常生气:“谁不识抬举!不就是个北京户口吗?不就是开了个小店儿吗?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二十来岁健健康康端端正正清清白白能自食其力的一个好女孩儿,用得着他抬举!……这种人,他的出发点就不对,对人压根就缺乏基本的尊重。我看这事,不行!”
灵芝怔怔看小雨妈妈,眼圈慢慢红了,她极力忍住不哭,极力笑着,“还、还没有一个人像、像阿姨这样说呢……都觉着农村女孩儿不值钱呗,瞧不起农村女孩儿呗,只有阿姨您不,从来不。您是把我当自个儿的孩子看,疼我,爱惜我,看重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低下头,任泪水一颗颗滚落。许久。灵芝自语:
“真后悔啊,当初离开这。要是我跟您坚持着学下来,这会儿成人高考该全过了,我现在就是大学文凭了。……”
小雨妈妈道:“不能这么想,你得这么想——当初你要是不去挣那份钱,你弟现在他就上不了大学。”停停,又道:“妈妈不在身边,个人的事得个人抓紧。我也帮你留着点心。”
灵芝含泪点头。
这天,灵芝在谭家吃完午饭才走的,饭后,乘公交车返回剧组。车上人不多,灵芝坐着一个靠窗的位。汽车缓缓驶进车站,灵芝漫不经心地朝外看着,突然,涣散的眼神一下子集中了起来,她看到一个送水的工人像是会扬哥。那人把三轮车停在了路边一幢居民楼的楼下,从车上提下两桶水,然后大约是有点担心车里剩下的水,向四周看了看,就是这一瞬间,使灵芝看到了他的脸,一愣之后灵芝跳起来就向车下跑,这时司机已关门了,已关了一半了,灵芝硬是从那关了一半的门里挤了出去,她一定要去看看,看看那人是不是会扬哥。
那人正是会扬。
卖掉了房子的小雨会扬按计划开始了他们充满艰辛但也是充满希望的新生活。每天,会扬白天去取水,送水,小雨去学校上课;晚上,会扬去公司做卫生,小雨在家里做饭写作业;睡前,小雨还要帮会扬做一会儿的语言训练,日子过得和谐,充实。一天,小雨接到了爸爸的电话,让她次日去他办公室一下,说是要跟她谈一谈关于会扬病的治疗。这是那次“哈尔滨女孩儿事件”之后父女二人的第一次对话,也是从那以后,爸爸再也没有回过家。
小雨到前谭教授正在拆看信件。最后一个信封拆开,里面是一张非常女性的贺卡,他有些好奇地展开来看,里面只有一句话:谭教授,我想您。没有署名,甚至没有地址,信封上写地址的地方只写了三个字,哈尔滨。谭教授怔怔地看,心里感受到的是一种非常痛苦的甜蜜,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一种非常甜蜜的痛苦。他的妻子看他、看男人很准,没做不等于不想做——这时他听到了渐近的脚步声,知道是小雨来了,赶紧把贺卡塞进了抽屉。他无法跟女儿解释这种事。深信女儿也无法站在一个客观的立场上理解这件事。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隐瞒。门被推开,女儿进来,站在他的面前,脸上的笑容有些拘谨。
“爸爸。”
谭教授拿起手边的一本杂志,道:“就是这份刊物,我昨天下班时收到的。你拿去看看,38页,我窝了个角。”
小雨接过去翻开急速看着。谭教授在一边说:“写这个文章的刘教授是我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又去学了中医,现在在中医研究院,你们去找找他。”
小雨抬起头来:“他文章里写了32个病例,显效的只有18例,……”
“这就是个体差异了。同样的治疗方法,有的人敏感,有的人就不敏感。无论如何,让会扬去试试,再拖下去,随着年龄增长会越来越难恢复。西医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得求助于中医,我看他们用的这些方法,就算治不好,也不会有害处。”
“他什么原理呢?”
