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从医院出来时,太阳已经西斜,魏东和市委副书记、市长王日普,市委副书记司徒向彬等A市市委市政府一班人陪同穆天剑坐上车要往玉佛山宾馆去,李听梵带着市委宣传部几个处长送出高干病房的大门,谁也没有料到的是,穆天剑上车之前,忽然向李听梵招手,把她叫到自己身边。
“你这宣传部主事的人,是不是也应该跟着去坐一坐啊?”
魏东稍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连声说应该应该。李听梵毫无准备,正不知该怎么回答,穆天剑已经拉开车门,让她坐自己从省城带来的豪华雷克萨斯大轿车。李听梵想到前座坐,却被穆天剑的秘书小丁拦住,只好与穆天剑并排坐在后座上。
稍事休息,一行人来到小餐厅。市委办公厅主任敬晖已经等候在这里,并且把酒菜都安排好了。
“简单些,一定要简单些,廉政建设要从酒桌上着手嘛!”穆天剑用热毛巾拭着脸颊,拉着长声吩咐。
“很简单很简单,工作餐标准。”魏东言不由衷地给穆天剑下台阶。事先敬晖请示他按什么规格安排这席晚宴时,他着实为难了一阵子,按说以穆天剑此次A市之行的任务,实在不适宜过于奢华,那边病人已经一脚踏在鬼门关上了,这边还山珍海味龙虾鱼翅地铺张浪费,委实说不过去,但过于简单又怕穆天剑不高兴,早就知道这位颇具理论修养的上司同时也是个美食家,深谙孔老夫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说教并能身体力行。斟酌再三,他告诉敬晖还是按最高标准准备,但要逐道菜往上端,看客人的反应再决定究竟上几道菜。
穆天剑显然没把自己刚才提的要求放在心上,一任服务员大盘小碟地往桌上布菜,话题转到老纯峰身上。
“纯峰同志病倒,对A市、对全省的宣传思想工作都是一个不可估量的损失啊!我昨天晚上几乎一宿没能睡好,难过呵!”
众人频频点头。魏东接上话说:“纯峰同志是我们班子里的老大哥,我与他共事多年,从他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尤其是党性、人品、作风,堪称楷模啊!”
王日普由衷地说:“老部长这些年对我的帮助也很大,围绕经济建设做好宣传工作,两个文明一起抓,老部长贯彻得有板有眼,A市这几年经济隆起成效显著,宣传部功不可没。”
“是啊!”穆天剑感慨道,“纯峰同志思想活跃,观念超前,经验丰富,为人正派,是一个难得的优秀宣传干部,得知他得了不治之症,连中宣部的领导都觉得很惋惜。”
他连连咂嘴,表情有些沉重。看李听梵默默地坐在末座不搭腔,他特意点着她的名字说:
“听梵在纯峰同志手下干了有两年了吧?一定学到不少东西。今后要照着纯峰同志的样子干,把A市的宣传工作再推上一个新高度。”
李听梵脸一红,恭谨地回答:“老部长对我来说,既是领导又是老师,我的确从老部长身上学到不少东西,这些东西,够我消化一辈子的。”
她只回答了穆天剑的前半句话。后半句她感到不好回答,只好回避了。
魏东心里却一跳,不明白穆天剑这句话到底是随意说的还是一种暗示。难道他真的想把这个老对手的女儿提拔起来?
司徒向彬笑着顺竿往上爬:“听梵虽说是个女同志,能力、魄力、毅力都不逊于男同志。这两年给纯峰同志当助手干得非常出色,特别是近一年来,基本上都是她在主持部里的工作,抓得有声有色,上上下下反响都很好。”
魏东、王日普和敬晖等人连连颔首,表示赞同。
茅台酒斟上,主人开始依次敬客人。李听梵要了一听玫瑰奶露,穆天剑以长者自居道:“听梵呵,穆叔叔来了,你也不陪一盅酒?”
