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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刀之阴面》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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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重庆时,我有了一个新名字:林婴婴,身份是已故南洋实业巨人林怀靳在马来西亚的私生女。林怀靳曾救助过汪精卫,汪逃离重庆后,在越南避难时,林是主要的周旋人、赞助商。也正因此,林后来被军统秘密处死,处死之前胁迫他签署了不少文件、信函,其中有关于我是他私生女的一系列文书,还有一封给汪的亲笔信——也是遗书。信后来由我亲自交给汪,我当然看过,是这样写的:兆铭吾兄:
  河内一别,暌违日久,拳念殊殷。久疏通问,时在念中。兄今既为中华主席,怀靳闻讯且慰且喜。慰者,兄之大才终能淋漓展骥,喜者,国之和平复兴指日可期。中华颓靡百年,非兄不得振兴,中日邻邦友好,非兄不能维系。怀靳常怀梦想:待兄敉平匪乱,创千秋之盛世,开万代之共和,当赴南京与兄痛饮,畅快平生!如今看来竟是不能。怀靳不幸,月前身遇恶弹,医者已无能为力,恐不久人世。呜呼,怀靳非畏死,奈何不能亲见兄之功业大成,此憾殊甚!此痛殊甚!
  草书此函,除告噩事,亦有一事相求。怀靳青年时,曾于广西得一知己,本欲迎而娶之,奈何妒妇坚辞,只好留养在外(于桂林),并为弟增产一女,名婴婴。怀靳年眷数回,恋恋之情,愧然于心。五载前红颜香陨,小女婴婴赴南洋觅宗,怀靳虽无限珍爱,怎奈悍妻非之,孽子难之,婴婴处境良苦,怀靳身后,自当更见凄凉。弟辗转思忖,惟将婴婴托付于兄,方可保其一世喜乐平安。望兄念故人之情,相知之义,允此不情之请。怀靳今生已矣,来世衔草结环,报兄之高义。
  林怀靳临去敬上三,廿一
  我怀揣着这封信离开重庆,先坐英国航运公司的轮船到武汉,然后坐火车到南京。作为林怀靳的女儿,不论是坐轮船还是火车,我坐的当然是豪华包厢。我清楚记得,火车启动前,有人在车下来来回回叫卖报纸。我开始没理会他,后来他敲我窗户,专门对我叫卖。是一个老头,穿得破烂,戴一顶草帽,留着脏兮兮的半白胡子,他朝我扬扬手中的报纸和杂志,对我说着什么。窗户关着,月台上噪音很大,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想必是叫我买报刊吧。我不想买,朝他摆手,却发现他怪怪地对我举了一下草帽,挤了一个眼色。
  我仔细一看,天哪,竟然是罗总编——我干爹!
  就在我离开上海不久,干爹被调到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工作。这是组织上考虑到他前年轻夫人知道他身份的原因,她后来嫁了个丈夫,虽然不是汉奸,但在日资企业里工作,经常跟鬼佬打交道,怕万一有个差错,对整个长江七组都可能造成巨大损失,便调他到重庆八办工作。在这里,他共产党的身份是公开的,同时他又秘密兼任中共重庆市江北区委宣传部部长一职,是我在重庆时唯一的联络员。我没想到他会在武汉。事实上他是来替我打前站的,这会儿他刚从南京来,已经跟高宽他们接过头。他这个装就是高宽替他化的,化得真好,真是很难认出来。高宽的化装术确实非凡,但最后还是没有彻底掩盖好自己,那是因为他曾是影星,认识他的人实在太多。
  火车马上要开了,我连忙拉起玻璃,买了一堆报刊。在交接报刊时,我忍不住握了一下干爹的手,顿时我像触电一样全身都麻了。干爹在找我零钱时悄悄对我说:“你干得很优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一定要多谨慎、多保重。”火车就在这时启动了,我耳朵里就灌着这句话踏上了去南京的征程。我可以想象报刊里一定有给我的信息,但我没有急着找来看,我呆呆地望着窗外不时掠过的景色,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火车开出城,进来一个列车员,给我送来茶水和点心。他是我军统方面的联络员,他告诉我,到南京后王木天会派人来接我,接头人有什么标识、暗号是什么,等等。他走后,我喝了茶,心境稍见平静后才开始在报刊里找干爹给我的信息。我找到一张纸条,告诉我:高宽已率前长江七组主要成员,于一个月前抵达南京执行重要任务,我到南京后应速去一个地方找人联系。这地方是水西门31号,是一家裁缝铺。
  窗外的景色一幕一幕从车窗里掠过,我偶尔低头端详一下挂在胸前的玉佩,想到即将见到久别的高宽,心里充满激动和甜蜜。我算了一下时间,我们已经分别三百七十一天,这日日夜夜,我朝思暮想的就是在等待这一天:与高宽重逢,与他一起并肩战斗!