“中医我不懂。我想,无非是通过针灸的强刺激,激活受损的神经细胞吧。”小雨点头。谭教授道:“一定要找他本人,我给他打过电话,他同意。只是他的收费肯定会高,而且疗程长。钱上面,家里可以帮你们。时间我也跟他约了,后天一上班,你们就去。”
小雨答应着向外走,走几步,又站住,鼓足勇气,“爸爸,上次的事,对不起。”
谭教授叹了口气,“小雨啊,不能够这样处理问题。你这样做搞得我很被动。本来没有什么事,叫你这么一弄,倒明朗化了。”
“她又找你来了?”
谭教授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再说,这样做,对别人也很不尊重的。”
小雨有点不服气,小声地:“我觉着她这样做,对我妈也很不尊重。”
“她并不是造成你妈妈和我现在这种状况的原因,你没必要把账往人家头上记。”
“她不是原因,那是——结果喽?”
谭教授皱起了眉头:“小雨!”小雨不响了。谭教授说:“你还是对你爸爸不够了解。你想,我能把那种感情当真吗?那是一种由于距离而产生的感情,是虚幻的,幼稚的,不可靠的,一旦距离没了感情也就没了,这本身就是矛盾的,相悖的,不足取的,我有数。”
小雨低低道:“……对不起。”
谭教授挥挥手:“回去跟会扬说一下,后天就去!”
中医研究院的刘教授对会扬的病充满信心,但是具体实施起来难度很大,对会扬他们来说难度很大。每天上午治疗,九点到十点半,一个疗程十天,星期天都不能停;另一方面,会扬送水的事情要求随叫随到。于是小雨提出先不上学了,先工作,以让会扬集中治病。这个提议被会扬否决。基于这样的想法:病能不能治好,什么时候治好,还得两说着;而小雨上学的事,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够在预期的时间里达到目的。因此,不能为一件无法预知的事情把一件结果明确的事情耽误了。又是那样的严谨缜密令人无可辩驳;再说,会扬认为,送水又不是救火,不差一两个小时,到时候跟客户解释一下不是不可以变通。于是,就这样定了。小雨上学的计划不变,会扬抓紧时间治病,同时,尽量把两份工作做好。
……
2.给灵芝找对象
灵芝在那人消失的居民楼门口等。终于,那人出来了,正是会扬哥!拎着两只空桶。灵芝难以置信:“会扬哥,你怎么干这个?”
会扬没有直接回答:“我还得送,就前面那个……楼,完了咱们说?”
灵芝闷闷道:“我跟你一块。”
两人一起来到前面那个楼,刚到门口就看到了一块小黑板,上书:“电梯修理,暂停使用。”于是灵芝问几楼,会扬答九楼一家,八楼一家;灵芝问那怎么办,会扬说走楼梯呗。说罢提起两桶水就走,灵芝一声不响,将另一桶水往肩上一扛就走。到底是农家姑娘,腰腿很是有些力气。会扬赶忙阻拦,灵芝根本不理,越过会扬,嗵嗵嗵上楼,会扬只好跟上。一层,二层,三层……不时有上下楼的人对灵芝侧目,如此时髦的姑娘扛着桶水上楼的形象的确是绝无仅有。
……二人下楼,肩并着肩,一蹬一蹬,一边说着话。这时的灵芝已然知道了全部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由得心生羡慕。“小雨姐真好福气啊!……会扬哥,以后我只要没事就来帮你。”
“你一个小姑娘干这个,让人笑话!”
“你都不怕,我们农村人怕个啥?”
“灵芝现在可不像是农村人啦。……”
灵芝认真了:“真的吗?会扬哥你真是这么觉着吗?……你不觉着我是农村人我土吗?”
“我也是农村人啊。”
灵芝定定地:“对,会扬哥也是农村人会扬哥就一点不土!”
会扬笑了:“其实啊,不管什么人,本色就好。你就非常本色。”
“本色是什么意思?”
“不装腔作势,是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样真的好吗?”
“好啊。非常好。说实在的,我们就怕你去了那些地方会变了呢。”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现在没有结婚,我这样的,你要吗?”
