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苏下决心找彭飞,问他到底什么意思,行还是不行。晚饭后,估计彭飞差不多该回来了,她向飞行员宿舍去。这时天还没有黑透,天空一片澄明的紫蓝,营区随处可见晚饭后出来散步的人,成双结对,小苏走着,心情忧郁。如果彭飞没看上她,于她是双重打击,情感和自信心。从来都是别人追她,她拒绝;被别人拒绝,没有过。她必须马上、当面问清楚:他是不是不愿意?如是,为什么?
对面跑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弹一跳如一头奔跑的鹿,小苏心咚咚跳,不假思索一步从路边梧桐的阴影跨出,迎过去高叫:“彭飞!”彭飞答应着打了个招呼,说他来了个同学在大门口他得赶去接,边说边跑,脚步没停。
小苏目送彭飞消失于渐浓的暮色,转身,向着既定目标走,去他宿舍等他,正好,看看他接来的是什么样的“同学”,男的还是女的。
来人是罗天阳,开辆桑塔纳轿车,挂挡,打灯,踩油门,加速,拐弯……动作流畅一气呵成。彭飞坐一边忍不住赞:“够熟练啊!”罗天阳一笑:“咱飞机都开了,这算什么!”车是民航一机长的,那机长说只要罗天阳放了机长——行内称新飞行员“当”机长为“放”机长,放飞之意——他就把他这车便宜卖给罗天阳,他呢,换辆新的。彭飞叹:“够牛的啊!”罗天阳又一笑:“欢迎你到民航来!”
二人到宿舍门口,彭飞一手开门一手做了个优雅的“请进”,罗天阳进去,接下来应该是高声的吆三喝四——许宏进在家——却没有,彭飞不免奇怪,进屋一抬头,看到了小苏。此时许宏进正在卫生间忙活刷杯子洗水果诸待客之琐事尚不知罗天阳驾到,罗天阳和小苏一时间拿不准该谁来招呼谁、怎么招呼,大眼瞪小眼愣住。一俟看到彭飞小苏神情顿时放松,不用说,这人就是彭飞接来的同学了,男性!由于高兴格外热情活泼地招呼彭飞,彭飞问她怎么来了,小苏顽皮笑答:“来玩啊!不行吗?”那强加于人的亲热让彭飞无以辩驳,只能佯作不知,镇定替罗天阳和小苏介绍:“苏甜,我们师的幼儿园老师;罗天阳,我同学,民航飞行员。”
小苏大大方方把手递给罗天阳,罗天阳赶紧接住。包裹于掌心的小手柔若无骨,由不得地让你冲动,怜香惜玉的冲动。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眼前的那张脸还要好,晶莹精致巧笑倩兮美得你不敢长久直视。罗天阳心慌意乱,握住手中的手不放,意识到后赶紧松开,狼狈得出一身汗,好在小苏不在意,她习惯了。那边彭飞拖椅子招呼二位“坐”,这边许宏进从卫生间出来,看到罗天阳后大呼小叫,小苏遂对彭飞笑微微道:“你有客人我不坐了。我来是想问问,明天晚上你有没有时间。”
罗天阳、许宏进闻此中止了寒暄,静观;加上直视彭飞等待回答的小苏,三双眼睛如六盏高瓦数灯泡,照得彭飞嗓子眼发干,还不能不说话,对小苏干笑:“有什么事吗?”
