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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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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集合完毕,徐东福道:“夜里我来查铺,发现有人抽烟。跟上次是同一个人。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有一次被我发现,你给我自动收拾行李走人!……二班长许宏进带队出操!一班长彭飞留下!”
    彭飞笔直站立,徐东福开门见山:“李伟抽烟,你知不知道?”彭飞只能实话实说,即使想串供也没机会:“我劝过他不抽。戒烟需要过程。”“他的问题另说。说你。这件事为什么不向队里汇报?”“我是想,只要他改了就好……”徐东福打断他:“你跟他关系不错?”“那倒不是。”“就是说,不是出于义气,是出于善良,你认为你这样做是为他好。”一顿,“慈不掌兵!彭飞,你不适合当班长!”
    早饭后,晴好的天空变了脸,云自天边涌,一波波一层层,海浪山峦般,数分钟后天昏地暗。无风,树梢花草纹丝不动,天地间一片深不可测的沉默。学员们楼前集合,上午的训练课目是10000米,早晨刚跑了3000米。徐东福自然明白学员心思,说:“长跑会增强你的体质和心肺功能,防止你在万米高空中不得不直接与外界接触时,因为身体不够强壮毛细血管瞬间爆裂,而,挂掉!”话刚落音狂风大作,顿时飞沙走石尘烟旋转着拔地而起,无数颗粒扑扑地打到脸上,都有痛感。徐东福一动不动。他不动没有学员敢动。紧跟着,雨滴落下,分币般大小,分币般的重量,由稀疏到密集,终成水帘。学员们暗暗企盼徐东福对天气变化能有所意见,具体说就是,调整训练课目,把下午的文化课提到上午。徐东福开口了:“先宣布一个命令,”学员们注意力暂被转移,竖起耳朵,“彭飞不再担任一班班长,由宋启良担任,副班长,洪波!”没容学员们细想,徐东福道:“宋启良带队!课目,10000米!”
    学员们在大雨中跑,眼睛被雨打得睁不开,闭着眼跑,摔倒了,爬起来再跑。极致的严苛打消了仅存的侥幸,不抱期望的心反倒沉静,意志反倒坚强,也是一种无欲则刚。彭飞随大流迈着步子,机械麻木,一切太过突然,如这滂沱大雨劈头盖脸,他来不及思考。雨中,队伍渐成马拉松状,彭飞感到一个人跑到他的身边,他没转头,没心情。那人撞了一下他的胳膊肘,“为我把你班长撤了,对不起。”是李伟。彭飞含意不清摇头,没话说。李伟以愤怒继续表达歉疚:“这人太过分了!他抽烟他应该懂得戒烟有多难!”彭飞扭过头去:“徐东福抽烟?”从没见他抽过!李伟胡噜一把脸上的水,冷笑:“绝对!他打我身边一过我就知道!而且是,老烟民!每个毛孔里都向外散发着烟味,洗一百遍澡把皮洗秃噜了都没用!”
