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早晨,莫仁泽是县干班第一个到党校的。昨天下午,他与陈然通了电话,知道陈然一直待在市里。他心里也有些打鼓,毕竟当时他也在场,他想尽快地知道党校方面对这件事的反应。
莫仁泽让司机回去后,一个人进了宿舍。县干班跟党校其他的班不同,周五下午几乎走空,周一早晨全部回笼。其他班有些学员,因为车辆问题,很多是周日的下午就赶到党校来,而县干班就不同了。大家都有专车,某种意义上就等同于私车。学员中离党校最远的,是西平县开发区的江主任。西平县离党校120公里,江主任早晨6点出发,8点前能顺当地赶到党校上课。何况党校县干班周一上午基本上以班级活动为主,潜在的,也是考虑到学员性质的特殊,有意识给他们一个上午的缓冲的。
但就这样,县干班周一上午的出勤率,依然是很低的。一部分同志要处理些公务。虽然人在党校学习,但为人民服务不能停止。一部分同志可能周日晚上酒醉了,难以按时回来。还有一小部分,因为"紧急情况",出差了。
莫仁泽放下包袱,就出门到雅湖那边。现在是早晨7点多一点,太阳已经升起,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湖面上。宁静的湖水,因此被一点点地打碎,晃荡着,仿佛一汪碎银,又如同一只朦胧着泪水的眼睛。想到眼睛,莫仁泽有些激动。昨天在桐山,他本来约了冯岚,想请她晚上一起吃饭,然后……
可不巧的是,冯岚说她身体正不方便,在家休息。
"过几天吧,莫主任。"冯岚说话也是轻轻的,这让莫仁泽心疼了。
莫仁泽道:"好好休息。过两天好了,我请你到市里来。"
"好呢,莫!"冯岚这样称呼的时候,莫仁泽心里一酥。
"宝贝,宝贝!"莫仁泽喊了两声。
冯岚是桐山一中的老师,准确点说,是音乐老师。师大毕业时,冯岚一个人满脸无辜地直接跑到莫仁泽办公室,说莫书记愿意为学生办事,因此就找过来了。莫仁泽也是第一次见一个小姑娘这样的阵势,心下喜欢,就顺手打了个电话,结果,冯岚被安排到了一中。当时,这成了桐山教育界的一大悬案。一个没有任何家庭背景的师大音乐系女生,怎么被安排到了省级重点的桐山一中?要知道,桐山一中所进的老师,明底里是说招考,实则是领导圈定,再走形式的。桐山一中的老师班子,毫不夸张地说,就是桐山官场关系的一个缩影。在这个大缩影中,出身于下岗工人之家的冯岚,能够占有一席之地,岂不是……
直到冯岚进校一年之后,大家才约略地知道,原来每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也站着一个男人。不过,这个男人应该是个更成功的男人。莫仁泽便是。莫仁泽在桐山,管的是干部的事。人是最大的,管人者,岂不更大?一晃,已经6年了。
冯岚也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现在的30岁的少妇。3年前,她与大学同学吴群结婚,证婚人就是莫仁泽。吴群在北京工作,离桐山是山高水远。莫仁泽与冯岚的关系就一直不明不白地保留着,只是在一起的时间少了,特别是去年冯岚生了孩子后,莫仁泽感到她对他有些冷淡了。莫仁泽也查了一些资料,说女人生了孩子后有一段时间,是对两性比较冷漠的。因此,他以少有的耐心,等待着冯岚的复苏。上个月,莫仁泽约冯岚到桐山邻近的云雾山去住了一晚。半夜里,她却吵着要回家,原因是想孩子了。女人啊!莫仁泽这一生,阅历过的女人也不算太少,但能让他真正上心的,就是冯岚。这倒不是因为冯岚当初是那么的天真淳朴,而是因为他觉得在冯岚的身上,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与自信。
冯岚的眼睛是很美的,莫仁泽望着湖水,想着她那曾让他一次次迷醉的眼睛,想起那眼睛深处所汪着的浅浅的忧郁,还有……
"莫主任,早啊!"莫仁泽吓了一跳,一抬头,吴旗站在湖的对面。
"吴教授,早!吓我一跳呢。"莫仁泽笑着,就沿着湖岸往吴旗那边走。等走到吴旗边上,莫仁泽问:"那事情没什么吧?"
