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接到白昌星传真的威廉·马修斯从纽约直飞东州,于傍晚时分到达东州机场。何振东和市建委主任武志强代表市委市政府前往机场迎接,同去的还有白昌星和白志刚,这是白氏兄弟第一次以骑士大饭店开发商的身份接触这位主管房地产的副市长。
何振东看见白昌星和白志刚为小青楼一事心力交瘁的窘态,心情颇为得意,因为在东州的大房地产商当中,白昌星和白志刚兄弟俩是惟一与自己这个土地爷保持一定距离的。何振东心想:“也该让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吃点苦头了,人在屋檐下竟敢不低头,不低头也可以,撞了个鼻青脸肿停不住了吧,把美国佬搬来也没用,好戏才刚刚开始。”何振东在机场并没有给白昌星和白志刚好脸。
威廉·马修斯走出机舱后,市建委办公室的一位漂亮女秘书送上了鲜花,何振东迎上去热情地与威廉·马修斯握手,“马修斯先生,我代表洪书记和夏市长非常欢迎您再次莅临东州,一路辛苦了!”
“何副市长,非常感谢您能亲自来机场接我,不胜荣幸。我是专程为骑士大饭店的工程而来的,我的时间很紧,非常想尽快见到洪书记和夏市长。”威廉·马修斯一边握着何振东的手一边直言不讳地说。
“不急,马修斯先生,您先回宾馆休息,晚上洪书记和夏市长在草河口迎宾馆为您接风洗尘。”何振东微笑着说。
“非常好,非常感谢!”
威廉·马修斯说完与武志强等人一一握手,当握到白昌星和白志刚的时候,威廉·马修斯改成了拥抱。
本来洪文山是想亲自到机场接威廉·马修斯的,洪文山对这位美国朋友情有独钟,因为是美国骑士基金的慷慨投资才使胭脂屯的居民住上了彩虹城,也带动了自己提出来的“金街银带”工程的快速实施。
本来胭脂屯改造是一项惠民的德政工程,洪文山却万万没有想到,这种德政工程也会出现“钉子户”事件,而且闹得上百家媒体、数千万网民卷入其中,轰轰烈烈的报道、评论、质疑和争论,如同洪水一般向东州袭来,其至香港、澳门、台湾、新加坡、英国、美国等媒体也相继报道了小青楼事件,眼下小青楼的命运正严重考验着东州市委市政府的执政能力。
迫于压力,在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赵国光的提议下,就在威廉·马修斯到达东州机场之时,市委常委会正在紧张地进行着。
赵国光之所以提议召开市委常委会,是因为他觉得市人大成立特别司题调查委员会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需要向各位常委通报。
其实洪文山和夏闻天都没有想到,市房管局在没有向市委市政府汇报的情况下就申请司法强迁,也没有想到司法强迁的裁决书下得这么快,更没有想到一座普通民宅的动迁会在全国掀起轩然大波。人们关注的不仅仅是柳文龙和许天凤的合法权利,而是透过小青楼在考量刚刚通过的宪法修正案,看看公民合法的私有财产是真的不受侵犯吗?
其实自从洪文山委托朱文锦介入小青楼动迁的那天起,朱文锦就一意孤行地认为,洪书记从骨子里是主张强迁的,之所以让他介入,是因为洪书记需要一个唱黑脸的市领导。朱文锦对主管副市长何振东在小青楼力迁问题上态度前后不一致,非常反感,他一直看不惯何振东工于心计、黾营狗苟的做派,于是他暗中给市房管局、市拆迁办施加压力,这样做于公来说有利于“金街银带”工程的建设;于私来说也是为了讨洪书记的欢,却在无意之中帮了森豪集团。
因此,市委常委会一开始,朱文锦第一个发言质疑市人大特别问题调查委员会的合法性。
“赵主任,据我所知,市人大成立特别问题调查委员会在全国尚无先列,再说一座普通的民宅动迁,也算不上什么特别问题,全国几百座城市,每天都在发生,有必要成立特别问题调查委员会吗?”
