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支书送进了洛镇学习班,霸槽和水皮、秃子金买回来了几十尊毛主席的石膏塑像,榔头队的成员差不多家里都可以供上一尊。榔头队当然要庆祝,就每人抱一尊,敲锣打鼓在村道里游行。姓夜的人家都打开门,有鞭炮的放一串鞭炮,没鞭炮的站在门口鼓掌或者击打着瓷缸和脸盆。姓朱的人家知道榔头队之所以游行,说的是请回了毛主席石膏塑像,内心里还是高兴着把支书送进学习班而煞红大刀的威风,就都闭门不出。游行队伍经过院门外,因为人家都抱着毛主席石膏塑像,不能从院子里往外扔烂袜子臭鞋,孩子们要趴在院门缝往外看,当然就被大人过去扇个耳光,院子里就有了骂声和哭声,直到孩子开门逃出来,大人还要追出来用笤帚打。游行的队伍不免有些骚乱,水皮在喊:干啥,要干啥?回答是:打娃哩!水皮就停下来,游行队伍也停下来,水皮很威严了,说:我们在庆祝哩,你打娃?回答说:你庆祝你的么,我打我的娃!笤帚打在孩子的头上,又是骂:你跑你妈的×哩,你给我跑?!水皮伸着脖子要争辩,霸槽把水皮拉开了,说:要允许输家发脾气骂人么!游行队伍喊着口号走过去了。
灶火急火火地来到了天布家,天布和磨子在家吃巴瓜,一拳头把瓜砸开,两人把瓜吃了,也把瓜里的瓤都吃了,不吐一颗籽。灶火说:这是啥事么,好像毛主席是他们的毛主席了?!磨子拉灶火坐下,说:我和天布正说这事的。灶火说:咱每次都晚人家一步,你们当头儿的得想个法子呀,要这样下去,长人家志气,灭咱们威风,怎么发动群众,争取群众?天布说:你去把守灯给我叫来。灶火说:四类分子都是死老虎,你就是把他批上十回八回顶个屁用!天布有些生气,说:你只管给我叫去!灶火到守灯家,守灯在炕上睡着,叫来了,天布说:守灯你干啥哩?守灯说:我检讨罪行哩。灶火说:,你睡在炕上检讨哩?!守灯说:我没睡着,在心里检讨着罪行,想着怎么重新做人呀。天布说:,那好,既然要重新做人,那我问你窑封后,窑上还有多少瓷货?守灯说:当时窑上有一批货,后来都转到窑神庙了。天布说:榔头队动不动就去镇上县上开会哩,联络哩,买笔墨纸张又买炸药呀,还买了毛主席石膏塑像,他霸槽的行头也越穿越新,他们哪儿有的钱?没等天布说完,灶火就说:对对对,他们是把瓷货卖了是不是?守灯说:这话我可不敢说。灶火手指着守灯:你为啥不敢说,霸槽给你分钱了?你是榔头队的?守灯说:你把手挪开,不小心我撞了,你又说我故意的。天布就让灶火坐下,对守灯说:在窑神庙的瓷货有账,从窑上后转去的瓷货他们就可能没入账,那有多少货,你得列个清单,有上千件吧?守灯说:这倒没有那么多。灶火又说:你就写八百件。守灯说:我不能说瞎话,我说了,榔头队还不整死我!天布说:他敢?你是红大刀的人他敢?!守灯说:我是红大刀的?我这瞎瞎膏药,你能往红大刀上贴?天布说:要你重新做人嘛!守灯说:我一直要重新做人的。天布说:需要你配合时,你就好好配合。你拿个瓜,先回去吧。守灯拿了桌子上一个巴瓜,出门走了。
灶火说:你咋让守灯加入了红大刀?
天布说:他成分是高,你没看见古炉村还有比他手巧的?
灶火说:他鬼心眼多,人不正,让他人了,红大刀的人会不会有想法,榔头队也就有了口实?
天布说:咱现在得先压住榔头队,压不住了,红大刀人心就会涣散。至于榔头队有什么口实,他们自己又都是些啥人?!
