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杜光辉沉浸在新茶的清香里,窝儿山的黄昏,像对面的山峦一样,沉默而恬静。
新建的茶场就座落在山坡上,一排四间,前三间正好安装了茶机。后一间临时做了办公室,晚上半夜时,又改作临时宿舍。从上山到现在,整整五天了,杜光辉一直守在这四间房子里。除了跟着高玉去看了两次茶山外,他跟随着黄大壮制茶。渐渐地,也把手艺学得差不多了。他喜欢用手捋着新鲜的茶叶,闻闻鲜叶所散发出的草香味。然后,他看着过称,看着烘干,看着理条,看着做好的茶叶,一匹匹的被放到特制的大竹席上。等再冷一会,便装进袋里。这期间,他和茶农们说说笑笑。头两天,很多人不太清楚,以为是城里来的茶商。到这两天,大家都知道了。这个和大家一起制茶的人,可不是个一般的人,他是从省里来的,是县委副书记呢。
有的人来卖鲜草,有的人来看制茶,也还有一小部分人,是专门来看杜光辉的。
这来看杜光辉的,有三种。一种是窝儿山的老百姓。他们是想看看一个县委书记到底能干些什么?第二种来看的人,是全县其它乡镇的,还有一些县直单位的。杜光辉临到窝儿山前,让县委办发了一个文件,专门向全县各地推荐窝儿山的茶叶。因此,就不断的有人来了。不一定是冲着茶叶,更多的是冲着杜光辉。毕竟他是桐山的副书记嘛。还有一种,来的心情就比较复杂,是一些企业的。
桐山的企业本来就少,这几年,随着国家宏观调控的深入,很多企业生存艰难。县委县政府的指导思想很明确,保矿山。有了矿山,少几个企业也无妨。越是经济条件差,银行的存贷能力也差,企业的融资就难以实现。这些企业有的已经到了破产的边缘。杜光辉本来不分管这一块,跟这些企业也不打交道。可是,从前两天起,来的企业越来越多了。县里几家稍大一些的私营企业老总,几乎都到了。这些人出手大方,窝儿山的茶叶,不仅仅卖上了好价钱,就是量上,也出现了供不应求。
杜光辉一开始也为此高兴。新建的茶场能有如此效益,他能不欢喜?高玉却提醒他:这不太正常。按理说,这些私营企业的老总,是没有多大理由,专程跑到这深山里来买茶的。他们要买的,是山外城市茶叶店里的西湖龙井,或者黄山毛峰。窝儿山的茶,虽说内质好,但因为是第一年做,形还不是很好,送人还是不太合适的。他们不仅仅买,而且买得多,买得贵。
“这里面,我怀疑有问题。”高玉说。
杜光辉想了想,也是,他怎么就没注意这点呢?他问高玉:“你说,能是什么原因?”
高玉的眼睛里还布着血丝,这几天,她一直呆在山上。应该说,她比杜光辉更累。不仅仅要考虑茶叶的收购,还要不时地向茶农们宣传机制茶的好处,给茶农们算帐,算收入帐,算产出帐。她这一算,不光是让茶农们心里有了数,也为下半年的茶叶种植,打下了基础。杜光辉觉得这个女乡长,真的不容易,也很有能力。而且,他感到他与高玉之间,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有时,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里的想法。一说出来,两个人都吃惊;干脆就不说了,不说,两个人更感到了其中的意味。
“我也不清楚。但是,我有感觉。”高玉道。
杜光辉叹了口气,“不管它了,管他什么目的,只要窝儿山的茶叶卖出去了,就是天大的好事。”
“这倒是。”高玉笑了下,笑声中也有些疲惫。
茶叶也是一阵一阵的,这两天,气温有些下降,茶叶生长的速度放缓了。茶场下午加工完了所有的鲜草,晚上只好停机。黄支书说:“也该停停了,都五天了,再不停,受不了。”黄大壮笑道:“我倒不希望停,不停多好。每天有鲜草,天天能卖出去。窝儿山的茶叶总算出头了。”
高玉看着杜光辉,只是笑笑,说:“晚上大家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要干呢。”
晚饭时,杜光辉特意喝了两杯米酒,他本来是准备早早上来睡觉的。可是,天刚黄昏,想睡也睡不着,就出门来,他闻到了空气中飘浮的茶香。他使劲地吸了一口,长长地舒了口气。
