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哀哀地说:“姐,他抽你那会儿,我想咬他手来着,可我不敢呀!”
小姐姐一手摸着他的头说:“姐也不许你为姐那样儿。姐只问你一句话——紫薇村的名声值得你一个小孩子家那么袒护着吗?”
卓哥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他虽然已开始暗暗怀疑对他恩重如山的这个村的好名声是否真的名副其实,但在需要他加以维护的时候,他还是宁愿维护的……
“弟,你呀,你呀!”
——小姐姐双手将他的头从自己胸脯上捧了起来,在黑暗中欠身凝视着他的脸低声说:“我告诉你,他们紫薇村的好名声是假的,假的!宝顺根本不是他爸的种!是他妈偷汉子借来的种!帮他们刘家传宗接代的不是别人,就是那整天一本正经的村长!他们刘家有了宝顺后村长他夜里还经常来!宝顺他爸不高兴村长再来了,可宝顺他妈高兴着哪!为了使宝顺他爸不管她和村长的事儿,她趁她亲妹住在这儿的日子,怂恿丈夫和她亲妹子,她自己和村长,在这大宅子里分头明铺暗盖的!她男人也偷别的女人,其中一个就是村长的老婆!村长更是个色鬼,他跟你们紫薇村的女治保主任也早就勾搭成奸了!这些不要脸的事儿都是他们刘家两口子说悄悄话儿时被我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偷听到的!弟呀,弟呀!你可不能因为你们这个紫薇村对你有恩就永远信它的好名声!你们紫薇村空冠一个好名声,包藏着的些个不要脸的事儿兴许还多着哪!……”
小姐姐的话使卓哥的头皮上阵阵作麻,身上一阵阵发怵。他内心里恐惧极了。觉得小姐姐说的全是些最大逆不道也最会招至危险的话。
他语调儿颤颤地嘟哝:“我不信,我不信,姐你可千万千万别跟旁人说啊!”
他忽见一个人影儿从窗外闪过。小姐姐也及时地“嘘”了一声儿。他蹑足走到窗前向院子里偷望,见一个身影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倾听了片刻院外的动静,然后猫着腰踮着脚跑至刘家两口子那屋的窗下,举手在窗上轻敲了三下,咳嗽了一声。他从身影看出那正是他一向恭而敬之的村长“叔爸”。又片刻,门开了,刘家的男人抱着被卷儿出来了,对村长“叔爸”说了句什么后,便往西厢房里去了……
那一时刻,这九岁的男孩儿心中的一座圣殿轰然坍塌了。
他流泪了……
又过了些日子,村里来了位记者。据说是位省报的大记者,是专门来采访紫薇村如何如何怎样怎样共同抚养一个本村孤儿的事儿的。村长一干人等,自然就陪着记者来到了刘家。一干人中,少不了还有女治保主任。
村长指着卓哥对大记者说:“就是这孩子!您瞧他长得多壮呀!无论他住到哪家,哪家都绝不曾亏待过他!”
于是大记者就问他:“卓哥,村长说的属实吗?”
卓哥低了头回答:“叔爸说的属实。”
大记者听不明白“叔爸”是什么称谓。
刘家的男人就不失时机地上前解释。最后说:“也叫我叔爸,叫我女人婶妈。我们两口子也像父母爱亲生儿子一样爱他嘛!”
于是大记者就颇有感慨地说:“这事儿太动人了。这事儿太动人了。实实在在的一曲美好乡情的颂歌嘛!……紫薇村大人们的心灵是美好的,卓哥感恩戴德的少小心灵也称得上是美好的……”
女治保主任插言道:“对对,卓哥可诚实了,从不说谎!”
大记者又问卓哥:“卓哥,你长大了以后,也会像你们紫薇村的婶妈、姨妈、伯爸、叔爸一样维护紫薇村的好名声吗?”
卓哥想了想,低声说:“我现在就愿意维护着……”
他的话立刻博得了村长一干人等,大记者,包括刘家两口子的夸奖。众人都说,难得这孩子如此懂事,也不枉全村人轮番抚养他了……
当时小琴被锁在杂仓房里,并预先受到了严厉的警告……
卓哥在刘家快住满了一个月,将轮到别人家去住前,刘家的男人有天将他扯到跟前,盯着他眼睛问:“卓哥,你住到别人家后,在我们刘家看到的事儿,你会对别人们讲吗?”