“文锦同志,我认为你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小青楼是一座普通民宅,但它建在了火山口上。什么是火山口,就是刚刚通过的宪法修正案,为什么上百家媒体、数千万网民卷入其中,连美国之音都进行了报道?就是因为小青楼以及它下面的土地是私有的,而且是合法的,柳文龙、许天凤既是在捍卫自己的合法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也是在捍卫宪法的尊严。我们强调依法治国,首先要依宪治国。人们之所以关注这件事,就是要看看在社会主义中国,宪法规定的公民合法的私有财产到底受不受侵犯!人大也正是基于这种考虑才成立特别问题调查委员会的,这是成立的必要性。至于在全国有无先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成立特别问题调查委员会有充足的法律依据。所谓特定问题调查是指人大及其常委会组织,为查证某个重大问题而依照法定程序组织的调查,特定问题调查不同于人大的一般调查,它是人大及其常委会依法行使监督职权的活动。根据宪法和组织法的规定,县以上人民代表大会及其常委会可以组织特定问题调查委员会。什么是特定问题,就是指某些特殊事件或特殊重大的问题,如重大的违宪违法事件,国家机关负责人严重失职、渎职行为,司法机关及其工作人员严重违法的重大典型案件,影响范围大的人民群众反映特别强烈的重大问题,代表提出的罢免案。市人大成立的特别问题调查委员会经过紧张的工作调查认为,强迁小青楼是违宪的,而且是人民群众反映特别强烈,我市有影响的律师都在向市人大呼吁停止司法强迁,一些人大代表也在呼吁书上签了字,反映非常强烈。另外,经特别问题调查委员会调查,中山区人民法院副院长吴贝贝是森豪集团总经理白志刚的同学,白志刚利用吴贝贝影响合议庭,吴贝贝有渎职行为。由于特定问题调查不同于人大的一般问题调查,由于小青楼事件已经严重影响了东州改革开放的形象,也严峻考验着市委市政府的执政能力,因此我认为,我作为市委常委、市人大常委会主任,有必要在市委常委会上汇报一下这个问题。”
赵国光的发言有理有据,朱文锦不以为然,“赵主任,我觉得你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我认为不存在考验市委市政府的执政能力问题,我认为市政府完全有能力依法、冷静、妥善地处理好这一事件,但绝不允许赖着不走或毫无道理地漫天要价。胭脂屯改造不仅涉及到开发商的利益,更涉及到老百姓的公共利益,没有胭脂屯的土地出让金,老百姓怎么可能住上宽敞明亮、环境优美的彩虹城?所以胭脂屯改造和彩虹城建设是一个整体,是一项民生工程。”
朱文锦话音未落,周永年接过话茬说:“既然是惠民工程,就应该办成民心工程,我认为只要胭脂屯有一户老百姓不满意,就谈不上民心工程。十六大以来我党一直践行‘和谐社会’的执政理念,要求政府工作要惠民于实,怎么惠民于实?就是从点点滴滴的事情做起,谁都知道安居才能乐业。目前小青楼的业主不愿意搬迁,人家的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有合法的房地产所有权证,在协商不妥的情况下,就应该尊重人家的选择。我建议闻天同志找开发商谈一谈,能不能也学一学发达国家的做法,改一改设计。”
周永年话一出口,常委们立即议论纷纷。此时的夏闻天心情非常复杂,他不得不承认,小青楼事件提出了许多问题,仅仅通过宪法修正案是无力回答的,国家急需《物权法》尽快出台。