几位市领导都起哄让李听梵喝酒,她无奈,只好接过服务员递上的一杯酒,杯子不大,但也有二两左右。
边吃边喝,穆天剑忽然问魏东,王市长刚才提到的“经济隆起”是个什么概念?当初在A市党代会报告中他就注意到这个提法了。
魏东有几分自得地解释说,A市地处省城与省内GDP产值位居第二位的滨海市之间,而经济实力却远不如这两个城市。市委市政府决心利用五年时间,在两市之间实现由低到高的突破,形象地说,好比地质学上喜马拉雅山从海中隆起为世界屋脊一样,让这块经济上的“洼地”异军突起,追上或接近两市的高度。
“‘隆起’这个词儿,是咱魏书记亲自敲定的,一经提出,便受到广泛好评,全市干部群众都倍受鼓舞。”敬晖适时地接上话。
“不错不错,很有新意,很有新意。”穆天剑点头表示肯定。魏东一高兴,又敬了他一杯酒。
这餐酒席时间不长,一个小时后,穆天剑说有些疲乏,提议散席。于是众人把杯里的酒都喝掉,起身想送他上楼歇息。不料他却笑着说:“你们都忙了一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叫听梵送我上楼就行了,正好有些事情我想和她聊聊。”
不仅李听梵,在座的其他人都有些意外。看穆天剑缓步走向大厅门口,脚步有些蹒跚,A市的几个人急忙跟上去。魏东做手势让李听梵上前搀扶着穆天剑朝二楼客房走去。在二楼中厅,穆天剑与众人一一握手道别,自己领着李听梵随女服务员进到房间里。
“你去吧,这边不用你了。”穆天剑朝女服务员点点头,又说:“听梵,给穆叔叔沏杯茶。”
010
这是一个大套间,外间是会客室,里间是卧室。两人在外间坐下。李听梵有些不自在,不仅因为穆天剑超乎常态的亲热,也因为房间里幽暗的光线。她下意识地用眼光往墙上寻找开关,想把灯光调得更亮些,却没找到。
把茶杯端到穆天剑身旁的茶几上,李听梵声音柔和地说:“穆部长,时间不早了,您休息吧!——我告退了。”
“不急嘛!”穆天剑示意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今天我高兴,不想睡得那么早,你陪穆叔叔好好聊一聊。”
李听梵无奈地侧着身子坐下来。
“听梵啊,多长时间没见到你爸爸了?”
李听梵的情绪低落下来。父亲出事,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刚听到消息时,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在耳边炸响。爸爸十七岁当兵,兢兢业业地为党工作了大半辈子,怎么会一夜之间便成了渎职犯、贪污受贿犯?她不相信,更不理解。可是这却是事实,从父亲被“双规”后,她已经有三个月没见到他了。
看李听梵眼圈发红,穆天剑善解人意地宽慰她说:“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我和你爸爸是多年的老同事、老朋友,我是不相信他会变成那样一个人的,或许这里有些误会,迟早会搞清楚的。你也不要背上思想包袱,即使你爸爸真有那些问题,他是他,你是你,也不会影响你,何况有穆叔叔为你做主。”
“谢谢穆叔叔。”李听梵心里一热,眼泪终于没能忍住。
“你是团省委下派的后备干部,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谁也不能把你怎么地!”穆天剑站起身,拿出一块手帕要给李听梵擦眼泪,李听梵忙接过来。
穆天剑重新坐下,说:
“你明白刚才我在饭桌上为什么那样表态吗?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老纯峰腾出来这个位子,只能给你,不能给别人。省委组织部那边我可以打打招呼,我是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长,各市地配备宣传部长,我的话是有分量的。”
李听梵道谢,然后说自己年轻,资历浅,缺少基层工作经验,没有条件也没有能力主持这样一个重要工业城市的意识形态工作。
“条件?你是在省里挂号的后备干部,这就是条件!再说有没有条件,不谦虚地说,还不是穆叔叔一句话的事?”穆天剑半开玩笑地说,“年轻有什么不好?党中央一再提倡要大胆提拔使用年轻干部,大胆提拔使用女干部,A市就应该从你身上搞一个突破!不到四十岁就当市委常委,到时候,你可是全省政坛上的一颗明星呐!”