卓哥摇了摇头,目光依然是那么值得信赖。
刘家男人接着说:“其实,我也不是怕你对别人们讲。你讲了,也没人信的。我们刘家,在村里口碑还是挺好的。对你卓哥怎样呢?你自己心里该有面镜子。我嘱咐你,是为你考虑。你才九岁,到能自食其力还十来年呢!你还会轮番住在许许多多人家呢!如果你离开一家,讲论一家的事,谁还愿意让你吃住到家里呢?再说,谁家还没点儿不愿外人知道的家长里短呢?你能理解我纯粹是为你考虑才嘱咐你吗?……”
卓哥默默点了点头。
……
他住到另一户人家才一个多月,就听说刘家的宝贝儿子终归还是病死了。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的小姐姐,却多次见过刘家的女人。那女人当年从河东村到河西村,逢人便哭,说她的宝贝儿子是被小琴从床上一脚蹬到地上,连摔带吓,几天昏迷不醒而死的。人们的同情心,一向是很容易被失去了儿子的母亲争取过去的。于是“小琴”这个好听的女孩儿的名字,在紫薇村似乎成了“忘恩负义”四个字的实例注脚。成了“灾星”的象征。全村只有卓哥一个人不信他的小琴姐姐会将刘家的宝贝儿子一脚从床上蹬到地上,除非她吃了熊心豹胆。尽管他知道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宝顺。但他只不过是一个孩子,根本不具备替他的小姐姐辩诬的威信,并且不敢,惟恐自己也因而和“忘恩负义”四个字连在一起。小琴背上恶名这件事儿,给九岁的卓哥一种教训,那就是自己永远也不能背叛紫薇村,哪怕它在方圆百里内的好声誉的确是假的……
不久,那位省报的大记者的文章见报了。他给村里寄了几份,全村人争相传看。包括那些认识不了几个字的男女,人人都眉开眼笑,仿佛自己从此拥有了一大宗可以传之于下一代的财富似的。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荣誉的确是足以被视为财富的。
谁也没注意到,卓哥正是自那时起变得沉默寡言的。这九岁的男孩儿似乎不再打算和他人和世界作主动的交流了……
直至他“入主”红磨房后,才又见到了他的小琴姐姐一面。那一天到红磨房来的女人多。她们一如既往嘻嘻哈哈地拿他寻开心。而他一如既往地只管低着头推磨。忽然女人们安静了下来。他奇怪地抬头一看,发现他的小琴姐姐将盆边儿卡在腰际,犹豫地站在他的红磨房门外。算来她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明显地长高了。当时,上午的阳光在红磨房外晃眼地照耀着。卓哥从磨房里看磨房外的小琴,但见她全身沐浴在阳光里,却看不清她的脸。他只感到她不但明显地长高了,而且胸脯也明显地高高地隆起着了,感到她身材看去那么窈窕,娉娉婷婷地动他的少年心。她的长头发竟没扎辫子。一束披散胸前,一束披散背后。她的脸朝向他,分明的,是正在呆呆地定定地望着他。他发现女人们也都意味深长地望他,被望得一时心慌,立刻又低下头推起磨来……
他听到女人们这样议论:
“那灾星怎么穿得破衣烂衫的?头也不梳,脸也不洗?”
“你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不知道呀?”
“真不知道。”
“刘家两口子不许她穿得干净齐整。到了晚上才许她梳头洗脸。本来命里就带着几分妖气投胎转世的,再许她着意地打扮自己,还不把咱们紫薇村河两岸男人的心都迷荡了呀?”
“就是!刘家两口子做得对!可不能让那个漂亮的灾星坏了咱紫薇村男人们的心性,坏了咱紫薇村的好声誉!”
“刘家趁早把她远远地嫁出去算了!”
