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二天便是圣诞节。尹七七是白班。不知为什么,一整天她都有些心绪不宁,像是在期盼着什么,又像是在怕自己所期盼的事情发生。哈苏莫从早晨起就没?电话,这是很反常的,平常日子他都要一天几个电话,用他的话说是给姐姐“请安”,更别说今天这样一个重要节日了。前年和去年的圣诞节,哈苏莫都邀请尹七七去参加他那些朋友们的派对,每次都闹腾到小半夜才散。可是今年,他竟然杳无声息。
尹七七知道自己眼瞅着奔三十去了,按理说不应该再有那些少男少女才能有的幽幽怨怨,多愁善感,可是她却无法抑制自己,尤其是节假日。每当别人阖家欢聚的时候,往往也是她最孤独最难过的时候。舅舅一家人倒是体谅她,常常把她叫去一起过节,可渐渐地她就不太愿意去了,因为不管怎么样,自己都像一?局外人,尤其是看到舅舅在家里谈笑风生与妻儿恩恩爱爱的样子,她就感到自己格外可怜。
尹七七来到这个城市整整十年了,可是却没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好朋友。一则工作性质限制了她,宾馆经理一再告诫说,一号楼住的都是大人物,重要人物,领导人物,为这些人服务,言谈举止都要有分寸,不能随便什么人都接触,一切要为上级领导的安全着想;二则她本就不擅长交际,自从和那个人有了那样一层关系后,更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不希望让任何人洞察自己的心思。这也是那个人对她比较放心也比较满意的地方。除了哈苏莫,这段时间走动得勤一些的?是给那些残疾孩子当义工的焉雨亭了,但即使这样,她也不曾让焉雨亭走进一号楼或者自己的住处一步。
说来奇怪,哈苏莫缠着她时,她千方百计想摆脱他;可哈苏莫一天不来电话,她又有些胡思乱想起来,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尹七七说不好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态。不过,哈苏莫开朗风趣风度翩翩的样子近来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尹七七知道,其实从心底,自己并没有毅然拒绝这个表弟的恒心;同时她更知道,她和他之间是绝对不可能的,舅舅那里就是不可逾越的关卡。
尹七七想起下雪那天从舅舅家回到宾馆,晚上正要?睡,舅舅的电话打进来。舅舅说,小莫要给你买台车,我同意了,你一直有这个愿望,既然他有力量办这件事,就叫他办吧。但我看那个浑蛋好像在打你的主意,你可要有定力——那是不允许的,我不同意,你舅妈也不会同意。你只能是他的姐姐!
放下电话,尹七七感到一阵悲凉,流了半夜眼泪。舅舅说得对,哈苏莫是表弟,自己是表姐,两人除了这个关系,还能怎么样呢?何况,自己已经是别人笼子里的金丝雀,着实不忍心欺骗那个大男孩一样单纯的小表弟。
楼道里响起下班的音乐铃声,程可帷还没回来,接班的服务员到岗了,尹七七与她做好?接,穿戴整齐下楼往外走。刚从旋转门出来,对面停着的一辆汽车突然打开白亮亮的大灯,刺得她不由得抬手挡住眼睛,正在暗骂这人不懂礼貌,但听车门一响,一个黑影在光柱映衬下,健步向她走来,到得跟前,她才认出,竟然是哈苏莫!
哈苏莫身子微微前倾,递过一枝“蓝色妖姬”玫瑰花:“七七姐,节日快乐!”
一股强烈的幸福感猛然激荡着尹七七全身,她一时竟然呆住了。哈苏莫一身名牌服饰,围着一条黑白格子长围巾,两只好看的大眼睛在灯光下不住地忽闪。那份阳刚,那份潇洒,那份优雅,用时下小青年最喜欢说的一个词儿,端地“毙”了,标准的白马王子形象,更何况他手里那枝“蓝色妖姬”,被公认为玫瑰世界的顶级品种,几百元一枝都不容易买到,每到情人节圣诞节,女孩子都视能得到这样一枝玫瑰而引以为豪。尹七七得到过不少玫瑰,但“蓝色妖姬”却是头一次亲眼见到,而且这枝玫瑰是送给她的!
