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风像浩浩荡荡的马队疾弛而来,席卷而去,所到之处片甲不留。方枪枪很惊奇,厕所门外是一片方砖地,种着一行小松树,并没有他见过多次的白菜地。
家里的楼不在原地,隔着几排房子十分触目。他像头顶一堵大墙往前走,攥着小拳头,天灵盖、双肩吃着很大劲儿。身上的棉花一点点薄下去,体温散发得很快。走到他家楼口,那风突然发出啸声,像一步迈进海里眼前洪水滔天一个浪花头打来,方枪枪立刻全身贯透,脸刷地红了,呛得连声咳嗽,肺管子冻成一根冰棍直杵到心里。
拐过楼角,风登时小了,太阳光也有了热力。那景象是熟悉的:干干净净的大操场空无一人;一座座楼房门窗紧闭,风刮去了一切人类活动的痕迹;只有四周环绕的老柳树大祸临头般地狂舞不止,使这安静的画面充满动荡人。方枪枪的棉衣蹭上—些红砖的颜色。他几乎是被疯狂开合的单元门一膀子扇进楼道。
方枪枪每迈上一级楼梯都要把腿抬到眼那么高,他差不多是盯着自己的两个膝盖用手扶着,帮助它们一弯一伸爬上四层楼的。
他经过的每层楼都有三座单扇漆成庙门颜色的房门。这一单元楼道内有12扇同样的门。方枪枪完全是凭直觉扑到一扇门上使劲敲。这扇门有多年不见老熟人那样的表情,透过门缝、钥匙孔丝丝缕缕逸出的气味都是激动记忆的一种老香气。
门开了,一个梳辫子的年轻始娘看着方枪枪带笑惊叫起来。方枪枪埋头往里屋走,他看到盘腿端坐在大床上和方超玩的陌生的老太太向他转过同样惊讶的脸。方超也像见了生人一下扑到老太太怀里,不认识似地看着自己弟弟。方枪枪爬上床,老太太软绵绵的手一碰到方枪枪冻的硬梆梆的脸蛋被冰得微微一颤。
这就是红阳台后面的那个大房间。阳光充斥房间直上天花板,漫空飞舞的尘埃使这房间像在下雪,人的笑容影影绰绰每一根汗毛活灵活现猴脸一栏镶着毛边。房间内暖气烧得很热,人只穿件薄毛衣。方枪枪这只挂着霜的冻柿子开始融化,滴滴哒哒不停流鼻涕。老太太和姑娘用手绢捏住他的鼻子使劲擦那鼻涕仍左一道右一道像画猫脸的胡须。
方枪枪很活跃,一刻不停动来动去。他闻出枕巾上自己的头油味和被窝里自已的脚丫味;认出五斗橱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套罩衣罩裤是自己的另一身换洗衣服;三屉桌上摆着他的照片;那盒彩色蜡笔是他的私有财产;那本黄皮图画本里每张乱七八遭的涂鸦之作都是他的心血。他不用翻抽屉就说的出那里有他什么宝贝;桌子底下掉了漆的刀、打不响的枪、丢了轱辘的汽车印满他的指纹,是他挥舞过、冲锋过、驰骋过的才弄坏变旧的。年轻姑娘美滋滋抱来的那只金鸡牌饼干筒也是他熟悉的,总被藏起来怎么找也找不到,每次出现都但奇迹。这饼干筒从来没让他失望过,只要伸手进去准能掏出焦黄的鸡蛋糕和五花八门的动物饼干。最妙不可言的是饼干筒底的那些点心渣,他和哥哥无数次伸直脖子扣举着饼干筒轮流往嘴里倒像两个小填鸭自己喂自己。他还会开那架圆面包形状的收音机。转动指针在弧形刻度盘上找唱歌的人。他知道靠墙那张单人床底下有两只大藤箱,身下这张大床下有三只皮箱。
这些箱子落满结成絮的灰尘,每次爬进去都有要蹭一岙。这是他的老窝。每一只小免小狐狸都该有的巢穴。他像一只回到森林里的小熊那么快乐。他要呆在这儿而不是保育院那间总有穿堂风,总有那么多人仰卧起坐川流不息,足够给一个小城市的火车站当候车室的动物园大厅。
