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服的制作,过去一直由行政办公室庶务科的科长单独承办。这位仁兄来头不小,尽管只得一张小学文凭,却混得如鱼得水,从工人提了干部,又当上了科长,在行政办公室大权在握,一手遮天。有经济效益的事,统统由他大包大揽,别的,他不闻不问。此人面带匪相,目中无人,在离大,没有他不敢说的话,没有他不敢做的事。他专门请一位小有名气的书法家题写了一张匾,挂在办公室。匾上写着光秃秃的四句话:两个人一起送的钱不收,领导交办的事儿不收,自己不愿办的不收,本人办不好的不收。来往办事的人一眼就看见那副匾,引为奇谈。
英副校长在任时,批评过他几次,叫他注意形象。他不搭理,往后就没人再叫他把匾取下来了。这厮在行政办公室耗了十来年,一个人霸占着一间办公室,配备一部手提电脑,成日打游戏,作风散漫,来去自由。乔冬蕊对他是敬鬼神而远之。
蝇头小事他是不睬的,就连校领导他都不买帐,除了他的靠山诸葛弈雄。据说前几年他还帮着时任校长助理的诸葛弈雄拉过皮条。对方是刚从农村出来的小妞,土不拉叽的,负责清扫办公楼前的马路,一朝傍上了诸葛,等于乌鸦变成了凤凰,当上了小吃城一家餐厅的出纳,学会了搔首弄姿,夏天穿一件火红的肚兜,嘴里叼一根牙签,趾高气扬地用脚去踢服务员。后来,有好事者给诸葛的老婆通风报信,诸葛岳丈家十来个人轰轰烈烈打上门来,把那小妞赶回老家,此事才算不了了之。
如今何仲舒居然一声不响地趟进这滩浑水,乔冬蕊想想都觉得全身发冷。诸葛的重用,不是鲍鱼,是砒霜。何仲舒怎么就执迷不悟啊!
她望着他熟睡的面孔。他看起来是那样疲惫,早秃的额角有一道很深很深的皱纹,即使在梦里,他也在忧虑着什么。是什么呢?
乔冬蕊知道,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的累,是憋屈在心头、潜伏在骨髓里的,他们咬紧牙关,打落牙齿和血吞,绝不轻易叫痛叫屈。这些年,何仲舒一直在努力,力求在离大的领导岗位中占据一席之地。可他的运道始终不顺,始终人微言轻、收入菲薄、饱受挤兑。最糟的是,乔冬蕊一路畅行,职称解决了,正处级待遇有了,钻研的又是热门专业,假期常被一些成人进修学校高薪聘请去开办英语辅导班,经济实力和政治地位跟何仲舒不可同日而语。
一般的男人,若是在老婆跟前感受到了窝囊与压力,多半采用酗酒、暴力甚至离婚的手段来宣泄。何仲舒不会,他的自尊心太强烈。当他面色愉悦地一次次下厨,举杯为乔冬蕊庆祝着一次次的升迁,乔冬蕊是懂得的,骄傲挂在他的脸上,自卑埋在他的心里。
乔冬蕊决定不回父母家,她出门去买了新鲜菜蔬,做好晚饭,叫醒何仲舒。在餐桌上,她尽量以中肯的语气谈了自己的意见,希望何仲舒索财有道,迷途知返,远离诸葛这种不择手段的危险人物。何仲舒没有吭声,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乔冬蕊厨艺有限,但何仲舒吃得很香。
吃过饭,何仲舒收起那张卡,一声不响地开车出门。乔冬蕊猜想他是去把钱退还给人家,她惴惴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等着他。
再回来时,何仲舒手里多了一只红色丝绒盒子,他拉过乔冬蕊,把一枚戒指套在了她的无名指上。那是一枚华丽的铂金戒指,戒面镶嵌着一颗黄豆大小的祖母绿宝石。乔冬蕊心念一动,她见过它,就在本市最大的一间珠宝行的橱窗里,被闪烁的灯光旖旎地簇拥着,熠熠生辉。
她翻过标签,是了,那不是仿制的赝品,它的价值是四万八千元人民币。乔冬蕊默默地摘了下来,放回盒中,默默地,交还到何仲舒的掌心里。
四年一度的教学质量综合验收评估工作,在春暖花开的三月中旬进行。省教委派出一支评估组,进驻离溪大学,领头的是一位姓区的处长。石坤在省城执教时,认识这位区处长,有点头之谊,但彼此并不熟稔。石坤对官场中人一向戒备,不予深交,而别人对他的书生气同样不甚了了,双方都不大可能成为莫逆。
