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寺地处市中心,原本只是个破败萧条的小寺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城市里的善男信女一下子多了起来,作为本市唯一一个佛教场所,般若寺的香火也日益兴盛。寺院里整日烟雾缭绕,吃得红光满面的僧人随处可见。
不知道为什么,物质生活越来越富足,人们的心灵却越来越没有着落。
人头攒动的法物流通处,金先生捧着一大捆香烛,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他妈的,怎么这么多人?”
梁四海眉头一皱,嘴边立刻显露出硬冷的纹路。金先生赶紧闭上嘴,小心翼翼地把香烛递到梁四海手里。
“一千八百八十八元。”金先生注意到梁四海探询的眼神,又加了一句,“最贵的。”
梁四海的表情有所缓和,淡淡地说:“最贵,未必最诚心——关键在心。”金先生眨眨眼睛,听得似懂非懂。梁四海笑笑,转身向庭院中央那尊巨大的香炉走去。
燃香的时候,梁四海周围的香客有一些小小的骚动。毕竟,在般若寺里能有如此排场的香客并不多见。梁四海对此视若无睹,双手合十,默立了一会儿后,抬脚去了大雄宝殿。
进殿后,梁四海先对佛像旁执钟的僧人合十致意。那昏昏欲睡的僧人显然很熟悉梁四海,一见到他,立马精神起来,还礼后,重重地敲了一下手中的钟。浑厚的钟声在大殿里久久回响,正在参拜的其他香客不由得向这边看来。梁四海依旧目不斜视,缓步走近拜垫,肃立合掌,两足呈外八字形,脚跟相距约二寸,脚尖距离约八寸,目光注视两手中指尖。随后,他的右手先下伸,左手仍做合掌状,徐徐下蹲,右臂向前下伸,右掌向下按在拜垫的中央,左掌仍举着不动,两膝随即跪下。跪下后,左掌随之伸下,按在拜垫中央左方超过右手半掌处。随后,右掌由拜垫中央右方向前移动半掌,与左掌齐,两掌相距约六寸,额头平贴于地面。
旁边一对参拜的夫妻看得啧啧称奇,妻子更是伸手捅捅马马虎虎磕头的丈夫:“你看看人家,多专业,多有诚心——咱也跟着学学。”
金先生也目不转睛地看着梁四海。梁四海每次叩拜时,嘴里似乎喃喃地说着什么,金先生稍稍侧过耳朵,竭力想去听清那些词句,却丝毫不得要领。
如是几次后,梁四海两手握拳翻转,手掌打开,掌心向下贴地,头离拜垫,右手移回拜垫中央,左掌举回胸前,右掌着地将身撑起,直腰起立,双手合掌立直。
拜完,梁四海才转向早已静候一旁的一位老僧,“静能大师。”
静能主持躬身还礼,满面笑容地说道:“梁施主,你又来了。”
“是。”
“上次你为本寺义捐了三十万元,贫僧还没来得及向你道一声谢呢。”
“大师别客气。”梁四海急忙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一心向佛,佛祖一定会保佑你的。”
梁四海连称“阿弥陀佛”,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转身离去时,金先生却在他脸上看到了进寺以来第一次露出的舒心的笑容。
市公安局会议室里气氛凝重,下午出现的突发情况让本来就扑朔迷离的案情更加复杂。韩卫明做出了两份完全相反的测试结论。一份为真阴性(与案件无关的人通过测试),另一份为真阳性(与案件有牵连的人没有通过测试)。在他看来,邢至森关于在城湾宾馆的供述没有说谎,而他去城湾宾馆的真正目的却显然不是与某人见面那样简单。虽然韩卫明对此没有做出明确的说明,但是看过测试图谱以及相关问题的人都明白,老邢去城湾宾馆的目的就是杀人,只不过他杀错了人而已。
除了陈述时语调低沉的韩卫明,似乎每个人都在沉思,就连市局领导也无心评述。听完韩卫明的汇报,领导掐灭烟头,想了想,说了句鉴于案情重大,研究再做决定,就宣布散会。大家纷纷起身离座,转眼间,偌大的会议室里就只剩下韩卫明、边平和方木三人。边平看看始终盯着面前的桌子出神的方木,叹了口气,低声对韩卫明说:“走吧,韩老师,先找个地方吃饭。”
“算了,没胃口。”韩卫明的脸色也很难看,“任务完成了,我想早点回去。”
把韩卫明送回宾馆后,方木把车停在路边,和边平默默地抽着烟,彼此一言不发。良久,边平把烟头扔出车窗,长出了一口气。
“我回去了。”
“我送你吧。”方木发动汽车。
“不用了。我脑子很乱,想一个人静静。”边平跳下车,“明天见吧。”
方木无心坚持,低着头坐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很想喝酒。不远处,有一家小火锅店的霓虹招牌在不停闪亮。方木踩下油门,径直开了过去。
四瓶啤酒转眼间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桌上的菜却丝毫未动。方木很快就喝醉了,眯缝着眼睛盯着滚开的火锅,感觉自己的大脑也像那锅里的肉片和青菜一样,被搅和在一起,翻转沸腾。
老邢欺骗了自己,这是方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这些日子付出的辛苦倒是次要的,来自最信赖的人的欺骗,却让方木难以接受。他越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之前的追查是有价值的么?谁是无辜者?丁树成去卧底的目的究竟是查案还是老邢的帮凶?