方枪枪巴结着管老太太叫姥姥。他知道这是一种很近的亲属关系。那个年轻姑娘他叫老姨,是他妈妈最小的妹妹。他理解妹妹这个称谓的意思。他和这两位女士相洽甚欢。他有点耍赖,又有点撒欢儿,眼睛盯着方超和哥哥争夺每一样东西。方超拿枪他也要枪,方超动刀他就抢刀,甚至哥哥吃药他也闹着要吃,少一片不行。
他仿佛刚经特赦回到社会的战犯,珍惜自已每一项恢复了的公民权。在他的小心眼里早已认定哥哥不正当地享有了很多他也有份的东西,这使他相当嫉妒。
在他的横行霸道下,方超只好躺下睡觉。他又一屁股骑在方超脖子上,刀横在人家脸上,问人家招不招。方超一个翻身把他掀下来。姥姥在一边帮腔:你就让他骑会儿。老姨拎着方枪枪耳朵把他揪到单人床上。
姥姥喂他吃鸡蛋羹时他突然一手指着门哭起来。一屋人莫名其妙,不知他又怎么了,问他也光哭不言声儿。过了片刻,有人敲门。李阿姨刚进楼道门脚步声方枪枪就听到了。方枪枪背顶着门不让李阿姨进。姥姥怕闪着他也不敢使大劲拉,隔着门缝和同来的保育院张副院长说话。张副院长句句在理,李阿姨振振有辞;只要李阿姨说一句,方枪枪就在门后震耳欲聋尖叫一声。
张副院长和李阿姨终于挤进口。
方枪枪跪在靠背椅前双手捂跟大声武气地哭。这哭泣由于长时间不间歇并随着大人的说话节奏一声比一声高带出了表演意识,削弱了悲痛气氛。从手指缝中我看到李阿姨和张副院长脸上相同的表情:既沉着又无奈。姥姥是见过世面的,很有手腕,和她们交谈时始终面带微笑声音温和但态度不屈不挠。她要留这孩子吃完晚饭再交到阿姨们手上。
那天晚上,方枪枪在家吃了晚饭。家里的饭莱并不比保育院的饭菜更丰盛,但每一个米粒,每一根菜叶都那么入味,芳香满口。方枪枪像一位尊贵的酋长或说强盗头儿不等他抢各种好吃的都自动堆在他碗里,第二筷子才轮到他哥。这位大他一岁的男孩表现的很有风度,像王子一样谦让,还学着大人往弟弟碗里送了一勺菜,赢得满桌夸奖。
我让着弟弟。这男孩子添油加醋地说。
方枪枪有说有笑,当之无愧,吃得高兴还在凳子上站原地踏步走。
这时一个烫发的年轻女人用钥匙开门进来,看到正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风头的方枪枪不禁一愣。这女人立刻和老太太吵了起来。她像一个干部批评另一个比她低级别的干部激烈指责老太太不该容留这孩子。她吐词飞快,情绪激动,鲜明的心理活动全写在脸上:急而愤怒暴跳如雷;急而恐惧仿佛大难将至;忽面绝望怨天尤人牢骚满腹。老太太分辨了几句,解释了几句,给了她几句。那女人气冲冲进了自己的屋,临进门还回头喝道:让他下来像什么样子。
大家这才发现方枪枪还站在凳子上垂头盯着自己脚尖活像罚站。
我注意到这女人的房间是锁着的。当她隐于门帘之后可以听到咯哒一声开锁响,然后那屋的灯就亮了,光线泼过来,使凳子腿和水泥地陡然多出一些反光点。
方枪枪碗里的饭永远也吃不完。他像只蚂蚁一个米粒一个米粒搬运自己的食物。
他把米饭堆成小宝塔,肉和菜一片片一根根码放整齐,彼此隔开,泾渭分明。这个工程完成后,他又开始新的花样:把肉埋在米饭里,边吃边观察肉是怎么从饭堆里中点点露出头尾。只听木质拖鞋声像一阵急促的鼓点疾驰到身边,方枪枪腾空而起被女人抱坐在大腿上,碗里那一小堆永不消失的饭莱几勺子就全塞在方枪枪嘴里。