    李伟的被子被徐东福从窗子里扔了出去,他今天的被子基本就是卷巴了卷巴。夜里前半夜为烟瘾所困,没睡,后半夜遭徐东福惊吓,天快亮时才着,起床号没能听到,幸被宋启良发现给推了起来,此时距规定时间只有不到一分钟,他因此厕所都没上,憋着泡宿尿出的操,以省下时间把内务尽量整好。也只能是尽量。盼只盼今晨徐东福带队出操,他带队出操就没空检查内务,李伟就有机会改正。不幸老天突降大雨,徐东福让他们自己去跑。他有选择的权利,他可以选择不陪他们挨浇改查内务,于是,李伟被查个正着。他把李伟被子扔到外头证明着他已到了极点的愤怒。这点李伟理解。任徐东福再能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不可能知道他如此复杂的心路历程事情过程。徐东福准以为他是明知故犯,是对批评的消极对抗,是对权力的公然挑衅。
    水房,李伟和彭飞一人一头拧着饱含水分的沉重棉被,拧一下,总结一句。“法西斯!”“太粗暴了!”“精神病!”“此人有施虐倾向。”相对文雅学术一点的总结出自彭飞之口。都拧了好多下了,再拧,还是哗哗的水。李伟叹:“熬吧。人在屋檐下,不熬有什么法儿?俗话说,千年的媳妇熬成婆——”彭飞紧绷的脸松出一丝笑:“千年的媳妇?那还不熬成鬼了?”李伟道:“那是什么来着?千年的什么来着?”彭飞说:“千年的铁树——”二人异口同声:“开了花!”相对笑了。到底年轻,遇到觉着可笑的事儿,心情再不好也能笑得出来。
    星期天,彭飞给妈妈回信,下笔艰涩。妈妈来信祝贺他当上了班长,说在第一时间就把这事电话通知到了他的父亲——知他者,妈妈也——让他再接再厉。这信收到好几天了他一直没回。再不回不行了,最后决定以“不说”的方式避免说谎,只说能说的,比如训练、学习。有了思路笔下就流畅了,他写:“现在还没有进入正式训练课目,跟在学校军训时差不多,当然难度强度要大得多,但是,我都能应付……”笔尖沙沙。宿舍里安静,凌乱,空旷。外头太阳好,被子都拿出去晒了。同学们也出去了,去服务社的,去校医院的,去水房洗洗涮涮的,自然,也有去训练场的,比如宋启良。他在双杠上苦练臂曲伸,臂曲伸是他的弱项,作为班长,理当样样走在前头。彭飞写完信,装进信封粘好拿着向外走,“出去啊?”一个声音响起,吓彭飞一跳,他以为屋里就他自己。
    说话的是王建凡,他一直躺在床上看课外书,上铺。王建凡的业余爱好是看书,严格说是看字,呆着没事没字看就觉无聊。最极端的例子,一次训练休息,身边草地上有张字纸,他马上拾起看,方发现纸上有数块可疑的棕黄斑块,当即有人指出该纸最可能的最后用途,厕纸。王建凡火烧了般扔掉,回去打肥皂洗了不知多少遍手仍觉腌臜,又向校医要了一把酒精棉球将每个指头仔细揩拭消毒,犹不能解恨,酒精对芽孢和病毒无效。王建凡父母是医学教授,他们的专业书时而会被王建凡光顾。王建凡常会等父母睡了后偷偷开灯看书,一看半夜。有一次看到天快亮才睡,当天就发起了高烧。就这么个看书法,坐着看,躺着看,走着看,没时没刻地看,视力一流。空军招飞那古怪刁钻的C型视力表,最下面一行的每一个C口朝向,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让你不能不感叹基因的强悍。王建凡让彭飞帮他买管牙膏。
    彭飞发了信,回去把牙膏给了王建凡,从床下拖出已泡上洗衣粉的衣服,去水房洗。宋启良提暖壶端盆进来,光着的膀子上布满汗粒。彭飞主动同他招呼,称他“班长”,宋启良感激地冲他点头笑。按条令规定,彭飞是应该叫他班长,但叫和叫不一样,彭飞叫得心平气和。不像李伟,但叫,都要把那个“长”字拐出七八道弯,每个“弯”里都是意思,嘲讽,不服,讥笑,调笑,开涮,等等,宋启良有感觉,他不是木头。这让他生气也不解,就算他不配顶替彭飞当班长,也轮不到李伟不服。彭飞自己都能正确对待这件事,你李伟算是哪根葱?……拧龙头,接凉水,兑热水,涮毛巾。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近,到水房门口,一个人冲进,恰是李伟。进来后跟谁都没招呼,直接就拐进水房里头的厕所,大概是叫屎尿“鼓”的,宋启良想。
    水房,彭飞搓衣服,宋启良用热毛巾揩身,忽然,他们同时住了手,同时抽动鼻子,同时相互看:浓重的香烟味明确无误从厕所飘了出来。宋启良张了张嘴,又合上。倒是彭飞说话了,带着责备:“李伟!干吗呢!”李伟声音传出:“何必明知故问?”彭飞开着玩笑劝:“咱班长可在这里呢。”李伟立刻高声道:“哟,忘了先请示了!班座,俺抽根烟哦?”宋启良埋怨地看彭飞一眼,他使他无法装聋作哑。可他怕李伟,更让他为难的是,作为班长,他还不能表现出这“怕”,再难也得说话,于是搬出队长来说:“队长说过不准抽烟……”李伟道:“噢,队长老婆孩子来了,刚到,他今天得抓家庭建设,他老人家不在您是现管!”
