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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恋爱时代》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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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惠涓轮休,在电脑上看江苏台的相亲节目《非诚勿扰》,她是这节目的忠实拥趸。开始一直跟电视看的,后来实在受不了节目中冗长的强奸式广告,改看电脑。电脑效果终究不如电视,惠涓因之痛恨节目广告商“步步高”,什么豆浆机、音乐手机,不仅自己绝对不买,逮机会还要跟别人说它不好;她倒不想想,《非诚勿扰》做节目的费用是人家“步步高”给付的。随着熟悉的音乐声,二十四位女嘉宾入场,惠涓高叫:“画!你来一下!”
    沈画在自己房间挑选晚上喜尔登商务晚宴穿的衣服。喜尔登是家五星酒店,沈画按海潮建议发去了简历很快接到面试通知,面试基本成功,只晚上有个商务晚宴须参加一下,如表现合格,即可录用。
    沈画来到惠涓屋,惠涓指着《非诚勿扰》女嘉宾里的一位让她看:“魏山山!”
    魏山山就是邓文宣在北京工作的那个外甥女,研究生毕业,实验小学数学老师。瘦高、平胸、短发,乍看上去,像一个模样清秀的男孩子。惠涓对沈画说:“你也报个名去?……试试!没损失!来回路费住宿吃饭,都给报!……等于做免费广告,人魏山山现在出门,都得戴墨镜!”
    沈画现在成了惠涓的个心事。来京三个多月了,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没工作就得住家里,多一个人多一摊事,这人又是个横草不拿竖草不动的主儿;说还说不得,不是自己家闺女。短时期内,行;长期下去,肯定得起矛盾,老话说了,留客三天是恩三月是仇。自己不能出了钱受了累,到头来落得个里外不是人。沈画学历差点长得漂亮,让惠涓说,她这样的抓紧找个好人嫁了才是正经。
    沈画看节目里的魏山山。山山共参加了六期,播了三期后,还真拜节目所赐交到了男友:那人去她学校认出了她,主动搭讪,一来二去,交往上了。
    那人叫刘旭刚,园林公司的工人,长得极帅。见他前沈画有所耳闻,见到时仍感惊艳:高个儿、宽肩细腰、小麦色皮肤,笑起来一口牙白得晃眼。沈画对山山说:“以貌取人啊你!”心说,男的光长得好有什么用。私下跟小可说,他们长不了。
    恋爱过程听着是动人的。
    ——山山班上的学生磕破了头,恰逢刘旭刚在学校干活儿——他们公司承包了实验小学的绿化业务——二话不说开车带山山和受伤的学生去医院,缝针、包扎、打破伤风针……全程奉陪,用去了整一个下午,回学校接着干活儿一直到晚上八九点。为表感谢,山山择日请他吃饭,最初担心没话,不想几分钟过去,两人就你争我抢地聊开了。他们有着很多共同话题,都热爱大自然、摄影、篮球、街舞、旅行……聊到“嗨”处,旭刚说:“带你去个地方?”就要走,山山说:“吃完了再去?”点的菜都没怎么吃呢,旭刚看看外面的天:“来不及了!”
