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四十里,三岔路口有一个大村落,名叫太子镇,流水一般的行人,从四面八方,从青纱帐中的大道小路上,涌向太子镇去。绿树葱茏的太子镇里,传出一阵阵紧锣密鼓的喧响。
“老乡,镇里在求雨吗?”菖蒲向奔走不停的行人问道。
“柳家班在南镇口跑马戏!”行人回答,更加快了脚步。
菖蒲兴致勃勃地说:“大力,咱们也去一饱眼福。”
他们进入南镇口,只见人山人海,将一座大场围了个风雨不透,水泄不通。大场墙头上,坐满了一家家老小,场边大树的层层枝桠上,果实累累一般挂满了人。菖蒲挤不进去,只得停在人群外面,站在马背上观看。
锣鼓声戛然而止,人山人海的喧哗声也一下子静下来。陡地,啪!一声清脆的鞭子响,从被苇席遮住的棚圈里,用出一匹不戴笼头,不备鞍鞯的雪里钻白马,暴跳腾跃,嗷嗷嘶鸣,绕场奔驰,吓得观众惊叫着连连后退。就在这时,一个英俊少年,叹地一声,从苇席后面一跃而起,春燕三剪水,跳上马背,观众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跟着,这位少年一按马背,在喝彩声中,头下脚上,直溜溜竖起蜻蜒,任马飞腾,。观众正膛目结舌,看得惊呆,冷不防一匹枣骝驹又蹿了出来,骑在马上的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桃红小村,葱心绿灯笼裤,梳一条乌溜溜粗大辫子,鬓角斜插一大嘟噜茉莉花,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青锋剑,突然一个偷袭,挥剑照那个坚蜻蜒的少年砍去。观众失声惊呼,那少年却一个镫里藏身,闪过致命的一击,从背后抽出马刀,二马盘旋,砍杀起来。正杀得难解难分,又冲出一匹灰兔儿马,马上是一个身穿黑粗布裤褂的瘦老头子,只见他挥刀隔开这一男一女,不问青红皂白,谁是谁非,一口刀砍向这两个人。于是,三个人,三匹马,三口刀,风车般打转,只见刀光剑影。观众吓得心惊肉跳,哪里还喝得出彩声。忽然一道闪电相似,那如花似玉的女子飞出马背,抓住场边柳树那摇曳的枝条,在南风中荡起秋千,看那一老一少厮杀。
那一老一少厮杀的人,也住了手。菖蒲看见,那英俊少年不过十七八岁,上下一身白,很有点锦衣马超的风采。那穿黑粗布裤褂的瘦老头子,五十岁左右,左脸颊上有一道刀痕,显得刁狠而又滑稽。
“三老四少,仁人君子!”瘦老头子高高抱拳,连连拱手,拜了四方。‘在下柳摇金,世代卖艺为生,今日三生有幸,带领小女黄鹂儿,犬子长春,借贵方一块宝地,表演几样家传小技,混口饭吃。列位看官,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艺无止境,能人背后有能人,还望门里行家多多指教。刚才这一场下来,虽说成色不高,总算没有出丑,我们爷仁也就厚着睑皮,求列位看官有钱的帮个钱场儿,没钱的帮个人场儿。”
说罢,他打了个手势,那个在柳枝上荡秋千的柳黄鹂儿吹了声口哨,真像燕啭莺啼,枣骝驹乖乖走到柳树下,她又跳回马背上,手拿一只小柳条笸箩,沿着场圈打钱。那个英俊少年柳长春跟在姑娘身后,有人扔了几个钱过来,柳长春便响亮地喊一声:“谢爷台思赏!”
柳黄鹂儿渐渐临近了,菖蒲发现,这个女子不但容貌如花似玉,而且神采清高傲岸。她端坐在马背上,姿态端庄,目光凝重,眉宇间正气凛然。俞菖蒲不禁一阵感动。而且产生了敬意,忙掏出一张钞票,举在手上。
柳黄鹂儿看见了菖蒲,但是手中的小柳条笸箩不递过去,淡淡地说了声“多谢了!”昂然而过。
“大力,你给送上去!”菖蒲说。
熊大力攥摆着钱,横冲直撞,挤进场子,喊道:“姑娘,站一站,我家客官的赏钱!”