最近一段时间,夏闻天对什么是公共利益进行了认真的思考。他认真浏览了网民们针对小青楼发表的意见,他发现无论是网民还是媒体,对小青楼事件争论的焦点之一就是对于公共利益的认定。柳文龙夫妇以开发项目的商业性,来否认其公共利益性质;政府则以关系胭脂屯居民居住质量为由,来突出其公共利益性质。起初,夏闻天认为改造胭脂屯完全是出于公共利益,但是彩虹城竣工以后,胭脂屯的地皮亮出来以后,孤岛一般的小青楼的确让他对什么是公共利益产生了困惑。这些年来,城市建设无不打着公共利益的盾牌,长此下去,一方面难以避免一部分人躲在公共利益这个盾牌的后面,继续侵犯另一部分人正当的私人利益;另一方面,真正的公共利益也很难建立起信用,很难得到公民的尊重。当真正需要为了公共利益规范一部分人的私人利益时,就会很难行得通,真正的公共利益也就很难得到保障。应该说,小青楼事件给夏闻天上了一课。
想到这儿,夏闻天呷了一口茶说:“同志们,毫无疑问小青楼可以称之为事件,也的确上升到了特定问题,这件事处理得好,其好的影响可以说是无法估量的,对民心的深刻影响是多少堂课、多少本书都难以企及的。处理不好,其影响也是无法估量的。我同意国光同志和永年同志的意见,我接受市人大的监督。骑士基金的威廉·马修斯现在已经到达东州,会后我将和洪书记一起宴请他。威廉·马修斯是为小青楼事件而来的,想不到一座小青楼竟然影响到了东州市委市政府的国际信誉。”
夏闻天的最后一句话让会场的气氛轻松了一些。洪文山将手中的半截烟头摁在烟灰缸里坦诚地说:“今天的常委会给我这个当班长的上了一课。我是一直主张动迁小青楼的,市人大成立特别问题调查委员会深深触动了我。应该说,在现存框架内,解决小青楼事件的制度资源远远不够,这是一个基本事实。正是这个基本事实,才使得开发商与小青楼业主之间僵持不下。媒体的反响这么大,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借助网络的力量,另一个是刚刚通过的宪法修正案。小青楼事件不得不让我们深入思考这个事件的宏大语境,柳文龙、许天风夫妇的抵抗既是对新宪法关于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财产不受侵犯的拷问;同时也是一种呼唤,对改革整个法律体制乃至制度文明的呼唤。当然,在期待制度变革的同时,事件本身的妥善处置更是刻不容缓。越是僵持下去,越是强制和对抗下去,解决问题的成本就越大,很可能是双方都难以承受的。如何使双方的合法利益都得到最大限度的保护,使双方都有体面的退路,双方都是胜利者,这既是对东州的一个考验,也是对东州的一个机会,我希望东州抓住这个机会,为我国的民主和法制建设作出贡献。”
洪文山的话赢得全体常委的热烈掌声,洪文山的表态让夏闻天也松了口气。夏闻天参加常委会之前,就做好了说服洪文山的准备,他以为在会上难免要与老洪有一番唇枪舌剑,没想到洪文山头脑这么清醒。
最后,常委们都对市人大撤销市房管局下达的行政强迁裁决书表示支持,同时,对市人大针对小青楼事件成立特别问题调查委员会表示支持。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赵国光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
晚宴后,洪文山和夏闻天在草河口迎宾馆十五号小会议室与威廉·马修斯、白昌星和白志刚进行了深入的磋商。
起初威廉·马修斯非常不理解在骑士基金付清土地出让金后,为什么会出现小青楼事件。夏闻天只好从德国的“磨坊”讲到美国的“拥有自己的树”的故事,还讲了去年发生在美国非常著名的斯普瑞格斯先生因为不肯出卖他的小楼,建筑商只能重新修改设计的案例。威廉·马修斯听明白了,夏闻天在阐述西方的法律,但是中国法律怎么解决这一难题,他并不清楚,他看了看白昌星和白志刚。
白昌星是个聪明绝顶之人,他原本想利用一下洪文山与夏闻天之间关于小青楼态度的不同而导致的矛盾,希望洪书记能继续支持强迁小青楼。但是,他发现自己错估了形势。
白昌星万万没有想到洪文山与夏闻天的态度是一致的,于是白昌星提出了如果不能强迁小青楼,退赔部分土地出让金的请求。这是一个非常体面的退路。