“可是我已经结了婚了。”
灵芝毫不放松:“如果!”
会扬紧张思索片刻,最终还是不想伤小姑娘的心,“那当然了。你这样的好姑娘,打着——”他说不下去。灵芝替他说完:“——灯笼!打着灯笼都难找!”
都笑了。灵芝一高兴,便有些得意忘形,手一松,不小心将桶掉了,空桶顺楼梯向下滚,灵芝一步几蹬地追了下去,下到一层,站住,回头向上看会扬。大声地:“会扬哥,我要是有小雨姐的福气,就绝不让你受这样的累!”
会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灵芝已扭头向楼下蹬蹬蹬地跑去。会扬这才觉出了问题有一点严重。
这天是星期天,小雨妈妈坐轮椅指挥保姆收拾屋子:“小夏啊,把这塑料花扔了吧,脏兮兮的。”一会儿,“小夏啊,茶几底下!都是些看过的报纸,别老堆那!”一会儿,“小夏啊,你看看这电视屏幕,太阳一照,一层的土!”一会儿,“小夏啊……”
弄得保姆笑了起来:“袁老师,您让我一样样干,来得及,他们不是十点才到吗!”
小雨妈妈:“赶早不赶晚!”
保姆边干活:“碰上您是灵芝的一辈子的福气,就是亲生女儿,也不过这样了。”
小雨妈妈笑眯眯:“小夏,到时候你也帮着给看看。”
“袁老师给找的还能有错?”
“关键是合适不合适。”门铃响了,小雨妈妈:“看看吧,来了!”
保姆开了门,来人是徐亮和陶然,后面还跟着一个男青年。徐亮把男青年推向前来为双方介绍,“袁老师。徐启光。”
男青年规规矩矩道:“袁老师。”
小雨妈妈打量着他,男青年中等身材,看上去老实本分,不显山不露水的,小雨妈妈神情中流露出满意:“走走走,小徐,进屋坐。”
陶然问:“灵芝来了吗?”
“告诉她的是十点。”小雨妈妈,看看墙上的钟,不到十点。这时电话铃响,她拿起电话,是灵芝打来的,说是“剧组临时有任务,去不了”了。
一屋子人扫兴,默然。
事实上灵芝正在替会扬给人送水。会扬在中医研究院做治疗时有客户打传呼要水,由于是刘教授的病人护士特许他用办公室的电话给人回了个电话,但客户坚持马上要水,无奈,会扬只好给灵芝电话请灵芝帮忙。这些情况小雨妈妈是后来才知道的,但仍是生气,不肯原谅。一天晚上,小雨回家看妈妈,妈妈对她就灵芝的事数落开了。“……上回跑到家里来,哭。我说帮帮她吧,一个人在北京不容易。为这事逢人就说到处打听。有一回陶然打电话找你我顺便也跟她说了,陶然又跟徐亮说了,徐亮还真当回事——那人是徐亮的堂弟,知根知底,可靠;在四星级酒店里做厨师,有手艺;年纪上也般配。这下子好,完了。”
小雨说:“再约他一次!”
小雨妈妈:“人家不干了!……人家想找一个本本分分的女孩儿过日子——她可好,见面都不来,说什么剧组有临时任务,听听,剧组!一下子就把人家给吓着了。替人家想想也是,头一次就这样,以后指不定怎么样呢!这个灵芝也是,干什么去了就说干什么去了,会扬那事别人也可以帮忙不是非你不可。小雨你说,她撒这谎干吗?”
“也怪我事先没跟会扬说。会扬也是病急乱投医,那客户要水要的急……”
小雨妈妈继续着刚才的思路:“会扬怎么单就要找她呢?”
这下子连小雨也觉着有一点蹊跷了。回到家里,就此质问会扬,会扬的回答是,那个客户家灵芝去过,认识门儿。小雨仍不高兴,说他说过,送水不是救火,不差一两个小时。会扬耐心解释,一方面,人家客户不同意晚送,另一方面,及时了总比不及时好,本来因为晚上要去公司上班无法送水他的客户就少,若送水再不及时,客户只能越来越少。现在治病又要一大笔钱,更不敢掉以轻心了。
小雨固执地问:“那为什么非要找她?”