小苏心沉下来,他否认他和她的关系!事已至此没有退路,她定定道:“有个孩子家长送了两张票,越剧,上海小百花的,明天晚上。”也好,就此说清楚说透,行,继续发展;不行,各奔东西。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女人拖不起。
彭飞仍干笑:“谢谢啊小苏还想着我,可我,我不太懂越剧……”小苏一笑:“你是不想去吧?”彭飞无力地招架:“不是不是……是,我有点事……”小苏愤怒:“什么事!”他和她相亲,不同意却不说,拖着,瞒着,缺不缺德?彭飞这时方看清局势:今天必得给对方一个明确交代,后悔没早写信。看他吞吞吐吐左右为难的样儿,小苏明白了,凄美一笑:“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彭飞愣住,没想到小苏是这个思路,同时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有,紧急情况下不失冷静,迅速锁定正确答案,回答:“是。”答完进一步意识到,这是此刻最好的答案了,像一个感叹号,将一切必要的解释、可能的追问、纠缠不清的暧昧,有力斩断。尽管有思想准备,小苏还是止不住悲从中来:“你有女朋友,那天为什么,还要,跟我见面?”声音微颤,完全没了适才的理直气壮咄咄逼人,眼里亮晶晶的不知是不是泪。彭飞吃软不吃硬一下子慌了神,又不能出卖老刘,情急下道:“那时候我还没有!”是实情,不是实话。
小苏走了,罗天阳很失望。他那么希望她待这里,哪怕她是彭飞的女朋友跟他没关系,三个光棍在一起胡扯时有这样的如花女子作陪,也是好的。她却坚持走,并且不让任何一个人送。不让彭飞送可以理解,他和许宏进二人谁去送一下是应该的,天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
了解了事情来龙去脉,罗天阳对彭飞道:“她喜欢你,你不喜欢她——她哪里不好?”彭飞很烦:“她哪里都好!”罗天阳完全不介意他的恶劣态度:“好你也没打算要,对吧?”彭飞不说话,不想说,罗天阳说:“介绍给我!”
彭飞和许宏进同时一愣,旋即同时咧开嘴笑。笑着,彭飞说:“要介绍也不能我介绍,那我成什么了!”许宏进主动请缨:“我帮你介绍?”罗天阳断然拒绝:“你不许掺和!朋友妻不可欺!”同时在彭、许二人爆笑前摆手制止住他们,严肃道:“说说她的情况。”
小苏二十四岁,中专毕业,工人家庭,是家中老大,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老家四川……罗天阳边听边点头,怪不得漂亮,四川自古出美女。家庭情况更是让他惺惺相惜,都是苦孩子出身,连下面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一样。
来电话了,许宏进接的,找彭飞,是安叶,约见面,明天星期天。把电话给彭飞后许宏进拉着罗天阳出屋,关了门。屋外是长廊,长廊一排大玻璃窗,二人并肩趴窗台上看着天上的星星,许宏进跟罗天阳说完了安叶何许人,说你我近况,说同学们的情况,回忆在学员队的日子……能想到的话题都说完说尽了,身后房门依然紧闭。二人相视一笑,全无嘲笑,全是会心的羡慕。有脚步声传来,渐近,是中队长,打电话找彭飞总占线,亲自跑来让彭飞马上去作战会议室,有任务。
彭飞在许宏进、罗天阳的注视下迅速挂掉电话,打开柜子,拎出飞行图囊,开门,出屋。跑步声在楼道响起,渐远,下楼,消失……罗天阳道:“彭飞是你们这拨里的尖子?”许宏进点头:“第一个放机长的肯定是他,不出意外,明年。”罗天阳惊叫:“明年!25岁!民航最年轻的机长也得上30!”许宏进不说话了,罗天阳也不再说,屋里陷入复杂的沉默。
彭飞开完飞行预备会回来,罗天阳早走了,许宏进睡着了。这次是去执行紧急运输任务,五个机组,机长全是一号天气以上的特级飞行员,团长提出带一个学员去,学员下队后一直训练从没参加过执行任务。商量后决定,彭飞去,跟着老刘。这次去将在三个地方辗转,三个地方气象情况各异,老刘带着机组做了充分研究准备,彭飞回宿舍后又做一遍功课,赶紧躺下睡。不敢拖太晚,早晨四点五十起床,五点十分吃饭,五点二十进场,五点五十五起飞,得保证休息。
