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出了房间,李听梵忍不住想放声大哭。刚才的一幕在她看来简直是奇耻大辱,三十多年来,还没有人敢对她这样放肆,何况是一位谆谆长者、一位位高权重的上级领导。可是宾馆走廊里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到,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用拳头堵着嘴,来到大厅,长吁了一口气。
总台里的值班小姐殷勤地过来问她需要什么帮助,李听梵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摇摇头走出旋转门,却发现门前停着的大福特是魏东的车。司机见她出来,忙打开车门请她上车。
“魏书记怕您晚上回去不方便,特意叮嘱我在这里等候。”司机解释说,从反光镜里瞄了李听梵一眼。李听梵道过谢,把脸扭向一侧。
司机问她去哪里。李听梵一时不想回住处,想了想,吩咐他沿着胜利大街走一走,说自己想散散心。
胜利大街是贯穿A市东西的一条景观路,全长二十多公里,双向十车道,沿路种植着国槐、银杏、黄榆等观赏乔木和海棠、紫薇、金银花等灌木,再配以各式造型新颖的路灯,夜晚的景致分外漂亮。司机以中速开着车,李听梵摇下车窗玻璃,望着扑朔迷离不断变幻的街景,陷入沉思。
魏东这个人到底是个厚道人,从他留车来接自己这件小事便能看出来。想到这里,李听梵心里涌上一阵暖意。早些年,父亲李苏宁在省里当冶金厅厅长时,看中了魏东的文笔,亲自把他调到省厅给自己当办公室副主任;后来父亲荣升省委常委、副省长,又不断提携他,直到让他当上了A市市委书记。前年团省委确定李听梵为后备干部,准备下放锻炼而征求她的意见时,根据父亲的建议,她要求来A市,而魏东也表现得非常积极。到市委宣传部上任那一天,魏东破例亲自把她送过去,而且在部内讲话时给予她很高的评价。平时两人是正常的工作关系,见面时,李听梵从来不像在省城家里那样称他“大哥”,而是与其他人一样恭恭敬敬地叫他“魏书记”。长年在省直市直机关工作,李听梵深知这些衙门本身就是一座金字塔,每一级台阶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固定的位置,等级森严,对这些清规戒律,李听梵早已经了然于心,能够摆正八小时内外的关系。魏东对李听梵也一视同仁,除了生活上暗地里过问了几次表达关心外,工作上从来不曾对她特殊照顾过,甚至还几次退回了由她起草上呈的报告或文件。对这些,李听梵觉得非常正常,从中她也认识到,父亲的这位老部下是一个正派的领导干部,丝毫没有想借机讨好老上级从而给自己垫高上升台阶的意思。
倒是穆天剑今天的表现令李听梵大感意外。说起来,穆天剑与李苏宁的关系很微妙,表面上两人各管一摊,互不妨碍,彼此相处得也很融洽,但省直上上下下都知道两人曾经有过一场激烈竞争。上次省委班子换届,穆天剑和李苏宁都被列为省委常委的人选,两人都在经济领域干过,都看好了常务副省长的位子,所以明里暗里都在活动。最后的结果是李苏宁被任命为常务副省长,穆天剑则担任了省委宣传部长。尽管同样是常委,但两个职位的分量却不一样,从此,省里便传言这两人面和心不和,据说在常委会上常常意见相左,而且各自手下都有一批拥趸。当然传言毕竟只是传言,公开场合里,两人表现得相当亲近,一起出席活动时还时常互相抬举。内中的细节和实情,作为李苏宁老部下的魏东当然是清楚的,李听梵虽然不甚了了,多少也有所耳闻,但穆天剑每次见了她,都是笑眯眯地和蔼可亲,问长问短地显得很是关心。在省直机关家属大院,李听梵去看望父母时遇到穆天剑,也是一口一个“穆叔叔”,对他十分尊重。
015
三个月前,父亲李苏宁突然被停职,不久又被中纪委“双规”。事出意外,李听梵一时蒙了,回到家中听母亲说起才知道,省属一家重点煤矿发生透水事故,死了几十个人,父亲因为负有领导责任而被记大过并通报批评。紧接着,省交通厅厅长兼高速公路管理局局长出国考察期间滞留不归,连带着经济问题案发,接受境外媒体采访时称是给李苏宁送了钱才得以获准带队出访的。这样,作为交通厅的分管领导,身为常务副省长的李苏宁又有了受贿罪,加之煤矿事故中的“领导责任”升级为渎职罪而被免职。