    原来如此。宋启良不说话了。班长不说彭飞当然也不便再说。二人各做各事,各想各的心事,等他们发现徐东福时,徐东福已从水房通往厕所的门闪了进去,事情发生在倏忽之间,刚刚容二人辨出进去的那人是谁。
    李伟蹲便坑上,香烟衔嘴上,看着从天而降的徐东福,如在梦里。他明明看到他老婆孩子来了,他老婆脖子上系着个红纱巾,孩子是男孩儿,他们一块进的家属房。那门甫一合上,李伟拔腿往宿舍跑,摸出褥子底下的烟和火,冲进卫生间。他有多少天没抽烟了?他想抽烟都想疯了。但他不敢,徐东福在与不在都不敢,因你无法确定他会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出现,他飘忽不定来去无踪像个幽灵。那天,夜半三更夜深人静,当面前挡板被突然拉开的一瞬,李伟就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今天,总算拿准了他一时半刻不会出现:老婆孩子来了,一年没见了。他没想到的另一种可能是,正因为老婆孩子来了正因为一年没见,徐东福才有必要先到学员队里转上一圈。一大早去车站接家属一直没去队里,他不放心;不放心就无法踏踏实实跟老婆孩子亲热。他追求痛痛快快了无牵挂完全彻底的享受,得过且过心存侥幸苟且偷安不是他的风格。李伟仰面痴痴看徐东福,原姿势蹲那里,香烟粘在半张的唇上,烟雾袅袅。他使劲对自己说,这是梦,噩梦。他做过这种梦,梦中醒来,一身的汗。赶快醒,醒了就好了。横亘面前的阴影消失了,如来时一样迅捷,徐东福不在了,真的是梦!没容梦想成真,徐东福转来,手里多了盆水,那盆水兜头浇下,打得李伟两腿一软,差点坐进便坑。这一刻他才确认,不是梦。他站起,站住,全身止不住哆嗦,不是因为冷,浇到身上的水是温的。是宋启良用来擦身的水。
    徐东福把盆子还给宋启良,“一班长,知不知道你们班的学员在抽烟?”面对面若生铁的徐东福,宋启良不敢不撒谎:“不……不知道……”目光躲闪谁都不看,包括彭飞。其实彭飞早在他回答前就把眼睛转向了一边,免得大家难堪。这时,从头到脚水淋淋的李伟出来了,彭飞突然明白徐东福刚才端走宋启良那盆水去干了什么,极度震惊他的话脱口而出:“队长,我认为,即使李伟违反了纪律,你也不应该这样对他!”徐东福直视彭飞:“我哪样对他了?他抽烟、我想用水浇灭他的烟、不小心浇到了他,如果这就是你所认为的不应该的话,那好——”一个向后转,面向李伟:“我向你道歉。”接下来李伟的反应令彭飞更为震惊,浑身透湿的他面对向他施虐的人垂首胁肩:“不不不队长您没错,是我错了,我向您道歉,我保证改!”