阳光里微尘飘浮,安叶坐办公桌前发呆,上午十点去参加至高集团的新闻发布会,现在才刚九点,九点半走就行。电话静静趴在桌角,呼机静静伏在手边。上星期天下午她提前一小时到了与彭飞约好的见面地点江湖公园中心报亭,从两点半一直等到五点半,比上次彭飞等她多等了一个小时。这期间呼机响过三次,都不是他。想给他打电话附近没有,不敢走太远,怕万一她走了他来了。离开后她直接去报社给彭飞电话,得知彭飞“执行任务”去了。释然的同时不无埋怨:应该通知声嘛,他有电话,她有呼机。但马上想到可能是突发情况,没来得及,如同她上次,而部队突发情况肯定更多。想通是想通了,免不了失落,晚饭特地绕道去了上次他们一块儿吃豆皮的那个小摊,上次吃着很香的东西,这次索然无味。今天是彭飞“执行任务”的第四天了,音讯全无。四天都不能打个电话来吗?或者说,四天里他都没有想到过她吗?什么样的任务可能四天四夜脑子里没有一刻的空闲?即使她没当过兵不了解部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多少书里电影里,士兵们在枪林弹雨的生死关头,都会、更会想起他们的心上人。直觉彭飞不是没肝没肺情感粗糙,却又没办法替他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安叶苦恼忐忑的同时,更有牵挂。
桌上放着报社当天的报纸,安叶懒懒拖过,眼睛突然睁大,头版右方黑体字导读栏里,一个题目触目惊心:××航空公司飞机坠毁!安叶一把抓起电话拨彭飞宿舍,直响到电话自动挂掉;再拨,仍无人,方想起现在是正课时间宿舍不可能有人。紧张思索一秒,翻出上次去部队认识的那个政委和干事的电话号码,分别打后得到同样答案:“彭飞执行任务去了。”问什么时候回来,答案也一样:“不知道。”干事不知道是可能的,政委能不知道?肯定保密呗。想到“保密”安叶心怦怦跳起来,如果部队飞机失事,会不会也保密?立刻跳起跑去找军事口记者,请他通过他熟悉的部队通讯员打听。在部队给记者回话时主任丁洁远远过来,看到了安叶大吃一惊,这都十点多了她怎么还在报社?这时那记者放下电话告诉安叶没事,丁洁急急过来:“你怎么还没走!”安叶愣了愣方才想起,慌得拔腿就跑差点撞翻邻桌的暖瓶。丁洁问那记者:“她什么事?”对方答:“让帮着问一下有没有部队飞机出事。”丁洁问:“问这个干什么?”对方答:“她没说。”
尽管“她没说”丁洁大致也猜得出来——谁都年轻过——安叶恋爱了,否则凭她怎可能魂不守舍到忘记工作?恋爱完了就是结婚,结了婚就是家庭、孩子。尽管丁洁嘴上反对孙总“重男轻女”,心里头却明镜似的,孙总是对的。作为一个女新闻工作者,走到今天,尽管已不是一线记者是中层领导,孩子也都四岁了,仍觉艰难,何况安叶?想到可能会失去手下这个最能干的一线主力记者,丁洁心情沉重。
彭飞执行任务共五天,从机场返回下空勤车上楼进宿舍,第一件事,给安叶电话。这五天在北京、成都、拉萨之间辗转,白天在天上飞,晚上住各军用机场空勤楼,打不了地方长途。机场都离城里很远,就算机组能准假让进城打电话,那个时间邮局一般也都下班了。打电话前他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或冷嘲热讽的准备,全都没有,安叶的通情达理让他欣喜,欣喜的同时佩服自己,慧眼识人。
当下二人在电话里约了这个星期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可惜这次也未能成行,彭飞的原因。总参、空军、广空三级工作组检查应急机动作战部队建设情况,周六周日到彭飞所在团,团里要求部队全额满员。彭飞第一时间通知了安叶,并约好下周日见面,下周也没见成,还是彭飞的原因。许宏进作战值班突发阑尾炎,作为室友又是单身,彭飞替班理所当然。彭飞又在第一时间通知了安叶,并约下周日见面,电话中安叶踌躇了一下后说,下周她有事。什么事没说,问也不说,让彭飞直觉到“有事”是托词:她不想见他。当下心中一凛:有敌情了,或说,有情敌了!他不怪情感脆弱,怪只怪这情感未及到达必要的质变。光彼此有好感、心照不宣不成,得说,说开,通俗的表达就是,捅破那层窗户纸。捅破了,就定下了,定下了的情感,就坚实得多:已知彼此心心相属,才可能不在乎朝朝暮暮。如何捅破那纸如同作战,时机很重要,抓住了时机,事半功倍;错过了时机,一败涂地。彭飞错过了时机。但让他不战而退就此认输,不可能!