"你是说周五晚上的事?"吴旗问。
"那当然,不然还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也没问。但是,我今天要建议党校严肃处理。一个副县长,也太……
"吴旗撩了下垂柳。
莫仁泽赶紧道:"怎么处理?算了吧,反正两个人都……你不知道陈然那脸……"
"我看不惯的就是那种作风。喝酒醉了,是自己的事,但是,动手打人,是素质的问题。一个党的干部,党的干部啊!"吴旗说,"党校一定会处理的。等着看。"
莫仁泽望着吴旗。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人,个性耿直,认死理,较真!回到宿舍,莫仁泽给冯岚发了条短信:"刚才在党校湖边看你的眼。我醉了!"发完看看手表,也8点了。虽然是班级活动,但也得去,反正待在宿舍也是无聊。学员们在一块,还正好可以交流一下各地的新闻。有人就戏称周一上午是党校县干班的新闻播报节目,说的就是这层意思。官场的信息,往往能决定一个官员的命运。而这些信息从何而来?这种新闻播报,往往就是最好的信息集散地和发布地。为什么官场上的人喜欢呼三喝四、邀朋结友?因为朋友就是信息,信息就是官场的生命。历史和哲学是可以悟出来的,但官场里的门道是悟不出来的。官场里的道道,靠的就是大家凑到一块,从别人的经验中揣摩,从别人的语言中汲取,从别人的失败中获得。
8点20分,任晓闵已经坐在位子上了。
任晓闵昨天洗了头发,原来向上盘起的发髻,现在成了向下悬着的一挂漆黑的瀑布。余威进了教室,朝任晓闵笑笑,说:"班长就是班长,早嘛……
"我也不早。看看,都来了十几个了。"任晓闵掠了下头发。
莫仁泽这时候慢吞吞地出现在教室门口。他向里一望,也才十几个人。进了教室,他先是用抹布擦了擦桌子,然后坐下。又站起来,端着茶杯,到教室一角开水炉子前冲了杯水。做这些时,莫仁泽一直在悄悄观察着大家的动静,似乎没有人说到陈然事件。大概是有意识不说吧?或者,根本还不知道。
回到座位上,余威过来打了个招呼,问莫主任这两天忙些什么?又道:"马上要五一了,大家有什么安排啊?"
"没忙什么,睡觉一天,喝酒一天。"莫仁泽摸摸快要秃顶了的头发。他这头发,按照行话说,叫地方支援中央。关键是他这地方也快秃光了。因此,整个头正在向寸草不生过渡,越发地显得头大了。
任晓闵问余威:"余部长五一还有安排,是吧?不如把县干班的同志们组织起来,一道转转。"
"这个提议好。你是班长,你组织一下。"余威说这话时,口气有点官话。在县干班上,他是支部书记。党领导一切,他说这话,符合他的身份。
任晓闵又掠了下头发,长头发像掩不住的心思,老是往前面跑。
"可以。等会儿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任晓闵说完,王立迈着军人的步伐进了教室。一进来,就大声道:"县干班怎么出了这等事?太不像话了嘛……
王立这话一说出来,第一个被吓着的是莫仁泽。他心一凉:该来的终于来了。任晓闵问道:"什么事啊?王局。"
"什么事?你班长还不知道?周五下午,党校这边上演了全武行,主角就是县干班学员。后来惹来了20个小混混……
连110也来了。"
"还有这事?不会吧?谁?"余威也惊讶地问。
王立说话中,还夹杂着普通话,这是因为他在部队里待的时间太长的缘故。他拿着杯子,一边倒水一边道:"是事实。昨天晚上,我一个在公安的战友给我说的。说一个姓陈的副县长,在党校学习。喝了酒,先动手打了女服务员,后来被女服务找来的社会小青年给打了20个巴掌。我当时听着,肺都气炸了。这不是丢咱们县干班的脸吗?"
"真有这事!太……
"任晓闵脸微微地红着,余威看着她,大概因为生气,她的胸脯在不经意地起伏着。30多一点的女人真是微妙,余威想着,又禁不住看了她一眼。
任晓闵朝教室里望了望:"陈县长呢?"