会扬回答:“那你让我找谁?”
“但是就能找她!就觉着她有求必应!……我说,灵芝是不是对你有什么想法了啊?”
会扬没正面回答:“以后我不找她就是了。”
小雨惊叫:“她还真的对你有想法?!”
会扬喝道:“胡说!……小雨,我努力挣、钱,你好好学习,这是我们目前的当务之急!”半开玩笑地,“咱好赖也是个、知识女性,考虑事儿不能那么狭隘。”
小雨便有些赧然:“对不起。”
会扬沉思着:“我要是,客户,再多点就好了。……要能找到,单位那样的集体用户就好了,单位里白天有人,不像住家,只晚上有人。……”
小雨再也不吭声了,自己也觉着自己比较无理。
3.庆功宴与音乐会
正是上班时间,李晓接了人事处一个电话,刚听没几句便喜笑颜开,放下电话后就去找陶然。陶然今天上治疗班,正推着治疗车去病房给病人输液。李晓脚步匆匆过来,一句话不说,就去接过她手里的治疗车。
陶然不解:“干吗,护士长?”
李晓板着脸:“我替你上治疗,你去——随便干点什么。”
陶然小心地看李晓:“我又怎么啦护士长?……我今天很正常啊!”李晓依然板着脸,依然不响,推起车就走。陶然追上去,“护士长?”
“刚才人事处来电话了。”顿住,陶然立时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喘,李晓这才笑了,一拍她的肩:“傻丫头,你考过了!”
陶然茫然地:“考过了,什么?”
“英语和专业,都过了。而且,分数在整个系统里高居第三,真给我长脸啊陶然!你晋升副高这回是板上钉钉!”
“真的吗护士长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吗?”拍自己的脸,掐自己的手。
李晓一笑,推起车子走,不料被陶然一把紧紧搂住。李晓显然不习惯这种同性之间的肉体接触,使劲直着个脖子向后挣。陶然不放手,搂住她又哭又笑,嘴里喃喃:“护士长护士长……”
李晓使了好大劲才掰开了陶然的手:“好啦好啦。去,看看徐亮在不在,找他发泄你的幸福才是正宗!”走了。边走,边用手抹一把被陶然蹭湿的脸,把手放眼前看看,自语:“啧啧啧!这都是些眼泪啊还是鼻涕?”
中午,食堂,陶然正跟徐亮兴高采烈地说着,一抬眼看到了端着饭盒找地方的李晓,站起来高叫:“护士长——”
李晓过来,看徐亮一眼:“看徐医生高兴的,嘴都咧成个瓢啦!”
陶然说:“他说今天晚上要为我开一个庆功宴,叫上小雨典典。护士长,你也一定来啊!”
“不行不行,今天晚上不行,我有事!”
“你晚上能有什么事。只要科里没事你就没事!”
“嘿,瞧你说的,告你说吧,今天晚上我要带我儿子去看德国交响乐团的交响乐!”又强调,“德国!”
李晓没有撒谎,她晚上的确要去听交响乐,的确是德国的。票是谭教授给的。上午她去谭教授办公室送小雨这个月的三百元钱,正遇上一个痊愈病人的家属来向教授告别,这人有亲戚在文联工作,顺便送了三张票来。谭教授让李晓都拿去,李晓看了看上面的票价——八百元一张——便小心翼翼撕了两张,说两张就够了,她和儿子去,够了。
陶然撒赖撒赖:“护士长!”
李晓正色道:“真的不行。机会难得。其实我去不去的倒无所谓,”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小声地道,“实话说吧,交响乐我是一点兴趣没有,谁能听得懂那玩意儿呀?那是咱听的吗?我的音乐水平充其量也就在……《甜蜜蜜》啊《中国心》啊那个档次上。但是儿子得去,得让他受一受高雅艺术的熏陶,要不,将来长大了又是一个土老帽,跟我似的!”