  到南京火车站来跟我接头的人是王木天的侄儿,也是军统人员,他在当时南京最好的酒店——南洋丽晶酒店当前台经理,他把我安顿在这家酒店。据说酒店有我父亲林怀靳的股份,我入住后当天晚上,酒店老板设宴款待我。席间来了一个人,一个长相极为英俊的小伙子,我后来知道,他是汪精卫夫人陈璧君的生活秘书。他没有陪我吃饭,只是把我喊到外面,告诉我汪精卫和夫人这两天在外地,让我先游玩一下这个城市,等他通知。他要给我安排随从,我谢绝了。对王木天的侄儿,我又以汪府有人陪同为由,免了他的陪同。
  我要去见我的同志!
  第二天我睡了个大懒觉,磨蹭到中午才出门,磨蹭就是为了看风识水。我在笃信没尾巴的情况下,依然小心地改乘了三趟车,最后步行到水西门31号。这是街上最常见不过的一家小铺子,门口竖着一块简易的木牌子,上面写着“裁缝铺”的大字,下面还有“洗衣、擦鞋、熨衣”的小字。我走进铺子,看没人,喊了一声:“有人吗?”
  “有,来了。”随着声音走出来的人是阿牛哥!他拄着一双拐杖,没有一下认出我来,“请问小姐有什么吩咐?”我一时失语:“你……的脚……”阿牛哥突然认出我来,激动地说:“点点,是你啊。”我问:“你的脚怎么了?”他笑着甩掉了拐杖,说:“没怎么,你看,装的。”
  我破颜一笑,回头看看,街上不时有人走过,说:“既然是装的,你还是继续装着吧。”
  阿牛哥又拄了拐杖,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我说:“昨天晚上,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说:“我们来了一个多月了。”
  我问:“来了什么人?”
  他报了一堆人,我发现原来我们小组的人,除罗叔叔和老阎,都来了。那时阎诗人已经牺牲,我知道的,干爹就更不用说了,这会儿应该在回重庆的途中。他报了一个人,叫小红,我不知道的。我问此人是谁,他脸红了。原来,小红是今年清明节,二哥和阿牛哥回老家去给父母上坟时发展她的,她是以前我家厨娘徐娘的女儿,就是那个村的人,现在是阿牛哥的对象。
  我问:“她有多大?”
  他说:“跟你同岁。”
  我说:“长得漂亮吗?”
  他说:“当然没你漂亮,但她会做饭,二哥说她烧的菜最好吃。”
  我问:“你们为什么都到这儿来?有什么任务吗?”