魏东找李听梵谈过一次话,大略意思是说,老上级出这种事,他也很难过,但老子是老子,女儿是女儿,父亲的责任不能由子女承担,他会一如既往地支持、关照李听梵的,希望她放下思想包袱,振作起来,把工作做好。当时李听梵很感动,从此在工作中也格外谨慎谦恭。正在医院治疗的老纯峰对她更是信任和支持,凡是她定下来的事,都毫无保留地表示赞成,并且一再叮嘱她放开手脚干,不要瞻前顾后,谨小慎微。这段时间,她已经成为实际上的宣传部一把手,而且几次代表老纯峰列席研究宣传思想工作的市委常委会。
李听梵从来不曾把穆天剑当成是与父亲敌对的人来看,在她心目中,这就是一个慈祥的长者,一个有着深厚理论造诣和高超领导艺术的上级领导,一个令人尊重的党的高级干部。她对他一如往常地尊敬甚至崇拜,每次传达他的“重要讲话”时都带着一种由下往上高高仰望的心情,从心底佩服他的渊博、睿智和幽默。她绝没想到他竟然会对自己产生那样的想法。那一瞬间,她的心脏一阵刺痛,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人格受到了污辱,更是为自己心中的偶像訇然坍塌而承受不了。
出身于官宦家庭的李听梵是个很传统的女人,活了三十多岁,除了大学毕业时在工厂实习过半年,基本上是在一帆风顺的环境中长大的,参加工作不久便进了团省委,一步步由干事到中层干部,其间结婚、生子,有了一个和谐美满的小家庭。丈夫方黎虽说当过她的老师,却也是她的第一个恋人。虽然对官场里这样那样的所谓“潜规则”时有耳闻,但她多是一笑了之,因为以她的身份,没有哪个人敢把“规则”“潜”到她头上。但是今天晚上却给了她重重的打击,自己的上司,被自己尊称为“叔叔”的这个人竟然提出那样一个在她看来极其丑恶的要求,这使她真切地看到了掩藏在官场舞台大幕后面的肮脏。
如果父亲没出事,他穆天剑敢于这样无礼吗?想到这里,李听梵更加气愤,这简直是在乘人之危,而且临别时他说的那几句话,明显地是在威胁自己。
刚听到自己被选拔为后备干部时,李听梵很激动,第一时间便打电话告诉了丈夫和父亲。外界或许认为她是沾了当常务副省长的父亲的光,她自己却不这样认为,毕竟在团省委的十年奋斗是她一步步走过来的,年年被评为省直机关先进工作者或优秀共产党员,这份成绩不是靠父亲的光环就能挣来的,她相信自己有这份实力。既然走上了仕途,谁不想一步一个台阶地稳步进步呢?而被列为后备干部,便说明一只脚已经踏上了下一个更高的台阶,只待时机和条件成熟,另一只脚再迈上去,这个“进步”便是实实在在的了,这样的机遇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按照正常情况,处级身份的后备干部下派到地市任职,不出意外的话,一两年后便会被提拔到地市级副职岗位。安排她担任市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走的就是这样一步棋,可是现在,对宣传系统干部的选拔任用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省委常委、省委宣传部长对自己提出了那样的“最后通牒”,这无异于当头一棒,使李听梵真的不知所措了。
李听梵又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她克制不住地掏出手机,按通了方黎的号码,但旋即又挂断了。她不想让他为自己担心,更不想让这个令自己恶心的夜晚给心爱的丈夫心里添上阴影。
一路行来,车窗外的景观依旧很美。王日普当上市长后,大抓“亮化工程”,把城市的夜晚装点得五彩斑斓,虽然得到了浪费能源的非议,但极大地丰富了市民的夜生活却是实实在在的。街上行人很多,不少都是一家几口其乐融融地走在一起,开心的笑声不时透过车窗飘进来。李听梵忽然产生一种悔意,留在省城,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和丈夫、儿子一道享受这美好的夜生活?省城的夜晚比这里还要美呢,何苦置身于这样一个你争我斗、尔虞我诈、外表冠冕堂皇而内里腐臭不堪的环境中!
但是她却不想向穆天剑低头,虽然知道,只要顺从他,地位,权势,其他各种物质利益和荣誉都会随之而来,而且今后职务上升的空间远不止一个地市级副职,但李听梵自认还没下贱到出卖自己的地步!如果从“后备”到提拔必须经过这样一个令人作呕的程序,她宁可不再当这个后备干部。
正要告诉司机转回住处时,手机忽然响了,是宣传部综合处的小范。小范语气慌乱地告诉她,就在几分钟前,老部长走了!
李听梵忙叫司机送自己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