周五晚饭后,团长在空勤楼门口和老刘聊天。二团与师部驻扎一起,团长家就在师部营区,距团部步行五分钟。没事时常看到他在团里转悠,扎堆聊天。飞行部队不同一般部队,特级飞行员通常比团长资格老,级别高。团长正团级,老机长可能是副师。人家听你的,是人家思想觉悟高;人家不听你的,是你领导水平低。在这里,行政管理和感情联络同样重要。老刘正在跟团长抱怨自己老婆,那女人又出差去了外地,幸亏孩子奶奶回来了,要不这个家,难以为继。团长家很好,男外女内标准模式。老婆是老家小镇上的姑娘,随军后在家属工厂上班,家中事情团长一概不问,真正是油瓶子倒了,“倒他娘的!”——团长语。团长工作上的事情老婆一概不问,比如下班了吃完饭了你不说赶紧回家在外头瞎转悠什么?不问。让团长得以一心扑在工作上,中队长,大队长,参谋长,团长……小步快跑,成为全师最年轻的正团。团长陪着老刘唉声叹气,心里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挑老婆如同选干部,选干部首先看什么?第一看条件能力是否符合岗位需要,第二才是你的个人喜好。你热爱飞行适合飞行又是在部队飞,就得先想好什么样的人适合你老婆这个岗位,光喜欢不行,再喜欢,再情感浓烈,在刚性现实面前,也难持久。
暮霭中彭飞急急走来,到跟前后团长问他干什么去了,彭飞说是请假出去了一趟。团长一板脸:“穿着飞行服就出去了?”彭飞赧然道没来得及换,团长仍板着脸:“下不为例!”直到彭飞进楼,方才把板着的脸松开,老刘笑:“瞧你把人家孩子吓的。”团长说:“对他就是得严。”老刘点头表示理解:“是个好苗子。有天分,用心。上次飞完我说他注意力分配有问题,这次他马上改,每次飞回来都做笔记……”住了嘴,团长似乎没在听,在想别的,过一会儿扭过脸来:“他这么急急忙忙的,刚训练完了就请假出去,是不是有女朋友了?”老刘说据他掌握,没有。团长说:“这一关得帮他把好!老刘,把你的人生经验教训多给他念叨念叨。”老刘的回答非常哲学:“当你获得了你的人生经验的时候,就意味着已经作废。”
彭飞找安叶去了,直接去了他们报社,等;在安叶下班向外走时,把她拦住,直截了当开门见山:“你明天有什么事?”安叶便也直接:“算了吧彭飞,我们不合适。”彭飞目光锐利:“你遇到更合适的了?”安叶矢口否认:“绝对不是。”彭飞毫不放松:“那是什么?”安叶字斟句酌:“我们约了几次,都没能成……”彭飞打断她:“每次原因我都跟你说了,特殊情况。”安叶摇头:“彭飞,我有种预感,特殊情况很可能是你们的常态。”彭飞苦笑,许宏进得阑尾炎,到目前为止,在团里绝无仅有。但他不想纠缠细节,没时间,没意义。你不是否认另外有人吗?那就拿出行动来,跟我约会!明天星期六,本场训练下午四点结束,周末晚上允许外出。六点先在江湖公园中心报亭见面,然后,吃饭;吃完饭,看电影,彭飞言毕告辞,最后一句话是:“明天见!”