也就在当日下午,天布和磨子去了洛镇,当然他们找的是武干,才知道洛镇正筹备着革命委员会,这个革命委员会里要有各造反派的头头参加。天布就问有没有霸槽份儿,如果有霸槽就要想办法把霸槽取掉,能安排他或者磨子进去。磨子当场表示,让天布进。天布说:争取名额么,咱一块进。武干说革命委员会才是酝酿阶段,这里边还复杂得很,能不能酝酿成还说不准,而即便一切正常进行,古炉村毕竟是一个小村,他当然要争取红大刀的名额,万一争取不了,但有一点,他霸槽是坚决不能进的。心里有了底,天布和磨子就把古炉村目前的形势和红大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给武干作了汇报。武干就建议一定要把握住四个字:针锋相对。榔头队干什么,红大刀就干什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有处处压住了榔头队,红大刀才能争取更多群众,立于不败之地,才有可能加重进入革命委员会名额的砝码。武干的话使天布和磨子立即想到的就是去洛镇毛泽东思想学习班要求揪回支书批斗,既然霸槽能把支书送去学习班,他们从学习班再把支书要回来,就可以让古炉村人看看到底谁是厉害。两人和武干分手后,就在镇街上打问着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在哪儿,没想,竟然就遇到了狗尿苔。
这让狗尿苔几乎吓了个半死。
狗尿苔是偷偷来替支书的老婆给支书送东西的。天麻麻亮,狗尿苔就离开古炉村,他带着一瓦罐炖好的鸡肉,一包烟末,还有几件换洗衣裳,他后悔着没有找着来回,如果来回在,来回是对支书最好的,能和来回一块去,即便被人发现了,他可以把一切推到来回的身上,来回疯着,疯着就可以做任何事的。但来回找不着。狗尿苔步行着到了镇上,已经是中午了,他四处打问着学习班在镇上的什么地方,后来寻到镇东关小学,果然学校门口有站岗的。站岗的背着枪,脸又平又扁,只说古炉村的人脸是柿饼脸,站岗的脸比柿饼还要柿饼脸。他往门口走,站岗的说:避远!他说:这不是小学?站岗的说:乒乓球案子不能用了,办学习班了!他不知道什么是乒乓球案子,说:啊就是学习班啊,我找支书爷。站岗的说:什么支书爷?干啥的?他说是古炉村的支书,送到学习班了。站岗的说:送来的都是牛鬼蛇神还什么支书?!他说:我来送几件衣裳。站岗的说:你是他什么人?他说:是我爷,让我进去吧,一送我就出来了,叔!他叫着叔,其实站岗的年纪并不大。站岗的被叫了一句叔,有些高兴,走近来揭开瓦罐盖儿,就拧一个鸡腿,他赶忙捂住,捂住了又放开手,说:你拧鸡冠吧,鸡就两个腿,你把鸡腿吃了,我爷还以为我吃了。背枪的说:你爷还不叫你吃?他说:爷和爷不一样。站岗的说:唼?!他觉得他说漏嘴了,赶紧又叫:叔,叔。把鸡冠拧下来给了站岗的。站岗的刚把鸡冠塞在嘴里,院子里有人拉着架子车出来,车后跟着一个人,对站岗的说什么,铁门就打开了,拉车人突然哭了起来。站岗的咽下了鸡冠,说:不许哭!那人说:人都死了,我还不能哭呀?站岗的说:他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你再哭就不让拉出去了!那人止了哭,把车子往门外拉,铁门下有一根铁管子焊着,车子拉不出去.站岗的就对狗尿苔说:瓷着?还不帮手!狗尿苔跑过去帮着推车子,车子一晃,车上的被单里露出一个头来,男的,头发一半留着,一半剃光了,舌头吐出那么长。狗尿苔啊地叫了一下。他知道这是个死人,他也是见过死人的,马勺他娘死的时候他见过,满盆死时他也见过,连欢喜死他都见过,但没有见过这个人死了还吐舌头,舌头怎么会那么长呢?站岗的说:叫啥哩,不许叫!狗尿苔就不叫了。车子一拉出铁门,拉车人放声大哭,车子就在院门前的土路上颠颠簸簸拉走了。狗尿苔突然惊慌起来了:支书会不会也要死呢?就再次央求站岗的让他能进去,但站岗的不让进。狗尿苔没办法了,拿眼看院墙,唉,如果院墙不是那么高,他就不求这个柿饼脸了,如果这柿饼脸没有背枪,他也肯定硬钻进去了,可人家有枪!狗尿苔已经准备返回呀,但他想耍一回赖,就大声说:你都把鸡冠吃了你不让进?站岗的龇牙咧嘴的要过来打他,而刚才跟着架子车的人已经返回去要转过一排房的拐角了,却转身,问:你是哪个村的?狗尿苔立即说:古炉村的。