    他带她去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奇妙地方:一座建于屋顶的花园,各种鲜花绿植蓬蓬勃勃,在夕阳的金辉下七彩流溢。由于刘旭刚指导,山山认识了很多她见过而分辨不出的植物,知道了什么季节种什么植物,懂得了什么植物对空气有着什么样的净化作用,切实感受到了园林绿化是一门艺术……花园下面是栋老房子,很快要拆,旭刚希望不久的将来,“北京能像上海广州那样,把屋顶绿化纳入正轨,这应该是城市建设的重要部分”!说这话时他目光满含憧憬。人家这才真叫热爱大自然,比起这热爱来,山山的“热爱”更像一种标签式的附庸风雅。
    ——半夜下大雨,山山租住的半地下室漏水,她醒时地上积水已没过了脚踝,水上漂着鞋、盆、纸、盒……她坐床上发呆,心里是老虎吃天无处下口的茫然,然后拨了刘旭刚电话。上次分手时他说:“你一个人在北京,有事招呼!”半小时后他开车赶来,到后把在水里捞东西的山山轰到床上,观察片刻,先着手堵漏水的小窗,后打捞,再淘水,为了够出漂到床底下她的教案,全身泡进水里……这过程山山几次要下床帮忙,均被他粗暴吼住——那一刻山山说不出有多么喜爱这粗暴:来自异性,带着不由分说的强有力的呵护……
    ——有一天下班,他在校门口等她,说要带她去个地方,去哪儿没说。他不说她不问,上车跟着就走。他不说是喜欢看她惊喜,她不问是喜欢让他喜欢。一路上心里头作了无数猜测,他想带她去哪儿给她什么样的惊喜?本以为有了“惊喜”的准备不会再惊喜了,殊不知,当他把她带到那地方时,她不仅又惊又喜同时感动异常:他为她选了一处新的住房!价格合适,环境安全,离学校不太远,交通方便……天知道他看了多少房后才选到了这里,作为租过房的人,山山深知想租到合适的房子得有多难!她租的半地下室不宜再住,随着夏季到来雨水还要多,一直想抽空找房,他却一声不响地替她做了。搬家前他帮她刷了房,搬家时叫了两个手下来帮忙,一切归置好,拿来盆鸟巢蕨摆小屋窗台上。一盆绿植如同画龙点睛的那个“睛”,使小屋充满了生气。
    那天旭刚走时,山山依依不舍,却找不到再留他的理由,只得送他下楼,一路不住嘴跟他说话。出楼门了,到他车跟前了,他开车门了,她仍说,搜肠刮肚说。说了些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仍坚持说,只为能跟他多待一会儿。他站车门前听她说,凝视她,静静地、温和地、若有所思地。突然,她脸红了,闭了嘴,把脸扭向一边。这时她听他说:“山山,”——之前他一直称她魏老师——“带你去我家,认识一下我爸妈?”
    旭刚的父母是园林场的退休职工,朴实本分。当看到儿子带回家的女孩儿是“一号女嘉宾魏山山”时,喜不自禁。旭刚妈妈也是《非诚勿扰》的忠实观众,期期不拉,周末旭刚回家会陪她一块儿看。一家人对“一号女嘉宾魏山山”印象一致不错:穿着得体,说话到位,模样清秀。仅此而已。即使有一天旭刚回家说见到了魏山山本人并且跟她说了话,二位老人包括旭刚,对她都没丝毫想法。女的研究生,男的高中生;女的教师,男的工人,这就天生注定了他俩谁也不是谁的菜。旭刚第一次见到山山时的搭讪动机非常单纯,单纯表达了一般人看到电视中人时的惊奇和开心。
    一切缘于山山为表示感谢请旭刚吃饭。首先让旭刚觉得这女老师人不错,懂事、没架子;吃饭时聊,又发现二人有不少相通之处。但那时旭刚仍清醒,深知男女的恋爱、结婚,仅是人好和相通远远不够。
    随着进一步接触,旭刚爱上了山山,死扛着不说。按说这事该男的先说,但具体到他们俩,不成。在不确定山山也爱他时,他宁肯让他的爱情受伤至死。只是,架不住想帮她的冲动。那天雨夜来到那个满屋是水的半地下室,看到那个孤零零站在水中的女孩儿时,他除了震惊更有疼惜。知道外地人在北京难,没想到这么难,尤其对方还是这样一个年轻单薄的姑娘。当时他就考虑到,她不能在这个半地下室再住下去,马上到雨季了。第二天,开始替她找房。看到她对自己选的房很满意,他比她还高兴,一心一意要把这事做到底做圆满,刷房、搬家、送花……尽自己所能,让这个远离父母只身在京的女孩儿生活得好一点。
    把鸟巢蕨放上窗台,给她交待了养这花的注意事项,看看再没什么事了,他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了,提出要走,却被她用话题岔了开来。接下来,他几次提出要走,几次被她找话题岔开。后来可能实在找不到新的话题,她同意让他走,却提出要送。走的路上,有了话题,又开始说。什么哪个孩子写作业把加法算成了乘法呀,教委领导明天要来她学校检查啊,学校的体育老师说她篮球打得不错啊……绵绵不断,密得针插不进。