次日天气多云转阴,二团正常训练。参训飞机七架,七架飞机顺序通过指挥塔前,轰鸣着昂首向天。指挥塔内,指挥员声音和扬声器传来的空中飞行员的声音此起彼伏。“1号,037开始上升!”“037!上升场高2400!”“左航转弯!”“明白!可以!”今天指挥员是团长,副指挥员是副参谋长,指挥组其他成员有参谋、领航、通信、机务、航医、政工、计时各一。彭飞跟老刘飞037,037是飞机编号。主训飞起落,即,起飞降落,飞好起落是飞行员关键。天气越来越阴,训练快结束时,下起了小雨。
团长指挥降落:“085,地面能见度小于2公里,下降率不要太大,高度不能低于70米,过近台!”085轰鸣而至,落地,滑行。085是第一架,彭飞所在037是第七架。第六架飞机落地时,小雨明显大了起来,雨点打在指挥塔前透明的半圆玻璃上,可听到答答声响。指挥组成员神情笃定,慢说目前气象条件仍在飞行标准之内,就是超出飞行标准,对老刘这种级别的飞行员来说都不是问题。飞机轰鸣声隐隐传来,目视已可见037身影,团长摸过桌上的烟盒火机揣兜里,只等037落地,收工。不料他刚把手从兜里抽出,扬声器传出老刘急促的声音:“1号!037左起落架舱门打不开!”指挥塔所有人霎时凝定,团长命令再试放一次,回答还是不行,团长马上命令复飞。
已降落高度的037再度拉起,呼啸着向天而去。机舱内,机组成员各就各位屏息静气,等待机长命令随时执行。老刘亲自驾驶飞机,高度表从6000米迅速向上,他预备实施“爬高突降”,没能成功。再试别的方法,还是不成。最终能想到的办法都试过了,就是不成。飞机在天上一圈圈盘旋,时间一分分过去,三个小时过去了,油还剩下了不到一吨,老刘果断请示:“1号!037请求单轮迫降!”
声音通过扬声器在指挥塔回响,众人刷地扭头,齐看团长,团长和副参谋长不约而同对视,瞬间达成共识:单轮迫降!在团长给机组回复时,副参谋长已拨通电话下达了另一道命令:“救火车救护车,做好准备!”
救火车救护车汽笛声响起来了,刺耳,惊心动魄。等在空勤车里的飞行员闻声冲下车,仰看天上的037,一老机长迅速做出判断:“他们要单轮迫降!”此言一出,全体凛然。救火车救护车就位,备降跑道的灯打开,雷达开机引导……飞行员们凝立雨中,齐齐看天。
机舱内老刘下达命令:“全体注意:彭飞保持飞行!陈文龙提醒彭飞保持高度航向速度!老吕去货舱拉应急放起落架手柄,小董协助,保证老吕不要被吸出舱外!”