“小弟!”尹七七激动地小心翼翼接过玫瑰花,声音竟然有些发抖。哈苏莫接过她的手袋,拉着她往车前走。
“还有一份礼物——瞧,保时捷双门轿,淑女版,全自动档,给你买的。”
他把车钥匙交到尹七七手上。
尹七七简直要晕过去了,好一阵才反应?来。
“这怎么行?小弟,这怎么行啊?不是说好买雨燕吗?买这么贵的车,舅舅知道了,不得骂死咱俩呵?”
哈苏莫不屑地哼了一声:“管他什么事?又不是要他花钱。姐,我就是要给你一个突然的惊喜!走,咱们去吃西餐,然后去看电影。”
尹七七情不自禁地随着哈苏莫上了车,刚要启动,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是焉雨亭。
她接听。焉雨亭在电话里焦急地说,好几个孩子感冒了,有的发烧到三十八度多,天太黑,往医院送不方便,她想起尹七七是学护士的,问她能不能去给孩子们挂挂点滴。药品都买好了,只是村里没有懂医的?
“爷爷着急得很,骂我没把孩子带好。七七姐,你要来帮帮我哦,我不想让爷爷生气。”焉雨亭乞求道。
尹七七打个顿,但马上说:“好的,我手里正好有一次性注射器,半小时后我就能到。”
她从后面扳住哈苏莫的肩头,歉意地说:“小弟,让你失望了。我得马上去鲸口村,那里的孩子得流感了,很严重。”
不料哈苏莫回答得非常爽快:“没说的,七七姐,我陪你去,只要你开心就好。”
“那太好了,不然姐姐还真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呢!”
尹七七高兴地说。
也多亏哈苏莫开车,弯弯曲曲的乡间公路,又是在晚上,凭尹七七那两下子还真开不上去。大约四十分钟后,车子停在鲸口村村头那条翻扣着的渔船旁边,焉雨亭就等在门前了。
尹七七知道焉雨亭说的“爷爷”过去是个挺大的官儿,有些打怵,便让她悄悄领着自己直接走进孩子们住的厢房里。一溜炕上十多个孩子或玩耍或打闹,看不出谁有病了。焉雨亭抱起小瓦沙说,别看他活蹦乱跳的,烧着呢,刚才我量了一下,差一些有三十九度了,瞧,那几个都是他给传染的。
尹七七把输液瓶挂在头顶的晾衣绳上,让焉雨亭配合自己,取出针具开始给孩子们挂点滴。孩子们倒是乖,一个挨一个躺下,不哭也不闹。时间不大,四个发高烧的孩子挂上了,另几个她也给服了药。
“我得告诉爷爷一声,叫他放心。?焉雨亭说罢,转身向正房走去。哈苏莫一直抱着肩在一旁看热闹,尹七七冲门外示意,不怀好意地笑道:
“怎么样,蛮可爱吧?”
哈苏莫明白她的意思,挥拳作势要打她。
“哎哎哎,我这手里可有针头哦,小心我捅你一下子!”尹七七边躲边吓唬他。
这当口焉雨亭回来了,哈苏莫好奇地问老爷子在做什么,焉雨亭说,用功呢,全是大部头,看不清楚,还戴着老花镜,真是个老马列,天天看也看不够。
尹七七夸张地吐了吐舌头。
焉雨亭忽然吞吞吐吐地说:“七七姐……我想让你……今天晚上在这里住一宿,好吗??怕……我怕这些孩子半夜再发烧……不知道大哥同不同意?”
“管你‘大哥’什么事?那我就住下,正好好几年没睡过火炕了!——哈斯玛,你这个‘大哥’肯定不能让‘小妹’失望吧?”尹七七有意把“大哥”、“小妹”几个字咬得很重,嘻嘻笑着对哈苏莫说。
哈苏莫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怔愣一会儿,笑了:“那好啊,干脆给我找个屋子,我也在这儿睡下得了!”
“去去去,有你什么事儿啊!”尹七七不由分说,推着哈苏莫出门,“明天早晨早些来接我呵,别耽误我上班。”
两个姑娘就在炕梢挤着躺下了。乡间的晚上出奇地静,偶尔有一两声狗吠从远处传来,孩子们轻微的呼吸声若有若无,暖烘烘的土炕让尹七七仿佛又回到记忆中童?的温馨里。估摸着能有九点多了,她却没有一丝困意,扭头看看焉雨亭,发现她那两只大眼睛在黑暗中也在忽闪着。
“亭亭……”
焉雨亭没吭声,但明显是在听着。
“你有二十五了吧?不想处个男朋友?”