    他们来到车跟前,他拉开车门要上车了,她还站那里说,语速更快话更稠了。表面上,他静静地专心地听她说,事实上已然听不到她说的是什么了。心怦怦跳,耳朵嗡嗡响,全部思想凝聚到了一个点上:要不要跟她说?突然间,她住了嘴,脸红了,同时,把脸扭到了一边。于是,他不假思索说了,同样不假思索地,他叫她“山山”,他说:“山山,带你去我家,认识一下我爸妈?”她一声不响点头,一声不响上车。
    一切是那样自然默契、亲切温润,全没有想象中的电闪雷鸣惊心动魄,仿佛二人是前世相知的老友。
    见过旭刚父母,旭刚送山山回去的路上,山山说回去就给她爸妈打电话,说。然而,这话说过一周了,没下文。她不说,他不问。二人该联系联系,能见面见面,但是,话越来越少越来越没味,为避免这磨人的尴尬局面,二人不约而同,开始减少联系、见面的次数,与这次数成反比的是,双方对对方的火气越来越大。
    山山兑现了承诺,见过旭刚父母的当晚,就给爸妈打电话说这事了,爸妈不同意。之后的日子,母女二人为这事天天打电话,或者山山打去,或者山山妈打来。
    山山妈说:“光有爱情能过日子吗?别的不说,结了婚你们住哪儿?”刘旭刚父母只有一套一居,一居老两口住着都挤,哪里还容得下小两口,更不要说将来还得有孩子。刘旭刚现在住着的小一居是他爸单位的承租房,没产权。你可以没学历、没钱、没社会地位,但不能什么都没有,本以为北京孩子有套房子是起码的!当然当然,他父母的房等于是他的房,但是,他父母才五十多岁身体健康,拿那房说事儿完全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
    山山昂昂然道:“我们租房!经济学家都说年轻人就不应该买房,年轻人买房就得靠爹妈,靠爹妈就是啃老!啃老就不对!”
    山山妈在电话中毫不客气:“甭跟我唱高调!啃老不对——也得有老让你们啃!……知道你这叫什么吗?吃不着葡萄说不想吃!”
    山山道:“我现在就租房住!就住得很好!”
    山山妈说:“有了孩子怎么办?别说你们要丁克啊!”
    山山说:“有了孩子也可以租房!而且,我们学校职工的孩子可以入本校,不用择校费不用赞助费,等于只交个书本费!”
    山山妈恨铁不成钢:“你孩子只上小学吗?”
    山山说:“上了好小学就能上好中学,上了好中学就能上好大学!当然我们收入不高,可花销也不大啊,我对衣服啊化妆品啊没兴趣,他不抽烟不喝酒,将来我争取出去讲讲课,他呢,多揽点业务,这样我们还能攒下钱!可以去旅行!国内,云南、西藏、敦煌;国外,古巴、南非、埃及,背着相机,走哪儿拍哪儿!”
    山山妈语重心长:“山山,听妈一句话,你说的那些事都好,但都是谈恋爱时候做的事,真要结婚,决定在一起过一辈子,你跟他,轻率了!”
    山山油盐不进:“就是轻率,又怎么样?年轻时不轻率什么时候轻率?我可不想才二十多岁就像个四五十岁的人那样活着:一分一厘地计较着、盘算着,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哪样想不到都不行。为了利益放弃感情,为了还不知道什么样的将来放弃现在!现在我爱他,想跟他在一起!将来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现在感觉很好,我生命中拥有过这样一段美好,值了!”
    山山妈使出父母的杀手锏:“不管怎么说,我们不同意你和他!”
    山山使出女儿的杀手锏:“可以不和他!这辈子我单身!”
    ……
    一周多了,上述对话在母女间车轱辘般滚来滚去没任何进展,更别说结果,这个时候需要强有力的第三方出面,山山妈给弟弟邓文宣打了电话。邓文宣虽说是姐弟四个里的老小,却是全家人的骄傲和权威,大事、关键事,三个姐姐不约而同会征求他的意见,必要时,求得他的帮助。
    邓文宣让山山周末来家一趟,他想听听她那边的说法。
    周末下午,山山如约而至。邓文宣、惠涓、沈画、小可都在,当着全家人面,山山介绍刘旭刚,声情并茂,说到激动处泪水涟涟。她甚至带了个U盘来,插进电脑放刘旭刚的照片、视频,就差没做一个PPT了!
