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老太太扶到门前开阔的河滩边,河滩已被山间滚落下的碎石堆满。他观察一下地形,让老太太坐在石块上,吓唬她道,不许乱动啊,要不大风会把你刮走的!老太太胆怯地点点头,规规矩矩地坐好。
两个小家伙是在围墙边,戴着草帽,握着树枝,他记得是这样的。那堵围墙已经变成了如山的残砖,修筑一座围墙需要这么多的砖吗?他简直狐疑了。他照着记忆里的位置,在昏天黑地中一块一块地扒拉着散乱的砖头,一边扒拉,一边喊着,孩子们,你们在哪里?砖头沉寂不语。
黑雾渐次退去,灰黄的尘烟里陆续有人跑过。沈泰誉扬手大叫,快来帮帮忙,帮帮忙啊!没人答理他,有个男人扔给他一把铁锹。他用铁锹铲着砖块,突然想到也许会伤到底下埋压的孩子,赶紧打住,继续徒手搬砖。
第一下他摸到一只小手,冰冷冰冷的,又往旁边一摸,摸到一绺软软的头发,血糊糊的。两个孩子先后被他刨了出来,都没气了。他顾不上处理两具小小的遗体,继续对付倒塌的堂屋。
长弟最先被弄出来,七窍流血,脸肿胀了一倍,皮肤是青色透明的,像一只了无生机的充气娃娃。次弟被钝物压住,面部瘪下去,眉目难辨。两个弟媳双双绊倒在门槛上,只差一步,两人就可以逃脱,然而,一根横梁穿过长弟媳的胸腔,洞穿了次弟媳的小腹。相形之下,律师无疑是幸运的,他逃跑的速度稍慢,货架与楼板之间的缝隙恰恰拯救了他。沈泰誉刨开他身上的碎玻璃和木架,把他拖了出来。
重见天日的律师两腿筛糠似的,跌跌撞撞地往家赶。剩下沈泰誉独自一人,吃力地将六具遗体一齐平放在门前,从残砖断瓦间搜出两床被单,连头带脚地把他们蒙裹住。
他携着铁锹,到邻舍间查看情形。左边的一幢房子完好无损,但男主人命丧滚石。一个惨痛的声音在砖堆里喊“救命”,他把水泥砖刨开,里头是一个怀抱孩子的妇人,趴在地上,孩子口中全是水泥、石灰,已经窒息了。他赶紧把吓糊涂了的妇人拨拉开,让孩子伏在自己腿上,把渣子从他嘴里掏出来。右边新建的三层小楼惨不忍睹,一楼二楼全坍成了地下室,三楼的窗户不翼而飞,一台21英寸的电视机自动蹦到窗台上,摇摇欲坠,幸而一家子都在山上料理庄稼,无人伤亡。再往前走,镇信用社的楼房被平推二十米后倾覆,路口也被巨石砸断,难以通行。
天下起雨来,沈泰誉想起河滩边的老太太,不得不退了回来。老太太乖乖地待在那里,浑身被雨淋透,稀疏花白的湿发一绺一绺地粘着泛白的头皮,一见沈泰誉就嚷嚷着,说她饿,说她冷。沈泰誉无计可施,又惦念着搁在旅舍里充电的笔记本电脑。电脑里储存着他的办公文档,在他看来,那些资料,可是比他的身家性命还要紧的。
沈泰誉决定回一趟旅舍,找回他的笔记本电脑。却不能把老太太扔在这儿由她自生自灭吧,他只好扶着她,一步一步往前移。没走出十米远,老太太哎哟一声蹲下去,嘘嘘呼痛,他一看,老人家枯竹似的小腿不知什么时候给划伤了,深红的血液虫子一般蜿蜒而下。他就地取材,扯扯自己的和老太太的衣袖,老太太的衣料够蹩脚的,哧啦一下就拽下一大块,他就用残布给老太太包扎止血。
老太太舒舒服服地趴在了他的背上,他背着她,穿越了一个又一个只有在电脑游戏中才能见到的“巨石阵”。道路两旁全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巨石,至少是办公桌大小,屡屡有比房屋还要巨形的石块拦腰截断路。路面被砸得七零八落,已然没了路径的概念,每前进一步都如拓荒者般艰难前行。
对岸山坳里的小旅舍隐约可辨,低矮的小楼兀立未倒,沈泰誉背着老太太,在巨石间绕来绕去,可是不断碰上山体垮塌的路段,明明一河之隔,却是怎么走都走不过去。沈泰誉在闪念间想到了《城堡》里那个倒霉的土地测量员K,城堡近在咫尺,他却使尽浑身解数都不得其门而入。上帝把人类遗弃在了一个荒凉的地方。