女人抱着方枪枪下地换鞋,一转身整个饭桌都跟了过去,发出巨大刺耳的摩擦声——方枪枪两只小手使劲抓着桌沿。女人低头掰开了他的手,一转身他又抓住姥姥的衣服,老太太被他带的也站了起来。女人用力掰他的手,刚掰开一只,另一只又飞快地补上去。两只小手像对钩子见什么钩什么,打掉了墙上一幅攘着镜框的领袖像,飞刀似地扔出一只筷子。一家人乱成一团,嚷成一片。在这一片喧嚣中我清楚听到女人反复发狠小声念叨一句话: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我就不信…
我往女人脸上重重打了一下,又打了一下,我吐出方枪枪满嘴塞得鼓鼓囊囊的饭菜,大声哭嚎起来。我坐在地上,像刚从老虎凳上下来被打断腿的革命志士。几只大人的手拎着我的脖领子,只要她们稍一松劲,我就往地上躺。方枪枪那时也有个四、五十斤,我不配合,单个女同志别想把他扶正。他妈躲到卫生间哭去了,每隔5分钟冲出来指着他没头没脑喊上一句:你今天不回保育院就不行……居然打起我来了。
说到后半句,泪水涌出眼眶,转身又回卫生间拿毛巾擦。
姥姥和我谈判:今天咱们先回去后天就是星期天了一定接你姥姥的话你还不信吗。
他姨也劝我还带着吓唬:瞧把你妈气的再不听话她不要你了你就得老呆在保育院。
方超拿条毛巾走来,搬着方枪枪脸给他一处处擦泪。我指着方超控诉:他还不去呢。他不去我就不去。
方超理直气壮:我病了。
我也病了。
方超仔细看了一眼我,突然出手照我脸上就是一巴掌。
方枪枪和方超都穿上棉猴,手扶着大人肩膀换棉鞋。
老姨一手牵—个领着两个孩子下楼。楼道里很黑,方超一路都在啜泣。到了外面有月光的地方,可以看到他脸上亮晶晶的泪珠。偶尔遇到走夜路的人也不禁闻声回头。
回到保育院。班里的孩子正在洗屁股。看见方枪枪回来既压抑又兴奋。很多脸看见他笑。方枪枪很得意,像悄悄干了好事的活雷锋不声不响上了自己床。活该!
他想,都得上保育院,不许没病装病赖在家里阿姨说的——下次还把你逮回来。
他头埋在被窝里悉悉簌簌剥家里带的水果糖玻璃纸,糖含在嘴里探出头。陈北燕张嘴跟他要,他把糖藏在舌底大张口假装没有。
第二天做早操时,方枪枪利用每一个转身动作回头找方超,脖子都拧酸了也没有看见。上午散步时他注意看阳台,一行行晾着的衣服和栏杆上摆放的常青花草湿漉漉的不时有一滴亮晶晶的水珠儿附落高楼——早晨有人来过阳台,浇了花,把新洗的衣服搭在绳子上。
接着,他看到方超难以置信地扛枪出现在阳台够上,把枪架在栏杆上向他瞄准,枪口随着他移动。方超举枪欢呼。虽然听不见声音;也猜得出他在嚷:打中了。整整一小时,方超都在阳台上武装示威,进行军事表演:一会儿枪上肩阔步前进,鬼子进村似地东张西望、一会儿紧握手中枪立正不动深沉地凝视远方。
我知道中了计。
李阿姨手心朝上小臂带大臂轻轻一抬,坐在数排人后的方枪枪像中邪站起来。
老李四指弯拢向内蜷了蜷,方枪枪身不由己,齐步甩臂径直走到黑板前。
立——定!
方枪枪尽力站直。
挺胸抬头目视前方,两手放在裤线上。李阿姨纠正着方枪枪的姿势,把她的两只小手打开,五指合拢按在裤线上。
做得很好。可见没有东西是学不会的——现在转过去面对大家。
李阿姨推着笔管溜直的方枪枪转了个身。全班小朋友瞪着大大小小的乌黑眼珠盯着他。所有孩子都把手背在身后,像刚走一个入室抢劫的坏蛋把他们无一例外捆绑在小椅子上。
今天早晨是自己穿的衣跟吗?
方枪枪摇头。
说话!回答阿姨问话要出声你懂不懂?
不是。
谁帮你穿的?
唐阿姨。
大声点!
唐阿姨!