  他说:“我们有个大任务,是延安交下来的。”
  我问是什么任务,他说他也不知道,可能只有高宽才知道。他说:“你知道吗?他现在当了更大的领导了。”我当然知道,干爹早同我说过,但我佯装不知,笑着问他:“是吗?大到什么样?总不会比周副主席还大吧?”他说:“那倒没有,他现在是我们华东地区地下组织的总负责人,组织代号是老A。”我笑说:“你是老几呢?”他说:“老Q,就是老枪的意思。”我问:“你还在用那杆枪吗?”他说:“那是最好的枪,也是能给我带来好运的枪,我不会换的。”我说:“你后来又立功了吧?”他说:“现在你的功劳比我还要多,我们可为你高兴呢,大小姐变成大英雄了,冯叔要知道一定高兴死了。”我说:“如果他能高兴得活过来就好了。”
  话到这里,我们都有些伤感,一时无语。他摸出一盒火柴,划了,我以为他要抽烟,结果发现他点了三枝香,插在背后的香炉里。他说:“我每天起床和晚上睡觉前,都会给冯叔他们烧三炷香。”我说:“我也是这样的,每天都给我父母烧着香。”他说:“这些年来我们兄妹三个都平平安安的,还为组织立了那么多功劳,我觉得一定是冯叔他们在保佑我们。”我说:“是啊,希望他们继续保佑我们。”他说:“会的,他们一定会继续保佑我们的。”
  大街上驶过一辆警车,鸣着警笛,提醒我不能在这里呆太久。我提起干爹在武汉见我并要求我抵宁后速来此地的事,问他:“你知道这事吗?”他连连说道:“知道,知道。你看,见了你太高兴都忘记说正事了。”他问我现在住在哪里,我说:“在全南京最好的酒店,南洋丽晶酒店。”他问我是谁安排的,我说是什么人。
  他说:“他是王木天的侄儿,军统的人。”
  我笑:“我现在就是军统的人嘛。”
  他问:“这边跟你接头的是什么人?”
  我说:“陈璧君身边的人。我现在的身份是南洋富豪林怀靳的千金小姐。”
  他说:“富豪的女儿,应该住别墅啊。”
  我说:“你别说,王木天的侄儿就是这么说的,他们可能会给我去租一栋别墅住。”
  他说:“别,你别答应,千万别答应。所以叫你速来见我,就是老A要我通知你,他已经给你找好房子,让你别再找了,他就怕军统会给你找地方住。”我说:“我现在住的酒店,是他们找的。”他说:“住酒店肯定是暂时的,老A的意思是下一步你留在这儿工作,肯定需要一个居家的地方,这地方你别让任何人去找,他们即使给你找好了你也别要,就说你来之前已经托人找好了。”
  事后看,这个提醒真是太有必要又太及时了,因为我回酒店后的后天晚上,王木天的侄儿就说要给我找地方安家,后来汪精卫夫人的秘书也这么说,我都婉言谢绝。秘书是出于客气,听说我已经找好地方,他反而高兴,这样对他来说是少了一件事;王木天侄儿却是工作需要,他们本想通过我这棵大树建立一个工作站:我是汪府的人谁敢去查嘛。听说我已自己找好地方,王侄儿很不高兴,训斥我:“谁让你自己去找的。”我是大小姐,怎么能随便让人训?我不客气地回敬他:“谁说我自己找的?我又不是你,出门要自己张罗吃住行。”
  他说:“那是谁给你找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你去问那天来找我的人嘛。”
  他说:“他是什么人?”
  我说:“夫人的秘书。”
  他说:“什么夫人?”
  我说:“第一夫人,陈璧君女士。”
  他哑口了,那不是他这种地位的人可以攀谈的。
  汪精卫从外地回来后,让人来把我接到他办公楼里去见了一面。之前,陈璧君曾到我住的酒店来看过我,陪同她来的人中有周佛海,他当时掌管着两个大部:警政部和财政部。陈璧君吩咐他给我找个安全的岗位,我真担心他把我弄到财政部去。所以,在见汪精卫时,我表示我不想去财政部,只想去警政部保安局,理由是我父亲是被戴笠的人暗杀的,我要拿枪,要报仇。汪当即给周佛海挂电话,问他我的工作安排好了没有,对方说安排好了,去财政部。汪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让她去保安局吧。”真是很玄啊!要没有这次见面,我去了财政部,怎么办?我庆幸自己在关键的时候老天冥冥中给了我机会。但说到底机会是人掌握的,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如果我不主动出击,出击了又不能找到合乎情理的说法,汪也不一定会这么直接给周下指示。包括以后很多事,都是我在夹缝中通过斗智斗勇赢得机会的。
  就这样,没过几天我便去保安局上班了。就这样,便认识了金深水、秦时光等人。后来又认识了革老、革灵和秦淮河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