柳黄鹂儿回过头来,远远地向菖蒲投来含笑的一瞥,然后轻声命令柳长春:“收下吧!我谢过了。”
打够了钱,柳黄鹂儿和柳长春回到苇席后面,又是一阵紧锣密鼓,又是冥然而止,又是一声响鞭,三匹马在场子里像流星赶月。忽然,柳摇金掏出一根游丝一般的红绳,抛给了柳长春,爷儿俩一人扯住一端,旋转飞跑,拉直了,绷紧了。陡地,柳黄鹂儿又飞离她的马背,双手抓住拉直绷紧的红绳,一个鹞子翻身,站立在红绳上。她手里没有撑伞,也没有舞动手帕,只是舒展两臂,便在红绳上袅袅婷婷地走来走去。柳摇金和柳长春的马越跑越快,而柳黄鹂儿在红绳上仍然婀娜多姿,像风摆荷叶,悠然自得。“好!”“好呵!”喝彩声山崩地裂。
这一场完了,柳黄鹂儿就不再露面。柳摇金和柳长春又各演了一个节目,便响起了收场的锣鼓。
‘咱们走吧!”熊大力催菖蒲道。
“我想见一见柳家爷儿仁。”菖蒲仁立不动,若有所思。
人群散去,大场上只剩下那个英俊少年柳长春,一个人在遭马。
菖蒲向他走过去,和蔼地问道:“老弟,你父亲呢?”柳长春女孩子气,一见生人就脸红,惊慌地叫道:“姐姐!”
从苇席后面,走出了柳黄鹂儿。她换上了一身打满补钉的蓝花土布褂子和黑布裤,双手沾满玉米面,下场之后正在做饭。
“先生,您有什么事吗?”柳黄鹂儿手指卷着衣角儿,羞怯地问道。
菖蒲微笑道:“我想见一见令尊。”
“我爹到镇董家交地皮钱去了。”柳黄鹂儿低垂着眼皮,“有什么话,您吩咐我吧。”
“你们的技艺高强,我想请你们到萍水县城去表演。”
柳黄鹂儿却摇摇头,说:“我们不想去。”
菖蒲感到失望,问道:“为什么呢?”
“惹不起城里的大兵、警察、地头蛇。”
菖蒲忙说:“你们跟我去,他们不敢欺侮你们。”
柳黄鹂儿吓得倒退一步,睁大眼睛,恐惧地问道:“您……是什么人?”
这时,熊大力牵着马走过来,笑呵呵地说:“俞公子是大学毕业生,回萍水县城来办抗日学堂。”
“县城里的大兵、警察、地头蛇都怕您吗?”柳贫鹂儿问道。
“他们并不怕我。”菖蒲沉吟了片刻,“我的舅父齐拍年老先生,在地方上有一点声望,这些人都敬畏他三分。”
“原来您是老举人的外甥!”柳黄鹂儿跟熊大力同时喊出来。
“你们见过他老人家吗?”菖蒲惊奇地问道。
“虽没见过面,可忘不了他老人家的大思大德哩!”熊大力大喊着说,“当年我们从关外逃到萍水县,官府本想把我们赶走,多亏他老人家立起东北难胞救济会,收容我们,替我们说话,才在萍水县落了户。”
“我们一家人更忘不了他老人家的思德。”柳黄鹂儿接着说,“他老人家惜老怜贫,还立起了贫民救济会,年年数九隆冬,天寒地冻,我们卖艺糊不了口,就到救济会的粥场打粥喝;前年我娘死了,还是救济会施舍了一口棺材,才算安葬了。”说着眼圈一红,抽泣起来。
正在这时,柳摇金踉踉跄跄从镇里回来,沙哑着嗓子嚷道:“黄鹤儿,怎么还不做饭?”
“我跟俞公子说话哩!”柳黄鹂儿回过头,抹着眼泪说。
“柳师傅!”菖蒲尊敬地向他点头行礼。
“好你个花花公子!”柳摇金喷着酒气,醉眼朦胧,“想勾引我的女儿吗?”
“住嘴!”柳黄鹂儿红着脸喝道,“人家俞公子是县城老举人的外甥。”
“那就请俞公子多多恩典!”柳摇金作了个大拇,“凭您的面子,跟镇董讲讲情,少收我们两成地皮钱。”
菖蒲问道:“那个镇查收几成?”
“他坐收七成,我们只剩三成。”柳摇金照地上啐了口唾沫,跺了几脚,“天打五雷轰他!”
柳黄鹂儿忿忿地说:“咱们离开这儿,跟俞公子到县城去。”
菖蒲掏出钱来,打发熊大力到镇里饭馆,买来两大荷叶蒲包馒头,大家吃了个净光,一同上路。
“等一等!”柳黄鹂儿跑到苇席后面去。走出来,如花似玉的女子变成了蓬头垢面的男儿。柳黄鹂儿把蓝花土布褂子换上了一件破旧肥大的男人短布衫,脸上抹了两大块锅烟,粗大的辫子盘在头上,扣了一顶压到眉梢的大斗笠。
她跟菖蒲并辔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