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土凹坡台上是望京台,望京台岭北面三华里便是桑树沟。桑树沟是坡梁之间的一个山谷地名,曾经是三县垴这几个自然小山村里孩子们的乐园。
特别是在麦黄梢前后的季节。
农历五月麦梢黄,这就到了山里人赤脚亮臂的时节,也是一年中饥肠最响的日月。俗话中说的“青黄不接”,具体针对的就是这段日子,因为具有“糠菜半年粮”穷光荣传统的太行山革命老区,较为贫困的农户越冬又经春,到这时候大部分去年的秋粮已尽,而新粮是麦穗刚灌了浆,还长在麦秆上就造成很多家户粮食接不上气,形成青黄不接的局面。
到了麦黄梢的时节,山里面百花竞荣,绿肥红瘦的季节早已过去,满山遍野的酸枣、核桃、野葡萄等都还在青枝绿叶的孕育中。摘到口里就能充饥的野果,只有桑葚和藕梨。
藕梨是一种生长在地角岸边的当年生草棵形地蓬野果,不仅稀有,而且奇酸,一般人只能入口一两颗,连续吃三颗,就会让你上下牙齿又酸又痒,不敢再对咬口嚼。只有红了嘴的桑葚可供孩子们充饥,而这其中半红半紫的桑葚口感最佳,酸甜适口,只要咬上一口,口水就和葚汁融汇成蜜糖,不仅滋肠润肺,而且醒脑提神。对让饥肠困扰时日许久的山里娃们,饱餐一顿红桑葚、紫桑葚,也大大胜于孙悟空赴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喜婶子传诵给红骨朵的儿歌中,也曾有关于红桑葚、紫桑葚的描述:
“红桑葚、紫桑葚,
绿衫子、红短裙,
妹到十六嫁郎君;
铺棉毡,盖热被,
花花枕头有两对。
铺的厚,盖的厚,
不如亲亲肉挨肉。”
古往今来,饮食男女的事总是随处可见,并不是因为山高沟深或偏僻荒凉丘比特的爱神之箭就不弯弓。而况三县垴主峰下的八圣山这方水土,相对来说在太行深山里还算相对富庶的地方。几乎是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有夏河源无数喷涌的泉流滋润,有三县垴、望京台、红土凹坐落下几十丈厚土载众,有山有水,灵岩厚土,古迹众多,能说不是好地方吗?!
据古时候的州府县志记载,三县垴主峰下的八圣山一带,因为山高水丰,灵岩厚土,曾经是很有名气的“桑麻之乡”。只不过到了近代随着纺织业的现代化进程,桑麻的种植日见稀少,只有桑树沟大大小小数千棵桑树,算是曾经兴盛的“桑麻之乡”留下的尾韵。
到了麦黄梢的时候,贪吃桑叶的蚕姑娘大部分都已结茧准备化蝶了。采桑叶的人来得就很少了,桑树沟的绿荫渐浓,红桑葚、紫桑葚日见丰盈的体态,也就羞切切、颤酥酥地在碧绿的桑叶怀中展现出诱人的笑脸。
孩提时代,红骨朵和峻岭、峻山、山柱三个哥哥都是经常在一块玩耍的莫逆之交,随着年龄的增长,前后都进入了识文断字的学生时代,就不成天在一块做耍子了。草黄又绿,花谢再开,朦胧中两情相悦的籽粒便都在各自的心中滋生暗长,但是,谁也不知道其他三个人心里的“小九九”。
红骨朵喜欢峻岭的帅气持重和有主见,大事小事找个由头就愿意和他接近。自然,大家也都喜欢红骨朵玉竹一样日见高挑的身影,红白相间山明水秀的笑脸。
少女和自己心仪的小伙子接近,总是愿意避开第三个人的。这是在麦收前的一个星期天,发生的故事很有些伊甸园的色彩。那时候,红骨朵的名字已经让老师给改成盖红梅了。而在已经血气方刚的乔峻岭心目中,她还是自己心目中的小红骨朵,是那样花季仙姝般的红骨朵哟。虽不是本家姐妹,从来也都把她当亲生姐妹一样看待。虽然青春的心脏日夜像小牛犊吃奶似的碰撞,却从无一点不洁的念头。
红骨朵(暂时还叫红骨朵吧)经常挎着背篓打猪草的篓拘,因不堪多年的重负折断了。这方百姓用的背篓叫挎篓,篓筐都是用山里的荆条编成的。她的老爹盖四海老汉就是编筐的好手。每年过了伏天以后,一边放羊他就要挑拣着割些好的荆条,存起来编筐编篓,也编花篮。时不时还能到罗村集上去卖几挑他的筐、篓、篮、山货,换回几个量盐打油吸旱烟的零用钱。
那个曾磨破红骨朵多少布衫肩坎的篓拘,是根鸡蛋粗细的桑木弯成“n”形的一张深弓,挎篓就绑扎在这张“n”形的弓柱上,往肩上一挎,剜菜、打草或拾粪都可以使用。
乔峻岭对红骨朵小妹的事是有求必应的,何况只是到桑树沟去砍根桑木弯篓拘呢。他磨快了镰刀,拿了根缰绳,装了盒火柴在衣兜里,俩人就相跟着进了桑树沟。