焉雨亭还是没回应,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笑了:
“还说我呢,七七姐,你怎么不结婚呀?我看那个‘哈斯玛’蛮好的嘛,风度迷人,气质高贵,还有钱,长得也帅气,而且对你多好哇!”
“别胡说,那是我弟弟……”
“算了吧!还能骗过我的眼睛?还弟弟呢,瞧他那做派,对情人也不会那么听话,百依?顺的。”焉雨亭吃吃笑道。
“说真的,我上次带上他,就是想让你和他多接触接触,如果中意了,我给你俩当个红娘,怎么样?”尹七七换了认真的口气说。
焉雨亭默然,许久,才低声说:“七七姐……你别为我操心了……我的事儿……”
焉雨亭向尹七七敞开心扉,述说了自己遭遇的感情挫折,和来到鲸口村当上志愿者的心灵感受。
“这两个月,日子虽然过得苦一些,但我心里非常充实。在爷爷和这些孩子身上,我切实体会到什么叫灵魂升华,什么是人生价值。我下了决心,这辈子不再谈感情的事,我要陪爷爷过一个快乐的晚年?陪这些孩子长大成人。”焉雨亭动情地说。
尹七七听得很认真,焉雨亭的每一句话都像舞台上的演员演奏打击乐,一下下敲击在她的心坎里,她甚至从焉雨亭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那个人的形象忽然不可阻挡地跳进她的脑海,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焉雨亭情路迷途是因为爱上有妇之夫,可自己爱上的岂止是有妇之夫!尹七七心想,这个小妹妹与自己一样命运多舛,而且说不定,自己未来的前景或许比她还要可怕!
看尹七七不搭腔,焉雨亭捅捅她:
“姐,你睡了?”
“哦?没有没有!”
“对了,省里一家报纸前天?个女记者,采访爷爷后挺受感动的,说要给这些孤儿找一些‘星期天妈妈’,这周就要过来,带孩子们进城里去过礼拜。”
“这是好事呀!”
“那个姐姐倒是个热心肠,但我又高兴又有些担心,怕这些孩子一旦离了群,会找我的,他们现在都离不开我。”
尹七七感动地说:“没关系,亭亭,以后我休班时,就过来帮助你照料这些孩子。”
“新年快乐!”
手机“叮铃”一声发出收到短信息的鸣叫,程可帷不用看便知道会是谁发来的,蓝梦瑛!在滨州市知道程书记有手机的人不超过十个,平?情况下,程可帷并不带着它,而是放在刘廷新身上。元旦休息三天,他硬是把那小伙子赶回了家。从外市调进来的几个人,只有丁忠阳把家迁了过来,张嘉缑则是定期“跑通勤”,而跟着程可帷来到滨州一晃四十来天了,刘廷新和新婚不久的妻子只是在鲸鸿宾馆聚过一次。
想到家,程可帷眼前浮现出女儿的影子。昨天快半夜了,女儿伊豆从北京打来电话,除了问候祝福,又提到他和她妈妈的事。女儿懂事得早,很小就看出来爸妈之间存在的问题,但她却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生怕父母离异对自己造成影响,反而几次劝爸爸从自己的幸福出发早些做出决断。程?帷心想,妻子如果知道女儿在撺掇丈夫与自己离婚,不定会怎么伤心呢!
和伊豆聊过,程可帷又往家里挂了个电话。妻子还是那样不冷不热的,既没表现出多少惊喜,也听不出有什么不快,或许刚刚和生意圈那些人应酬完,声音里透露出些许疲惫。想想她也真可怜,有个名义上的丈夫,却一年难得见几次面,程可帷记不得两人最后一次床笫之欢是什么时候,大概足有五六年了吧?可她固执,宁可顶着个空名,也不肯放弃妻子的名分。这令程可帷苦恼不已。
他又想起蓝梦瑛,本打算给她回个短信,一看天还没大亮,如果她丈夫看到了,很容易反感。女人也是,说是结婚了,却不愿意让程可帷认识自己的那一半,有时问起她来,也是语焉不详,似乎不情愿往深里谈。她一心想要个孩子,不知道现在当上妈妈没有?