现在我要问全班小朋友了,每天早晨起床自己穿衣服不用阿姨帮忙的请举手。
几十个孩子整体一斜,像人大表决一样右肘支桌齐刷刷举起小巴掌。有的孩子离桌子远显得腰很长。
手放——下!李阿姨口令拖碍过长,差点断气。她以手掩齿轻轻咳嗽,脸颊飞起两片红晕。俄而,她复又生机勃勃地向担心地注视她的孩子们微笑,朗朗说道:为什么每个小朋友都要自己穿衣服?现在我请一个小朋友站起来回答我。
李阿姨大眼珠子骨碌一转,骨碌又一转,凌空抓住一只贫病交加的隔年苍蝇。
她指一个手举最高,露出肚脐的女孩子:于倩倩。
因为每个小朋友都应该自己穿衣服因为不应该让别人帮忙因为别人都很忙…于倩倩上气不接下气说了一串“因为”没词儿了,两条绿鼻涕跟瞅就要淌过嘴唇哧溜一下又全缩回鼻腔内。
说得很好,表扬你于倩倩。李阿姨笑望大家,摔死苍蝇,后背伸出一只手使劲捅了下方枪枪:听见了吗——你!方枪枪肩窝一阵巨痛。
现在全班就方枪枪一个人还不自己穿衣服,我们应该怎么办?
帮一助一他。
李阿姨看着一班品德高尚的孩子满心欢喜:谁愿意上来给方枪枪作个示范?
她东张西望一番:还是你吧于倩倩。
于倩倩—边走一边慌慌张张解扣子,没到方枪枪面前开始脱衣服,眨眼之间已近赤膊,牙齿的的打着哆嗦手仍不停。
李阿姨在一旁说:内衣就不要脱了。
于倩倩又把摊了一地的衣裤一件件穿上身。边穿边分解动作,有时还特意停下来,让方枪枪看仔细。唐阿姨打着毛衣走进来,在靠暖气的小椅子上坐下,进针退针边对这场面饶有兴趣的看上—两眼。
于倩倩穿完衣服,地上多出一条毛裤。李阿姨鼓着掌捡起来,搭在她肩上,对她说:下去吧。
李阿姨搬只小板凳下去坐在观众席,对孤零零留在表演区的方枪枪说:你做一遍。
方枪枪一动不动,偷眼看李阿姨。
李阿姨柳眉倒竖,牛眼圆睁,第二番话正待出口,方枪枪连忙把手放在胸前衣扣上。
他一粒粒解那排大塑料扣子,敞胸露怀再解背带裤扣子,扣子眼儿很紧,他手指头都勒红了。
唐阿姨在一旁低头数着针行:不行啊,太慢了。
方枪枪露出肩膀胳膊在袖筒子打折,想把手从上袖窟窿里拿出。他披着袄像扎着膀的雁儿竭力挣扎原地团团转。手终于伸了出来,裤背带像两条逃窜的蛇从他肩上一滑而过,棉裤由于自重分两路掉下去,面口袋似地堆在脚背上。
小朋友都笑了。
李阿姨唐阿姨也前后脚笑了。
毛衣果然卡在脖子上。棉裤绊着方枪枪的双脚使他寸步难行。他像一个哑铃站在房间中央,一头是垛着的棉裤一头是翻上去的毛衣中间是他细细的身段。房间里笑声不断,我在毛衣后面快憋死了。方枪枪用手撑大毛衣领子,推到鼻子底下,露出嘴巴,我才喘出一口气。我在毛衣后面感到很安全,于是不动了,就那么没头没脑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
李阿姨开口说:你就耗吧,没人帮你。
我也无所谓,就这么耗着。
李阿姨走过来捅我,骂骂咧咧。她的手指像金箍棒一样硬,我忍着疼不吭声。
她看不见我,我就不怕她。她把我拖伤员一样拖到一旁,隔着毛衣敲着我脑门说: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继续,要不就在这儿站一天。
我从毛线缝中看到老院长推门进来,他朝转身相迎的李阿姨使劲招手,意思不要惊动。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指点李阿姨把扔在地上的棉袄给我拦腰扎上,免得着凉,然后蹑手蹑脚走了。
李阿姨的脱衣舞会结束了。尽管舞男差点意思,没能一脱到底,她仍然获得了很大快乐。接下来她带领全班小朋友上图画课时声音无比耐心心胸无比宽阔。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哑哑地响,她宣布自己画了一个红太阳,放着光的。又画了一朵向日葵,有一只只花瓣、瓜子、枝叶。她给全班小朋友发了纸,让他们依葫芦画瓢。她沉重的蹄子声从东响到西像一头大象在教室蹒跚漫步。她的身影能遮住天上的太阳,当她经过时,已经一团漆黑的方枪枪眼前仍会为之一暗。