“刘家不把她嫁出去,自有不把她嫁出去的道理!忘了刘家的小宝顺是怎么死的了?还不是被她命里的妖气克死的吗?刘家宁肯养着她,也不愿让她再去克世上别人家的儿子!……”
“唉,难得刘家两口子有这种普度众生的佛心!……”
卓哥明白,他的小琴姐姐是见人多走了。
这少年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一种强大的失落……
他常卧在河中那块大青石上做白日梦,梦想他的小琴姐姐有朝一日做了他的媳妇。他不怕她命中的妖气克自己,也根本不信那些鬼话。他愿意她做了自己媳妇以后,自己还叫她姐。他想像着自己和他的小琴姐在红磨房里和和美美地过日子的种种情形,常如呆如痴,常不禁地徒自喜笑起来;想像着自己钓到半桶小鱼儿,抬回家去,见她斜倚家门正在盼着他回家,高兴地接过小桶,顷刻便麻利地收拾了鱼,熬出一盆鲜美的鱼汤。那是多么称心如意的日子呢?这梦想若不能成真,他没情绪上心地钓鱼。他已将那片红黏土地改造得来年可以点籽儿种菜了。这梦想若不能成真,他觉得来年夏秋收获再多的瓜菜也是没法儿欢乐起来的。在这少年的想像之中,只有和他的小琴姐姐一块儿在那片地上点籽儿一块儿收获,才可能是一种欢乐……
此时这少年就格外忧伤地怀念起他的父母来。父母如果活着,大概他的梦想也就不难成真了。他这么认为,同时也就更因自己从小是孤儿自悲自戚了……
这少年经常做着他的白日梦长大了两岁。他十八了,可叹他的“家”中连一面小镜子都没有。他起先完全是从女人们对他的态度的变化,才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少年了。她们不再像以前那么随心所欲地拿他寻开心了。她们在他面前都显得庄重起来了。她们的目光不再像以前那么肆无忌惮地死盯着他了。她们的眼神儿里似乎多了一种刮目相看的惊诧了。她们跟他说话时的语调和口吻不再是大人对孩子式的了,而是大人对大人的了。客气了,客气得具有温柔的意味儿了。而且,不知为什么,她们自己常常会首先矜持起来,甚至腼腆起来。有时他憨憨地望着她们笑时,她们竟会微微地红了脸……
这使他相当困惑。
有天,他无意中从一个女人盛豆子的亮晶晶的铜盆底儿上,看到了一张方方正正的,有棱有角的男人的脸。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男人的脸。是的,尽管非常年轻,但却丝毫也没有年轻男人的浮气和躁气。那张脸看去是那么成熟,那么表情笃诚,前额饱满、双唇丰厚、浓眉大眼。不说有多么英俊,起码可以说是相貌堂堂了。总之那是一张乡下美男子的脸。
他从那浓眉大眼认出,铜盆底儿上的脸,正是自己的脸。
他不禁扭头看看自己左肩左臂。肩头的肌肉很结实,臂很粗壮,手很大,一只有力的手。再扭头看看右臂右手,当然也是那样。
他干咳了一声。底气充沛,其声洪亮,在红磨房嗡嗡地回旋着。
他意识到自己从此不再是少年了,也不再可能被别人当成少年看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意识到自己从此不再是少年,他当时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喜还是忧。他曾希望自己不再是少年,又怕自己已经是男人了……
那一天夜里,他在河中洗澡,救起了他的小琴姐。
他乍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在月光下脱了衣服,一步步缓慢地涉入到河里。他没成想那便是他的姐。此前没人到这一段河来洗澡,更不会有女人来洗澡。紫薇村的男人女人甚至包括老人和孩子,单独或结伴儿在河中洗澡倒是常事。不过早就分别划分出了水清底浅的安全河段。而他在属于自己的这一河段洗澡,一向是脱得赤条精光的。他急忙隐到大青石后,惟恐自己赤条精光的不堪模样被那女人看见,羞吓着她。
前几天下了场大雨,水深了。河水渐渐没及女人的腿,没及女人的腰,继而没到女人胸脯那儿了……
他有些替她担着颗心了。
他知道她若再前走一步,河水会淹没她的头。
他想喊着告诉她,可张了张嘴,怕她猜疑自己偷看她洗澡,怕自己的好意被误解为另有所图的调情——没喊出声……
还好,那女人不再前进了,就站定在那儿低下头洗起长发来……