真正的黑夜降临了,四处没有一丝灯光,群山是墨黑墨黑的,河流也是墨黑墨黑的,雨越下越大,时时袭来的余震导致更多的乱石滚滚而落。此时,要退回小镇已经不可能了,所有的路都被堵得死死的,原本通畅的部分也都让石头截断。除了摸黑前进,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沈泰誉背着老太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实在走不动了,就把老太太放下来,喘口气。老太太惊惧地抓着他的手,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就像一个幼小无助的婴儿。沈泰誉掏出手机,手机从地震的那一刻就失去了信号,他借助屏幕的光亮照一照路,微弱的光亮立即就被庞大的黑夜稀释掉。这样黑灯瞎火走走歇歇的,居然没被神出鬼没的石头砸中,或是一头栽进河里,沈泰誉觉得实在是莫大的奇迹。
“我想喝粥……”在他背上颠晃得晕晕糊糊的老太太不时嘟囔一句。
“就快到了,”沈泰誉哄着她,“一到旅舍,就让服务员熬一大锅粥,再切一碟子腌萝卜丝儿,浇上辣椒油,咱俩痛痛快快的,一人喝两碗!”
海市蜃楼里的稀饭咸菜安慰着老太太,其实也鼓舞着饥肠辘辘的沈泰誉,他很愿意相信自己的谎言。临近天明,沈泰誉惊觉他俩来到了一座早已废弃的木桥边,桥面很窄,积满了滑溜的青苔,桥下水流湍急,水色乌黑如墨,而桥的对面,两山间的低凹处,就是他投宿的那家旅舍——顺恩旅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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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遵良一直在行走,从白天走到了黑夜。下了雨,他的皮鞋沾满泥泞,重量成倍增加,他就这样背着密码箱、穿着沉甸甸的皮鞋拖泥带水地朝前走。他根本无法让自己停下脚步,在这个险象环生的地带,处处是玄机,处处是陷阱,处处笼罩着死亡的阴影。对抗恐惧的唯一方法,就是拼命地、认真地、一刻不懈怠地埋头赶路,仿佛目标明确,仿佛前方是一个水草丰美的桃花源。
不过每走出一段,他会强迫自己稍息片刻,等待同车的那个女郎。她铆着一股劲儿,翻山越岭地死死跟着他。沿途他们好几次迎面遇到三五成群的行路者,都是从汶川方向出来的,千方百计徒步回成都。成遵良劝说同车女郎跟他们一道返回成都,她不答应,坚持逆向而行。
“你是去九寨沟?”她总是筋疲力尽地追问一句。
“是的。”他说。
“那么,我们的方向是一致的。”她固执道。
于是狼狈不堪地继续走。她的一双高跟凉拖鞋与泥水碎石混战不休,鞋面镶嵌的水晶和蝴蝶花早已不知所踪。成遵良让她脱掉鞋子,她不肯,不仅不肯放弃鞋子,就连留在大客车上的行李箱,她也一度想回头去取。成遵良把公路两侧悬而未落的石块指给她看,她犹豫一下,仍旧打算返回。成遵良自然没有义务陪她冒险,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迟疑着,考虑是否等她。
她没走出两步,余震来了。眼前不到百米的弯道处,山体塌方,停在路上的五六辆车顷刻就被埋了进去,其中包括他们乘坐的那辆大客车,路边倒塌的小饭馆连残骸都被滚滚山石掩埋住。路边烟雾弥漫,幸存者跨过遗体,四散奔逃。成遵良完全不能想象在里头吃饭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们境况如何,他也无暇旁顾,迅速奔过去,拽住呆若木鸡的女郎,朝着塌陷相反的方向使劲地逃。
“我的行李怎么办?我的行李怎么办?”她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反复说道。