    徐东福转身走了,水房里的三个人仍呆立原处,不动,不说,不敢互看。宋启良为的是自己那个弥天大谎,彭飞和李伟为的是另一件事,同一件事:不怕你讨好,但怕讨好时被人看到,常常,看到的比被看的还要难堪,极度的难堪将他们凝固。这时,一阵渐近渐大的喧哗传来,三人得救般一齐向水房门口看,一齐咕噜:“什么事?”借机走出了水房。喧哗由罗天阳引起,他一路狂奔一路向遇到的每个人报告他的“可靠消息”:要发军装了!明天!
    这消息让所有人兴奋——发军装意味着在飞行员之旅中又前进一步——惟李伟感到惊慌万分,直觉告诉他,务必得赶在发军装前有所行动。怎么行动?找徐东福?不敢;找于建立?没用。找彭飞!迄今为止,最了解他的人是彭飞,最敢说话的人是彭飞,让他替他,跟徐东福说!
    找到彭飞,他先说自己的担心:徐东福这次会让他走!彭飞却认为没那么严重。李伟除了自由散漫一点,别的方面没问题,有些方面、关键方面,相当出色,比如训练成绩。再说,徐东福自己都说,从学生到军人,需要过程。为强调此言真诚不是站着说话,最后他道:“如果是我,要为这个就让我走,我绝对不服!”李伟笑笑,他并不怀疑彭飞的真诚,但慨叹他的幼稚。他讲得有没有道理?有。但却是干部子弟或者是书生的道理。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世上本无理,理是人讲出来的,不同立场的道理会截然不同。他耐心开导彭飞:“服能怎么样不服又能怎么样?胳膊拧不过大腿,权力在人家手里。”彭飞激烈反驳:“权力是队长的!不是徐东福的!如果他把这个权力当做私人权力滥加使用,他就没有资格当这个队长!”李伟说:“可他就是把这权力当成私人权力了,把你的行为看成是对他个人权威的冒犯了,你怎么办?”彭飞语噎。这时,李伟道出了自己的请求。彭飞第一反应是:病急乱投医!让他、一个普通学员去跟徐东福说,凭什么?要去也该宋启良,班长向队长汇报请示,顺理成章,宋去不去另说。李伟继续道:“我想让你把我家里的情况跟他说说,争取他的同情。这事得由第三者来说,才显得真实。……是是是,它是真实的,但是真实的事情在不恰当的时候说出来,会不真实。”
    彭飞没理由再推却,答应试试,明天就去。今天星期天,徐东福家属刚来,不好打搅。一直条理清楚相当镇定的李伟情绪于突然间失控,嘶声叫道:“来不及了!等生米煮成熟饭,就来不及了!明天发军装,他们事先对我的去留肯定会有个定夺!今天就得去找他!马上!……对不起彭飞耽误你的休息时间!对不起徐队长、对不起他老婆孩子!”最后这句向根本不在场的人的致歉传递出的深刻绝望,令彭飞悚动。
    徐东福思想斗争激烈,为了李伟的走留。妻儿吃过午饭睡了后——他们坐了一天两夜的火车——徐东福来到办公室看李伟的资料,一个字一个字看,翻来覆去看。于建立试着帮他下决心:“他既然承认了错误,就再给他一次机会?这个学员先天条件好,体能测试,咱们队,第二;全大队,前六。”正戳徐东福痛处,痛惜之处。如否,再有十个李伟,也被他毫不犹豫打发掉了。他摸过烟来抽出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可是我跟他说过,再一再二不能再三。”于建立明白:“对,军中无戏言。如果你顾虑的仅是这个,我来做工作。让他知道这是一次例外中的例外,让他务必懂得纪律的严肃性。”徐东福凝定不动,香烟在指间自燃,袅袅腾腾,燃出的灰白渐长渐弯,终于撑不住,掉落李伟资料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叭”。徐东福被惊醒,赶紧伸手去掸,同时另一只手把烟在烟碟里捻死,同时,说:“还是让他走吧!”于建立静等他进一步阐述理由。他又摸过烟来,又抽出一支点上,一口一口吸着,他说:“我在想,今天我那样对待他,一盆水浇他身上从头到脚,他都认了,反过头来向我道歉,当时那个态度,往好听里说,是谦虚诚恳;往难听里说,是低三下四。说明什么?说明他怕走,说明他想当飞行员的愿望非常强烈。