索性睡不着,程可帷打开床头灯又看了一些材料,然后起床收拾完毕,到餐厅简单吃点饭,打电话找到丁忠阳,叫他陪自己去听涛苑工地转一转。
这一阵忙得要命,程可帷没能抽出时间听取关于听涛苑8号楼事故的最终结果汇报,但昨天遇到了新情况。昨天下班回到宾馆,看到门前马路上聚了一些人,车子刚要进门,只见一个满身尘色头发花白的跛足老汉扑过来,拦着汽车不让走。宾馆保安正要对老汉动粗,程可帷下车喝止他,俯身将老汉扶起来。
老汉说他要找“青天大老爷”。程可帷亲切地说自己是市委书记,有什么事尽管说。原来,这老汉是听涛苑小区的原住户,渔业户口,全家住着五间老宅。政府发告示搞土地开发时,答应在小区边缘给动迁户每家提供一套不低于原面积的小产权房,而且还要按失去土地面积大小适当安置子女就业。不料施工开始后,开发商腾鳌集团变了卦,说是政府要在这一带建设高档商品房,原来说好回迁房每平方米只要800元,而且政府还给补贴,变成商品房后每平方米均价便达到4800元,全部要由购房人负?,这是那些世代靠打渔为生的渔户们所无法答应的。于是开发商便要对这部分住户进行移迁,说既然你们买不起商品房,那就在山里找块地方给你们另建宜居房。老汉和十几户不肯签字的人家坚决不同意迁走,腾鳌集团下边的“和谐办”便派人三天两头过去威胁骚扰,逼得他们实在没法过消停日子,这才跑到市里来讨说法。
这个情况程可帷倒是头一次知道。到任第一天,他便去了听涛苑现场,当时还为工程的恢宏气势而高兴,认为新的市政府挺有气魄,开张伊始便是一个大手笔,如此大规模高标准的民生工程项目,足以给全市经济振兴带个好头,也可以提?干部群众的信心士气。谁知道这里还有这些猫腻!
丁忠阳来了,程可帷原打算带上国土局、规划办、城建局等部门的有关人员,想想还是先去看看再说,便和丁忠阳坐车来到听涛苑工地。
听涛苑临山濒海,是一块丘陵地,适合开发商品房。工程立项,名义是为了解决市民人均居住面积远低于周边城市的历史欠账,所以当初办理土地出让手续时,无?是容积率、实用率还是绿化率,市政府都是按安居住宅标准招标的。安居住宅属于廉租房性质,对开发商来说油水不大,但这块地皮位置极佳,所以几家有实力的房地产公司还是对它虎视眈眈。业内公开的潜规则是,拿到地皮再做手脚,比如容积率,直接涉及居住的舒适度,一个良好的居住小区,国家规定高层住宅容积率不应超过5,多层住宅不应超过3,这是指的净容积率,而通常情况下,毛容积率要比净容积率低50%左右,这两个指标都是合法的,于是,一些开发商就钻法律的空子,将净容积率换算成毛容积率来宣传,购房人弄不明白其中的奥妙,还以为这个小区的容积率真的很低,入住后发现上当也来不及了。这种情况相当普遍,由于容积率决定地价成本在房屋价格中的比例,决定被开发土地的含金量,容积率越高,开发商的利润就越大,于是许多开发商拿到地皮后,就通过暗箱操作串通主管部门或有权力的官员私下突破规划红线,变更容积率标准,而且还会将国家规定的30%以上绿化率尽量压缩,以扩大自己的赢利空间。不过听涛苑存在的问题恰恰相反。规定是安居房,腾鳌集团抢到这块肥肉后,却在这块地皮上打起建豪宅的主意。几幢高层住宅是按上头批的标准施工,包括倒塌的8号楼,目的是应付检查验收,蒙混过关;而二期三期工程预留的地块却是整个小区里地理位置与环境景观最好的,于先鳌打算在这里建成全市品质最高、风格最超前、能领导现代建筑时尚的连体或独体别墅群。他把容积率压得很低,房价却定得很高,表面上看建筑面积减少了,绿化面积扩大了,但实际上利润率却大大提高了。投身商海几十年,于先鳌从来不曾做过赔本的买卖。
程可帷和丁忠阳在原8号楼的遗址处下了车。这里和一个多月前的场景已经大不一样,倒塌的楼体被爆破拆除,新的基坑清理得干干净净,四周用工程专用围板遮蔽着。由于是节日,工地上没有人干活,几台塔吊寂寞地矗立?那里,多少有些料峭的北风从海面刮来,令人感到一丝寒意。程可帷注意到工地围板上全是“大海风风投”字样的广告。他记得姜大明在汇报塌楼事故时提到过,听涛苑项目的投资方便有这家风投公司。