夏闻天原本也打算送给他们这个台阶,于是承诺,一切等市人大关于特别问题调查委员会报告的决议而定,如果市人大作出撤销中山区人民法院司法强迁之裁决,市政府将退赔骑士基金相应损失的土地出让金。
谈话在愉快友好的氛围中结束。最后分手时,威廉·马修斯说了一句让洪文山和夏闻天印象深刻的话:“小青楼事件不仅让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东州,更让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中国!”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送威廉·马修斯上了飞机,还没回到森豪国际大厦,毛小毛就给白昌星打电话,告诉了一个让他极为震惊的消息:森豪国际中心工地停工了。
白昌星让老关掉转车头去森豪国际中心工地。跟在后面的白志刚不明白怎么回事,立刻给大哥打了手机。白昌星在电话里简单说明了情况后,白志刚的心立刻揪了起来。
两辆轿车风驰电掣般驶向森豪国际中心工地。白昌星心里非常清楚,这都是三期地上工程合同没签惹的祸,但是责任都在熊华山狮子大开口,双方谈了几次都谈不下来,熊华山一直以停工相威胁,没想到这个‘地耗子”动真格的了。
远远地就望见体育中心工地红旗招展,建筑工人们干得是热火朝天,当白昌星和白志刚下了奔驰车走向森豪国际中心工地时,高高的吊塔像是孤独的巨人默默地矗立在工地上,工人们一个也不见了,整个工地空空荡荡,只有几个保安在指挥部打扑克。
白昌星默默地望了一眼远处的体育中心工地,心情非常沉重。这时,几个保安发现了他们,大大咧咧地走了过来。
“你们是干什么的?”领头的保安问。
“混蛋,跟老板说话规矩点。”站在旁边的老关断喝道。
“怎么,你们是森豪国际中心的老板?”领头的保安继续问。
白昌星点了点头,“兄弟,这工地停几天了?”
“停了一个星期了。”保安回答。
“什么原因停的知道吗?”白昌星拧着眉问。
“咱一个小保安上哪儿知道去!”保安苦笑了笑说。
“志刚,给熊华山打手机,不管什么原因,限他一个星期马上开工,否则市仲裁委见!”白昌星低沉地说。
“好的。”白志刚掏出手机拨通了熊华山的手机。
“地耗子,你这空城计唱得不错,怎么,把我们哥儿俩当成司马懿了?”
“志刚,想开工不难,把地下一期工程款给了,把三期地上工程的合同签了,马上施工。”熊华山的声音甚为清脆,很显然他正在为自己这招空城计而得意。
“熊华山,我也再重申一遍,不解决工程质量问题,你也休想拿到一分钱。”白志刚强硬地说。
“那好啊,那咱们就这么耗着,看谁耗得过谁。”熊华山无所谓地说。
“熊华山,你以为用停工就能要挟住我们?告诉你,限你一星期马上开工,一切好商量,否则,咱们市仲裁委见!”白志刚毫不让步地说。
“白志刚,你不找市仲裁委,我也要找。我怀疑森豪集团根本没有支付能力,一而再再而三地不付工程款,你们这是欺诈行为。”熊华山上纲上线地说。
“熊华山,你们不打招呼擅自停工,单方面终止合同,背信弃义,既然如此,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白志刚气愤地挂断了手机。
“大哥,看来地耗子是铁了心不开工了,他想用停工要挟我们支付地下一期工程款,同时签三期地上工程合同。”
“他想得美!”还没等白志刚说完,白昌星气愤地说,“工程质量问题不解决,他休想得到工程款。志刚,看来与东州建工的官司在所难免了,马上委托依倩的律师事务所全权介入这件事。”
“大哥,我和依倩已经分居了,能不能换一家律师事务所?”白志刚面露窘色地说。
“依倩是森豪集团的首席法律顾问,她最了解森豪国际中心的情况。大丈夫能屈能伸,低低头就过去了,听大哥的话,找依倩好好谈谈。”
白昌星说完拍了拍自志刚的肩膀,头也不回地上了车,老关赶紧钻进驾驶室。白昌星先走了,白志刚惆怅地望着一片萧条的工地,心里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