农历五月的日头毒花花的,晒得人脊背流油、脸颊出火。但是一进了绿荫婆娑的桑树沟,如火的阳光就转换成了醉人的熏风,让人舒心怡神而又想干点什么。民以食为天,当然是先摘桑葚消渴解饥了。红骨朵像只机灵的猴子,正当乔峻岭还在东瞅西望地为她筛选篓拘的木料时,就见她已经爬到一棵桑树的枝桠上摘桑葚了。
“小心哎,不要摔着。”乔峻岭仰脸一看红骨朵猴钻云一样钻在绿叶枝条中的身影,不免有些揪心,于是便大声叮咛。
“啥事也没,阳婆这边的葚子都熟透了,糊口甜哩。”说话间红骨朵已经摘到手满满一把桑葚,她眼尖而又手快,选摘的都是一头红一头紫的大甜葚。
“哥,接好了。”红骨朵一手攀着树桠,一手将满把的桑葚冲着乔峻岭张捧着的双手扔下来。乔峻岭接个正着:他接着了一砣蜜,接着了一片情,也接着了一团火。
甜葚还未沾唇,就先咽了一口冲喉的馋涎。乔峻岭拣了两颗头紫尾红的葚子放进口里,带着日光温度和红骨朵手温的葚汁一触口舌,那甜意便顿然过电一样窜到了神经末梢。这几乎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口美味。此后多少年,无论是在兵营还是在官场,品尝了多少美味佳肴,都无法与此味相比美。
红骨朵穿了件圆领的月白汗衫,上身没有衣兜,下身裤兜又太浅,摘几把就装满了,曲膝一爬树就往下掉,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汗衫兜起来用嘴叼住,汗衫就成了一个临时盛桑葚的小胸袋。
那个年代山里的女孩子,还不知道有胸罩这类道具。红骨朵尽顾兜起汗衫装桑葚,把一双触目惊心振翅欲飞的小鸽子都放飞在了蓝天白云和碧绿的桑叶下。
乔峻岭偶一扬脸,看到了这幅仙女飞天一样的大写意,立刻便手足无措,血往上涌。甘甜适口、沁人心脾的葚子也顾不上吃了,拿起镰刀和缰绳,紧忙着转身去寻找合适的篓拘木料。
等红骨朵摘满了一胸袋桑葚,又嘴叼手攀地从树上下来,乔峻岭已经砍下了一根两米多长的篓拘直棍。他很利索地把细枝桑叶剔光,在地角蝽堰边搜寻了一堆枯枝败草点燃,用烟火把剔光的直棍反复熏烤。不一会儿,鱼白皮色的桑木棍就烤得蜡黄,虽然快有鸡蛋粗细,但在乔峻岭手中柔捏起来就像一根大面条。乔峻岭把烤软的桑木棍弯成一个工整的“n”形时,桑木棍子的树皮已都爆脱了,露出了光滑润手的内杆。一个漂亮的篓拘就在乔峻岭的挠扒捏弄中做成了。他又用缰绳将成型的篓拘捆绑定型放在一边,这才喘口气说:“这就成了。等把烤进木质里的火候凉透了,篓拘就不会再变形,回去扎上筐挎篓就可以用了。”
红骨朵交给的任务完成了,两个人都高兴得什么似的。红骨朵一手在胸前兜护着摘下来的桑葚,一手把地上的桑叶和碎草拢在一处。两人席地而坐。红骨朵又很精心地把紫头红尾最甜最爽口的葚子都拣出来,她要用这桑树沟里大自然厚土灵光滋生的美味,来慰劳她心目中的情哥哥。
这顿葚子野餐俩人吃得甜透了,也美极了。红骨朵吃得连流出来的口水都变成了紫汁,好看的鹅蛋形脸上一双杏眼春意荡漾。乔峻岭吃得脸颊泛光,洁白的牙齿和唇舌都让葚汁染上了一层紫红。
咽下了一口葚汁,红骨朵突然望定了峻岭的脸膛,说:“哥,还有比葚汁更甜的东西吗?”
“还……有什么更甜呢?”乔峻岭一时还没悟透,傻愣愣地瞅着红骨朵出神,倏地眼中便爆出奇异的亮光。那亮光便像一道划破云层的闪电,在红骨朵身上感应出一股热流,倾刻间过电一样麻酥酥地,像无数蚂蚁在身上乱窜。她猛地吸溜了一口残存的葚汁咽下去,立时又觉得那葚汁似乎又从下身涌了出去。
红骨朵剩下的葚子也顾不上吃了,猛然转身搂住峻岭的脖子,带着葚汁的甜润,狠命地吸住了他的双唇。
真像是干柴溅上了火星,乔峻岭身上积蓄的热能“腾”地便被完全彻底地点燃了。他紧紧地抱住了红骨朵上下翻腾,在绿草青青,桑叶铺床,蓝天、白云、阳光都透过桑树绿荫搭成的天然纱帐,向这一对大山的精灵致以天地间最原始而又诚挚的祝福。
“哎呀!……”随着乔峻岭不顾一切地突进,红骨朵豁然爆发了一声天崩地裂的呐喊,而后就一摊泥似的酥软下去了。
这一声,惊飞了树上一对衔草筑巢的麻鸦雀儿。也把乔峻岭吓出了一身冷汗。
桑树下,草地上,碧绿的桑叶上,绽放的是比葚汁还要鲜艳十倍的精血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