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蓑嫂不是花街的老户。水上的浮萍挂了桩,杨花柳絮落了地,那一年她带着三岁的女儿金瓜逃出虎口,走投无路才在花街落了脚。
正是雨季三伏天,长工叶三车起大早到河边挑水。天边一弯晓月,柳梢几点晨星,只见一个踉踉跄跄的女人,胸前绊着几条麻绳,身后背着一个熟睡的小丫头儿,沿河奔走而来。叶三车是个走得直,行得正的人品,连忙收回了目光低下头,把扁担钩儿挂住水筲的横梁,轻轻摆荡在水面上。谁想,那个奔走赶路的女人听见打水声,一惊一乍,慌了手脚,回身闪躲,青苔路滑,扑通落了水。叶三车叫声不好,忙扔下水筲,下河捞人。
一个鱼鹰扎猛子,叶三车把落水的母女抱上河坡,解开那个女人身上的绊绳,一手倒提着小丫头儿控水,一手把那个女人翻过身,头朝下,脚朝上,七窍出水。
一会儿那个女人呻吟一声醒过来,睁眼看见叶三车把她的小女儿倒挂金钟,马上挣扎着爬起身,哭叫着:“把孩子给我,我的孩子!”
小丫头儿也“哇”地一声哭出来,叶三车送还了那个女人,顺口问道:“大嫂,你是打哪儿来,到哪儿去?为什么走得慌慌张张,见人躲躲藏藏?”
那个女人搂紧女儿,低头不语。
叶三车也就不再多嘴,又在水筲横梁上挂住扁担钩儿,打满两大筲水,挑在肩上,挺腰就走。
那个女人却抬起了头,望着叶三车的背影,微微张了张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直到叶三车爬坡上岸,再有一步就要拐进柳棵子地,她才可怜巴巴地喊了一声:“大哥,您积德行善吧!赏……我们娘儿俩……一块饽饽吃。”
叶三车并不回头看一眼,放慢了脚步答应道:“大嫂,你等一等,我就拿来。”
叶三车当时二十三四,爹娘早已入土。两膀子力气,一双巧手,孤身单人过日子,还算是小有吃穿。他回到自己那两间窝棚小屋,顾不得把两大筲水倒进缸,就摘下吊在房檐上的饭篮。饭篮里有吃剩的饼子半碗饭,又从大肚瓮里舀出一瓢面,流星赶月送到河边来。
那个女人怀抱小丫头儿,仰躺在河坡上,脸色就像白菜叶子,昏昏迷迷。小丫头儿脸颊两朵火烧云,呼吸急促,鼻翅儿一张一合。
叶三车轻轻唤醒那个女人,说:“大嫂,小姑娘怕是病了吧?”
“大哥,您再行行好……”女人吃力地坐起来,两眼噙满泪花,“给我们娘儿俩……找个遮风蔽雨的地方,歇一歇脚,喘一喘气。”
“那就……”叶三车沉吟了一下,“到我那两间窝棚去吧。”
他把那一瓢面也放进饭篮里,一手提着饭篮,一手搀扶这个摇摇晃晃的女人,向花街的凤尾走去。
“大哥,您……贵姓高名?”走在路上,女人问道。
叶三车道出了自己姓名,又问她道:“大嫂,你是哪儿的人,我该怎么称呼你?”
“咱们喝的是一条河的水,我是杨柳青的人。”女人脸一红,“村里人都管我叫蓑子媳妇,小丫头儿名叫金瓜。”
“我就管你叫蓑嫂吧!”叶三车笑了笑,又问道:“金瓜她爹呢?”