“你要命还是要行李?!”成遵良有点烦躁,山腰隐隐传来的隆隆声响令他万分不安。
女郎拉下了老远的距离,亦步亦趋,恋恋不舍地回首张望。成遵良下意识抱紧自己的密码箱,心想你那箱子有何打紧,难道跟我一样,装满金银财宝?他就近掰下两根树枝,撕扯撕扯,做成临时手杖,等她赶上来,交给她。
“你要是再这么磨磨蹭蹭的,咱就各走各的路吧。”他警告道。
话音未落,一阵响亮的断裂声惊天动地而来,女郎刚刚经过的山谷,整块地塌了下去。两个人对望一眼,面如死灰,不约而同地、一言不发地一路狂奔。垮塌的山体跟魔鬼附身似的,紧紧追撵着他们。山都震松了,到处都是开裂的山体,一路都在塌方,随便一点声响震动都有可能让山体滑坡,石头滚落。
他们刚跑过一处横断面,底下的山就轰隆轰隆地塌了下去,成遵良眼睁睁望着自己掰过树枝的那棵高大粗壮的树连根而起,眨眼没了踪迹。他心头惊悚,胸口怦怦乱跳,犹有千军万马踩踏奔腾。他不敢有分秒的逗留,丝毫不理会身后的女郎,兀自抱着箱子,有路走路,没路就手脚并用,拽着岩石,拽着乱枝,甚至拽着细小的草茎,没命地往上攀爬。
爬到山顶平坦处,塌方总算停止了。成遵良气喘如牛,以为那个蹬着高跟凉鞋,扭着紧绷绷小屁股的同车女郎已然遭遇不测,没想到她竟勇敢地跟了上来,两手各拄着一根树枝,脸上的灰尘、汗水、脂粉,以及眼泪,聚成了几道黑痕,鞋子终究不知去向,两只赤脚又是泥污,又是血痕。
依然不敢松懈,成遵良抱着密码箱,她拄着树枝,一身泥,一身汗,残兵败将一样地往前走,心惊肉跳地往前走,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走到半路,发现一片玉米地,成遵良大喜过望,掰了一根就大口大口地啃,玉米尚未干浆,白色的浆汁喷了他一脸。吃完一根,他再来一根。接连吃了三根,才算缓过劲来。
“你不饿?”他发觉女郎傻呆呆看着自己,扔给她一根,命令道,“不饿也得吃,补充体力!”
她学着他的样,咬一口生玉米棒子,眉头顿时皱紧,憋了半天,撑不住,哇地吐了出来。成遵良见状,又多掰几根,扯了玉米秆,捆好。
“拿上!”他塞给她,“我身上带着打火机,等这雨一停,生堆火烤一烤,香味儿就出来了。”
雨一直下,路面再度变得崎岖。他们沿着坑坑洼洼的山路一刻不停地走着,黑夜里依稀有悲鸣,远远的,时断时续,听不太真切,是哭声?雨声?风声?绕过山梁,当真看见一幢倒塌的农舍,五六个人蹲在乱七八糟的石块瓦砾间,哀哀哭泣。走近一看,原来碎石中躺着一个受伤的中年男人,左手臂被一块巨石牢牢压住,那石头至少有几千斤重。
“你们快走吧,不要管我了……”伤者气若游丝地呻吟着。
他的妻儿兄弟不愿意抛下他,哭着,徒劳无益地掀着那块石头,硕大的石块纹丝不动,而山间泥石不断飞坠,一个比花盆略大的石块掉在伤者身旁,只差一点点就砸中他的脑袋。
“你们走啊!”伤者挣扎着朝他的亲人们使劲挥舞幸存的右手,“我不想连累你们,走啊……”
成遵良摇摇头,接过女郎手中的生玉米,给了他们两根充饥,准备接着开拔。但是女郎已经凑拢去,俯下身来,细细检查伤者的状况。
“他的左臂已经保不住了。”她抬起身,肯定地对伤者的亲属说。
“您是大夫吗?”几个人泪眼婆娑地团团围住她,目露惊喜,“求求您,救救他,求求您了!”一个面呈菜色的农妇扑通一声给她跪下来,女郎慌忙拉住她。
“我是大夫,可是没有医疗器械,我救不了他的,”女郎愧疚地说着,“你们必须尽快把他送到医院,进行截肢手术,要不然,他的性命就会有危险……”
“我们知道,可是,我们没办法呀……”农妇哭得稀里哗啦的。
“儿子,给我一把锯子!”躺在地上的伤者突然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
“爹!”伤者的儿子扑了过去,嗓音颤抖,“你想干吗?”