"……"
"今天大概是来不了了。"莫仁泽觉得这个时候,他得说话了。再不说,议论就会向无数个方向扩展。"刚才王局说的事是真实的,确实是。那天晚上喝酒,我也在。酒后的事,也正如王局的战友所说。陈县长半边脸肿了,那帮小青年闹了一阵,就走了。至于女服务员,就是食堂里的那个小刘。"
"公安来了?党校这边没处理?"任晓闵问。
"这个不清楚。但是,就我所知,党校当天晚上就采取了行动。陈县长昨天下午也专门派人到小刘家中去了。至于事情到底怎么处理了,我也……
"莫仁泽喝了口茶,一抬头,就看见周天浩站在教室门口。
"周校长!"任晓闵喊着,周天浩应了声,却没动,只是道:"任书记,你过来一下。"
任晓闵起身往门口走,周天浩又喊道:"余部长,你也过来。"
三个人到了丁安邦办公室,周天浩就问:"事情你们也知道些了吧?"
"刚刚知道,是王立局长说的。"任晓闵答道。
"这件事情性质十分严重。县干班的作风问题啊!他在县里,我们管不着,可是到了县干班,就关系到县干班的整体荣誉。"丁安邦话说得很重,然后让周天浩把事情简单地叙述了一遍。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两件事,第一是开展县干班的作风整顿。当然,不能搞得太明白,也不要单纯地拿这事来说事。人家也是副县级干部嘛。但要以此为开端,加强教育。另外,就是要给大家打个招呼,不要外传,将影响缩小到尽可能小的范围之内。"周天浩叙述完,又强调了下党校的意图。
任晓闵点点头:"我们刚才听后,也感到很气愤,又有些遗憾。县干班出了这事,我们班委有责任。我在这向两位校长检讨。"
"要检讨也得支部来,是有些对不起校领导了。"余威接过了话茬。
丁安邦笑笑:"事情出来了,还这样说,也没……
就这样吧。陈……
陈县长来了吗?"
"没有。"任晓闵问:"要不要打电话问问?"
"你们联系一下吧。毕竟是班级学员嘛!"丁安邦说着,手机响了。他接起来,没有说话,只是"好,好……
嗯,嗯"地应着,到最后才说了句:"好,请伊达书记放心。"
大家明白,王伊达问的也应该就是陈然打人的事情,果然,丁安邦放下电话道:"伊达书记十分关注,你们也得……"
任晓闵和余威走后,周天浩掩了门,小声道:"丁校长,我听说人事马上要定了,您可得……我是盼望着丁校长能顺利地当上常务啊,在您手下工作,我也感到愉快。当然,要是换了别人……"
"啊,是吧?"丁安邦含糊了下,他想听周天浩继续说下去。周天浩的信息,有较大的可信性。周天浩却不说了,只是望着丁安邦,问道:"丁校长哪,要是真的您……我认为这是基本定了的。现在的问题是,提谁来填副校长的位子。这个……"
"啊,也是啊!不过这都是组织上的事,我们也……
"丁安邦站起身,走到周天浩面前,"天浩啊,你还年轻!你们前途无量哪。我们……
唉!一瞬间就老了,老了啊……
"丁校长老什么?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党就需要这样的干部!"周天浩乘机奉承了一句。丁安邦哈哈一笑:"天浩啊,你觉得,要是真的提副校长,谁最……"
"这个……难说。应该说党校里的同志都很优秀。比如延开辉延主任,汤若琴汤主任,甚至还有吴旗,包括刘一青,都是优秀的同志啊!要是提拔,一次提10个也不为过。"
"你啊,你啊!最近吴老还好吧?"