那人说:古炉村,是人咬毜的那个村?狗尿苔说:是呀,是呀,让我进去看看我爷。那人说:古炉村的朱大柜是你爷?狗尿苔说:我爷,我爷,我送衣裳。那人就走过来对站岗的叽咕了,然后说:你进来。狗尿苔也不看站岗的就进了铁门,过门时还故意碰了一下枪杆子。那人领着狗尿苔走到房拐角了,让他站住不许乱动,狗尿苔老实得站着不动。那排房子坐北向南,他站在山墙下,山墙上贴满了大字报,也有许多画,其中一幅画着一个大锤子砸一个小鬼,他还想:锤子这么大,到底洛镇和村子不一样,古炉村里木榔头,人家用的是大铁锤!支书就从前边过来了。狗尿苔喊:支书爷!支书见是狗尿苔,着实吃了一惊,说:你咋来啦?狗尿苔说:我婆走不动,让我给你送衣裳。当下就打开了瓦罐,鸡汤已洒出了好多,他忙用指头刮了刮罐沿,把指头在嘴里吮了一下,说:支书爷,爷,你吃呀,没筷子,你用手捏。支书捏了一疙瘩肉在嘴里嚼,嚼,嚼了很久,但没有咽下去。狗尿苔说:香吧?这鸡还有一窝小蛋哩.婆说小蛋最有营养。他说着取出了烟末包和衣裳,支书把烟末包和衣裳接了,却把瓦罐盖了,说:肉你提回去,我吃不下。狗尿苔说:肉还有吃不下?领他进来的那人就说:时间到了!带了支书就走,支书转身的时候使劲地咳嗽,咳嗽得像是憋住了气,身子往前倾,一个肩头高,一个肩头低,但回头看了狗尿苔一眼。
狗尿苔就这样短暂地见了支书一面,他永远也忘不了支书回头朝他看了一下的眼神,这眼神他无法给人讲清,但在洛镇的街上,他一想起来,不知怎么就呜呜地哭了。当天布和磨子发现了狗尿苔一个人在洛镇的街道上哭,吃惊了,他怎么会在这里,问他哭啥哩?狗尿苔吓得全没了眼泪,他想跑,无法跑了,眼珠子就骨录骨录转,终于编起了谎,说是他婆让他来买雨鞋的,他却把鞋钱丢了。
天布把瓦罐盖揭开了,看见了鸡肉,说:你哭呀,你再哭么。
狗尿苔说:我哭过了。
天布说:你给我编谎哩?唼,你也不想想你能不能编得圆?!
狗尿苔一下子不行了,他说:天布叔,叔。就把什么都说了。
天布说:行么,你这碎髁,还能来看望走资派?!
狗尿苔说:我,我……。这鸡是她家的,我只是来送送。不来看我也是黑人,我看就是来看了还能黑到哪儿去。
天布却没有再凶,对磨子说:这碎(骨泉)亏长不大,再能长大那不得了哩!
天布和磨子把鸡肉用手抓出来吃了,只给狗尿苔留了个鸡翅,但他们并没有告诉他们来镇上的目的。
狗尿苔回到古炉村的第二天,天布和磨子把支书从学习班带了回来,回来当然是批斗的,批斗的还有守灯,批斗的内容说支书贪污了瓷货钱,说守灯在窑封后倒卖了窑上的瓷货。支书就交待他没有贪污一分钱,瓷货账本已经交给霸槽了,守灯也说他没倒卖一件瓷货,窑上的所有瓷货都转到窑神庙了。问题交待出来了,人们就押着支书和守灯去窑神庙查对,一路上喊着口号:保卫集体财产,谁敢贪污就把谁揪出来!霸槽、秃子金和水皮就从窑神庙出来,霸槽说:天布,你们红大刀来砸榔头队呀?!天布说:这不是红大刀的事,群众反映朱大柜和守灯贪污集体财产,这牵涉到每一个人利益,榔头队不至于保护贪污犯吧?霸槽没了理由,只好让都进了庙里。天布就说:是这,现在不说谁是榔头队的谁是红大刀的,朱大柜和守灯贪污一个碗,咱们所有人就少一个碗,咱们让群众推选几个人负责查。于是,榔头队推出霸槽和秃子金,红大刀推出天布和磨子,开始对账查货。结果,账面上记录着还剩两千件瓷货,守灯也说转过来三百件瓷货,而庙里的存货只清查出了一千八百件,五百件瓷货没了下落。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磨子就说:那货呢?秃子金说:货都在这房子堆着,谁知道?磨子说:总不会被老鼠咬的吃了,你们在庙里住着能不知道?秃子金说:在庙里住着又咋啦,你们不也在老公房住着?住在庙里又不是来看守瓷货的,谁让看守瓷货了?磨子说:你们在庙里住着瓷货丢了,那就是你们贪污了。秃子金说:你有证据吗?灶火就跳起来说:啥证据?这又不是日×哩,日过了不破不烂的,这是瓷货,少一个就少一个!秃子金听出灶火的话里捎带了他媳妇偷汉子的意思,就说:你个贪污犯还有脸说人呀?!灶火以前当过生产队的保管,被大家怀疑贪污过三根木椽,虽然再没追究,但从此也没让他再当保管。灶火当下脸色通红,说:你提这话?我现在还怨恨当年给我披贼皮哩!我告诉你,我灶火行得端走得正,日他妈的才贪污了生产队的木椽!秃子金也说:我也告诉你,日他妈的才拿了生产队的瓷货!