“给我!”伤者大叫。
无人应声,他的妻儿只是默默垂泪。成遵良明白他要做什么了,不忍目睹,对同车女郎说,我们走吧。女郎道,等一等,好吗?我想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到他们的。
伤者在地上摸到一块石头,自己动手,往伤臂上猛砸猛砍,手臂从肩胛处砸烂了,剩下一些皮肉连着。给我锯子!伤者再次冷静地说。他的儿子从垮塌的房屋里掏出一把锯子,战栗着给了他。他把皮肉锯断,结果筋还连着。伤者说,给我剪刀!他的儿子又刨出剪刀,哆哆嗦嗦地递给他。
折腾了半个多小时,一条手臂真的被他给活生生地弄断了。整个过程,没有人劝阻他,也没有人帮助他,他的妻儿连呜咽声都憋屈住,生怕打扰他似的。黑夜的雨雾里,成遵良用手机屏幕的光当成手电筒,为他照亮。所有的人都屏息静气,仿佛面对一出令人震撼的奇观景象。
“有酒精吗?没有酒精,白酒也行!”女郎大声说道,“床单有吗?”
立即有人飞快地从废墟里找出白酒和床单,女郎手脚麻利地为伤者进行了基本的包扎,几个人用临时拼扎的简易担架抬着他,冲进了茫茫雨雾中。
“我们走吧。”成遵良叹口气。
“你先走吧,别管我了。”女郎居然随随便便地往路边的石块上一坐。
“大小姐,咱们是在逃命!你以为逛公园呢?!”成遵良大为光火,自顾自扭身就走,脚下忽然猛烈晃动起来,大大小小的山石在余震中蜂拥而下。他忍不住回头一看,女郎头顶就是一块悬在半空的大石,她居然动也不动!又是一阵颤动,那块石头倾身而下,他把时刻不离手的密码箱往地上一搁,飞身扑了过去,一掌将女郎推开。大石噼啪一声,落在女郎坐过的石块上,砸出一个大坑。
成遵良长嘘出一口气,回身拎起他的密码箱,疲惫地说了声,这下该走了吧?没想到女郎蹲下身去,崩溃地哭出声来,脸埋进手心,瘦瘦的肩膀抽搐着,哭得像要背过气,一边哭着,一边还含含糊糊地悲鸣着:
“我的行李……”
成遵良愕然。
“钱财乃身外物,没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了,”他尽量耐心地劝说她,顺便编个谎言,“你甭看我带着这个包,其实里头放着的,是我们国家的绝密文件,我在国安系统工作,明白吧?文件在,我在;文件亡,我亡!”可是女郎对他大义凛然的说辞置若罔闻,接着痛哭。
雨停了,山里起了风,呼呼刮着。成遵良从路边倒塌的柴房里拾了几块干干的劈柴,就地生起一小堆火,用尖尖的树枝把嫩嫩的玉米棒子穿上,连叶子一块儿烤。捆扎玉米用的秆子他也不浪费,塞进干涸的嘴里嚼着。玉米秆子微甜,有类似甘蔗的味道,很解渴。叶子烧尽,玉米也就熟了,一股清香透了出来。
成遵良把焦黄的烤玉米递给女郎。谁知她压根儿不领情,看都不看一眼,一心一意地埋头哭泣。成遵良叹息着,伸出手去,准备搀她一把,蓦然间发觉她的白裙子染了一大片血渍,在跳动的火光下,格外醒目。
“你受伤了?”他吓了一跳。
女郎哭得更厉害了。
“快让我看看,伤着哪里了?”他急道,“你别哭呀,你不是大夫吗?刚才给人家包扎那么严重的伤口,你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这会儿是怎么了?!”