“这么浪费啊?”
面前的雾气中突然出现一个模煳的身影,方木费力地抬起头来,分辨了半天才认出那是韩卫明。
韩卫明径自在对面坐下,扫视了一下桌子上的菜和空空的酒瓶,笑笑说:“没少喝啊,小方。”说完,不待他回话,就扬手叫服务员过来。“再来四瓶啤酒,两盘上脑。”
酒菜上齐,韩卫明吃喝起来,看也不看方木一眼。方木盯着他,心情复杂。毋庸置疑,这是个敬业的好警察。但也正是他,揭穿了老邢的真实意图,也让方木感受到被欺骗的痛楚。
也许是感觉到了方木的目光,韩卫明头也不抬地说道:“吃点东西吧,再讨厌我,也得吃饭。”
方木一怔,本能地拿起筷子在锅里夹了几块羊肉,放在盘子里,想了想,开口说道:“不,我不讨厌你。”
“呵呵。”韩卫明抬头扫了方木一眼,“你我都是研究人的,就别瞒着了——都在你脸上写着呢。”
方木无语,几秒钟后突然把杯子重重一顿,大吼一声:“为什么不肯放过老邢!”
几位被惊动的食客扭过头来,诧异地看着面红耳赤的方木和表情始终淡定的韩卫明,很快,又回头各自推杯换盏。
韩卫明看看方木手中裂开的杯子,皱皱眉头,转身示意服务员再拿个杯子。
这一声吼似乎消耗了方木全部的力气,他垂下头,感觉浑身酸软。直到战战兢兢的服务员把杯子从他手里抽走,他才感觉到手心传来的痛感。
掌心处已经被碎裂的玻璃杯划破了,伤口不深,但血珠很快渗了出来。
面前突然出现一张洁白的面巾纸,韩卫明没说话,只是示意他把手包好。
方木顺从地把纸攥在手心,再抬头看时,韩卫明已经放下了筷子,掏出一根烟慢慢地吸着。
“不是我不放过他,而是他自己不放过自己。”韩卫明缓缓地说,“身为警察,他做了最不该做的事情。”
“老邢不会无缘无故去杀人……”
“无论什么缘由都不能杀人!”韩卫明提高了声音,“什么罪行都可以原谅,唯有杀人,绝不能原谅!”
一字一顿地说完这段话后,韩卫明紧紧地盯着方木,眉头深锁,似乎要把自己的目光刻在方木的脸上。与他对视了半分钟后,方木败下阵来。
“老邢是被人陷害的……”他嗫嚅道。
“这很显然。”韩卫明又点燃一根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关于这件事你比我们谁知道得都多——不,我没有打探的意思。”他看到方木骤然警惕的表情,“如果老邢信任你,而你又真的值得他信任的话,就把这件事查清楚吧。如果能找出幕后指使者,老邢身上的大部分罪责就会被洗清。然后……”
方木沉默了几分钟,起身便走,留下韩卫明在身后不满地嘟囔着:“这小子,还没结账呢。”
深夜里,气温骤降。方木站在漆黑的楼道里,抬手按下了面前的门铃。
半分钟后,防盗门上的门镜暗了下去。方木知道门后正有人窥探着自己。
“谁?”
“我是方木。嫂子,开门。”
杨敏松了一口气。“咔嗒”一声,门开了。
“你怎么……”
不等她说完,方木就闪进室内,面对杨敏,一字一顿地说道:“嫂子,我需要跟你谈谈。”
“谈什么?”杨敏吸吸鼻子,皱起了眉头,“你喝酒了?”