吃饭时,县委办的叶主任打来电话,说要卖一些窝儿山的茶叶,作为办公室的日常用茶。杜光辉说当然可以,叶主任说那就让他们先留着。又说:杜书记,你辛苦了。我让办公室给一些企业和个别单位打了招呼,今年的窝儿山的茶是不用担心的了。
杜光辉听了心一沉,他总算知道了那些企业老总跑来的原因。但是,他没有跟高玉他们说,一是怕他们听了不高兴。二是因为叶主任最后的那一句话:这些企业正在想着法子找杜书记呢。他们说杜书记在省里有关系,能搞到项目。
这可能才是这些企业老总们最终想要的,难怪他们到了窝儿山,一个个见着杜光辉,客气得不得了。走的时候,都丢下了一句话:回县里后,一定要请杜书记到我们企业检查指导。这不?检查了,指导了,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提出搞项目的要求了。真的了得啊,了得!杜光辉想到这,摇了摇头。
到窝儿山来之前,杜光辉特地带着凡凡到医院去查了一下。医生说还是精神太紧张了,加上有些营养不良,身体素质不好,因此才感到疲惫,老是没劲。杜光辉从医院回来后,特地卖了一堆的食品,又找黄丽好好地谈了一次。找黄丽时,黄丽正在外面喝茶。杜光辉将凡凡的病说了,然后道:“我们不说别的了,就为了凡凡。也就这几个月了,我们都尽心些。等凡凡高考完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这三个月,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孩子。”
黄丽冷着脸,“难道我没照顾孩子?杜光辉,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不说什么了。这三个月,就按你说的。至于以后,以后再说。”
杜光辉的心里总算有了个着落,晚上,杜光辉又同凡凡好好地谈了一回,让他听妈妈的话,多增加营养,多运动。凡凡点点头,说:“我知道。知道。”
从凡凡的屋里出来,杜光辉的鼻子一酸,他赶紧看着窗外,一切都沉没在喧嚣的市声中了。
窝儿山海拨太高,山深林密,手机根本就没有信号。茶场上考虑到卖茶,专门牵了好几公里的线,装了部电话。杜光辉每天都要打一次电话回家,问问黄丽:凡凡的情况怎样?头两天,黄丽还稍稍说一些。这两天,黄丽一接电话就烦了,只一句话:还好。就挂了。凡凡一直没接过电话,杜光辉打电话时,他基本上都还在学校里。有时,杜光辉想好了趁凡凡在家打电话,可是事情一忙,就忘了。他的心里总有一种感觉,但是,他不愿意想,也不愿意去揭开。
东边天空上,月亮升起来了。在这山坡上看月亮,竟与平原上看到的月亮一样,那么的清洁与纯净……
山坡下走来了一个人影,近了,杜光辉才看见是高玉。
高玉说:“想家了吧?”
“是有点。”杜光辉笑道。
“你们男人哪!许多人说女人恋家,其实我看男人更恋家。男人说起来是铁打的汉子,有时候可是比水还要柔。”高玉说着,笑了下,“当然,我都是胡说。杜书记是个例外。”
“我一点也不例外。刚才,我想起了老家的大平原,平原上也有这么一轮明月。还想起了儿子,他最近身体一直很让我担心。”杜光辉说着,望了望月亮。那月更高了,也更亮了。
高玉走到跟前,说:“杜书记,真的难为你了。为了窝儿山,为了茶叶……”
“这不很好?茶叶出来了,而且也都销完了。多好!”杜光辉说的是心里话。
从山坡上看下去,窝儿山下的村子,像一个孩子,卧在山坡下。几星灯火,如同孩子梦中的灯笼,不断地闪亮着。那些人家,今夜应该都有一个好梦的。茶叶摘了,鲜草卖了,钱拿了,在往年哪有这样的好事?
“这些天,还习惯吧?”高玉问。
“习惯。很好呢。”
“那就好。我就怕杜书记吃这百家饭不适应啊。不过,那些肉啊鱼啊,可都是茶农们自发地送来的。都是过年腌的咸货。他们是看了你杜书记来了,才拿出来的。山里人就是实在,谁为他做了事,他就记着谁。”
“是啊!”
“明天出去了吧?”
“明天县上有点事。叶主任打电话过来了。”
高玉望了眼杜光辉,因为月光,杜光辉的身上蒙着一层浅浅的白色。高玉说:“杜书记,看那山上的月亮,还有那漂着月光的小径,我们去走走?”