李听梵脸红了,有感激,有激动,也有几分忸怩,这使她看上去愈发显得妩媚。今天她没穿那身严肃的职业套装,而是换了一件深蓝色立领带纽绊的斜襟中式便服,虽然领口锁得很严,但婀娜的身段,高耸的胸部,披肩秀发下白皙细嫩的面颊,一双幽深的大眼睛,很能令人动心。
刚才喝下的茅台酒不住地往头上涌,穆天剑的眼前有些恍惚,李听梵俏丽的面容也变得时而清晰时而迷蒙。作为同住在省直机关家属大院里的邻居,又是与她父亲经常打交道的长辈,可以说自打李听梵大学毕业他就与她很熟悉了,不但她的婚礼是他主持的,李听梵的丈夫方黎当年是她的老师,也正是由刚到省里工作的穆天剑亲自批准,才被作为特殊人才引进到L省,而现在方黎已经是省情研究所的所长、博士生导师了。穆天剑常常自嘲喜爱美女胜过喜欢金钱,而且这种喜爱有时近乎病态。早在市长任上,他身边就不缺少各色女人,小至艺校的学生,大至已为人妇的所谓“熟女”,他都没少染指。到省里工作他又是主管宣传战线,更为他这点“寡人之疾”不时发作提供了适宜的土壤。年轻时的李听梵便优雅可人,看上去像一朵雨后的海棠花一样清新宜人,在家属院里,每次看到她,穆天剑心里都有一阵阵发痒的感觉。可是她却是常务副省长的女儿,而这个常务副省长与自己在政坛上又不是一路人,外界都把两人看做是“政敌”。穆天剑倒没把这种“政敌说”太当回事,官场上勾心斗角争权夺势是一种客观必然,未必就是因为有什么政见上的差异,但那毕竟妨碍了他在李听梵身上打什么主意。眼下,置身A市,这朵惦念已久的鲜葩就在眼前,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焦渴,一种把自己的政治对手的女儿搞到手的冲动。他感到,那将是一种莫大的成功,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其他女人都带不来的快感。
穆天剑努力睁开眼睛,像是自言自语道:“年轻好哦,年轻就是本钱,如果不年轻,我还不能这样看重你呢!”
李听梵心里忽然有些紧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想,说了一句很不得体的话:“其实也不算年轻,徐娘半老了。”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句话很容易让对面这个男人产生暧昧的理解。果然,穆天剑朗声笑了起来,接上话说:“不错,徐娘半老,可是风韵犹存嘛!”
李听梵愈加紧张,决心告辞,可是不待她开口,穆天剑又说话了:
“听梵,你还没结婚时我就挺喜欢你,这些年见面不多,你出落得越发有女人味了,瞧,既苗条又丰满,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你知道吗,真正有魅力的女人让男人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胸脯,第二眼是她的胸怀,你是二者兼具的女人,魅力独特的女人。我就是对成熟的女人比较中意。”
李听梵见他越发出格了,有些发慌,边说“穆叔叔休息吧”,边起身要往外走。谁知穆天剑却坐在那里不动,堵着她走出去的路。
“这么晚了,就别回去了,反正你回家也是自己一个人住。——我叫服务员给你开个房间,或者干脆就住在这里算了!”
穆天剑也站起来,像是在安排工作,两眼盯着李听梵说。李听梵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浓重的酒气。
李听梵站住脚步,口气严肃起来:
“穆部长,李听梵是A市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不是倚街卖笑的妓女。”
“话说得多难听!”穆天剑不以为忤,俯身面向李听梵,似在嗅着她发际上的馨香。李听梵突然觉得像要作呕,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你是我的部下,是省里选拔下派的后备干部,前途无量,我要对你负责到底呀,这样才对得起我那老朋友,你的爸爸妈妈。”
李听梵躲开他,走到门口,郑重地说:“穆部长,谢谢你的关照。不过如果是这种负责法,我宁可不当这个后备干部,不当你的部下!”
穆天剑的口气显然有些老羞成怒,生硬地说:“那很好嘛,这一点不难做到。”
李听梵没再接腔,“砰”的一声关上门,疾步向楼下走去。
她的眼泪不可抑制地一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