评估组的验收工作以查阅材料为主,听取汇报为辅。材料由行政办公室统一提供,为这事儿,乔冬蕊连续加了好几个班。
验收工作的最后一天,学校召开了一个小规模的会议,参加人员仅限于评估组成员与离大的校级干部。石坤受学校党政领导班子的委托,向评估组做了发展规划的专题汇报。
与通常的汇报不同,石坤省略了官场通用的空话套话大话废话,甚至避免了一些含糊讨巧的表述方式。他经过几个月来的调研和思考,为离溪大学未来几年的发展勾画了一副切实可行的蓝图。
“……在办学条件上,到2007年,争取校舍面积达到59700平方米,同时新建和改造学生宿舍、图书馆、多媒体教学楼、体育馆。在教学科研投入上,学校将采取自筹经费的形式,使教学科研设备费以每年20%的速度增长。这笔帐我算过了,按照学校预期的预算内投入和预算外收入,是完全可以达到的……”石坤铿锵有力地说着。
坐在他对面的沈德庭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淡漠地注视着他。
“……作为离溪大学这一层次的高校,我们的学科专业现状落后于别的高校,特别是科研,这是离大最薄弱的环节之一。仅就去年一年为例,离大教师在核心期刊发表的文章不到三十篇,从校外获取的科研经费更是少得可怜……”
“石校长,我打断您一下,”诸葛突然插进来,正色道,“石校长提到的科研经费,我是早就有些想法,说出来,让区处长帮忙斟酌斟酌,诸位也一起合计合计――我有个朋友,是一家大型科研所科研经费的负责人,有一次我和他谈到这个问题,他向我透露了很多内部操作模式。简而言之,知识分子太较真儿,如果真要取得跨越式的发展,首先要让我们的教师树立起市场意识,掌握信息、广开渠道,培养起灵活的应变能力,要以跑项目、拉广告、卖产品的劲头争取科研经费。比方说,人家某某科研单位有个上千万的科研立项,你光老老实实填申请表还不行,请负责人吃吃饭也不够,怎么着?项目一千万是不是?你大方点儿,返还人家五百万不就结了?好歹轻轻松松弄回五百万,名利双收。再不成,给他六百万、七百万也行,只要不是空手而归。白拣的票子,总比没有的强,是不是?”
诸葛振振有辞地传授秘籍,没想到他的话居然引来一片愉快的应和。区处长笑得很响亮,边笑边道,你这话,说哪儿就撂哪儿了,这可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区处长的话又惹起一阵笑声。石坤哭笑不得,拧起眉头,清了清嗓子。
“诸校长的意见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他不得不友善地评价,而后继续说下去,“在科研问题上,引进高层次人才至关重要。有了人才,科研经费就不在话下了。我查了离大过去制定的关于人才引进的文件,在当时,这些文件是适宜的。但情况在变化,我建议,针对目前激烈的人才战,我们应该紧急出台新的引进措施,不拘地域,面向海内外,面向社会各界,招贤纳才。假如有博士生导师、国务院津贴专家愿意调到离大,我们完全可以开出百万年薪、别墅、专车的优厚条件……”
“别墅?是不是太过了?”分管财务的副校长小声质疑,“咱们沈书记还住着爱人单位的房子,诸校长不过三室两厅,就是石校长您,也才80来个平米的建筑面积……”他的无知激怒了石坤,石坤险的拍案而起。
“人才是什么?”他尽量冷静地说,“用通俗一点儿的形容,人才是离大的命根子!在人才引进上,我们绝对不能再度滞后于其它高校……”
他的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几个陌生男女在与保安的推推禳攘中奋力挤了进来。为首的中年妇女突出保安的重重包围,跌跌撞撞扑向前来,尖嘎地叫着:
“我们要见教委的领导!我们有重要问题要反映!”