他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向岸边潜游。当他尽量隐蔽着自己登上岸穿好衣服,再抬头朝那女人望时,她不见了。他想她不可能一转眼就上岸走远了,心里咯噔一下。目光顺流扫视河面,果见她已溺水了!她的身子时沉时浮,长发像一顶黑草帽似的悠悠地漂着。她的头浮出水面时并不呼救,手臂也不进行挣扎性的拍击,似乎将生死等闲置之了一般……
他扑通跃入水中将她救上了岸。
月光下,她遍身的肌肤显得更加白皙了。乡下女子并不戴乳罩的,只不过用一条布在胸前兜住着双乳,在背后系个结罢了。她胸前已没有那样一条布,肯定是她洗身时取下拿在手中,溺水后被冲走了。她那双乳彻底地露形露状,丰满而紧绷绷地高耸着。她的短小的亵裤,已被河水旋到膝部。她闭着眼睛,微微张着嘴,湿发衬在脸儿周围。那是一张鹅蛋脸儿,尽管眼睛是闭着的,但细眉纤纤,眉梢几乎延入鬓发……
她的裸体仰躺在他面前,仿佛一席美宴,只等着他尽情享用。
这时他才看出她是小琴。
她的裸体对他的目光发生着极大的诱惑。十八岁的卓哥第一次感到一具女人的光身子对他所具有的强烈吸引力是那么不可抗拒!而她正是他经常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自己媳妇的女子啊!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在他身体里急剧地运行着,膨胀着。那冲动是无比狂野起来了!似乎在一次次将他向她推倒下去。他蹲在她旁边,一动也动弹不得。仿佛只消稍微一动,便会不由自主地扑向她……
他看着她的光身子完全呆住了。
灌木丛中扑啦啦猝飞起一只宿鸟,将他吓了一大跳。他无缘心虚地举目四望,觉得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似的。
如果被人发现了我卓哥这样和她在一起……
他心中陡升恐惧,不敢想下去,也不敢继续呆看着了。
于是他一手插到她腰下,将她的下身轻轻托起,同时用另一只手替她扯上了短小亵裤。她的肌肤是那么滑润柔软而又富有弹性,使他的手忍不住想要抚摸她全身。尤其想摸弄她那高耸的暄软的白馍馍似的双乳。他果然便那样做了……
她微张着的嘴里吐出一长缕气息。她轻哼一声……
他缩回手,感到自己很邪恶很罪过。
他又下到河里,游向对岸,寻找到她的衣物,一手托着一手划水游回来。
他将她的衣物放在她身旁,又蹲下呆看她时,她苏醒了,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没立刻认出他是谁,骇然坐起,发现自己几乎光着身子,啊地惊叫了一声,本能地曲缩双腿,夹紧双臂,双手交叉护在胸前……
他悄声说:“姐,别怕,是我呀……”
她认出他后,松了口气,双腿渐渐又伸向前去,双臂不那么惶恐地夹紧着了。同时,双手往下一垂……
“弟,姐溺水了是不?”
“嗯……”
“你救起了我?”
“嗯……”
她见他的目光胶粘在自己胸前了似的,双手又本能地交叉着护住了Rx房。
“我衣服呢?”
“这儿。”
“该在河那边儿呀。”
月光下,她眼中便朝他投注出一股柔情。她那双丹凤眼看人时天生有种勾人魂魄的妩媚劲儿。他暗想她的眼睛美得真是全村独一无二!
“你先转过身去,让姐穿上衣服。”
于是他乖乖地顺从地转过身去。
“弟,你也穿上衣服吧。”
“我衣服湿了。”
“为救姐湿的?”
“嗯。姐你怎么到这儿来洗呢?”
“他们不许我在他们家洗。他们成心脏着我。女人们也不许我在她们洗澡的那段河洗,说我会脏了那段河……”
“那,你怎么不喊呢?”
“喊什么?”
“你被淹时,喊救命啊。”
“死了也利落……早死早投生,没什么不好……”
他就猛地站起,向她转回身。那时他眼中已是满含着泪了。
他大声说:“姐你不能死啊!你一死,我在世上就没有亲人了!……”
她已穿好衣服,凝眸望他。月光下,他见她神情凄然。
“我今年十八了……”
“……”
“我该娶媳妇了……”
“……”
“姐,我从十六岁起做梦都想着有一天娶你!除了你,七仙女下嫁给我,我卓哥也不称心!红磨房就是咱俩的家!从此咱俩不跟紫薇村人交往,只为紫薇村推磨!咱们恩恩爱爱,生男育女,白头到老……姐你倒是说句话呀!……”
“……”
“你倒是说你愿意嫁给我呀!”