“是的。”方木无心纠缠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问道:“邢娜在哪里?”
杨敏的脸一下子白了,嘴角也哆嗦起来。几秒种后,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似乎一下子想通了某件事。
“邢娜……”
“老邢怎么了?”杨敏一下子抓住方木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他是不是……”
“邢娜在哪里?”
“你先告诉我老邢怎么了?”杨敏忽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
方木盯着她看了几秒钟,那双眼睛背后有某种东西,坚不可摧。
“老邢在下午的测谎中……”方木艰难地斟酌着词句,“测试结果显示,老邢那天下午想去杀人。”
方木手臂上的那只手刹那间失去了劲道,杨敏死死地看着方木,颓然跌坐在沙发上。
“这个老傻瓜……”杨敏哭出声来,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肩膀一抽一抽的,“这个老傻瓜……”
方木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等她的哭声小了一些,才低声问道:“邢娜到底在哪里?”
杨敏立刻停止了哭泣,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语气坚决:“你走吧,我没什么想跟你说的。”方木蹲下身子,“嫂子,我想帮老邢……”
“如果老邢觉得可以告诉你,那他早就对你说了。”杨敏站起身来,“我要睡觉了,请你离开。”
方木咬咬牙,迅速扫视了一下客厅,然后不由分说地朝北侧的卧室冲过去。杨敏一愣,急忙阻止他,却已经晚了,方木伸手推开了卧室的门。
一股浓重的香烛味扑面而来,伴随着沉闷的“嗡嗡”声。室内的光线很暗,还有种沁入骨髓的寒意。这根本不像一个少女的卧室。家具什么的统统没有,只是在房间左侧摆着一个小小的祭台。而最怪异的,是房里停放着一台巨大的冰柜。
看到这一切,方木愣住了,随即不由自主地向那台冰柜走去。刚迈出两步,就感到有人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是杨敏。她已经泪流满面,花白的头发被泪水粘在脸上,眼睛里全是恐惧和祈求。“别打扰她,就让她安静地睡吧……求求你,她受的罪够多了。”
一阵巨大的寒意霎时间贯穿了方木的全身,他突然意识到冰柜里面装的是什么了。“那是……那是……”方木颤抖着指向冰柜,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杨敏拼命地点头,身体却彻底瘫软下去。
“到底怎么回事?”
“8月7号……下了班,娜娜却没回来……手机也关机……”杨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半夜,有人敲门……没看到人,却看到一个大纸箱……”杨敏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哀号,仿佛眼前又重新出现了那可怖的一幕。
“孩子……手脚都没了……Rx房都被割掉了……下身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方木感到整个脑袋都麻木了,似乎有两把重锤在反复敲击太阳穴,过了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几乎要把牙咬碎了。
“谁干的?”那低哑、凶狠的声音似乎不属于自己,“谁干的!!”
“不知道……”杨敏放开了方木,把额头死命地抵在地上,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一般,“呜呜,不知道……”
“为什么不报警?”方木难以置信地大吼,“老邢是警察!我们是警察!”
“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只让我买了个冰柜把孩子放进去……呜呜……他说他会处理的……”
“可是……为什么要把娜娜放在家里?”
“孩子死得太惨了……她那么爱美……一定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她这副样子,我们什么都不能给她,只能让她保留最后的尊严了……”
方木转头看着那台冰柜。它就那样无动于衷地站着,对俯卧在地的母亲的痛哭充耳不闻。方木缓缓地走过去,把手放在柜门上,停了几秒种后,鼓足全身的勇气拉开了冰柜。
这一幕只应该来自于地狱。
女孩静静地躺在冰柜里,头微微左侧,头发和脸上都是霜花。然而即使如此,也无法掩盖她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也许是怕她觉得冷吧,父母给她穿上了色彩艳丽的羽绒服,然而失去四肢的身体让她看上去,像一个比例失调,又遭遇恶意损坏的玩具娃娃。
杨敏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方木已经拉开了冰柜,哭得神志不清的她仍然沉浸在梦魇般的回忆中:“她那时一定很害怕……怕死了……”
这些话方木都听不到,当他轻轻地合上冰柜的时候,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
老邢仍将被送回原看守所继续羁押。他离开C市那天,场面冷清。在这个敏感的时期,没有人愿意跟他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警车驶离市局大院,很快融入到车水马龙中。
半小时后,警车开出C市,一个小时后,在高速公路上的一个服务区停下了。
一直闭目养神的邢至森睁开眼睛,随口问道:“到哪儿了?”两名负责押解的警察没有回答,而是跳下了车。邢至森微叹口气,刚刚闭上眼睛,就听见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多谢了。”
“嗯,别太久。”
“好的,不会叫你们为难。”
老邢心头微微一震,刚睁开眼睛,就看到方木拉开车门跳了上来。
他小心地关好车门,又在驾驶室后窗上敲了两下,驾驶员回过头来,方木用两根食指冲他摆出一个“十”字造型,嘴里无声地说道:“十分钟。”
驾驶员点点头,跳下车。
然后,他坐到老邢的对面,先点了一支烟塞进老邢手里。老邢满心愧疚,几乎不敢抬头看他,只是机械地任方木摆布。
“好了,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我。”
方木微微躬下身子,“我昨天去过你家了。”
那只夹着香烟的手随即就颤抖起来。
方木面无表情地问:“谁干的?”