    观看照片、视频阶段,医院来了个电话,邓文宣接电话后匆匆走了,没来得及发表意见。惠涓发表意见:“如果你征求我意见,我不看好。”
    山山毫不意外,因此不沮丧,舅妈这个年纪的女人难免有点势利。潜意识里,她不在乎舅妈只在乎舅舅。但身为晚辈大面上还是得表现出该有的尊重,她认真回答惠涓:“舅妈,我知道看表面条件我们俩是有差距,可是——”
    惠涓摆摆手,替她说:“可是,你爱他!小伙子看着是不错,阳光,啊,阳刚、帅!他那么一帅,你那么一爱,好不好?好,现在很好!将来呢?”
    和山山妈的话如出一辙,还不如妈妈,妈妈至少还能听她把话说完,山山决定沉默。不想惠涓的热情、欲望已被激发出来了,做年轻人的人生导师几乎是过来人的共有欲望,惠涓这欲望更强烈一些,她有太多人生经验要跟这个女孩子分享。
    惠涓招呼关电脑取U盘的山山:“坐下,山山!”自己往沙发后背上一靠,踏踏实实坐好,从头细问:“刘旭刚收入多少?”
    山山敷衍:“还没细问。”
    惠涓不容敷衍:“不用问。园林公司工人,算他工作时间长,是个小头目,能拿四五千?算五千!你呢?三千,加起来,八千,一月八千一年不到十万,房子怎么办?结了婚住哪儿?就算你们可以先住着那个承租房,有了孩子呢?现如今一个孩子就是一个无底洞,有多少钱,都能给你吞进去!……”
    这就滔滔不绝地说了开去,由养孩子的难,拐到了她当初怎么带小可上:一个人,要上班,要带孩子,要照顾小可她爸……这种说话风格山山熟悉至极,跟她妈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跟妈妈可以顶撞,跟舅妈不能。她没时间,她还要备课,还有作业没批。更重要的,她没心情。她跟旭刚关系已然绷到了极限,再找不出解决办法,非绷断不可。如搁平时,她可以捺住性子听舅妈的倾诉、宣泄,此刻,她做不到。
    她决定采取缓兵之计。
    这会儿惠涓正讲到她生小可的时候:丈夫在另一个手术室给别人手术,她自己在妇科手术室做剖腹手术,之前她一直想自己生,自己生对孩子好。从夜里两点肚子疼,一直到下午两点生不出来,只得剖腹,等于两道罪都受了……
    山山道:“舅妈,我和刘旭刚还没最后定,只是想先接触一下看。”
    惠涓被硬生生打断,愣在那里,几秒钟后方想起刘旭刚是谁是怎么回事,斩截道:“明知不行,就不要接触!我知道你对他已经有感情了,说断就断,刚开始是难,坚持住,熬过一段时间就好了!这事跟戒烟戒酒戒毒一个理儿,痛下决心绝不再沾,没个戒不掉的!……我相信那孩子像你说的,不错!很好!但是,你也一定要听我一句:好人和好人不一定能成好夫妻!……”
    山山再也听不下去,硬是起身,告辞。
    ……
    这些天山山过得,水里火里七上八下,以至于“说课”都出了问题。那次“说课”教委有人来听,对年轻教师来说“说课”是对你的信任是机会。事后,山山受到了年级组长严厉批评。
    都是因为旭刚。她知道旭刚在等她消息,但见了她面,却不问!她预备只要他问她就实话实说,然后,两个人共同面对困难找出克服办法。他不问说明他不敢,他不敢是怕受到打击、伤害。如果他怕,她怎么敢说!如此,山山一个人得承受来自父母和旭刚的双重压力。
    旭刚两天没跟她联系了,她若再不联系他,怕就要断了。这天下班前,她给他短信说她今天没事,想下班后去他的小花园。他只回一个字:好。
    他在小花园等她。二人见面后不咸不淡寒暄了几句,就再找不到话说,山山只得假装赏花。花园里花依然美,美得凄绝;叶依然绿,绿得黯然……这时,身后的旭刚开口了:“你爸妈不同意,是吧?”
    山山猝不及防,本能地否认:“没有没有没有!”
    旭刚淡淡一笑,那一笑里的不信任、不屑、敌意毕露,山山心直沉下去。强打起精神,她道:“是这样的,最近学校不是安排我‘说课’了吗?我一直在做准备,这是我第一次‘说课’,有些紧张……一直没腾出空来跟我爸妈说……”
    他又那样一笑:“再忙,打电话的时间有吧?”