“这个大海风与腾鳌集团是什么关系?”程可帷问丁忠阳。市委这边,他责成丁忠阳参与匡彬领导的调查小组工作。
“是一家有俄罗斯背景的风险投资公司,中方经理是本地人,不过我还没见过这位经理。”丁忠阳介绍道,“听涛苑工程投资总额是个天文数字,腾鳌集团可能独力承担有些困难,于是大海风作为投资方介入项目开发。从调查情况看,?前没发现有什么疑点,塌楼事故主要责任还是在施工方。”
程可帷边沉思边和丁忠阳往二期工程工地走。转过一面山坡,发现那里倒是在热火朝天地紧张施工,不过一眼看得出来,建的都是小别墅楼。
二期工地规划得比一期要好得多,虽然尚未完工,但雏形已现,坡形绿地,山间甬路,沥青车道,健身场地,人工湖区,微型森林,各种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山坡上,星星散散地分布着三十余幢单体别墅,每幢别墅都拥有近千平方米的私家花园;别墅群后面是十余排联体复式住宅;无论大小建筑,每一幢的风格都不一样,置身其间,的确令人有耳目一?的感受。程可帷逐块景观牌前驻足细看,发现规划中还有一座东正教教堂的图样。
他走到即将完工的一座别墅前。工人们望望他,没有人说话。这是最大的一座独体小楼,地面四层,还有地下车库,带有巴洛克建筑形制,想象得到,完工后会相当漂亮。程可帷估摸,这座小楼的面积不会小于四百平方米,按小区外打的广告价格每平方米8000元计算,总价要在320万左右。一个经济欠发达的滨州市,能有人买得起吗?
程可帷轻轻摇摇头,退回来和丁忠阳一道转往山坡后面。
冬日的太阳升起来很高了。远远望去,坡后山坳里零落分布着十余户老旧农房。四周的树木庄稼都被砍伐清理干净,已经迁走的住户也完成了拆扒,土地平整和基槽开挖都进行得差不多了,因此这十余户人家便显得很刺眼。程可帷猜测,昨天那跛足老汉大概就住在这里。他信步往离得最近的一户老宅子走去。
果然是那个老汉的家。老汉跛着脚正出门喂鸡鸭,抬头看见程可帷,吃了一惊,慌忙放下手里的食盆手忙脚乱地连声说:“程……程书记,你这是……你这大领导……大过年的来我这……破房子里……这,这……”
程可帷笑着拉过他的手,说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过来给老人家拜个年。老汉回身喊出儿子儿媳,拉着程可帷两人往屋里走。老汉的儿子长得魁梧剽悍,是个渔民,冬天不出海,便窝在家里;儿媳妇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儿,怀里还抱着一个吃奶娃。一家人可能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都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坐在炕沿上,程可帷和丁忠阳仔细听着一家人介绍拆迁的事,心里对事件过程都更有谱了。老汉儿子气愤地说,自己是在海上打渔的,几个养船的哥们儿都住在这海边,移迁到山里,不光生活不方便,而且出海也要多跑不少路,何况本来盼着小区建成后一家人能吃上商品粮,谁知政府变卦不说,反倒把人往山里赶,哪有这个道理?
从老汉家出来,程可帷一直沉默着。他意识到问题不是那么简单。这么大一片开发面积,土地用项调整和设计变更,绝非腾鳌集团自己就能做到,只有政府部门才有这个权力。而政府部门的权力,说到家,还得匡彬点头。可是匡彬从来不曾向自己介绍过这个情况。想想最初还为这样大一个工程而高兴,现在看,如果处置不当,很可能又要像外贸公司改制那样引起动荡,那可就不好向省委交代了。
正在这时,丁忠阳的手机响了,接听后,他向程可帷报告说,市委值班室接到省里通知,明天向省长要来检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