“我的行李,我要我的行李……”女郎断断续续地哭着。
成遵良猛地明白过来了,他不是那等无知少男,以他过往堪称丰富的逢场作戏的精彩阅历,当然懂得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想了想,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打开密码箱,取出一件衬衣。他的箱子被货真价实的美金占满了,换洗衣物只带了有限的一两件而已。
他在地上摸索到了那把带血的剪刀,就是那个重伤者用来剪断自己筋骨的剪刀。没有水清洗,他就拿枯枝草叶擦拭一下,放到火上烤烤,算是消毒,然后细致地将衬衣剪开,裁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布条,方方正正地折叠起来,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对女郎调侃道:
“瞧瞧,怎么样?不比广告里那个什么立体护围差劲吧?”说着,他用脚三两下把那堆火焰踏灭,两个人重新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
关锦绣在门前的草坪上过了一夜。草坪上聚集着一大群不敢回家的业主们,围着一部老旧的收音机,收听、揣测以及谈论。
手机信号极差,但是短信畅通,关锦绣给下属一一发短信,确认平安。朋友和家人们的问候也纷至沓来,她的回复一律是言简意赅的三个字:我还好。这个好字里头,不包含她正穿着暴露的*内衣,光着脚,身无一物,孤魂野鬼似的游荡着,完全处于无家可归的状态。当然她没颜面求援,叫朋友送衣履什么的。星期一的下午,不在公司卖命,而是衣衫不整地待在香闺里,单单这几样元素,就够推测出一出火暴的绯闻了。
贴身缠绵的他,差不多是在他们同时意识到地震发生的那一刻,就如同《聊斋志异》里的夜店狐女一般消失掉了。当时他狂叫一声,宝贝!我的宝贝还在幼稚园!顺手抓起衬衫长裤,一阵风似的,跑得无影无踪。关锦绣对着敞开的房门发怔,直到床头柜上那支插满蓝紫色鸢尾花的水晶花瓶咣当摔得粉碎,墙角的瓷砖此起彼伏地弹跳起来,她才反应过来应该逃命了。可是高层住宅的巨幅震颤已经让她站立不稳,她勉强套上睡衣,慌慌张张地夺门而出。
电梯是不能搭了,她从消防楼梯往下冲,前前后后都是惊慌失措的邻居们,楼梯上不时可见人们跑掉了的拖鞋、皮鞋。关锦绣看到眼前的楼板开始摇晃,她觉得自己也在情不自禁地左右摇晃,一种奇异的声响回荡在狭长的楼道里,她心跳如鼓,脑子里住进一个巫师,不停地念着可怕的咒语:楼要塌了,楼要塌了,楼要塌了……她的脚像踩在了软软的棉花上,她发现自己在流泪,流着泪,大声呼唤他的名字,她叫着他,她说,等等我,你等等我啊!
没有人等她。
32层高楼,她绊倒过,踏空过,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连滚带爬挪下来的,就像是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无论怎么掐自己、捏自己、拧自己,都没办法醒过来。因此,当她踏上大厦门前坚实的土地,第一件事,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屁股跌坐下去,号啕大哭。
门外三三两两聚集着惊魂未定的男男女女,虽然彼此并不熟识,却是自然而然地纷纷聚拢来,扶起她,七嘴八舌地安慰她,一个坐在推车里牙牙学语的小毛头甚至递给她一根棒棒糖。一楼的住户回家拿了一只收音机,大部分本地频道都在播放音乐,只有一个频道有直播节目,女主播平静而温存的声音传了出来:
“刚才大家都吓着了吧,我也感觉到了摇晃……”
关锦绣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度决堤,她掩住面孔,眼泪从指缝间源源不绝地涌出来。她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仿佛是要把一生一世的泪都流淌而尽。
小区的住户陆陆续续地赶了回来,驾车的,徒步的,都是一脸焦虑,急切地想要探看亲人是否安好,顺便传递着形形色色的小道消息,有人摔断腿,有人突发脑溢血,有人堕楼身亡,一件比一件骇人听闻。关锦绣越听越焦急,不间断地拨打他的手机,始终打不通。他跑去哪里了?有没有受伤?会不会发生意外?