    山山腹背受敌内外交困,生气加委屈使她口不择言:“我总得想好怎么说,再跟他们说吧!”
    他又那样笑:“用得着想吗?照实了说!”
    这时山山手机响,她看一眼,停了几秒,没精打采接起:“妈。”
    旭刚高声道:“正好,跟你妈说!”
    山山躲开他闪到一边,对电话道:“妈,我这里有点事,待会儿给你打过去!”挂了。
    他还那样笑!笑着,他问她:“不好说——是吧?拿不出手去——是吧?丢你脸了——是吧?”
    山山终于怒了:“你这么说话有意思吗?!”
    旭刚道:“别管有没有意思,说得对不对吧?”
    山山转身就走。从小花园下去需要走一个简陋的室外梯,铁制,很陡,不能快走。山山小心地一步一个台阶下,走得很慢,有足够时间让他追,他没有追……
    自此,二人再无联系。一天,邓文宣让山山有空来家谈谈这事——山山妈又给他打电话了。山山说:“噢,正想跟您说呢舅舅,我跟刘旭刚分了!”
    听说山山和刘旭刚分了,小可惊讶地对沈画道:“真让你说着了!你可真行!”沈画好笑:“这算什么‘行’,这是常识!”
    ……
    最后看一眼在电视节目《非诚勿扰》里侃侃而谈的魏山山——录这期节目时她跟刘旭刚还没关系,待到播出,二人转一大圈后回到了原点——不靠谱的爱情必须短命,沈画一笑,转身去自己屋,继续为晚上的商务晚宴做准备。
    下班后,山山回到小屋,从前温馨生动的小屋变得清冷死寂。关好门背抵门站住,目光缓缓扫过,忽然一惊:窗台上的鸟巢蕨耷拉了头!忙走过去看,盆土干成了龟背,这些天来完全把它忘在了脑后,一次水没浇。试着撅一撅花枝,嘎巴一声,断了,死了!
    山山眼泪刷一下子出来了,一秒钟都没耽误,拨了刘旭刚电话。电话只响一声他就接了,听得出他很意外。山山不等他说话上来就问:“你在哪里?”他说在小花园,在浇水,她说一声“我马上过去”,挂了电话。
    旭刚收起电话半天没动,喜悦在心里膨胀,胀到了要炸。他不知如何宣泄,原地蹦了个高,如一只气打得过满的球。旭刚继续浇花,花园里鲜花绿植蓬蓬勃勃,在夕阳的金辉下七彩流溢……他边浇花边在心里不停地跟山山说话,说得最多的话是,对不起!男女闹了矛盾,按说该男的主动,他却仍做不到主动,如同当初的告白。从今后,从这次后,这样的错误,他绝不再犯!他要相信山山,相信自己,相信爱情,相信未来……他要跟她恋爱结婚一起变老,像诗里说的,“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估摸着山山差不多该到了,旭刚收起管子,细心抠掉衣服上的泥点,洗手,在他对着花房玻璃用手理头发时,在玻璃里看到了山山!他回转身,看着从梯子口上来的山山,满肚子的话,不知该说哪句,快步迎上去一迭声道:“山山山山山山……”
    二人走近,他拉她手带她去坐,被她一把打开,她该生气她有生气的权利。旭刚满面笑容低眉顺眼,今天他决定了,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山山说:“我来拿花!”脸板得铁块一般。
    旭刚作了各种设想,没想到她会说这,一时不摸状况有点发蒙,机械地问了句:“拿花?什么花?”
    山山硬邦邦道:“鸟巢蕨!我的那盆死了!”
    旭刚呆了一呆。那盆鸟巢蕨本身不值多少钱,却是精心考虑后挑选出来的:耐阴,她的小屋窗子朝北;耐干,她事情多工作忙。当然,她可以不把他的心意放在心上——感情的事情勉强不来——但他不能容忍她让它死了,多贱的花都是条命!冷冷地,他道:“花给你了你就该负责,死活是你的事跟我有关系吗?”
    山山愕然。两人冷战,作为男的他不仅一点姿态没有,她巴巴地跑了来,他居然能为了盆花翻脸!“你,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旭刚说:“我这么说话是叫你们逼的!魏山山,请以后跟我说话客气一点,不要冲着我指手画脚吆三喝四!我就不明白了,你这种良好感觉从哪儿来的,就因为比别人多上了两天学吗?”