她便一下子扑在他身上,双臂揽住他的脖子,不住地亲他的脸,亲他的肩……
他双手抱住她的腰,感觉到自己结实的胸膛紧紧地紧紧地贴着她凸挺的双乳,像舒舒服服地紧紧地贴着一块絮满了新棉花的厚垫子似的。他身子顿时有些酥软了……
可他嘴里却仍执拗地要求着:“你说呀,你说呀!……”
她的身子却在他怀里委了下去。她将脸偎在他胸膛上,继而又不住地亲他的胸膛……
他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见她双眼也已泪汪汪的了。
于是他俯下头亲她的双眼。像要将她眼中的泪嘬尽似的……
于是他们的双唇也亲在一起了,一时没法儿分开了……
他们便同时倒在了河岸的细沙滩上。沙滩被一白天的阳光晒得暖暖的,温热地烘着他们的身子……
这两个在他们是孩子的时候暗拜过姐弟的一男一女,在暖暖的沙滩上翻滚着,情欲炽旺地互亲互爱着……
最初一次男女间的亲爱是动人的,也是不得要领没有章法的。他们如同两只馋嘴的小猫儿,而对方是活蹦乱跳的小鱼儿,都恨不得一口将对方吞入肚子里,又都因对方活蹦乱跳无处下口似的……
在这过程中,她的衣服又从她身上剥落在沙滩上了……
她抓住了他的一只手,不许他剥下她那短小的亵裤……
村里传来了几声狗叫。
扑啦啦,又有一只宿鸟从灌木丛中飞起。
他们都吃了一惊……
“别急成这样儿!姐早晚是你的人。你既然有心和姐做夫妻,往后长长的一辈子供咱二人这样呢!……”
“那,做了夫妻以后,我还叫你姐行吗?”
“行啊。”
“你呢,你叫我啥?”
“我叫你卓哥。”
“不……你也得叫我弟……”
“好。还像从前一样叫你弟……”
“和从前不一样。从前偷着叫,做了夫妻以后就不用偷着叫了,想怎么叫怎么叫,可要比从前叫着亲哩!……”
于是他们都幸福地笑了。接着便商议怎么样才能顺利地做成夫妻。
依她,事情很简单,两人双双去登记就是了。她还说,就是不登记,她偏来和他住一块儿,紫薇村的人也是拿她没奈何的!
他说那可不行。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毕竟是紫薇村人共同抚养大的。终身大事,他不能不做得使全体紫薇村人都挑不出理儿来。
最后她被他说服了,同意由他首先去找村长,央求村长替他们做主,去跟刘家两口子说通。因为名分上她仍是刘家的人啊,刘家两口子仍算她“养父母”啊!尽管他和她一样,不再认为村长是正派男人了。
……
村长对卓哥的愿望大摇其头。仿佛他的想法乃是天下第一古怪第一荒唐的想法。
村长说:“不行不行!你是名声多么好的一个男人,她是名声多么恶的一个女人!你俩不般配啊!”
他说:“可我俩自己都愿意。”
“什么话!”——村长瞪起了眼睛,“什么话!这是你俩愿意就行的事吗!你是咱们紫薇村从一个孩子抚养到十八岁的。我是谁?我是一村之长!如果说普通的一个咱们紫薇村的男人或女人等于是你的父母,那么我就等于是你的祖父了!你的婚事我就一点儿都没权力做主了吗?……”
一提到紫薇村对他的大恩大德,他顿时惭愧起来了。
“我……村长叔爸,我不正是来请您做主的吗?……”
“可我不同意!”
“可咱们紫薇村对她不公平!咱们是一个在省报上被表扬了的村,怎么能相信她是什么白虎精的孙女呢?……”
村长怔了一下,慢条斯理地拖起了村长的官腔:“这个嘛!我当村长的这么信了吗?你卓哥又能具体指出咱们紫薇村的哪一个人这么信了呢?……”
他也被村长反问得一怔。
他想用句什么话暗示村长,让村长明白,他对村长和刘家女人的事儿是知道的,希望能对村长转变态度起点儿作用。但这念头在他心里拱动了一阵,自行的驯服下去了。
他没敢。
“好吧,既然你相中了她,我又何苦非强加阻拦呢?不过,我总得征求征求咱们紫薇村普遍人们的看法是不?你卓哥的婚事,不是一般人的婚事。别人的婚事有父母参谋就行了。自己愿意,父母同意,谁都干涉不了的。如你刚才自己所说,你自己九岁起,也是一个上了报的人物呢!这几年省报那位大记者,一直没忘你哩!还想就你的事儿再写续篇,再歌颂咱们紫薇村一番哩!你的婚事如果遭人议论,咱们紫薇村好名声毁于一旦哩!我这位村长失职哩!咱全体紫薇村人得沮丧几代哩!……”
村长诲人不倦,循循善诱的一大番话,似乎句句说在情上,说在理上。似乎说得那么虔诚,考虑得那么周到。
卓哥一时间无话可说了。他感到村长看着他那一种目光,如同看着一个不懂事的、一时心血来潮犯任性的孩子。
“卓哥呀,你放心吧!紫薇村既把你从一个六岁的孩子抚养到了十八岁,就不会不对你负责到底!你才十八岁,急什么呀?能眼看着你打一辈子光棍吗?男婚女嫁,讲的是般配二字。再说,也得刘家两口子点头是不是?那小琴也毕竟是刘家从小养大的吧?如果刘家不同意,我当村长的也是不敢硬来的!那不成了抢亲了吗?……”
村长拍着他的肩,和颜悦色地将他打发出了家门。
而从那一天以后,卓哥又见不到小琴了。他几乎天天晚上到河边去等她,一等等到后半夜。
他明白,是刘家两口子对她严加看管,不许她轻易出门了。
但是他却不知道,好色的村长自己,早就对一朵初开乍放瓣娇蕊嫩的野百合似的小琴心存非分之想,单等有机会对她下手呢!哪儿轻易地就肯将小琴成全给他啊!