蒙面大盗方枪枪靠着热乎乎的暖气睡了片刻。他有一些屎要拉还有一点尿要撒,他既不声明也不盲动,像有信仰的人苦苦磨练自己的意志。一直坚持到全线失守,肉体崩溃。
这一刻真是舒服之极。好像特务当场引爆毒气弹,恶臭弥漫。
一张女孩子的脸贴在窗玻璃上定着眼珠儿往寝室里瞅。她的两手张开巴掌撑在脸旁,从后面看这女孩子似乎想在玻璃上扒出一个能探进脑袋的洞。
这女孩子出现在寝室门口,每一个摆臀迈腿都放大减慢到极至,轻轻落下不出一点声音,像皮影戏上的木偶走着一顺儿就进来了。她的谨慎其实是多余的,阿姨们带着大队孩子正在外面的院子里活动,寝室内外并没有人防碍她。她只是遵循保育院孩子的习惯做法。这是孩子们自我发明的一种独特舞步,当他们要背着阿姨干点什么时都要如此行走。这女孩儿手舞足蹈的走了几步后,像踩住地雷一脚定格手也一前一后分别停在半空,机警地左右一看,接着一阵风似地向我们刮来。她在奔跑中恢复了自然,笑容也像把折叠扇一抖全开。
陈南燕跑到妹妹床前一个急刹车,转体九十度:你怎么又尿裤子了?
陈北燕听见姐姐问,抽抽搭搭哽咽,怨恨地看了眼并排坐在另一个被窝里一脸无耻的方枪枪。
她性格内本来就缺坚忍不拔这类品质。意志的培养需要环境,挨着方枪枪就好比邻居住着位歌星,一天到晚唱,不想学耳濡目染很多歌也会哼了。这也如同过马路,人家正思想斗争激烈决心遵守交通规则,旁边有人不管不顾抢先一步冲过去等于就是开了禁不跟上都好像吃了亏。今天就是这样,北燕憋得好好的也就是画向日葵有点分心,方枪枪在那边又拉又撒数他痛快,一秒钟之后北燕也就失控了。被方枪枪传染的孩子不是陈北燕一个,还有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也闯了红灯。现在都没精打采光着屁股坐在被窝里,散布在寝室东一个西两个。
讨厌。陈南燕白了方枪枪一眼,掀开被子看了眼妹妹赤裸的腿。问她:你的裤子呢?
陈北燕伸出脖子往两边暖气上找,用手指了指:那儿呢。
陈南燕跑过去,抱着烤得硬梆梆的一对假腿似的棉裤回来。
我的棉毛裤袜子还在暖气上呢。北燕说。
陈南燕又跑了一趟。
床在暖气跟前的张燕生叫道:阿姨不让。
另外两个女孩也掉头看陈南燕。
陈南燕眼睛望天绕到他床前。张燕生无畏地瞪眼睛又嚷:阿姨不让自己下床。
陈南燕一把掐住男孩的脖子,作凶恶状:再嚷我就掐死你。
张燕生声音憋在喉咙里、可怜巴巴地看着陈南燕,脸和眼睛都红了。
陈南燕得意地往回走。
张燕生在后面哭咧咧地说:我告我哥打你。
陈南燕头也不回:你哥打不过我。
陈南燕扶妹妹站起来,手撑开裤腰让她瞅准了往里迈,一层层穿好,顿顿,露出脚丫。然后又让她躺下跷起腿,手连胳膊一起伸进去把缩在里面的棉毛裤毛裤拽出来,抿起棉毛裤腿把袜子套上。
穿完袜子,她把妹妹头上松了的皮筋揪下来,重新给她梳头。只见她一手拢发、一手绕皮筋里外三翻麻利儿就扎好一个抓鬏。两个抓鬏扎好后,她抬起妹妹的下额笑眯眯端详。
她把妹妹抱下床,一手牵着,晃着另一手小巴掌环顾四周讲:小孩,谁告阿姨,五个手指头印儿。
陈南燕威严地正要走。
我告。方枪枪在一旁说,伸出脸蛋:你打我吧。
陈南燕只是一笑,并不理他。
阿姨!方枪枪提高嗓门,光着屁股一下站在床上,朝窗外喊。笑嘻嘻地看陈南燕。
陈北燕气愤地瞪他一眼:别理他,贱招。
陈南燕拉着妹妹,走到他床边。方枪枪捂头等待着。陈南燕没用手碰他,只是盯着他的小鸡鸡好奇看了会儿。说:你下来。
方枪枪咚一声跳下地:我下来了。
陈南燕跑去把李阿姨的座椅吃力地搬到窗下:你敢到这儿来吗?