    山山明白了,冷笑了:“说这么多废话总算最后一句说到了点子上,说清楚,说明白了!”
    旭刚倒不清楚不明白了:“你明白什么了?”
    山山一字字地道:“我明白了你为什么发火,不,为什么恼羞成怒!因为你自卑!你瞧不起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工作,你的潇洒超脱都是装出来的!你对你没上过大学耿耿于怀,所以,我来找你要盆花都能被你上纲上线扯到了学历上!……还有,因为你瞧不起自己,你必然会以为只要学历比你高的人就瞧不起你,你怕被人瞧不起,事先就摆出了一副进攻姿态,以攻为守!知道这种心态叫什么吗?羡慕嫉妒恨!”把这些天的怒气怨气一并发出来。
    旭刚笑微微道:“羡慕?你特别希望我羡慕你,是吧?——自以为尖锐自以为戳到了别人痛处,你也太自负了魏老师!我还告诉你,这些话你搁十年前说,可能有点道理,搁现在——啊呸!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那是从前,时光不会倒流乾坤不能倒转,活该你生在了现在!现在我发现我这辈子作的最英明的决定就是,没考大学考了职高!怎么讲?人品好!赶上了!赶上了这个大学生多如牛毛,找工作都找不到的年代!这年头,职高学生没毕业就被预订一空,多少大学生,毕了业就是失业!”
    山山气得笑:“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本老师学历高专业好,毕了业不仅没有失业,还有着很好的工作并且——工作得很好!”
    “你工作得很好,我呢,很糟?”山山说不出话,旭刚一笑:“在你们眼里肯定是糟,可惜啊,本工人感觉很好,天天沐浴着阳光,呼吸着新鲜空气,与大自然打交道,那感觉真是好极了!……”
    山山手机响了,她接电话:“舅妈。”看旭刚一眼,转过身去小声道:“啊,在家里。”旭刚冷笑不已,不出所料,她早跟她家、她舅舅家说过他们的事了,他们不同意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她的态度,她回避!山山接完后招呼也不打就要走,被旭刚拦住。
    旭刚微笑着道:“为什么要跟她撒谎,不敢说你在我这里?”
    山山尖叫:“走开!我有事!”旭刚挡在她面前,她动手推他,他不动,挡在她面前小墙似的,还是堵移动的墙。她走哪儿,他挡哪儿,他不相信她有事,认为她是赌气。
    殊不知山山是真的有事。惠涓让她去喜尔登酒店看看沈画,她不放心。下午,看着窗外西移的太阳,看看经过一系列沐浴更衣吹头化妆越发光彩夺目的外甥女,她很担心。曾劝沈画别去了,她坚持要去,说陪吃陪喝现在很普遍,没什么了不起。惠涓急了:“他们是看你漂亮想利用你!”她说:“我又能损失什么呢?充其量,给人免费当一次花瓶,帮了别人无损自己,很可能,会有好处!”惠涓拦不住,只能反复叮嘱:“注意安全啊……手机开着啊……不要喝太多啊……”沈画到后发短信说到了,此后几个小时,再没音信。一个年轻女孩子,长这么扎眼,大晚上的陪酒,万一出点什么事,她跟二姐怎么交待!越想越放心不下,打她电话,不接;再打,还是不接。一直不接!考虑到了可能就餐环境嘈杂,电话在包里听不到等因素,就是放心不下,想让山山过去看看,山山出租屋距那个喜尔登很近,步行十分钟。
    山山无奈,跟旭刚说了惠涓所托之事。旭刚提出开车送她,她没拒绝。一来,旭刚这里离喜尔登酒店很远;二来,更重要的,话说一半是非还没说清楚就这么走了,心里头堵得慌。
    上车后,山山一时不知该怎么接着说,话断了再续上不那么容易。不料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还这毛病!还不自知!还是不像个男人!山山生气了,失望了,一路上再也无语。
    到目的地,停车下车,山山一言不发向酒店走,旭刚迟疑一下,跟着她走,见她没反对,悄悄松了口气。