陶然说:“我觉着吧,孩子是得熏陶一下,您呢,再熏陶——”
李晓点头表示同意,接道:“也就这样了。”
陶然也点头:“所以你没必要去陪着受那罪,让孩子自己去得了。”
李晓说:“自己去?让他自己去等于是直接放他一个晚上的羊——还是得我押着他去。叫上小雨典典就行啦,咱们在一个科,怎么都好说。”
于是陶然拿出手机就拨,说是现在就给她们打电话定下,别到时候又这事那事的。
典典这时候刚刚起床,她现在已然养成了有钱有闲的人的生活习惯,半夜睡,中午起。拉开窗帘,顿时,屋里洒满阳光,照得她眯起了眼睛。她穿着拖鞋睡裙、揉着眼睛懒懒地去了厨房,开开冰箱看看,对什么都没有胃口,但为了营养,还是拿出了一盒奶,插上管吸着,慵懒地吸着。陶然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响亮的电话铃响声令典典精神为之一振,小跑着去接了电话。听到是陶然后就更高兴了。然后就专心地听,然后神情就慢慢地就起了变化。依然是笑着,却已很勉强了,努力掩饰都不行,口气明显的不自然起来,“那太好啦!祝贺你呀陶然!不过今天晚上我有事,去不了!真有事,以后吧,好吗?”然后说声“再见”就挂了电话。陶然考过了,陶然要晋升副高了,当年她们在一个护校一个科里,如今差距越来越大。典典怔怔想,想着想着,眼圈慢慢红了,突然,她用双手捂住了脸,哭了,为了自己失去的永不再来的过去,也为了自己未知的渺茫无绪的将来。……
医院食堂,陶然收了电话,也怔怔地。
李晓问:“怎么啦?”
陶然说:“她说她来不了。……她好像不是很高兴,情绪不高。”
徐亮说:“她情绪不高也正常。替她想想,当年一块从护校毕业一块分来,……”
李晓频频点头:“对对对,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要是苏典典都这样,谭小雨那边就更不要说了,我看这电话不要打了,别到时候报喜不成反倒给人家添了堵。”
于是陶然对徐亮:“那晚上算了,就咱们俩,跟平常有什么两样?”
看着陶然沮丧的样子,李晓想了想:“别算了呀!……我去!”
陶然问:“交响乐怎么办?”
“让他爹带他去!”看表,“我这就给他爹把票送去!”
“他爹”正在生气,正在办公室里对他的一个部下发脾气。
“以后你那里,本科生以上的一律不要,名牌大学的尤其不要。不一定文凭高了就一定好,得看干什么,售后服务大专生足矣。马上跟刘东北说,让他走人。跟客户闹矛盾,电子行业现在拼的就是售后服务,你说说他一个人坏了我们多少的事?……”
部下连声应着诺诺地退了出去,沈平仍坐在办公桌前无法平息心中的怒气。也难怪人家有的公司招聘时公开打出不要北大清华学生的招牌,绝不仅是为了哗众取宠,人家必有人家的道理。李晓就是这个时候到的,由于心急,也没敲门,一拧门就进去了。沈平抬头一看是李晓,更生气了:“进来的时候请敲门!”
今天李晓脾气格外地好:“对不起。下回一定注意。”说着把两张音乐票放到沈总宽大锃亮的老板桌上,“特地来给你送票。交响乐。正宗德国的。”
沈平觉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狐疑地看着李晓:“你……有什么事,直着说!”
李晓笑了起来,承认:“——带儿子去,让儿子受受熏陶。晚上我有事去不了。”
沈平沉下脸来:“不行。晚上我跟人约的有事。”
李晓有点急了:“我也有事!”
“那我不管!”
“沈平,儿子可是咱们俩的,咱们俩都有责任!”
“噢,需要我时就强调我的责任,不需要我时就践踏我的权益,那不行!”