“那个死鬼撇下了我们母子俩……”蓑嫂又落了泪,“有个坏人想霸占我,我带着孩子逃出来。”
这在运河边上,屡见不鲜,叶三车也就不想刨根问底。
进了家,叶三车把蓑嫂带进窝棚小屋,笑着说:“蓑嫂,吃口东西,歇息吧!天色不早,我得给东家卖命去了。”
蓑嫂害了怕,扯住叶三车的袖子,说:“大哥,破家值万贯,你还是锁上门,我们娘儿俩就坐在房檐下。”
“我常年不挂锁,寸草也不丢。”叶三车挣脱开蓑嫂的拉扯,出门一阵风不见了。
蓑嫂把金瓜放在小炕上,熬一碗面粥给金瓜喝下去,又扯过叶三车那床渔网似的被子,蒙住金瓜发汗。她饿得心慌,把叶三车吃剩的饼子半碗饭,风卷荷叶打扫一空,也伴在女儿身边打了个盹儿。
醒来,她不敢出屋,屏声静息,从窗眼向外望去,只见这座小院的四框,绿树浓荫,挂满了牵牛花,遍地的牛蒡、香蒿、芦根草。她想,把门东边砍出一片空地,盖一座猪圈,西边砍出一片空地,搭一座羊栏,窗根下再垒一座鸡窝,才像个过日子的人家。
这个小院干少百少,最少的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女人。
蓑嫂看见墙上挂着一把镰刀,摘下来拿在手里,蹑手蹑脚走出屋门去,先从房檐下割起了野草。一直割到天大黑,小院平平整整,又洒满皎洁的月光,好像一面镜子。
运河滩一到夜晚,风声、水声、树声、草声,一片喧嚣。蓑嫂躲进屋里,桑木扁担顶住屋门,手握着镰刀坐在炕上,还一阵阵心惊肉跳,只盼叶三车赶快回来。
她的眼前,一会儿一闪叶三车的影子。这个年轻的长工,直溜溜一条杉篙的身腰,长方脸上两只明亮的笑眼儿,五官端正,性情柔和。打着灯笼难找的一个小伙子,怎么就没有一个女人长眼睛?
月上中天,柳墙外一阵脚步声,叶三车一进柴门就惊呼:“谁给我的小院剃了头,刮了脸?”
蓑嫂迫不及待迎出去,心疼而又羞怯地说:“大哥,你回来得好晚。”
“我们那个东家,四两荞麦皮也要榨出二两油!”叶三车说着,递给蓑嫂两个荷叶包儿,“我讨来一剂上药,赊来一点吃食,逗金瓜一笑。”
“这怎么叫人过意得去呢?”蓑嫂不肯伸手去接。
叶三车走到窗根下,把两个荷叶包儿从窗眼塞进去,说:“蓑嫂,房梁上挂着艾蒿绳,点起一条熏蚊子,你们娘俩安心睡吧。”
“大哥,你在哪儿睡呢?”蓑嫂红着脸,心跳着问道。
“把我那张两层皮的褥子扔出来,我就睡在把门的伞柳下。”叶三车笑嘻嘻地说“年年暑伏我睡觉不进屋,院里风大蚊子站不住脚,伞柳遮天露水打不着,正清爽。”
蓑嫂只得回屋,她拿起扁担想顶门,想了想却又放下来,放心大胆躺到炕上去。
炕上铺的是新席,散发着蒲苇的清新气息。她很久很久睡不着,悄悄坐起来,偷眼看窗外,伞柳下的叶三车早已酣然入梦。
天光大亮,蓑嫂醒来一看,叶三车早就走了,两层皮的褥子晾晒在柳墙上。
夜晚,叶三车回家,又给金瓜赊来几块绿豆糕。
“大哥,再不能叫你劳神破财了。”蓑嫂心神不安,“头疼脑热来得急,去得快,我带着金瓜该走了。”
叶三车打了个愣怔,问道:“你们娘儿俩投奔谁去呢?”
蓑嫂垂下眼皮儿,沉重地摇了摇头,说:“离乡背井,人生地不熟,还不知流落到哪一方呢?”
“那就在这个小院落户吧!”叶三车脱口而出。
蓑嫂的心咯噎跳到嗓子眼儿,惊慌失色地说:“大哥,我们娘儿俩不想累赘你。”
“我把这两间窝棚白送你们娘儿俩!”叶三车大笑道,“找几个乡亲哥儿们,一齐上手,龙头上再给我搭一座鸟窠。”
“我再想一想……”蓑嫂的心里七上八下。
“我等你一言为定。”叶三车又到伞柳下,倒头便睡。
半夜,下起大雨,雷声中蓑嫂喊道:“大哥,快进屋来吧!”
“不怕,一会儿就天亮了!”叶三车头上顶着斗笠,身上裹着褥子,背靠着柳墙一蹲,伞柳漏雨,把他浇得像刚从河里捞上来。
蓑嫂冒雨跑出去,把叶三车拉拉扯扯进了屋。
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