可即使有着这样强烈的愿望、明确的目标以及有话在先的纪律要求,都没法挡住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险抽烟!这我就不得不想了,这到底是为什么。”于建立说:“缺乏毅力?”徐东福说:“还是烟瘾太大?要是缺乏毅力,趁早别在这条路上走,被淘汰是早晚的事。要是烟瘾大,他还不到十九,哪来这么大烟瘾?看样子十六七就开始抽了!由此我不得不想到他的家教,他的成长环境,他身上是不是还会有其他不好克服的问题……”于建立频频点头同时补充:“如果有毅力,烟瘾再大,问题再多,为了既定目标,他也会做到说戒烟就戒烟,有什么问题,说克服就克服!”徐东福合上李伟的资料:“对,他的关键问题还是,缺乏毅力,意志力,极度缺乏。那么,既然被淘汰是早晚的事,对他个人来说,早走比晚走好。早走可以早安排他去其他院校,少耽误些时间。”
    彭飞在家属房门外与刚从办公室回来的徐东福相遇。他没让他进屋,理由是家属在睡觉,心里是不想长谈——难得一个星期天,妻儿刚到——否则他完全可以带他去办公室。尽管如此,他还是站在那里听完对方详细到琐屑的讲述,然后才说:“彭飞,我相信你说的李伟家庭情况属实,但有一点你要清楚,我们这里是培养飞行员的地方,不是慈善机构。”
    彭飞失望,惊诧,气愤。满怀感情满怀激情地说了那么多那么久,铁石心肠也该被打动了,打动不了他,他没有心肠。跟没有心肠的人动之以情,无异于对牛弹琴问道于盲,不,更甚,与虎谋皮!意识到最后一点,彭飞强压下进一步激辩的冲动,默默转身离去,怀着一丝对李伟的愧歉。
    “立——定!”一个命令如炸雷般在脑后响起,吓得彭飞磕绊一下,应声站住,紧接着又一个命令:“向后——转!”彭飞再次机械服从,转过去后发觉徐东福近得几乎与他脸贴着脸。他问:“我允许你走了吗?”彭飞没回答,这怎么回答?“回答问题!”唾沫星子直喷脸上!彭飞只得回答:“没有。”“大点声!”彭飞提高嗓门:“没有!”徐东福这才道,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着道:“大礼拜天的,你跑到我这里来,不管我家属孩子今天刚到,不管我们一家人是不是需要休息需要团聚,不管我有没有时间有没有心情,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耐心接待了你,并同样耐心地听完了你要说的事情同时也给了你解释,你不满意,并且因为这不满意说走就走——不不不——说也不说,就走!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又是谁?”话是问句,但明显是发泄而非发问,彭飞硬着头皮准备听对方发泄下去,不料听到的竟又是雷霆般的命令:“说话!”彭飞愣住:“说什么?”“你没长耳朵还是没长脑子?你是谁!我是谁!”那一瞬,彭飞脑中闪电划过般雪亮,痛彻理解了李伟的垂首胁肩!面对权力在握、一根筋到底的蛮横强势,你的自尊会被一点一点摧毁。彭飞回答:“我是学员。您是队长。”他仍不罢休:“我是你的上级你是我的下级!下级服从上级,从你踏入军营那天开始,就要牢牢刻进你的脑子里!”没有任何过渡,又一个命令:“向后——转!”彭飞执行了命令。“滚蛋!”徐东福这样对彭飞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很不规范。
    这天,新学员们练了一天队列。明天是新学员入伍宣誓仪式,至时,全大队四个学员队将着新军装顺序列队入场,谁高谁低,一目了然。因而这天,四个学员队分别、同时调整了训练课目,临阵磨枪。一队训练结束,教员讲评:“你们队的队列水平是两极分化,好的,很好!比如,彭飞,宋启良,于波,叶朋,许宏进,还有很多,不一一点了。差的,很差!比如,王建凡,罗天阳!好的,比差的多。但是,一个队列的好与不好,最终不取决于好的,取决于差的,其原理,如同老鼠屎和汤!”