方枪枪大摇大摆走过去:我来了,怎么啦?
你敢上去吗?
我上来了。
方枪枪刚爬上椅子,还没转身,陈南燕也爬了上来,两人腿挨腿地站在椅子上。
方枪枪看到满院子的小朋友和阿姨,刚想往回缩,不料身体一高,被陈南燕蹲下一抱送上窗台。
窗台很窄,半脚宽,方枪枪只能贴在玻璃上身子也转不开。你抱我下来——他瓮声瓮气地嚷。
陈南燕早跳下椅子,忙不迭地把椅子娜开拖回原处,姐妹俩站在一旁咯咯笑。
拍手叫:傻小子下不来喽。傻小子登高望远喽。
姐妹俩笑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响,没声了。
哎—哎一,方枪枪喊屋别人。张燕生和那两个女孩走过来,仰脖儿看他,一声不吭,聚精会神吃手指头。
下不来了。方枪枪带着哭腔拆说。展开双臂更大面积拥抱玻璃,一个浓墨重彩的“太”字深深印在夕阳中的窗上。
我像一枚特大剪纸贴在窗户上,活生生的,逼真得令人作呕。窗外也聚起了一堆儿吃着手指头看我的小朋友。我看到还有更多的孩子停下正玩的游戏从远处往这儿跑。李阿姨背对着我和人说活。她也将跟快转过头来——站在她对面的中班阿姨已经看见了我,惊奇地扬起眉毛,嘴唇加快了蠕动。我无能为力,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李阿姨脸都气歪了,大步向我冲来,狂乱地挥舞长臂,嘴张得能塞进她自己的拳头。
玻璃的隔音效果很好,妨碍了我们认真交流。她的怒吼像一只蚊子嗡嗡哼唧,我觉得自己惹急了一个哑巴。看到一个残疾人那么生气,我十分内疚。我不懂也没法向她解释我的处境,没有谁想当海族馆里那些露着肚白贴在水箱上爬来爬去的两栖动物。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她一定把这当作满不在乎和公然挑衅。有一阵儿,我绝望地想往上爬,伸手去够上面的窗棂。她在外面猛拍玻璃,似乎想把我震下来。
我从来没那么近看一个人,玻璃还有某种程度的放大,李阿姨的舌苔很厚,少颗糟牙,上唇有一排胡须——她不见了。
至今我也不知道怎么在那样窄的窗台上转过的身。也许是对李阿姨的恐惧使我克服了困难,超能发挥——我只想在她到前离开窗台。此举是个错误。圆滑一点的做法应该是原汁原味儿留在原地,这样李阿姨驾到,也会一目了然:罪不在我—非不为此实不能也。
张燕生和那俩孩子也在一旁推波助澜。跳着脚齐声减:跳!跳!