……
转眼秋至。卓哥结婚了!喜日子就是中秋节那一天。但新娘却不是他愿一辈子都叫“姐”的小琴……
婚礼在红磨房前平坦的场地上举行。围观者众,其中有许多邻村闻讯来看热闹的男女。
卓哥披红戴花,新娘蒙红盖头,二人共持联心红绸,面对用红布罩住的一块碑。
主婚的老者轻挥手,有人便将红布徐徐扯去……
主婚的老者神情极端肃穆地吐出一个字是:“念!”
于是专程从省城赶来的那位大记者朗声读碑文:“紫薇村翟姓后生卓哥,幼丧双亲,沦为弱孤。村人相怜,轮年抚育。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睡百家床,衔百家亲情,受百家关爱。今卓哥成人,数德高望重之老者同为媒保,娶外地寡妇张姜氏为妻。天地昭昭,其慈永驻,其善长存。望夫妻二人,虔飨村德,誓心以报。循规蹈矩,光大村名,发扬村风,维护村誉……”
卓哥惶惶然地望着石碑,仿佛那是具体的一位大恩人,又是严父慈母合而为一的象征。他似乎在屏息聆听大记者读的每一个字。其实心思空空、六神游走、万念俱灰,身不由己而已。没法儿形容的悲凉满满地凝聚在他两眼里,被热闹气氛所娱的人们却谁都没看出来。
主婚的老者问他:“卓哥,你听明白了吗?”
他竟自愣在一种僵钝的呆状中。
“卓哥,你听明白了吗?”
“哦……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老者又问:“那,你可有什么话说啊?”
他怯怯地回答:“没有没有……”
他感到周围的气氛,越来越施加给他某种无形无状的压迫。
煞有介事、神情过分庄严的老者将脸一板:“嗯?怎么可以没什么话说呢?”
卓哥恍然地机械地嘟哝:“有,有,有话……”
“既然是有话,那你便说吧!”
卓哥语无伦次地说:“充驴作马……我愿充驴作马,在这红磨房里,一辈子为全村人推磨,终身任百家役使,不受酬劳……我要是有半点儿反悔,天打五雷轰……”
主婚老者欣欣然捻须,微微点头不止……
围观者们,尤其紫薇村本村的人们,似乎都大受感动……
有一老妪拭泪喃喃着:“多仁义个孩子呀,知恩图报的……”
老者又说:“卓哥,你父母早亡,就拜拜这块碑吧!拜过这块碑,就算拜过你父母了,也就算拜过全村人了……”
于是卓哥双膝齐跪。联心红绸一扯,新娘也随之跪下了。
他目定定望着石碑说:“父母大人,今日里,咱全村人做主,给儿成亲了,娶了媳妇了。儿能够为咱们家族传宗接代了。你们若九泉之下有灵,再也不必为儿操心了。和孩儿一块儿,感激咱们全村人的村恩村德吧!……”
于是他磕头拜碑。一拜之后,泪满双眶。二拜之后,泪潸潸下。三拜之后,已是面湿如洗,泣声咽咽了。
他整个儿一颗心在胸膛里龟裂着,暗碎着。
人们更加受感动了。许多男女都不禁地拭起泪来……
忽然一边人群有些骚乱——是打扮得极其妩媚的小琴从人后挤至人前。她上下簇新,从衣到裤到鞋,皆是她用自己采草药所卖的钱买的。她那一天是将她全部的“个人财产”都穿在身上了。她刚洗过的脸庞看去显得那么清丽,她的秀发梳得那么齐整,一条大辫子编得那么仔细,惹人注目地斜搭在胸前。她鬓角儿还插着一大朵艳红野花儿,衬得她的脸更白净了。她神情冷若冰霜,目光眈眈地瞪着跪在那儿的卓哥的背……
站在她身旁的几个女人互丢着眼色躲开了她,闪到别处去了。立刻有几个男人补了缺,挨近她站着。
卓哥和新娘起身之际,小琴尖叫了一声。人们的目光一时全都投射在她身上,卓哥也发现了她。四目相对,他眼中一愕,赶快望向远处。
主婚的老者威然地望着小琴指斥:“你叫什么?”