    彭飞不仅队列好,体能,文化,内务,纪律,样样好,拿到大队都数得着。人却没因此轻狂张扬,相反,话很少,比刚入学时少,比一般同学少。
    李伟走了。走前哭了。扒着歼五的机身放声大哭,肩背耸动得歼五都颤了,地面都颤了,令彭飞惊惧到失语。当时是午睡时间,彭飞已睡着了被李伟叫起来。李伟明天走,想穿上军装到歼五那里,照几张相。下午文化课,没有人帮他照,晚上怕光线不好。彭飞的军装他穿着大,袖子长得露不出手,他细心卷起,向里卷而不是向外。镜头里,他身着军装手扶战机幸福微笑,笑容如正午阳光般真实,纯粹,灿烂。相机是傻瓜相机,他新买的,花了二百一十块钱。之前,发军装后队里组织了照相,专门把照相馆的人请到歼五那里给大伙照,单独照,组合照,集体照,照多少,任选。作为班长宋启良恪尽职守,既然李伟还没走,就还是班里一员,就也有权照相,没军装可以穿他的,他和李伟身材相仿。不想好心没得好报,他不仅遭到了拒绝,还遭嘲笑。李伟冲他手一摆,道:“那种相,傻瓜才照。你是飞行员吗?不是。穿上军装也不是,后头有一百架战机也不是,只有飞行服才能和飞机吻合,否则,飞机只能是风景,你呢,是游客!”宋启良讪讪走开,不解多过不满。不照就不照吧,说这么多干吗?一旁的彭飞也觉李伟有一点过:扫了别人的兴,你就能高兴?当然同时,也佩服,佩服李伟面临如此挫折迅速调整心态、迅速把目光转向新生活的能力。通知李伟走后的这几天里,他该说说,该笑笑,一派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洒脱。所以,当李伟叫醒他让他帮他照相时他很意外,同时还为难,午睡时间不许随便外出,旋即有了主意,推醒宋启良请假。宋启良不敢批准,也不敢不批准,嗫嚅:“我去请示一下队长?”都知道队长老婆孩子来了,肯定都正在午睡,为这样一件小事去吵他吵他全家,不是找死?宋启良明摆着推诿!要照以往,李伟会毫不留情揭穿对方的虚伪,但这次他没有吭。对宋启良他原本就没抱希望,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他不吭是不想彭飞为难,友情强求不来。一秒钟后,彭飞拉李伟一把:“走!我们快去快回!”说这话的目的是通知宋启良,而不是请示。
    照完相,李伟绕着歼五上下左右摸摸看看磨磨蹭蹭,一圈一圈又一圈。彭飞先头还只是感慨,为李伟之前竟能如此好地掩饰了自己的内心。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开始着急,马上到起床时间了,他这可属于不假外出,再不走真不行了!最后一次看了表,下决心道:“李伟,我先走?下午文化课。”李伟背朝他,一只手搁后脑处摆摆。彭飞转身走,走没几步,身后发出一声野兽般嗥叫,那嗥叫哀恸到极致,撕裂开正午的寂静。彭飞吓得冷丁站住,循声慢慢回过头去:阳光下,李伟扒着歼五的机身放声大哭……
    这天晚饭后,宋启良去照相馆把班里同学们的照片取了回来。照片上,一个个、一组组、一群群穿新军装的年轻人,缠绕着歼五欢笑。看着照片中的自己和他人,彭飞想起李伟的话:只有飞行服才能和飞机吻合,否则,飞机只能是风景,你呢,是游客——准确之至。