我简单目测了一下离我最近的床,纵身鱼跃,差点扑了个空。好在本人弹跳力还成,也有股拼它个鱼死网破的冲劲儿,一个狗抢屎栽进床里,当场流下一摊涎液,小腿迎面骨磕在床栏上一阵令人昏厥的巨痛。我哭了一声就意识到这不是时候。含悲忍泪慌张下床,一瘸一拐往自己床上跑。一个拖着伤腿的小战士能跑多远。跟看快到床了,一只大手把我按在半路上,惊恐回头——李阿姨。她也有点过,逮个孩子嘛,还用擒贼似的撅起人家一只胳膊反扣人家双手。
审问完全是胡乱逼供。审的和被审的都有点歇斯底里,证人做的也全是伪证。
我哭一阵,说一阵,激动得浑身颤抖,为自己极力辩解但只会说三个字:我没有。
我甚至没提陈南燕的名字,压根把她和本案当作两回事,一个是玩,一个是闯祸,可见逻辑思维一点没有。张燕生等现场证人眼中看到的也是一件件孤立的事件,只会描述给他们印象深刻的景象。那就是我如何像壁虎趴在窗户上。更糟糕的是,这些伪证专家一旦记忆出现空白,就虚构。一个人起头,其他人添枝加叶,越说越乱。
最后整个事情变得荒诞不经。要相信他们的说辞,我就是——神仙。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李阿姨此刻也感到世界观受到冲击。她伸开两臀恳切地求饶:停一下停一下,都不要讲话,一分钟——让我整理一下思路。
就是说,你从这把椅子起飞,一路飞,然后落在窗台上——下不来了?唐阿姨先恢复了理智。她从寝室门口老李的座椅量着步子向窗台走,边走边问。走到窗前对李阿姨讲:整10步。
是么?唐阿姨歪头问我。
是。
是么?唐阿姨大声问其他孩子。
是。
是么?唐、李两阿姨齐声问我们大家。
是!我们的肯定并不是肯定起飞这件事,而是肯定阿姨念的那个字确实读“是”。
唐阿姨走到椅子前,转向我:你再飞一遍。
李阿姨从二楼提下陈南燕当面对质。陈南燕一进门还没开口先哭了。同时押到的陈北燕也在一旁抽抽嗒嗒哭起来,泪已哭干身心交瘁的方枪枪又陪着掉下眼泪。
他们像一干共犯公堂相见,惺惺相惜,面面垂泣。方枪枪甚至有点喜欢这场面,共同的遭遇使他和陈家姐妹挨得更近了。一时间他忘了自已的苦主儿身份,只想和人家同样下场。
阿姨们这次严禁孩于们主动招供,自己提问题。一个问题先问陈南燕,后问方枪枪,再传唤证人,所有人只须回答“是”或“不是”。为什么“不是”不必多嘴。
方枪枪不知不觉模仿陈南燕,从模仿她的姿势到成为她的应声虫。陈南燕说是,他也说是,陈南燕说不是,他也不是。陈述客观环境时这么点难以令人察觉,只显得事实清楚毫无争议。审到后来牵涉到较多个人行为,李阿姨发现方枪枪在人称关系上的混乱,应该使用第三人称时方枪枪也使用第一人称。譬如:陈南燕说:“我掐他脖子”“我搬了椅子”。方枪枪也说“我掐他脖子”“我搬了椅子”。
他这么说并无意替陈南燕开脱,只是迷恋陈南燕说“我”时那个字的发音和由此包含的身份感。似乎“我”字是个复数,像“党员”“同志”或“群众”可以容纳两个人。
阿姨若用陈南燕名字代替人称指谓问他:“是不是陈南燕搬的椅子?”他就能明白回答:“是”;但再借用人称强调:“到底是谁搬的椅子——她还是你?”他又湖涂:“我”再后来,方枪枪这种人称颠倒发展到公开用第三人称指称自己:“他是自己走过去的。”“他没穿裤子。”等等。
唐阿姨先发现方枪枪这种不对和陈南燕之间的联系,方枪枪的一个纯粹女孩子的拢发动作引起了她的注意。接着她发现方枪枪一直站着丁字步,姿态几乎和他对面的陈南燕如出一辙。这两个孩子脸上挂的泪珠多少、下滴速度以及吸鼻涕的频率乃至呼吸次数更是惊人一致,一个如同另一个的翻版。唐姑娘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一下同意了老李的判断:方枪枪这孩子思想很不健康。
她插到两个孩子之间,挡住陈南燕,厉声对方枪枪说:方枪枪,你要端正态度。
我用陈南燕的声音小声说:错了,下次改。