她红了脸,愤怒地说:“有男人抓我胸脯来着!”
女人们首先发出一片嘘声。仿佛她们都认为,在这一种情况下,即使是那样,也是一个小女子断不该公开说出口的。一旦说出,可耻就全归了女人自己似的。
而她内心里是明白这一点的。分明的,她是偏要大声地说出来。
而男人们却紧接着女人们的嘘声发出一片叫嚷:
“你撒谎!”
“你往咱紫薇村的好名声上泼脏水哩!”
“卓哥结婚,你打扮得妖妖冶冶的想干什么?”
“八成是想来勾引新郎官儿的吧?”
不错,她是在将自己打扮得近于妖冶的,也是成心来破坏婚礼场面来进行报复的。那报复,三分是针对卓哥,七分是针对全体的紫薇村人。
夹在人群中的公公气得腮肉抽搐。
婆婆扯着他,恶狠狠地说:“都是咱们把她惯的!走吧走吧,还有什么脸站在这儿呀!……”
小琴瞪着他们相互拖拖挣挣地离开,更加肆无忌惮了。她指点着些个男人冷笑道:“紫薇村的好名声像是花布包的脏枕头哩!你们一个个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在河边偷看过我洗澡!你敢说没有的事儿?你,在山上遇到过我,调戏我!还有你!曾对我说过不要脸的话,被我扇过一记大嘴巴子!……”
她眼中放箭,最后望向了村长:“你这个假模假样的大村长,你的勾当我不说就是了!给你留点儿面子就是了!……”
村长气急败坏地连连跺脚:“你、你……你放肆!……”
“大家伙儿别信她胡言乱语!我丈夫可是正人君子!小贱人!看我不撕烂你嘴!……”
村长女人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
她无畏地朝对方一头撞去,将对方撞了个仰巴叉。而那女人又撞倒了长案——案上的花生、瓜子、烟、糖果、馍撒了一地,滚了一地……
主婚老者高叫:“好大胆的刁女!竟敢前来扰乱我紫薇村的婚娶大事!当众毁我紫薇村的村誉!把她给我撵过河去!永世不得再过紫薇桥到村东边来!……”
人们期待的仿佛正是这一番话。于是不分男女,一拥而上,对她啐之殴之……
婚礼大乱。
新娘悄悄揭开盖头,看了一眼,又放下了。新娘攥住卓哥一只手说:“咱们进屋去吧!”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将他扯入红磨房关上了两扇门。
红磨房里已经间隔出了新房。新娘一直将卓哥扯入新房。新房草经布置,虽不免显得寒酸和对付,但毕竟有了点儿是新房的意味儿。一面墙上挂了半片儿镜子,镜旁贴着一幅观音送子的年画。有了张旧桌子,有了两把旧椅子,都是对卓哥真好的村人送的。
新娘一进新房,便摸索到床边,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卓哥惴惴地说:“真是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到那时,他还不知新娘芳龄几许,长得什么模样儿。
新娘却说:“惊不了我,我什么场面都见过!”
他搭讪着又说:“真是的,还不知你是哪省哪县的人呢?”
他说时,眼望着窗外,见磨房的场地上,人们已散去。些个本村和外村的孩子,在争抢着抓起地上的花生瓜子什么的往兜里揣。
他也望见了小琴。她匍匐在地,辫子散开了,衣服被扯开了襟,露出一面白皙的肩。她脚上的鞋子不知去向……
他听到他的新娘在他背后说:“从今往后,就是你妻了。知不知道的,又有什么?”
她说得那么无所谓,语调儿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