收音机里播出了汶川发生78级地震的新闻,“汶川”两个字让关锦绣脊背一凉,她开始拨沈泰誉的手机,没有应答。再拨,听筒仍是一片死寂。她不爱他,可是,他毕竟是她的丈夫,她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要面对他的横死。她不间断地按着手机键盘,按到手指发软,他的,沈泰誉的,都不通。她的心,被生生地割裂成了两块,一大一小的两块,小的那块,是对置身震中的丈夫的牵挂,大的那块,是对心爱的男人的挂念。这一刻,她是一个濒临绝境的女人。
匆忙逃命中,她只抓起了搁在玄关的手机,车钥匙放在家里,皮包亦放在家里。她仰头看看,都觉得腿肚子直抽筋,没勇气上楼去换衣服,取钥匙皮包。暮色渐浓,她实在待不住,问物业公司的保安借了一件制服,一双拖鞋,不管不顾地走了出去。她要找到他,她要看见他,她要知道他好不好。
街道变得异常陌生。塞车,纷乱,所有的店铺都紧闭门扉。大街上站满了人,很有些兵荒马乱的意思了。她走在表情忧虑的人流中,身边到处是徒劳拨打手机的人,没人留意她拾荒女似的装扮。她就那样穿着被他激情时刻撕开一道口子的丝质睡衣,披着宽大的灰色保安服,足蹬一双男式拖鞋,披头散发地去找他。
她走了一个多钟头,走到他的家。他住在府南河畔,一幢面河而建的电梯公寓里。河两岸已经密密麻麻停满了汽车,空地和草丛中搭起了五花八门的帐篷。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车,好端端地泊在路边的树荫下。她在树下站定脚,然后,她看到他了。
他在搭帐篷,一顶深色的野营帐篷,一个长头发的女子在旁边协助他,那是他的太太。关锦绣见过她的相片,在他的手提电脑里,有一张全家福。他说,太太是悍妇;他说,他们的感情早已破裂;他说,有两三年了,他连太太的手都不碰一下,甭提床笫之欢。
关锦绣远远地瞅着他。帐篷搭好了,他满意地四下打量着,亲昵地顺手揽住太太的肩膀,对太太耳语几句,太太娇憨地笑。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奔过来,抱住他的腿,他一把将女儿举起来,高举过头顶,然后走过人行道,从汽车后备箱里拿出一大袋零食。他太太一边拾掇着帐篷里的被褥,一边笑眯眯地目视着他们父女俩。
他把零食递给跨坐在肩头的女儿,关上后备箱,转头的瞬间,他看到了关锦绣,愣了愣,随即若无其事地跟女儿笑闹着,回到太太身边。他和太太在草地里展开一块塑料布,摆上丰盛的零嘴儿。一片熏肉,他掰一块,喂给女儿,再掰一块,喂给太太,三个人笑作一团,像是在郊游。
他没有再次朝她伫立的方向看过来,哪怕是一眼,完全当她是透明的空气。关锦绣神色恍惚地往回走,心里像落着一场冰雹,又冷又痛。她是如此惦念他,可在他的眼里,她是多么的无足轻重,存在与否,只关风花雪月,无关生死患难。
后半夜,下起雨来。有帐篷的,钻进帐篷呼呼大睡,没有帐篷的,躲进汽车避雨。关锦绣什么都没有,她找保安借了一把雨伞,站在雨地里。她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咕咕叫,中午忙着幽会,连饭都来不及吃,地震以后,店家纷纷打烊,晚餐是指望不上了。她不是铁打的,她也是肉体凡胎,需要爱,需要食物。她捂住脸,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