老邢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烟塞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后,低哑地说道:“忘了我委托你的事吧———我是罪有应得。”
方木默默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又开口问道:“谁干的?”
“别问了。不要为我做任何事,不值得。”老邢用力摇摇头,“我不能再连累别人了……”
“我并不仅仅是为了你。”方木打断了他的话,“如果我知道了这些,却什么也不做的话,那就不是我了。”
老邢抬起头,恰好撞上方木的目光,两人对视了几秒钟,同时“嘿嘿”地笑起来。
“你想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的一切。”方木目光炯炯,“一切。”
“那要从今年年初说起了。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跨境拐卖儿童的案件吗?最初,我们在外围做了一些工作,但是进展非常缓慢,遭遇的阻力也非常大。于是我决定采用秘密侦查手段。同时,我也收到了一些恐吓信和恐吓电话。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这些玩意儿都是家常便饭,我也没当回事。8月初的时候,宽田区发生一起绑架小学女生未遂案,那个差点被绑走的女孩,就是邢娜班上的一个学生……”
老邢低下头,双手插进头发里来回捋着,锃亮的手铐显得分外刺眼。
“……学校要求家长接送学生。8月7号那天,有三个学生没有家长来接,邢娜就挨个儿送他们回家。可是她自己却再也回不来了……”
老邢说不下去了,捋头发的动作变成了死命地撕扯,喉咙里也传来野兽负伤般的“呜呜”声。
方木按住他的手,低声问道:“为什么不询问那三个家长?”
“我找过他们,什么都不肯说,而且都迅速离开了本市。”老邢的脸色惨白,“这摆明了就是对我的警告。”
“所以你就……”
“对。我派丁树成去卧底,除了查案,还给他一个任务,就是找出幕后元凶后,让我亲手杀了他。”
“这么说……”方木慢慢地说道,“你派丁树成去帮你杀人?”
“对。”老邢惨笑一下,“对我很失望,对吗?”
“为什么不让法律制裁他?”
“呵呵。”老邢摇摇头,“的确,如果我当时报警了,也许很快会抓到一个或者两个人。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像胡英博这样为了钱甘愿背黑锅的人有很多。即使真的抓住幕后元凶,证据确凿,又能怎么样?死刑?把他绑在执行台上,先注射巴比妥,等他睡着了再注射氯化钾?让他舒舒服服地、像他妈睡着了一样去死?”
老邢突然吼起来:“邢娜的手脚都没了!”
方木默默地看着老邢,忽然很想帮助眼前这个人离开这辆车,然后给他一支枪。他竭力遏制心中澎湃的情感,努力用平静的语调问道:“后来呢?”
老邢粗重地呼吸着,半天才声音粗哑地回答道:“小丁给了我消息,我们约定,在纸条上画上十字,就意味着可以动手了。结果……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丁树成告诉你幕后元凶的名字了吗?”
“没有——这本身就不正常。”老邢垂下眼睛,“仇恨让我失去了理智,我一看到那十字就什么都忘了。”
方木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就这些?”
“嗯。”老邢抬起头来,语气恳切,“如果我还能求你做事的话,能帮我两个忙吗?”
“你说吧。”
“第一,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连累了丁树成,如果是,请务必帮我打听到他的消息。”老邢顿了一下,“第二,如果丁树成已经遭遇不测,那么,你就彻底不要管这件事了。对方的强大也许是我们无法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