彭飞驾驶飞机。因机长要兼顾指挥,这成为他第一次事实上的单独驾驶,且在这样的非常时刻,却无一丝紧张慌乱,从飞行学院到部队千万次严格训练已化作本能,沉着冷静心无旁骛:注意力分配得当,各种仪表,舱内外情况,机长指示,地面提醒,尽在眼中、耳中、脑中,同时会立刻给出相应应对措施。前方仪表密密麻麻,油量表急速下降触目惊心,但不论什么都不会让他忽略其间那个地平仪表。所有教员都一再强调,任何情况下,地平仪为王,你如果想飞得细致飞得精确0.1的误差都能判断,就把地平仪当成你的小飞机。
机械师老吕打开了应急舱门,机舱内外压差产生的巨大吸力把他向外吸去,小董不顾一切拼尽全力抱住他,抱得是如此之紧,紧到如果有意外老吕被吸出去,结果便是两个人同归于尽。机舱内机车声风声震耳欲聋,老吕冒死拉开了应急手柄。飞机开始降落,彭飞耳机内不断传来团长命令:“地面能见度小于一公里!……方向稍偏右注意向左修正!……高度8米开始拉平!……向右压一点坡度,好!……注意保持滑跑方向!”在油量表油量几乎为零时,037轰鸣着降落,滑行,稳稳站住。
地面所有人冲了过去,指挥组成员,飞行员,场站工作人员。机舱门开,舷梯伸出,老刘刚刚走下,被团长一把抱住:“老、老刘……谢谢……”哽咽得失态,但为所有下属理解。
老刘抹一把脸上的水,不知是汗水雨水还是泪水,转过身去,满怀深情厚谊与相继走下的、同生共死的战友一一拥抱:“老吕!谢谢!……小董,谢谢!……文龙,谢谢!……彭飞!干得好!”转过身去面对团长,使劲拍彭飞肩膀:“团长,这小伙子,行!这么大事一点不慌,一个人驾驶飞机,让我能腾出精力指挥对付险情。这孩子的心理素质,比我们老机长,都不能算差!”
团长的回答是:“我宣布,彭飞——放机长!”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彭飞则是愣住,任冰凉雨滴点点串串打到脸上毫无知觉,只一个声音在脑子里轰响:放机长——放机长——放机长——仿佛山谷间的回声,清晰遥远,似真如梦。
……一辆空军吉普车风驰电掣向江湖公园而去,团长的车,开车的是团长司机小丁,坐副驾驶座的是彭飞,从机场直接奔来。车开到公园的中心报亭,停住。彭飞跳下车举目四看,小丁紧张看他的脸,一个劲儿问:“没有吗?不在吗?走了吗?”所有问话一个意思,没意义不说,搅得人心烦。彭飞没回答,没回答就是回答,小丁激动大叫:“上车!沿着江边找!”
彭飞是在上空勤车前,方想起下午六点与安叶的约会,当时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都七点半了我说怎么这么饿”,提醒了他,他当即脱口大叫出声:“坏了!”所有人登时立住,噤住,刚刚饱受惊吓的神经尚未恢复,包括团长。团长一个大步跨彭飞面前:“什么事?!”
彭飞心里头那个悔呀,你那事值得当众大呼小叫吗?那事能当众吗?你的定力呢?你的冷静从容沉稳如山呢?这下子好,惊动了领导和老同志们不说,自己也陷入困境。不说是不行的,说出来就是笑话。没想到他说出来后,谁也没笑,团长更是一脸严肃,扭脖子叫他的司机:“小丁!”小丁跑步到,团长命令:“现在你和车归彭飞管,他要上哪儿你去哪儿,一个原则,把他要找的人找到。他找不到人,我处分你!”
安叶下午五点就站在中心报亭等了,全身都淋湿了。出门时还没下雨,预报没雨,只觉天凉,为穿不穿裙子犹豫了一阵。裙子是又买的,还是白色的。他喜欢她穿裙子,喜欢白色,看得出是真喜欢。但她又不能总穿同一件,于是特地去商场,再买了款式不同风格相近的另一件,珠丽纹质地,轻柔飘洒。在商场选衣服时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她喜欢彭飞,喜欢到了难以割舍,为了什么都难。这几天来她一直情绪低落,昨天下班向外走时,低到谷底,低到都没气力去想到底为了什么,直到彭飞从天而降般站在面前,阴霾心情一扫而光云开日出。他身穿飞行服站她对面英气逼人,根本不容你解释细枝末节,直截了当安排见面——是“安排”而非“商量”——他自信他能征服她,她喜欢被他征服。今天上午上班她又坐办公桌前发呆,全身心沉浸在了下午的约会里,想像着见面时的各种情景。情景各异有一点相同,都是她先到。两人惟一算得上约会的那次,她迟到了两个小时,第二次她预备将功补过时,他没来。这次她得抓住机会,让他看看她的素质,她可不是那种拿架摆谱扭捏作态的市井女子!