    山山边走边打沈画手机——惠涓只知在喜尔登不知具体地点——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山山只得挨包间找。她走哪儿,旭刚跟哪儿。她不理他他也不在乎,现在,只要她允许他跟着她,他就很满足了。
    旭刚不是山山想的那样不自知,他非常清楚他们的问题在哪里,山山的批评直戳心里,痛却痛快。她家不同意他们的事在想象之中情理之中,这种情况下,他本应该和她站在一起,好好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他没有。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她是自己——如何保护好自己。她不找他,他不找她;她来找他,他不说就坡下驴反而借题发挥,只图自己痛快全不管她能不能承受。作为男人,他自私了,怯懦了,残忍了。一路上他一直期待山山再跟他说句什么,哪怕骂他呢,她一言不发,他让她失望了。
    他们来到又一个包间,她推门进去,他在外面等。这个时间段,几乎每个包间都会有个把或更多醉鬼,按说能参加商务晚宴的人都是体面人,但有前提,喝酒之前;喝了酒、喝多了后,人和人基本分不出高低贵贱。旭刚讨厌包间里的乌烟瘴气,他需要时间一个人待着想想事,他得在今天分手前,跟山山把他的忏悔他的决心说出来。
    忽然,包间里传出一声女孩子的尖叫,旭刚不假思索推门冲了进去。迎面,山山被一个醉鬼搂在怀里,一手端酒杯硬往她嘴里灌,边嘟囔:“这妞好,像李宇春……春哥,来来来,陪哥喝一杯……”
    旭刚一个箭步过去,一手拉下搂山山肩的那只爪子,一手拿过酒杯往他脸上哗地一泼:“喝你妹喝!”
    屋里酒鬼们见状陡然间兴奋,一桌十来条汉子,对付这一男一女,将是场多么有趣的游戏!他们参差立起,动作快的,瞬间蹿至旭刚跟前劈面就是一拳。说时迟那时快,旭刚一手把山山揽到身后,另一手接住了近在咫尺的拳头,攥住一甩,来者飞出去踉跄着后退,跌撞到身后另一个人身上,二人同时倒地叠了罗汉。包间里立时开锅般沸腾,叫山山“春哥”的那人抹着脸上的酒水,倒地的二位爬了起来,余者不甘落后,一干人团结一心向旭刚逼近。这帮人酒喝得不少,心里头明白:眼前的年轻人不是善茬儿,须集团作战。
    旭刚把山山推至墙角,自己墙似的堵她前面,左右开弓手脚并用一下是一下扎扎实实,他练了七年的跆拳道,总算派上了用场!打到酣处,没留意有人拎瓶酒悄悄从侧面包抄过来,站定,举起往他头上砸下,山山吓得一声尖叫闭了下眼,睁开眼时,看到那人手拿酒瓶直击自己头顶,瓶落开花,那人应声倒下——旭刚握住他小臂强使他改变了酒瓶落点。屋内霎时间静寂,旭刚在静寂中背护山山伫立,屋里人被他的凶悍杀气镇得噤住,一分钟前还喧闹不堪的包间浑如死水。
    110闻讯赶到,在服务员指证下,警察欲把这帮打架斗殴的人带走,山山挡在旭刚面前不让他走,反复向警察说明情况苦苦哀求。警察表示理解同时表示要秉公执法,无论为什么,他不该拿酒瓶把人家脑袋开了。山山又要从头解释过程,警察不耐烦了:“这事是该你处理啊还是该我处理?”对旭刚一摆头:“走!”
    山山死死抱住旭刚的一条胳膊不放。
    旭刚低低道:“撒手山山!”
    山山道:“我跟他说!”
    警察严肃道:“姑娘,看你不像是这圈儿里的,我刚才才跟你多说了两句,你要是不识时务再啰嗦,就当你涉嫌妨碍公务连你一起带走!”
    山山气昂昂道:“走就走!”
    旭刚忙对警察说:“对不起大哥!”对山山道:“沈画怎么办?”山山只得撒了手,旭刚对她一笑:“没事。顶多关两天罚点钱。”
    山山泪眼模糊:“……对不起。”
    旭刚摇头,温和道:“是我对不起你山山,我是个自私的胆小鬼,以后我不会了!”一边警察又催,旭刚抓紧从兜里掏出串钥匙拎着其中的一把递给山山:“小花园钥匙!你去拿花!爱拿哪盆拿哪盆!死了再去拿!尽管拿!”
    山山又哭又笑满脸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