“真他妈操蛋!”诸葛一跃而起,指着保安骂道,“都是一群吃屎的!怎么不拦住?!”保安闻言,动了真格的,下死力胡乱把那些人往外拉扯。
“等等,”区处长慢条斯理地说,“有什么话,让他们说吧。”
石坤看了看区处长严肃的表情,对保安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保安犹疑,看着诸葛,诸葛也挥了挥手,于是保安规规矩矩地退到一边。
“鄙人姓区,在省教委工作,这几位都是省教委的同志。”区处长站起身,踱到门口,逐一打量那几个硬闯会议室的人。
“区先生,我们都是中文系的学生家长,”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士站了出来,“我们想向你们省教委的同志检举,离溪大学在招生中存在徇私舞弊的重大问题!”
“有这种事?”区处长回过头,扫视了一眼会场中离溪大学的主要领导们。
“区处长,您看,是不是请咱们行政办公室的同志负责先接待一下?”沈德庭忙道。
“不行,我们不跟你们谈,你们官官相卫,都是一群黑乌鸦!”那几个家长不依不饶,“再说了,要是给你们打听到我们的孩子是谁,将来还不得给孩子小鞋穿?”
两下僵持起来,离大的几个校领导面面相觑,无计可施。见状,区处长裂嘴一笑,自顾自掏出烟盒,拍出一支烟,自己点起来,沉声道:
“我看这样吧,咱们这边暂时休会。石校长,你帮我腾个地儿,我跟这几位同志详细谈谈。”
“上我的办公室,行不?”石坤道。区处长说行。石坤就起身领着区处长和评估组的几名成员以及学生家长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为他们泡了茶,交代行政办公室的一名小伙子在门外候着,这才返回会议室。
会议室里喧喧嚷嚷,隔着厚实的玻璃门都听得见嘤嘤嗡嗡的议论声。石坤一进门,刹那间,鸦雀无声。诸葛站起身,摸出烟盒,四面散烟,轮到石坤,他谦恭地递过一支,很江湖地抱拳一笑:
“抱歉,我知道石校长对国产土烟没什么兴趣。”
石坤淡淡一笑,就着身旁另一位副校长的打火机,点燃诸葛递的烟,连连吸几口,埋下头,翻看手边的资料。整个会议室烟雾弥漫,分管后勤的女副校长呛得不行,赶快开窗户。
“石校长,”沈德庭忽然说,“有件事,我得提醒提醒你。”
石坤听他口气不善,不由得一凛,抬头看着他。
“不管离大的现状如何,困难有多少,缺口有多大,对省教委的领导,咱们也得说一半不说一半,”沈德庭直视他,慢吞吞却是嗓音清晰地说,“这倒不是隐瞒上级,关键是,咱们的政策得向领导要,经费得向领导申请,说寒碜了,谁愿搭理你?这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绊脚石吗?”
“沈书记的意见对,”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凑趣道,“领导也是人,跟当娘的一样,终归偏疼着聪明伶俐的孩子。”
“那不一样!两个理儿!”沈德庭不留情面地驳斥一句。副校长自讨没趣,讪讪闭了嘴。
“跟上头汇报,凡事得留有余地,”沈德庭往椅背一靠,接着说,“成绩得有余地,为将来发展困难的时候垫底儿。问题也得有余地――不过石校长可不同,石校长在省里是有面子的人,省委组织部的重点培养对象。今后离大的难题,全由石校长出面去说,不管是要政策,还是要经费,都好办!是不是,石校长?”
