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别耽误你看书。”晓雪说。
姜学成忙摆手:“我这不过是睡前没事当消遣,你请坐。”他的态度诚恳甚至是热切。给晓雪搬椅子时,衣襟挂在了椅背上,一扯,扯开了,晓雪顺着他的这个动作看去,发现他的衣服上掉了一个扣子。
“挂掉扣子了。”
“早掉了,一直没钉,扣子家里没有,还得现买。”
“跟你爱人说一声嘛。”
“噢,她比我还不屑于这类琐事。”
“这么说也是事业型。”
姜学成不置可否。
晓雪没话找话地:“这就难怪你们不能要孩子了。”
“不要孩子倒还不是因为这个。……她不想生。”
“为什么?”
“你应当明白啊。”晓雪不明白。姜学成说:“生个孩子太难了,先是怀胎十个月,生完了还得养,还要考虑生了孩子之后体形能不能恢复……”
晓雪笑了:“没生过孩子的人都会这么想,其实没那么可怕。”
“你也那样想过?”
“当然。”
“那你为什么还要生孩子?”
晓雪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姜学成替她说:“因为你舍得自己,为了丈夫,为了你们的家。大多数女人都会像你这样。我想,她之所以不愿要孩子,也许是因为我不值得她去这么做吧。”
“哪里会……”
“不要对你完全不了解的事情随便发言。”
“不。我想我了解你。”
姜学成盯着晓雪:“你了解我什么?”
“你是一个很好的医生。”
姜学成一笑:“瞧,仅此而已。”
晚上下班回到家,已快八点了,家里仍静静的没有人气。姜学成放下包,换了衣服就去厨房做饭,先淘米,把饭煮上,然后择菜洗菜切丝炒片,动作娴熟。妻子还没回来,回来了饭也得是他做,妻子一闻油味就反胃。
门开的声音,“学成,我回来啦!”
姜学成的妻子是一个艳丽女子,浓妆盛装。
姜学成端两盘炒得的菜从厨房出来。
妻子娇嗔:“怎么才做饭,人家都快饿死了。”
“外院有个手术,七点半才下的手术台。”
“给钱没有?”
“在裤子口袋里。”放下菜,又进了厨房。
妻子从姜学成挂在门厅衣架上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边问:“多少?”
“没数。”
妻子数钱:“……才八百啊!”
姜学成一手拿碗筷,一手端着米饭锅出来:“人家没有义务给你这钱。”
“那凭什么!”转手把钱放进她的坤包里。
妻子洗手的工夫,姜学成盛好了饭。妻子来到桌旁,坐下后先挺了挺酸痛的背。
“今天累死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死缠着我,跳完一个曲子又一个曲子,没完没了……”
“那还是你愿意。”
“我不过是可怜他。”把脸凑近姜学成,小声使劲地,“有几次他紧贴着我,跟你说,我都觉出他‘兴奋’了……”
姜学成只淡淡一笑。
妻子拿筷子吃饭。“今天舞厅好几个人问我二十几,我一律实话实说,三十五了。”一顿,“省得他们对我有想法。”
姜学成只是听着,没有任何表示。吃完饭,洗完碗,他翻开手术图谱,准备明天的手术,妻子沐浴出来:“学成,睡觉。”
“你先睡。明天有个大手术,我得看会儿书。”
妻子伸手把姜学成的书合上:“不行,没有你我睡不着!”依然是撒娇的口吻,但却不容置疑。
姜学成服从了。
丁丁要出院了,钟锐收拾东西。丁丁在一边也忙叨叨地往提包里放东西。钟锐把丁丁放进去的一块石头拿出来。
“你干吗?”丁丁叫起来。
“你往家拿这么些破烂干吗?”
“怎么我的东西就是破烂!”
“这不是破烂是什么?”
“是宝石!放在太阳底下就能发光!”
钟锐无奈:“好好好,放进去吧,把你的宝石。”
姜学成出现在病房门口。
“姜医生,我要出院了!”
姜学成微笑点头,同时向钟锐点头致意,目光却一直在病房里搜索,没有。他转身走开。
病区走廊的地板光滑得能照出人影,一个来自农村的清洁工站在窗台上使劲擦玻璃,不时有人从身后赶上来,走过去。
“姜医生。”
姜学成的心“嗵”地一跳,抬头,是她!
“我去给丁丁办出院手续去了。”晓雪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包,“喏,买东西时顺便给你带了几个,省得你跑了。……我走了啊。”走了。
姜学成打开纸包,里面是几粒光洁的扣子。他看着,久久没动。
……
晓雪正在给丁丁洗澡,丁丁小肚子鼓着,细胳膊细腿,像个大青蛙。小蛋蛋松松的下垂,浴室里很热。晓雪拍了一下他光光的小屁股。
“把屁股撅起来,冲冲屁股眼儿。”
“这叫肛门。”
“咦,谁告你的?”