"还好。过了心理断奶期,现在基本适应了,每天和一些老同志一道,早晨逛公园,上午议国是,下午学书法,黄昏走草山。"
"就这样好啊!退而有乐,退而知乐。不像有些老同志,一退下来就……可惜啊……"
"是的。丁校长,还有个事,我们家孩子马上要高考了,吴雪想请一段时间假。高考期间,总得……
"这个……行!让她把图书馆的工作安排好就行。孩子高考是大事,耽误不得。"丁安邦很痛快地答应了。其实,现在三个副校长,谁都只是副校长。马国志虽然不来上班,但也没明确到底由谁来主持工作。只是因为丁安邦排名在前,年龄又稍长些,所以,就形成了丁安邦问事多的格局。吕专本来就不太喜欢问事,也乐得清闲。既然吕专都没有意见,周天浩还犯得着去计较?周天浩笑道:"那就谢谢丁校长了。我让她安排好工作。"
周天浩走后,丁安邦站在窗前。马上就到5月了,绿意渐浓,春事更盛。他想起刚才王伊达在电话里说的话,心里不禁有了些焦急。
刚才,因为任晓闵、周天浩他们在,丁安邦只是应着王伊达副书记的话。其实,王伊达书记在电话里告诉他:省纪委关注上了南州党校的群众举报,已经决定马上下来调查。这一调查,如果没问题则好;如果有问题,将会直接影响到南州市委党校下一步班子的建设。他要求丁安邦务必高度认识这事的严重性,尽快做好党校内部个别人的工作。"行动要快,方法要多,效果要好。"王伊达提了三个具体的要求。这三个要求看似简单,但要真正做起来,却是十分的困难。领导就是领导,最大的特点就是把最难的要求,用最简单的语言表达出来,布置下去,然后让下面去领会、执行和创新。
最简单的也是最稳妥的。像王伊达这三条最原则性的指示,就是拿到桌面上来,也是正确无比的。什么叫行动要快?既可以理解为针对内部个别同志的行动,也可以理解为配合省纪委调查的行动。方法要多,既可以看做是解决内部同志的方法要多,同时也可以看做是改正不足的方法要多。至于效果要好,就更笼统了。什么是效果?是什么效果?谁都说不准,就看你理解了。你理解成做党校内部个别人工作的效果,可以。但那是你的想法。王伊达书记也许说的正是整个党校工作。要说世界上有什么语言,能让"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除了禅宗,大概就只有官场语言了。
丁安邦也在官场上糊里糊涂地混了十几二十年了,虽说党校相对于纯粹的官场是有点边缘化,但是,到了校长这个层面,那也绝对是算真正进入了官场。对于王伊达的话,他当然懂得。因为懂得,所以忧虑。省纪委来过问群众举报的事,说明这件事情已经升级了。以前在市里,因为党校的校长是王伊达副书记,市纪委多少还有些顾虑。可现在到了省里,情况就不同了。马国志当上常务后,确实与当常务之前有很大的变化。特别是后来的这两年,马国志几乎是在党校搞"一言堂"了。党校综合楼的建设,当时四个副校长当中,只有马国志和周天浩赞成。二比二平,但马国志坚持了。7000多万的投资,虽然财政和省里也解决了一些,大部分现在还挂着外债。当初,丁安邦对马国志坚持要在退下来之前建综合楼也觉得有些费解。都要退了,何必找这些麻烦事做?直到后来吴旗他们向上举报了,他才豁然开朗,原来……
也许事实就真的像吴旗他们所说的那样,马国志就真的成了"59岁现象"的实践者。据说,吴旗举报的材料上,有党校好几十个老师的签名,里面还附有比较详细的证据。年初,听说有一份举报材料转到了党校纪委火灿书记的手中,但很快就被马国志拿走了。据火灿说,他也只是稍稍看了看,只看见后面的签名很多,至于内容,他也没看仔细。
不管仔细不仔细,丁安邦宁愿相信,火灿只是为了和稀泥。马国志当上常务以后,火灿才从后勤上调到纪委,解决了正处。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阿弥陀佛"的人,他当纪委书记,对于党校这个宁静的所在,倒也合适。
可现在的情况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火灿和马国志甚至是王伊达副书记所能控制的范围。如果真的一直往下查,或者出现了吴旗他们所希望的结果,那么,党校的班子建设一定会受到影响。换言之,丁安邦,或者其他人的常务,也就只能是南柯一梦了。
"唉!"丁安邦叹了口气。他下楼准备到县干班去看看。在阶梯教室的过道里,正悬着一面镜子,这是用来正冠的,丁安邦朝里看了看,他发现,自己头上的白发更多、更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