他口风一转,狠狠将了石坤一军,脸上笑眯眯的,眼神却是冷冷的,笑意全无。石坤在心头冷哼一声,表面倒是微微笑着,傻子似的,假装听不出他的讥讽,一本正经地回答:
“沈书记,别的我不敢担保。但是离大如果需要在省里办个什么事儿,我还真有些路子。”
“是啊,我老了,诸校长也老了,”沈德庭悻悻地叹息,“离大将来只有靠石校长了!”
“沈书记青春正当年,说什么老!”一直袖手旁观的诸葛插嘴岔开了话头,“人家资本主义国家,70岁才算进入老年,按这个标准,我和您哪,都是壮年时代!”他故意做个展示肱二头肌的姿势,惹得大家都笑了。沈德庭不便再刁难石坤,住了口。
区处长回来以后,在原先的位置一屁股坐下来,眉毛紧皱,闷声不响地叼着烟,一口口吸着。随行的工作人员也不作声,各归各位,神色凝重。石坤叫人给他们续上热茶,区处长摆摆手:
“不必了,你们接着讲,长话短说,今晚我们还得赶回省城。”
“不是明天上午出发吗?”石坤惊讶地问。之前校级班子商议过,预备今晚约请评估组成员吃一顿上档次的火锅,每人再送一大袋离溪特产的人参茶。
“临时有事。”区处长漠然道。
石坤不便强留,三言两语把刚才的话说完。沈德庭生硬的提示并没有干扰他的思路,他把准备好的内容言简意赅地做了汇报。讲完,沈德庭没有发言,诸葛倒是简短地说了几句,无非感谢以区处长为首的评估组领导的莅临指导,招待不周之处请各位领导多多包涵等等。区处长做总结陈词,充分肯定了离溪大学最近四年取得的成果,委婉指出了存在的不足。末了他正颜厉色道:
“刚才那几位家长举报,中文系大一的新生中间,有四、五个来历不明的学生,既没有参加高考,又不具备升学资格,学习习惯极差,喝酒赌博,扰乱课堂秩序,影响其他同学的正常学习――在座的都是离大的高层,这件事,我就拜托各位,认真调查、妥善处理,如果查不出来,我会向有关领导汇报,会同省纪委的同志彻查到底!”他翻开笔记本,把学生家长反映的那几个学生的名字念了一遍。
“有这样的学生?”石坤下意识想到姚建山。见识了姚建山的几大杰作,石坤算是充分领教了他,这人素质低劣、胆大包天,除了人贩子不敢做,什么角色他都能演。
“区处长,您放心,我立马叫中文系的负责人过来。”诸葛说着就拨通了姚建山的手机,大声命令:
“喂,姚建山吗?立刻跑步来见我!”
“嘛事儿?”诸葛学着姚建山的北方口音,“你小子闯祸啦!”他就在手机里把区处长说的事情简略重复了一遍。挂断电话,诸葛对区处长说:
“他马上过来。”
区处长抬腕看了看手表,对评估组的另外几名成员说,你们也谈谈检查中的意见。那几个工作人员推辞不过,只好把评估调查中的感想粗略说了说,多半是夸赞离溪大学的改革成效,也有人延宕开来,谈到去欧美名校考察时的震撼。
姚建山拖足了半个钟头才姗姗来迟。他是个虎背熊腰的胖子,一进门就喘粗气,满脑门的汗水,忙不迭地用手背拂拭,又忙着点头哈腰地与评估组几位同志打招呼,给区处长递烟。
“对不起,我的硬件恐怕出了点问题,耽搁了一会儿……”姚建山说。
“硬件出了问题?”诸葛打着哈哈,“这话可不能随便胡说啊!”众人会过意来,都笑了。
“是电脑硬件出了问题,本来我想把那几个学生的资料调出来,让领导过过目。”姚建山一脸憨厚地嘿嘿笑着。
“你口头说说情况!”区处长发话。
“是这样的,”姚建山傻乎乎地搓搓手,“咱们离大的学生,在体育运动方面一向是弱势群体,连市里的奖都没拿过,所以去年请示省教委招生处,特意争取一批体育特长生的名额,享受高中保送生的待遇……”
“没有违反政策的地方?”区处长截断他。
“没有。”姚建山一脸憨厚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