“好啊,月光下的山径,也许更有诗意呢。”
杜光辉跟着高玉,从坡上往东走去。一条小径,在月光下逶迤向前,两旁都是不高的树木。高玉说山里人为了走路方便,在路两旁种的都是些稍矮一些的树种。这路,一边是山,一边是平缓的坡。沿着坡向下,便是山里人家的房子。路旁边有一些竹子做成的水管。这个,前两天杜光辉已经仔细地研究过。这水管从山上的水源处直接通下来,虽然是自流,可是高低的落差,形成了一定的水压,就跟城里人的自来水一样了。而且水质清冽,富含各种矿物质。黄支书就曾开玩笑地说:“为什么山里的女孩子水灵?就是因为喝了这天然洁净的山泉水。杜书记在这喝了几天,说不定也……”
黄支书说这话时,高玉也在。她掩着嘴笑,杜光辉说:“我老了,再喝也是老疙瘩了。高乡长还差不多。”第三部 第五十四节
高玉更笑了。
此刻,月光正照着这一根根从山上直通下来的竹管,似乎听得见管子里山泉水的叮咚声。高玉说:“这山里的夜最静。我刚到山里工作时,住在玉树的老乡政府里,是排旧房子。晚上,风一吹,屋顶上的小瓦片发出像人走动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心里发毛。有时候,从窗户里还可以听见有人在夜里唱山歌,那山歌苍凉古朴,听得人渐渐沉入了悠远。当然,最可怕的,是夜里的老鼠,还有小野兽,有的甚至跑到门边上,不断地用蹄子拍门。”
“那时你多大?”
“二十。刚从农校毕业。我是自己要求来这里的。”
“后来就一直住下来了。怎么?”
“你是问我怎么到现在还没成家吧?”高玉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月亮,叹口气道:“在农校时,我曾喜欢过我的一个老师。可是,他当时已经成家了。我一直没有对他表白过。工作后,真的是没有碰见了。前些年,忙着工作。心想自己年龄还不大。这两年,回头一看,都成老姑娘了。人既然到了这个份上,就想通了,也更加随意了。一切在缘,缘来时就有;缘不来,求也求不着。而且,人生总是有缺有圆,就像那天上的月亮。我想得到的,我喜欢的,也许正是我注定得不到的。这也许就是人生的痛苦吧!”
杜光辉也抬头看着月亮,月亮看起来很圆,其实还是有一小块缺失的。高玉说的一席话,看起来是说她自己,其实又何尝不是在说杜光辉?
“是啊。”杜光辉道:“对不起!人生仿佛这山路,总在月光之中,却不知道它到底通向什么地方?最终又停止在什么地方?一个人的一生,只是这样的走,走着走着,前面可能就有人不见了。我们不得走。人生如寄,佛家说的不无道理啊。”
“杜书记这也太通达了。对人生我还是充满热爱的。只是有时静下来想想,我们一开始所选择的人生是不是对了?比如我,到玉树,然后走上乡长这位子,有没有意义?值不值得?有时,我也觉得艰难:一个女人,天天和男人一样,在官场里行走。喝酒,开会,讲话,出差露面。这是不是我高玉应该有的生活?结果是肯定的。这就是。”高玉回头看了眼杜光辉,“不过,我感到痛苦的,其实不在于我自己,而在于人们背后的议论,一个女人应付出的代价,和那些为了工作不得不进入的潜规则。”
“这个不仅仅女人,身在官场,就是规则中的一员。官场有官场的规则,如同游戏,性质是一样的。什么时候,中国的官场能像这月光一样纯净,能像这山泉水一样清澈,也许就好了。”
“是啊,就好了。”
两个人沉默着,月亮渐渐地高远了。夜气中有了一丝丝寒意。高玉说:“回去吧。”
两个人往回走,突然,高玉叫了一声,往杜光辉的面前扑过来。杜光辉接住了她,自己整个身子差一点滑下了山坡。
“怎么了?怎么了?”杜光辉搂着高玉问。
“蛇!长蛇……”高玉急促地喊着,身子越发地向杜光辉的怀里钻去。
杜光辉朝前面的路上一看,月光中果真有一条长蛇,正昂着头站在路中间。这是一条有毒的蛇,它正吐着信子,虎视着这两个人。杜光辉看见蛇倒镇定了,不是他不怕蛇,因为他知道蛇并不是主动进攻型的动物。他拍拍高玉的头,说:“没关系的。我们给它让条路,它就会走的。”说着,拉着高玉沿着原路退了一段。
再折回来时,蛇已经走了。高玉依然拉着杜光辉的手,杜光辉感到她的手冰凉的,像个孩子的手一样,紧紧地抓着他。
回到茶场门前的山坡,月光洒了一地。高玉放了手,说:“真不好意思,我从小就怕蛇。特别怕。”
“很多人都怕蛇。”杜光辉说。
“我下去了,你也早点休息。一个人行吗?不行,我让黄支书过来。”高玉问道。
“行,没关系的。让他也好好休息吧。”
高玉说那我走了,就沿着坡下去了。杜光辉说我送送你,夜黑。不等高玉回答,他已经跟了过去。两个人下了坡,走了一段路,一直到黄支书的家门口。杜光辉说你进去吧,我回去了。高玉站着,突然走了过来。她走到杜光辉的面前,却停住了。然后,朝杜光辉看了看,没说话又回到了门边,开门进去了。
杜光辉正愣着,黄支书出来了,说晚上睡不着,干脆我到茶场陪杜书记睡吧。
杜光辉笑笑,说一个大活人,还怕被狼叨了不成?黄支书开玩笑道:“不是怕狼,怕的是山鬼。那都是些美丽的女人,杜书记这样,难免……”
“尽胡说。”
黄支书哈哈一笑,到了茶场屋子里,两个人躺在床上。黄支书说:“高乡长一个人也够……唉!一个女人家,也是啊!”