李晓笑:“我什么时候践踏你的权益了?”
沈平一摆手:“多了去了!”
“举出例子来!”
“举不胜举!”
“你举!”
“好吧,我举——小事就算了——单说你给儿子改名字的事,那就是剥夺了我作为父亲对儿子的……姓氏权!”
李晓笑了起来,“没听说过,没听说法律上还有这么一个‘权’。”
沈平不笑:“当初我们共同同意给儿子起的名字是,沈葵。离婚后你擅自让儿子随了你姓,改成了,李葵。且不说这名字是多么难听——李逵,你怎么不叫他张飞?——单只说……”
“我不觉着这名字难听。首先,那李逵是个好人;再首先,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儿子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在小学还是在中学,都是名人;由此可以想见,将来踏上社会,同样条件下,他就比别人多具备了一分成名成家的因素。……”
“——负面因素。”
“你就咒吧!这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跟你说李晓,凭这一点,我就可以上法院起诉你,夺回我作为父亲的应有权益。”
“你还算是个父亲?现在想起来你是父亲了?晚了!……儿子小的时候怕他拖累你影响你自由的感情生活你把他甩给我一走了之,现在儿子大了懂事了出息了你又跑回来要你父亲的权益了,那不行,沈平,做人不可以这么势利!”说罢扭头就走。咣,摔上了门。
两张票静静摆在沈平的办公桌上。……
4.“这是条汉子”
谭教授的另外一张票给了女儿谭小雨。他让小雨来取李晓送来的三百元钱,顺便,就让她把剩下的那张票拿了去。小雨本不想去,明天就要考试了,爸爸却说那正好,放松一下。说他们当年上学的时候就流行这样一种说法,大考大玩儿,小考小玩儿,不考不玩儿。平时要抓紧,真到考试了,反而要放松。小雨觉着不无道理,就拿了那张票,就去了。
三张票是联在一起的,于是,谭小雨和沈平相遇,这是这么久以来,他们雨夜分手之后的第一次相遇。
……
当晚,成功把儿子推给了“他爹”,成功摆脱了家事羁绊的李晓去赴陶然的庆功宴,总共三个人,开了两瓶干红,两个不能喝的——徐亮和陶然——于是李晓就喝得多了,就开始“酒后吐真言”了,脸红红地举着个酒杯絮絮叨叨:“……一晃,八年过去了,你们三个,就剩下了一个你。苏典典,我不可惜。就是谭小雨,不能想。一想,这心里边就疼!总忘不了那天下午,她跟在我的身边走,甩着个马尾巴辫儿的小模样儿,边走还边跟我说,她要当中国的南丁格尔。……陶然,你命好,碰上了徐亮。你说小雨,当初她怎么就看不上徐亮,徐亮哪点不好?她要是跟了徐亮,不就什么事都没了?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这女人的命运啊,跟男人联系太紧密了,就像你们常说的,不嫁则已,嫁就得嫁好。”又对徐亮,“徐亮,这事你也不是没有责任,对于谭小雨,你怎么就不能够做到知难而上一追到底而是要采取中途放弃呢?……”徐亮十分尴尬,陶然十分恼火,但又都做声不得。惟李晓浑然不觉,仍兀自举着个酒杯嘟哝不已,眼泪汪汪:“可怜啊可怜,一个女人没有个好男人……”不知是在说别人还是在说她自己。
庆功宴结束时十一点多了,陶然和徐亮送李晓到楼门口,欲送她上楼时被她拒绝了。“你们……回去,这都到家了,还能有……什么事!回去!……拜!”陶然徐亮只得走了。李晓独自扶着楼梯上楼,嘴里哼着《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喝多了,脚步不稳,歌也唱得乱七八糟,声音很大。有邻居打开门来看,一看这架势,厌恶地很响地关了门,李晓浑然不觉依然如故。
家里,听完音乐会回来一直焦急等待着妈妈的李葵听到了妈妈的动静,跳起来开门就往楼下跑。……门开,男孩儿扶妈妈进屋,进她房间,边埋怨:“妈你怎么喝这么多!”
