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河堤的人果然是郭金库。他留了背头,梳理得还算光滑。下身穿一条灰涤纶布裤子,挽了一圈裤脚,脚上穿着丝袜子,前露脚趾后露脚后跟的人造革半高跟凉鞋,上身穿一件半袖白衬衫,脖子上松松垮垮地吊着一根红领带,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俨然一个乡镇干部了。
他在我们的树冠东侧寻了个地方,蹲下,挂饵,饵料是一只活豆虫,挂到钩上后还弯曲拧动着。他将鱼钩抛下水,掏出烟点着,又从身上摸出一块塑料布,展开在河堤上,然后坐在塑料布上。
我说:“英豪,把这个小子叫到树上来怎么样?”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
“好吧,你喊吧!”
我大声喊叫:
“郭金库——郭金库——”
他毫无反应。
钱英豪说:“他被鳖迷住了心窍。你看我的。”
他把拴在树冠上那只小鳖解下来。用另一根鞋带把它牢牢地捆在拧紧了瓶盖的空茅台酒瓶子上。又将拴住鳖腿的鞋带连结在那根混漉漉的背包带上,然后,把它抛到了郭金库面前的水面上。小鳖在水面上急速地活动着,酒瓶子把它翻到水里去,使它四脚朝天。它挣扎着又把酒瓶子翻下去。酒瓶子的华贵标签在浑水中格外醒目,鳖甲周围的软组织像裙子一样翩翩翻动。一瓶茅台,一只活鳖,合起来恰好是一份厚礼。郭金库的双眼突然放出光来。
他把烟蒂扔进河水,挽起裤腿,脱掉鞋,试试探探地向小鳖逼近。钱英豪缓缓地抽动着背包绳,使酒瓶子和小鳖始终与郭金库保持着一段距离,引诱他向我们的树冠走来。
水淹没了他的大腿,又淹没了他的肚脐,紧接着又淹没了他的胸口。他脚下一滑,身体倾倒,头颅浸在了河水中。他挣扎着站起来,惊恐地往后退去。洪水纠缠着他,使他行动笨拙。退到浅水处,他回过头,看着翻滚的酒瓶和翩翩的鳖裙子,犹豫了一会,又试试探探地向深水中走来。
我蹲在树冠上,强忍着不笑出声来。他明明是来钓鳖,却被鳖钓了他。
这次他走得格外小心,水淹至脖颈时他的身体还保持着平衡。钱英豪松了一个背包绳,让鳖与酒瓶处在深水与浅水的边缘,漂在郭金库伸手就可抓住的水面上。他悄悄地伸出手,然后往前一扑,洪水随即淹没了他……
……我和钱英豪像拖死狗一样,把身材高大的郭金库拖到树冠上来。他呛了水,拼命地咳嗽着。我伸出拳头在他背上捶了几下,一股黄水从他嘴里喷到河里。他擦擦沁进眼里去的泥沙,这时我适才的喊叫声突然在黄昏时的河道上明亮地回响起来:
“郭金库——郭金库——”
他在树冠上四处张望着,他的名字随着层层叠叠的波涛消逝了。他的脸上闪过惊恐与迷茫的神情。我像他当初在集市对付我一样,从背后叉住了他的脖颈。大吼一声:
“哪里逃!”
他惊愕地别过头来,骂道:
“他妈的,是你这个小子在装神弄鬼!”
他抡起大巴掌,对准我的软肋来了一下子,痛得我差点背过气去。他拍打着我的肩头。亲热地问:
“什么时候回来的?在这里干什么?”
我指指他的身后,说:
“你先看看这是谁?”
他回过头去,突然木住了,然后大叫一声:
“钱英豪,我的好兄弟!你原来还活着!”他跨前两步,伸出两根长臂,搂住钱英豪的腰轻轻地把他抱起来,转了两圈,放下,眼睛噙着泪,一阵表示亲热的拳打脚踢,几乎让钱英豪的身体四分五裂。
“我还一直以为你真死了呢,谁知你小子还活得好好的——”他停住了话头,狐疑地看着钱英豪锈迹斑斑的脸和身上那套破烂烂的军装,脸色变黄,好像有些害怕,但随即他又镇定地说,“我知道你是鬼,你是鬼我也不怕,咱伙计们做鬼也是英雄鬼。”
钱英豪说:“你这小子,狗熊脾气死了也不会改,刚才那一阵巴掌拳头,我是个活人也被你打成鬼了!”
我们三人站在树冠上哈哈大笑。黄昏时刻,西半边天闹开了火烧云,牧丹芍药,骏马走狗,变幻无穷。半个天大火熊熊,映照得满河流金泻玉,也照得我们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郭金库用脚跺了一下树冠,树冠猛烈动摇,几千根垂悬在水中的枝条上蹿下跳,带动着无数的水花跳跃,景色美丽动人。他问:
“你们俩在这儿搞什么鬼名堂?”
我说:“我们没搞鬼名堂,我们在钓鱼。”
“哈哈,真会找奇巧地方,”他说,“你们钓鱼我钓鳖。”
“我们也在钓鳖,而且钓了一只大鳖!”钱英豪把那只绑在酒瓶子上的小鳖扬了扬,狡猾一笑,说,“你是鳖钓!”
他省悟过来,笑着说:
“原来是你们两个小子捣的鬼!”
我们三个成等腰三角形,坐在树冠上。
“听说混上好事了?”我问。
“怎么能叫混呢?”他不高兴地说,“我这个铁饭碗是枪林弹雨打出来的,国家政策,懂不懂?”
“懂懂懂。”我说。
“可有些人不懂,”他愤怒地说,“说我们运气好。”
“你的运气是不错嘛。”我说。
“谁的运气错?”他说,“你说谁的运气错?”
“钱英豪的运气比你好吗?”我说。
“提我干什么?”钱英豪摆摆手,说,“别提我。”
郭金库看着闷头抽烟的钱英豪,难为情地搔搔脖子,说:
“跟哥们你比起来,我是没有资格吹牛,你要是活着不死,完全可能当上司令员的。”
钱英豪笑着说:
“吹吧吹吧,吹牛不犯法也不上税,我的郭军长!”
郭金库局促不安地说:
“英豪,有一件事我对不起你……”
钱英豪说:“瞎扯,你会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赵团长,你说他会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