“姜医生!……妈妈,李小雪天天都洗屁股。她说不天天洗屁股就会得肺炎。”
“是吗?不过咱们是男孩儿,不天天洗屁股也不会得肺炎。”
电话响,晓雪湿着两手去接电话,片刻回来。
“谁的电话?”
“你爸爸。”
“叫他回来!”
“他要出差去武汉。”
丁丁沉默一会儿:“爸爸讨厌!”
“就是,总也不回家。……要不,咱们和他离婚吧。”
丁丁考虑了一会儿,果断地:“算了,还是凑合着吧。”
晓雪的心沉了沉。
去厦门是突然间决定的。
头天晚上,当钟锐给他们新开发的OLTO装上安全系统时,谭马已睡了一午觉起来了,看到仍坐在微机前的钟锐,简直觉着不可思议,这之前他们已经干了两天一夜了。
“老钟,你这是透支生命!”
“没法子。我说,快去把乔轩弄来!”
“你有房儿给他吗?连你我都还居无定所——错了,你有家!我说老钟,你该回家了。”钟锐没理他,他兀自喋喋不休:“回去吧,真的。……甭内疚,没什么可内疚的,有本事的男人哪能守着一个老婆过一辈子,那对其他女人也不公平呀!我看嫂子也不是个不懂事的,她应该知道这些做人的根本道理。……回去,一个床上睡上一觉,一切就会迎刃而解。就了归齐,男女间不就这点事吗?……”
就在这一刻,钟锐决定,去厦门一趟。谭马问什么时候走,钟锐说能搞到明天的机票就明天走。
不是再奢望什么,但一定要亲眼看一下。
定下之后就跟谭马交代下步的工作:OLTO要尽快送到定下的用户手中,根据试用后反馈回来的意见修改完善,争取在下月的计算机展销会上把它推出去。最后,说:
“还有,不要说我去厦门了。”
“就说你去了延安。”
“谭马!”
“好吧。……武汉,怎么样,武汉?听起来还算靠谱吧?”
“随便。”
“别随便呀,咱俩得统一口径。”
钟锐自嘲一笑:“同意。武汉。”
于是给晓雪打电话说要去武汉几天。
这是一个气氛宁静、文化氛围浓厚的家,三室一厅,王纯住一间小屋,屋内阳光明亮,墙上,一个个的王纯在照片上微笑。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在给客厅屋里的花浇水。门铃响。妇人稍感意外,似乎这时一般无客人来访。门铃再响,她打开门,看到了站在防盗门外的钟锐。
“请问,是王纯家吗?”
“王纯不在家。”
“是这样的。我从北京来,来出差。噢,我叫钟锐,原先跟王纯……”
妇人顿时笑容满面,赶着开了门。显然王纯对父母说起过他,但并未全说。钟锐进门,妇人边张罗客人茶、座边说:“常听王纯说起你,感谢你对她的帮助。王纯以前幼稚得很,这回从北京回来后变了,像个大人了,遇事相当有主见了。……你来厦门能待几天?不巧得很,王纯去美国了,昨天刚走。”
钟锐的头“嗡”地响了一下,“为什么,要去美国?”
“去考察。公司派她去的。她现在是她们公司的部门主管。”
钟锐放下心来,同时莫名的感到失落。妇人递来一杯色泽碧绿的茶。
“听王纯说你有个男孩儿?”
“快五岁了。”
“我退休在家也没多少事做,闲的时候,就想,我家里也该有个第三代了。跟王纯提过,王纯说……”
钟锐专心听,这时大门响,王纯父亲下班回来了,然后就是新的寒暄,做饭吃饭,直到饭后,王纯母亲才重提起了饭前被中断的话头。
“听王纯说你爱人跟你是同学?”钟锐点了点头,妇人:“好。同学好。知根知底的,共同语言也多。”转脸对王纯父道:“哎,我说,你看建明那个孩子怎么样?”又对钟锐解释:“王纯的高中同学,大学一毕业就回来了,干得相当不错。”
“我看着怎么样有什么用,得王纯看。”
“我看王纯对他有点意思,就我知道有三个男孩子约过她,她只跟建明出去过。”
接着两人就这个叫建明的男孩开始了方方面面的分析讨论,钟锐假装要去卫生间起身走了出去,路过王纯房间门口时站住,伸手推开了门。
王纯在墙上对他微笑。
钟锐眼睛湿润了。
王纯微笑。
他和她的这一页,已经彻底翻了过去,至少在她那里。
钟锐决定明天就离开厦门。
姜学成在钟锐的家里。
他已是第三次来这里了。
那天,下班后,兜里揣着晓雪为他买的扣子,他没有马上回家。自行车就搁在了医院,步行。出了医院门向左拐,逆行走在人行便道上。迎面而来的人个个身披晚霞,肤色较重者在夕阳的映射下一张脸竟如涂着金粉的雕塑。不远处有一块很大的绿色草坪,草坪上有许多饭后出来散心的人。青年人成双成对,中年人携妻带子,老年人扎堆就伴儿,姜学成站住了。
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儿扑昆虫,虫子没扑到,抬头,不见了妈妈。四处都看了,没有妈妈。他目光沉着地扫视四周的大人,很快做出了决定。
小家伙步子蹒跚向姜学成走去,走到跟前站住,仰起了脸:
“妈妈没有了。”他说。
一开始姜学成甚至没搞清声音发自哪里,低下头去,才发现了面前这个目光清澈的小家伙。
“妈妈没有了。”男孩儿重复了一句。
姜学成受宠若惊,半蹲下去,拉住男孩儿柔若无骨的小胖手:“是吗?……没关系,妈妈会有的……”
“泡泡!”