杜光辉没有说话,黄支书就转了话头,谈到下一批茶草。现在,窝儿山茶场的茶叶销路一好,四周乡村的茶叶鲜草都送来了,远的连邻县的也赶了过来。从今年的经营看,还是要培育基地,没有基地,茶叶的产量上不去。乡里已经在层层发动,以窝儿山为中心,兴建兰花香茶叶基地。
“这都得谢谢杜书记啊,没有杜书记,就没有项目,也就没有钱。我们想干也干不了。还有高乡长,要是没有她,这个也……”
“现在不是讲谢的时候,关键是下一步怎么搞?这次项目的资金,只能搞五百亩,我看先搞起来。如果下一批项目还能争取到,更好。如果争取不到,我们现在就要有一个打算:滚动式发展。”
“对,我也是这么想。还有就是实行股份制开发,鼓励有钱的人都来投资。”
两个人越谈越兴奋,月亮早已经悄悄地转到山后去了,窝儿山的夜晚,地气之中,正浓浓地弥漫着兰花的清香……
第二天一大早,杜光辉就出山了。司机到玉树乡政府来接他,高玉也跟了一块,她要到县里参加计划生育生育工作会议。路上,司机小姚说:“前两天县政府可热闹了。”
“怎么回事?”杜光辉问。
“还不是老百姓上访?不过这次不少,有好几百。听说是蓝天木业那边的,都是附近的村民,主要是污染。”
“污染?”小姚说着蓝天木业,倒让杜光辉想起了吉副厅长对他说过的话。吉副厅长说有不少人在告蓝天木业,原因是破坏资源,滥砍滥伐。本来,杜光辉准备从省里回来过问一下这事的,可是,忙着窝儿山的茶叶,就把这事给忘了。
小姚说:“木材加工想起来似乎没有污染,其实污染大着。听说是什么……什么化学物质污染,致癌的。”
“叫甲醛。是生产纤维板的辅剂。”高玉道。
杜光辉知道甲醛是什么,据说确实能致癌。现在的老百姓什么都不怕,就怕这癌。一听说这东西致癌,他能不闹?
回到县委,杜光辉把小王叫过来,详细地问了些蓝天木业的情况。小王前几天也跟杜光辉一道进了山,可是,年轻人在山里根本呆不习惯,住了一夜就回来了。
小王说:“其实蓝天蓝天木业从一开始进入桐山,就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一些领导之间,也对此有不同的看法。最后,还是林书记拍板,作为招商引资的成果而肯定的。这个项目最初的引荐人,听说是……”
“是谁?”
“听说是李书记。不过,我不能肯定,只是听说。”
“啊!”杜光辉想起上次李长拉着他一道,到孙林那喝酒的情形了。原来有这样的一层关系,难怪呢?他继而又想起蓝天木业开工那天,在外围好像就有不少的群众。也许那就是些上访的老百姓吧?只可惜,他当时没有在意这点。
叶主任进来,说:“光辉书记辛苦了,听说窝儿山的茶叶今年销得特别好。”
“还不错。”杜光辉笑道。
叶主任递过来一支烟,杜光辉接了,点上火。叶主任道:“杜书记回来得正好。林书记正准备下午开个小会。”
“啊,是吧?什么内容?”