李晓看着儿子:“多吗?……多乎哉?不多也。就喝了一点点——红酒。……不行!我要吐!”推开李葵,炮弹般向卫生间冲去,片刻,卫生间传来她剧烈呕吐的声音。
男孩儿一声不响给妈妈倒漱口水漱口,洗毛巾擦脸,李晓吐得趴在马桶上起不来,儿子去扶她,她忽然伏在儿子的胳膊上号啕大哭了。“儿子,你妈这辈子,活得冤啊!……什么都没有,除了工作,就是照顾你,什么都没有……”
男孩儿这是第一次面对成人的失态,尤其这人还是他的妈妈,他有些慌,不知所措,试图像成年人那样给妈妈安慰,拍拍妈妈的头,动作笨拙。心里非常难过,眼圈微微有点发红:“好了,妈!快十二点了,别吵着邻居。我扶您睡觉去吧,啊?”
李晓只是哭:“……你妈年轻的时候,那也是如花似玉,比你见过的那些护士阿姨,一点不差……也是对生活充满希望,对爱情,充满向往,结果呢,一步差,步步差……”李葵使劲扶妈妈起来,二人拖拖拽拽向房间走。李晓嘟嘟哝哝:“儿子,接受你妈的教训,将来,不嫁则已,但嫁,就要嫁一个好的……”
男孩儿不去纠正妈妈话中的错误,只是懂事地一一答应着。他把妈妈扶上了床,替她脱了外套鞋袜,替她盖上了被子,李晓继续含糊不清地嘟哝了几句什么,就翻了个身,呼呼地睡过去了。男孩儿替妈妈关了灯,在夜暗中向自己房间走,一边走一边迅速抹去流到腮边的泪。
……
小雨终于把下了夜班的会扬等回了家,劈头就跟他说:“我在剧院里碰到沈平了。”
不仅是碰到,而是紧挨着座。当时两人都很尴尬,也都有些感慨。沈平先开的口,问她最近好吗在哪里上班;当她说没上班在上课时沈平感到非常意外,接着就问是谁的主意,小雨说是“他”的主意。沈平马上说“他供得起你吗?”于是小雨如实说了他们的情况,当说到会扬需要一个类似于公司那种集体用水、白天用水的大客户时,沈平说如果“他”愿意,我的公司可以让“他”送水。小雨闻此扭头看沈平,沈平的目光深不可测。
会扬听到这里眯起了眼睛看小雨,小雨避开他的目光,喃喃:“本来,不想跟你说的,……”
“为什么不说?”
“反正我们也不要去。”
“为什么不去?”
“我感觉他并不是真的希望你去,并不是真的想帮我们。他不过是、是……是想炫耀他自己,还有,试探你……”
“但是他的确是说了,说了让我去。”小雨点头。会扬:“那就好。”
“怎么好?”
“这是个大……用户啊!”
“但是那是沈平的公司!”
会扬淡然一笑:“那又怎么样?”
小雨蓦然看会扬。……
刘会扬送水至沈平公司,至沈平办公室,敲门,得到允许后进去。屋里,沈平正在和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谈话,刘会扬扛着水进,沈平一下子住了嘴。一个人没有察觉到沈总变化的情绪,继续说:“沈总,我认为这个方案……”
沈平摆摆手制止了他的聒噪,这下子,屋里几个人同时注意到了沈平的目光,齐刷刷扭过头去看那个送水的工人。那人如入无人之境,谁也不看,撕桶装水的包装皮,揭盖子,取旧桶,换新水,完成这一切后,对屋里的人点了点头,走了。门复关上,沈平许久未吭。
一人道:“沈总,这人您认识?”
沈平眼里满是敬意,自语般:“……这人如果不是残了,我们在座的,没一个是他的对手。……他居然能来,敢来,没有一流的心理素质,谁也做不到。……难怪,难怪那丫头对他会如此的忠实!……这是条汉子!”
众皆不明白沈总说的什么,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