安叶在报亭下等。天很凉,放眼看去,上了点岁数的人都穿夹袄了。预报说今天最高气温22℃,比昨天的最低温度还低。最低温度多少她没看,光想22℃穿裙子应该还可以,就穿着裙子出了门。开始尚可忍受,等半道上下起雨来,就有点难受,等到了中心报亭站那儿等时,越来越冷,阴冷,令她铭肌镂骨痛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等”。望眼欲穿,望穿秋水,翘足引领,寸阴若岁……统统苍白!一颗心在“千帆过去皆不是”的激动、失落、失落、激动的交替中变得疲惫,消沉,渐至绝望。她明白,如果她今天等不到他,于二人就是永别。这信念支撑着她从五点等到七点四十五,她明白她必须走,他不可能再来,她与他注定无缘。
安叶沿江边向公交车站走,为方便,这次她没骑自行车。阴雨霏霏的江边来往行人都向她行注目礼,心中慨叹:什么叫美丽冻人?这才是!安叶全不知道,身的寒彻心的悲绝,让她麻木。
吱,随着尖锐刹车声,一辆军用吉普在身边停住,安叶吓了一跳,没等她醒过神来,一个人挡在面前,彭飞。他脱下飞行服就往她肩上披,她下意识挡开:不是耍小性子,是——何必?她想对他笑笑以表达出这层意思,没笑出来,面部肌肉僵了。但彭飞体会到了她想表达的意思,急得语无伦次:“对不起……请相信我有合理理由……上车吧……安叶,求求你!”
安叶注意到,最后那句话让候在旁边的小战士一下子把脸扭向一边很是难为情,彭飞的不顾一切让安叶心软:“我相信你有合理理由,但你可不可以打个电话来呢?”彭飞说:“当时我打不了电话。”安叶又问:“是打不了还是忘了?”情绪不自觉松动,不自觉撒娇:他当然不会忘,但得让他说出来。不料他说:“打不了。也忘了。”
安叶受打击,且毫无防备,一个字都说不出,恰好一辆公交车驶过在不远的车站停下,她转身跑去上车,车门关、车驶走,彭飞眼睁睁看那车消失于江边雨雾。
团长被彭飞气得火冒三丈:“‘不想对她说假话’——你是迂啊还是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人家警察和罪犯之间的游戏规则不适合你们,不适合男人和女人!这方面老同志们是有过血的教训的:对女人,该说假话时绝不能说真话!……去找她!知道她住哪儿吧?”彭飞点头,上次安叶摔伤是他骑车把她送回的宿舍。团长:“现在就去!小丁跟你去!”
彭飞到时安叶已经换上了暖和的干衣服,两手捧杯热水小口啜,桌上的饭盒里泡着方便面。听到敲门声她开门,隔着防盗门,看到了彭飞,心平气和问他有什么事。彼此可以不相往来,但也不必反目成仇,她不想显得小气。彭飞说:“一块儿吃饭,完了看电影。”安叶有点激动,极力稳住:“不想去。”他说:“为什么?”安叶说:“为什么?因为下雨因为太冷因为我不想出去挨淋受冻!”声音不期然尖锐高亢——全没有她自以为的平静大气——引得上下楼的人纷纷向这儿看。彭飞温和道:“把门开开安叶,影响不好,你让我进去说。”安叶“哗”拉开了门,彭飞进来却什么都没说,拿下她手中的杯子拉着她就走:“走!按原计划执行!咱有专车,淋不着也冻不着!”