    李伟扒着歼五恸哭的一幕铭刻彭飞心上如刀削斧凿,鲜血淋淋触目惊心,形象诠释了何谓无情,何谓冷酷,何谓绝望。来前父亲同他谈过,关于飞行学院的严格;李伟得知要走时也同他谈过,谈自己的体会:在此地要想成功,一个字,忍。压制住、消灭掉为此地不容的任何个人欲望,忍。戒个烟不难啊,怎么就不能忍?现在想忍,已忍无可忍。委婉、间接提醒彭飞注意自身弱点。如果说李伟的弱点是肉体的软弱,彭飞的软弱在精神层面,刚而不韧宁折不弯,家庭条件太好、受到的教育太正、经历太过单纯的人的典型特征。所有这些话、包括父亲的话,彭飞都听进去了,但是,耳闻不如目睹,目睹不如亲历。李伟的恸哭如醍醐灌顶令彭飞彻悟:在此地,你不是父母的儿子,不是老师的学生,你甚至不能是你,你明确无疑的身份只有一个,学员,队长的学员,上级的下级。现在想起父亲的粗暴来,比之徐东福,得算是温柔;他已有过两次与徐东福的短兵相接,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徐东福的口头禅。
    彭飞从此变得寡言,同时越发刻苦,努力,严谨,对徐东福越发敬而远之。正走着,发现徐东福在前头,他就绕道而行。先天条件好加上后天努力,彭飞在众学员中迅速脱颖而出。班里表扬,队里表扬,大队表扬。面对数不清的表扬,彭飞一如既住,胜不骄,没败过。
    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把彭飞手里的照片抽了过去。彭飞回头,是徐东福,心陡然提起。被抽走的那张照片上,李伟身着军装手扶歼五笑容灿然。徐东福发表评论:“照得不错。军装大了一号。谁的?”彭飞没时间多想,如实答:“我的。”徐东福很快又问:“谁给他照的?”队里组织照相李伟没去众所周知。彭飞:“我。”徐东福端详照片:“啥时候照的这是?”从照片中可看出光线强烈。彭飞磕巴一秒迅速有了正确答案:“李伟走的前一天。”徐东福放下照片,说一句:“等有了他的地址想着给他寄去。”边向外走。彭飞悬着的心落地,同时放下心来的,还有宋启良。没料走到门口,徐东福又突然站住:“取景构图都不错,就是光线太强,我是说李伟的照片。”接着,顺理成章地问了,问彭飞:“你们照的时候是几点钟?”
    彭飞刚落下的心訇然起跳,嗵嗵嗵嗵,耳朵被震得嗡嗡。他给逼到了悬崖,照片摆在那儿,宋启良站在那儿,物证人证俱全,只能如实回答。
    徐东福“噢”了一声,翻起眼皮在宿舍扫视,找到了宋启良,定住:“当时彭飞出去跟你请假了吗?”
    如果给宋启良时间,他会给出让各方满意的回答:彭飞请假了,他批准了。但他当时太紧张了,第一反应是徐东福一再向各班长强调的,训练学习紧张要保证学员休息。倘若宋启良有时间权衡,对天发誓,他会把这个责任替彭飞担下。他担下了,于他不过是工作方法上的问题。他不担,彭飞就是不假外出明知故犯严重违反了纪律。两相比较,他真应当担下。他没担。
    徐东福进一步核实:“就是说,他向你请假你没批,他还是走了?”宿舍里寂静无声。徐东福火了:“回答问题!”宋启良:“……是。”徐东福目光转向彭飞:“是吗?”彭飞:“是。”失望从徐东福心头掠过,面上不动声色:“彭飞,令行禁止你知不知道?”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温和得令人毛骨悚然。彭飞答了“知道”后,徐东福温和地继续道:“知道还公然违抗,你是不是,不想在这里呆了?”