男孩儿立刻挣开姜学成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叫他的那个年轻女人跑去。
姜学成依然保持原姿势,半蹲,痴痴地看:男孩儿跑到妈妈跟前,他妈妈抱起了他,他用小手臂搂住了妈妈的脖子,咿咿哇哇说着一种大概只有他妈妈才能懂的语言……母子俩消失了,姜学成站起来,差点一头原地栽倒,腿脚麻了。
回到家里,把最后一盘菜炒得端上了桌,筷子、碗也都摆好,仍不见妻子回来,家里到处是死一般的静寂。姜学成从餐桌旁站起,到客厅,拿起电话,里面传出“嗡——”的长声,电话及电路完好。他放下电话,又拿起,就这么拿着,直到话筒在手心里变得湿热,里面的“嗡”声变成“嘟嘟”的忙音。
他记住了她所有的电话号码,病人病历首页就有“亲属联系电话”一栏。
妻子回来得比平时还晚,回来后先沐浴,等她沐浴完毕,二人才开始吃饭,吃完饭,收拾完了,她看电视,长篇连续剧短篇连续剧不厌其烦,歌舞晚会综艺节目不厌其滥,如果能有一个“最宽容电视观众奖”,她应是一等奖得主。她看电视时,他看书,完后,夫妻一起上床睡觉。
终于等到妻子睡着,姜学成从她怀里抽出自己汗湿了的胳膊。她睡觉时一定要有他在身边,并且一定要搂着他的胳膊,否则就睡不着,或者说,不睡。
姜学成光着脚来到客厅,打开台灯,又光着脚走了几处,拿来了几样东西,在台灯下坐下,取出针,纫上线,他要给自己的外套钉扣子。扣子仍放在外套的口袋里,用一张小小的白纸包着,取出,打开,扣子静静地呈现在眼前,光滑,晶莹。姜学成在灯下为自己钉扣子,修长的手指灵活、娴熟。
那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又一次自动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但他没打电话,他想说的事情,不是几个电话能够完成。
晓雪带丁丁回来时,姜学成等在家门口,给丁丁带的玩具,水果,身上穿着那件扣子钉好了的外套,他说他来看看丁丁。晓雪请他进,客气地留他吃饭,他同意,她心里就觉着挺别扭,也挺是负担,她现在没有情绪,对任何事儿。
……
晓雪到处找葱,最后才发现葱就在案板上。葱花切好,切土豆,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土豆片翻卷着渐成一堆,再码码好,切丝儿。做了这么多年饭,晓雪始终没能掌握那种专业的、像剁菜般“嚓嚓嚓嚓”的刀工,不论切片儿还是切丝儿,一律要一下一下地来。
“不要弄太复杂了。”姜学成不知何时来到了厨房门口,晓雪猝不及防,差点切着手指头。姜学成走进来:“我来。”
“不不不!你跟丁丁看电视去。”
姜学成不由分说拿过了晓雪手中的菜刀,“嚓嚓嚓嚓”,切得又快又细,晓雪大为意外。姜学成感觉到了,头也不抬地说:“我们家我做饭。”
“她……比你还忙?”
“这么说也可以。”姜学成把沾在刀上的土豆丝用手捋下,片刻,厨房又响起了均匀的“嚓嚓”声。
晓雪没话找话,“都说真正的好厨师是男的,看来果然不错。”
“我深信就是最好的厨师,也希望家中能有一个为他做饭的妻子。”
“当然,那当然……”
正在晓雪斟酌词句时,姜医生又说了:“你的先生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晓雪脸沉了下来,拿过姜学成手中的菜刀,“姜医生,你去客厅坐吧。”客气而冷淡。
“晓雪,你这样硬撑对谁有好处呢?”
他怎么可以这样直截了当?凭什么?晓雪感到屈辱。
“晓雪,你有选择幸福的权力。”
他像是抱定了决心。钟锐背着她时,是不是也是这样对别的女人?晓雪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恶意的念头。
“你来这,你妻子知不知道?”
姜学成摇头,又说:“我不爱她。”
“她知道你今天晚上去哪里了吗?”
“我给她留了张条儿。”
“说你有工作?”
姜学成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