小丁开车,彭飞和安叶坐后边,一路上彭飞喋喋不休好话说尽:“安叶,我完全可以不跟你说我‘忘了’,是不是?但我却说了,为什么?因为对你,我不想说假话。忘了是有原因的,暂时不能说,有保密纪律,相信你能理解。”安叶只是不响,彭飞顽强独白:“第一次我们约时你也忘了……”安叶猛转过头来:“我忘了,我错了。在这件事情上正确的思维逻辑应该是,我错了,我改;而不是,我错了,你就也可以错!”彭飞回道:“同意!我要说的意思比你更深一步,你忘了,我理解;同样,我忘了,你肯定也能够理解!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安叶全没想到,怔住;他不光是深,且准、狠,直击她心的最柔软处。心一软,意志力自控力随之丧失,女孩儿本色毕露,理所当然地哭了起来:“不一样彭飞不一样,你那天是什么情况?风和日丽!我今天是什么情况?冷雨交加!我,我在雨里等了你快三个小时。没有人,没有电话,我早淋透了从外到里都透了我都快冻死了!”
彭飞思索一秒,趴到前排椅背上,对一直装聋作哑的小丁耳语一句,小丁马上打灯转方向盘直奔江边。车在江边停住,彭飞脱下飞行服只着衬衣,开车门跳下,站到江边的冷雨里,一言不发。安叶不明白:“你这是干吗?”彭飞说:“用这种方式,体会你挨淋受冻的方式,聊表歉意。”安叶哼一声,抓起飞行服扔他身上:“算了吧!你体会不到,除非你能在这儿站上仨小时!”彭飞把飞行服扔回车上:“我保证能在这儿站上仨小时!”安叶从车上下来:“好,很好。你在这儿站着吧,我就不奉陪了。”说罢走。
彭飞追上去拦住苦苦哀求:“安叶安叶安叶,你说,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安叶说:“我说了你就能做吗?”彭飞道:“说一不二!”安叶被将了军,嘴张了张,没说出什么。愣一会儿,手向江水一指:“你从这里走进去!”
彭飞转身走,开始安叶还沉得住气,但看他真的一脚踏进水里顿时尖叫:“回来!”彭飞充耳不闻走,江水没过脚踝、小腿,继续上升。安叶抓起飞行服追去大叫:“回来!你疯啦!”彭飞只是走,江水没过了膝……安叶不顾一切涉水,不小心滑倒尖叫出声,彭飞闻声回头跑来拉起她,抓过她手里高擎的飞行服,将泡湿了的她紧紧裹住,那一刻,二人身体间的距离几乎为零,彼此同时感到了对方的剧烈心跳。
彭飞开口了,声音温柔:“安叶,愿意听我吹吹牛吗?……我放机长了,到目前为止,是我们师最年轻的机长!”安叶不是很懂:“这很了不起吗?”彭飞点头:“有一点了不起。你自豪吗?”安叶奇怪道:“你的事儿,我自豪什么?”彭飞更奇怪:“咦,难道是我判断有误?我一直以为你在追求我呢!千方百计到部队找我,又是电话又是信……”安叶绷不住,笑起来:“是,我是在追求你。不可以吗?”彭飞说:“当然可以非常可以尤其特别百分之一万的可以,这是你的自由你的权利!同时,本人为此求之不得受宠若惊心有戚戚,不过,我很想知道,你这么出色的女孩儿,为什么要追求我?”重音放在“我”上。安叶似笑非笑看彭飞:“逼我恭维你?”彭飞郑重道:“绝无此意。只是,好奇。”安叶仍那样似笑非笑看他,用双手呼扇了一下裹在她身上的飞行服:“我吗?看上你这层皮了。”彭飞丝毫不以为忤,反很快接道:“那也是我的组成部分,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