这期间发生了一场混乱,用阿姨们的话说,一个误会。三堂会审还没完,到了晚饭时间。李阿姨去给其他小朋友开饭,留下唐阿姨一人在寝室里结案。逐一批评教育涉案小朋友,一个承认完错误走一个去吃饭。张燕生等几个孩子先得到解脱,陈南燕、陈北燕也陆续放掉。最后留下方枪枪,唐阿姨准备跟他好谈谈,和风细雨地,循循善诱地,摸清他的思想根源源。这么下去是不行的,这孩子快成班里的闯祸大王了,任其发展天知道还拿出什么妖蛾子。谈之前唐阿姨急着去厕所换了遍月经纸,回来路过活动室正巧张副院长叫李阿姨去办公家接她家里来的电话,老李让她照看一下正吃饭的孩子们。她还想了一下把方枪枪的饭留下出来。正要找碗,于倩倩把汤洒在胸前,她赶去收拾。汪若海咬了一口杨丹的肉包子,贪心太大连着咬了人家的手指头,杨丹大哭,又得要她去摆平。忙来忙去,把个方枪枪忘了。自己也饿了,挑了个馅最大的包子,舒舒服服在小椅子上坐下,翘着二郎腿,细细品起小猪剁碎了加上白菜、虾米的滋味。
这时,天已经黑了,谁也没注意窗外来了个人。这人悄无声息地站在夜色里观察灯光明亮的窗内。他看了一圈吃饭的孩子,表情纳闷,似乎没找到他要找的人。
他拔腿往旁边走,从寝室的窗户往里看。寝室没开灯,很暗,他适应了光线后猛地发现方枪枪就站在窗前,垂头丧气,脸上有泪,看见他十分恐惧。
此人大怒,几乎是破门而入,活动室内正吃包子的所有人连大人带孩子全吓了一跳。唐阿姨立刻就站了起来,随即被此人直逼到脸上喝问:为什么不给孩子饭吃?谁给你的权力不许孩子吃饭?你是法西斯啊还是国民党?
这是渣滓洞啊还是白公馆?
唐阿姨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也弄懵了,满嘴的包子塞得她哑口无言,条件反射地加快咀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对方认为她无耻彻底激怒,喊声震动全楼,看那架势唐姑娘再不开口就要吃耳光了。
这关头李阿姨张副院长赶到,劝住了方枪枪他爸。她们向方际成同志连声道歉。
她们和方参谋都是熟人。老李的爱人和方际成都是南京总高级步校来的,在南京就是同一个教研室,现在又是同一个处。张副院长和方家住同二个单元门洞,方家在四层,张家在三层;她爱人也是“二野”的,与方际成不同时期先后给同一个首长当过秘书。此刻,她们一起批评小唐。张副院长亲自三步并作两步赶进寝室领方枪枪出来,唐姑娘食不甘味咽下喉咙内最后一口包子,腾出这张嘴也没了说话机会,委屈的泪水扑簌簌滚过红扑扑的脸蛋。比较可气的是老李,瞪着贼亮的大眼毗哒她,好像这全是她责任。这人不可交。唐妨娘心里对自己说。
方枪枪在寝室里独守先就很紧张。他根本没认出也没想到站在窗外那人是他打完印度回来的爸爸。黑夜空院突然冒出一个很大的人,他先想到的就是保育院孩子们传说的那个鬼。外屋陡然响起的咆哮和纷嚷也很符合他想象的鬼进门吃人的局面。
张副院长领他出来后,他看到一个解放军大闹活动室的景象如同看到另一台可怕稍逊的戏剧。唐阿姨脸上的泪水更是使他魂飞魄散。阿姨都给欺负成这个样子,他还有命吗?无论大人怎么撺搭、号召他也不敢正视这个军人。头都快低到肚膀眼,后脑勺上的短头发一排排鞋刷子似地立起来露出青皮。解放军摸了摸鞋刷子,一阵痉挛掠过脖梗沿着脊核凉到尾巴骨那儿。他听到爸爸这个词,极度紧张使他理解力短时瘫痪,像听外语一样既不懂这词的意思,也不明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张副院长塞到他手里一个包子,他才多少放松一点,还认得这是个吃的东西,一口咬了上去。
吃完第二个包子,他突然想起爸爸,拿着第三个包子一下站起来。解放军已经走了。小朋友们也陆续离开餐桌,进寝室做睡前准备。活动室像曲终人散的剧场走得一空。诺大的房间只剩他和孤零零站在窗前默默擦泪的唐姑娘。他感到自己与这个本来没有丝毫共同点的大人此刻很像,都在想同一件事。他还不懂这犹如迷路,对自已顿生怜爱,不满足但又蛮舒服的心绪正确的说法叫: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