    这话把双方逼上绝路。
    彭飞怒气冲冲。不到半个月已走了三个,三个月内还得走上一批,学员们已然人人自危心惊肉跳诚惶诚恐竭尽全力,包括他。作为队长,如果你浅薄到除了利用这事吓唬威胁打压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果你自大到认为你权力无边会令人无条件臣服不惜一次次放弃自尊,如果你无知到你即权力权力即你,那么,你错了!
    彭飞说:“我当然想在这里,要不我不会这样努力。”言下之意,我各方面成绩优秀有目共睹,你无权因为一次不假外出就把我开了,你的权力是有限的!
    上次,在家属房门口,彭飞将徐东福给他的全部侮辱囫囵吞了下去。不轻易与权力对抗,识时务者为俊杰,男子汉能屈能伸韩信当受胯下之辱,他懂,而且是越来越懂。但,彼时是一个人面对一个人,此时是他们俩置身一群人。好比我能接受你扇我耳光,但很难接受你当众扇我。
    听到彭飞的回答,更深的失望在徐东福心头掠过,面上仍不动声色:“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不能因为一次不假外出就请你走?”彭飞说:“您没理解错。”徐东福道:“如果我让你走,不会因为这次不假外出是因为你的性格。”彭飞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您可以喜欢可以不喜欢,但我认为这不应成为让他走或留的理由。”徐东福说:“性格即命运。相信你早晚会给我一个让你走的理由!”说罢转身走了。宿舍里静极。宋启良打破静寂:“彭飞……”彭飞摆手制止他:没用的别说了!别说没用的了!
    晚点名徐东福说了两件事:一、明天大队新学员入伍宣誓仪式,希望你不要成为一队的那颗老鼠屎。二、鉴于一班彭飞午休不假外出,队前警告一次。言毕解散。
    新学员入伍宣誓在操场进行,红色横幅下肃立着大队和院领导,中校上校大校少将,一片星衔灿烂。四个学员队成方队按编制序列入场,先入场的是一队,彭飞是一队一排第一个。随着“正步走!”“向左看!”“敬礼!”的号令,彭飞踢正步,头转向左侧主席台,右手食指尖微抵太阳穴——全部姿势标准到经得起尺量——前行,神情庄严一丝不苟。刷,刷,刷,大地在年轻有力的脚步一致踏动下震颤。
    大队长讲话,扩音器将他的声音放大无数倍后送出:“开学时,我们接收的新学员为561人,十天过去,现在的人数为544人,走了3%。按历届规律,到预校毕业,走的人数会达40%。这也是飞行预备学校的职责之一,淘汰、淘汰、再淘汰!为什么?因为飞行员是用金子堆出来的!所以,在进航校、在上天之前,从源头开始,我们就得保证你是值得国家、军队投资的、百分之百的优质品!”闻之,所有学员的心嗵地向下一沉,“但我希望,这544人,全部优质!”所有学员的心重新起跳,激跳。大队长声音在众心的激跳中回响:“这需要意志!克服困难战胜挫折的意志!相信在前十几天里,你们对你们所面对的,已有了初步体验,在今后的一年零八个月,不,一个零七个月二十天里,你们面对的,将是比此前百倍千倍的挫折和困难!一个飞行员就是一个作战单位,一架战斗机就是一个作战平台,想要战胜敌人保存自己,除良好的飞行技术,更要有遇险不惊、遇扰不乱、遇变不惑、能在空中处理各种特情的,钢铁意志!”
    宣誓开始。新学员们面向军旗举起右手:“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我宣誓,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服从命令,严守纪律,英勇战斗,不怕牺牲,忠于职守,努力工作,苦练杀敌本领。坚决完成任务,在任何情况下,绝不背叛祖国,绝不叛离军队!”
    彭飞真诚复诵誓言。在猎猎的军旗下,在雄悍的群体中,在更高的领导前,他更坚定了他的信念:只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到最好,就能到达胜利的彼岸。徐东福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