霸槽坐在殿房门槛上吃纸烟,纸烟只剩下一指长的把儿了,去唾,纸烟把儿还粘在嘴皮上,没唾掉,用手取下丢了,说:吵啥哩,屁大个事有啥吵的?两派代表到殿房里协商这事,有啥协商不可的?!别的人都出去,涌在这里干啥呀?都出,都出!天布也就说:那好,大伙都出去,我们协商了给大伙答复。
几个人一进殿房,霸槽说:坐。天布磨子就坐在凳子上,坐下了又觉得这窑神庙是古炉村的窑神庙,用得着霸槽像是在他家似的让你坐你就坐了?又站起来。霸槽便笑了,自个坐下,说:你们是不是怀疑我们把瓷货卖了?天布说:反正缺口这么大。霸槽说:是缺口大,可守灯说转过来三百件,是不是三百件当时又没清点,谁能说得清?再说,庙里整天都来人,外村的,镇上的,谁来了能保证不撞碎几件,临走时稀罕拿几件?古炉村产这东西,人家来拿几件算啥,你摘柿子谁到树底下你不给他一两个柿子?磨子没想到霸槽会这样说话,一时倒反驳不了,说:那也不能是这大的缺口呀?霸槽说:就这么大的缺口呀!磨子说:瞧你这么说就没事啦?霸槽说:榔头队批斗朱大柜,红大刀也批斗朱大柜,目标一致么,哪还有啥事?!磨子说:这是两码事!集体财产不明不白地没了,你问问群众答应不答应?霸槽说:要协商就这样协商,要让群众表态,那势必就得打架,那可是你挑起来的。气得磨子往霸槽跟前扑,站在霸槽身后的迷糊就喊:要打架啊?要打架啊?院子里的人都忽地警觉起来,两派立马各站在了一边。天布把磨子拦住了,说:迷糊你喊叫啥哩?选你是代表了?!出去!迷糊说:秃子金是代表,他不在我顶着!霸槽说:你出去!谁来打我?打我的人古炉村恐怕还没人吧?天布说:迷糊你出去,毜都被人咬了,还诈唬啥哩?!迷糊恨了一声。天布说:你恨啥哩?迷糊就看霸槽,霸槽说:你出去,出去。迷糊一走,天布说:霸槽,好长时间了咱都没在一块坐过了,虽然两派,可都是古炉村的,都是在一块地里讨吃喝,既然你霸槽说瓷货撞的撞了,外人拿的拿了,这我都信你说的,但集体财产毕竟不能再糟蹋了,今日社员都在,就把剩下的瓷货都分了,分了大伙就不再有话说了。霸槽说:集体财产怎么说分就分了?天布说:你得看这阵势,你不分你去给大伙解释这么大的缺口,要闹起来我管不住,我可以立即走。霸槽就说:好啊天布,要来把瓷货分掉才是你的目的呀,好吧,我佩服你这用心,行,分就分吧,我霸槽还在乎这些烂瓷货?!
天布说:窑神庙里不仅有这些瓷货,还有那一百斤稻子,一百斤包谷,也都一块分。
磨子说:那是储备下的粮……
天布说:储备着干啥呀,喂老鼠呀?!
霸槽一仰头,突然哈哈大笑,说:分!全分!
粮食和瓷货当下就分开了,按户分,不管是稻子是包谷,一家一户一斤粮食,就各自或在夹袄口兜里装了,或在帽壳里盛了,瓷货一个瓮,三个盘子,六个碗。一时半会儿,分了个净光。
狗尿苔是最后一个分到的,但瓮比他还高,他无法把瓮扛回去,就横着放在地上往家里滚,滚到天布家的照壁下了,他听见了院子里有喝酒划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