“可能是矿山和蓝天木业吧。”叶主任说:“林书记没说,只让我通知。”
杜光辉正要说话,听见有人喊叶主任电话,叶主任笑笑,出去了。杜光辉看着这个县委大管家,心里说不出的感觉。他想起去年看过的一本畅销书,就叫《秘书长》,写的就是一个市委的秘书长,也就是市委大管家的日常工作和生活。这个角色,同办公室主任是一样的。只是叶主任多了个常委的头衔。这让他想起简又然。
简又然作为省委宣传部的办公室主任,人们看见的,是他一天到晚不停的忙碌。而且,他的忙碌又大都与部长们有关。对于一般的处室,简又然又似乎要高出半截。因此,这个位置,总是十分微妙。《秘书长》书上给这个角色定位叫:对下是领导,对上是管家。杜光辉觉得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杜光辉起身倒了杯水,茶叶是他早晨刚从窝儿山带出来的。下午林书记安排开会,这正是一个机会。他可以将窝儿山的茶叶,请各位参会的喝一点试试口味。这些领导的口味能决定一个县的口味。有一次同学聚会时,吴厅长就说到一件事,说有一个贫困县,经济比较落后。县委书记又是杆烟枪,可是,他一般抽的也就是十七、八块钱一包的红皖。书记抽红皖,一般干部就限定在这个层次上了。可是,等换了个新书记,情况就变了。这新书记来自一个经济发达的县,他同样是烟枪。但是,抽的烟大不一样了。非“中华”不抽,中华中又以软中华为主。这一下子,把这个县烟的消费层次抬高了。以前,这个县烟草公司基本不进中华烟,现在要想着法子,多进烟了。请客送礼,也同样。所以说:领导的口味,决定着一个地方的口味,就是这个道理。
吴厅长说的是烟,杜光辉现在要做的是茶。杜光辉希望这茶能让领导们喜欢上,能成就中华烟那样的好事。
正想着,门边出现了一个矮胖的身影。这人在门前迟疑了一下,才问:“杜书记吧?”
“嗯。”
“啊啊,杜书记好,杜书记好!”来人迅速地走了进来,他的迅速与他的矮胖甚至有些不太相协调。他站在杜光辉的桌子前,桌子上立即有了一片阴影。
“杜书记,我是联河化工公司的任天大。这是我的名片。”说着,杜光辉看见一双胖胖的手,递过了名片。
杜光辉看了眼,然后放在桌上。
任天大说:“前天,我让我们公司的副总到窝儿去去了一趟。本来,我自己要去的。可是临时来人了。窝儿山的茶叶真的不错,比以前好多了。这可全靠了杜书记啊。”
杜光辉抬起头,“这也不全是。关键还是那里的茶叶内质好。”
“再好的内质,没有杜书记搞到项目去建茶场,哪能出现在这好茶?”任天大说着,停了下,然后道:“杜书记啊,我想……”
“啊,你说吧。”
“是这样的,我想把我们公司的情况给您简单地汇报下。您看……”
杜光辉点点头,任天大就开始说了,从公司最初的发展,一直说到现在。说完了,最后道:“现在,我们公司是最困难的时候,不过,我们已经找到了适合我们转型的项目,就是资金上麻烦。所以,我想请杜书记能不能在省里给我们找找人?”
“这个?我在省里其实也不是很熟悉的。我看……”杜光辉为难道。
“杜书记这是……您是省里的干部,再不熟悉比我们也好多了。这事情只要杜书记出出面,具体的事情,我们来办。”
“不是这个问题,关键是……”
“我知道杜书记为难。可是,您现在是桐山县委的副书记,桐山的企业不找您找谁呢?是吧?杜书记。”
“这……”杜光辉心想,这个任天大,你可别看他又矮又胖,说话却是一套一套的。而且这话说得还真在理,只好道:“是啊,是啊。这样吧,你把项目留下,我有空看看再说。好不好?”
任天大马上脸红红地笑着,把项目书放到桌上,说:“这可真要谢谢杜书记了。不仅仅是我,还有我们公司的两百多号员工。我代他们谢谢杜书记了。”
“好啊,我先看看。”杜光辉把项目书放到抽屉里,任天大说:“既然这样,我也就不打扰杜书记了。”说着就往门外走,在出门时,将一张卡放到了茶几上。杜光辉马上喊住了他,指着卡说:“拿回去。否则就连项目书一道拿走。”
任天大的脸更红了,伸手把卡拿了回去,嘴上说:“杜书记,这……这……”
杜光辉说:“你走吧,项目留这儿,有情况我让人通知你。”
任天大走后,杜光辉不知怎的,有点不太舒服。大概是这几天在窝儿山太累了,他想早点回到招待所休息,琚书怀县长却打电话来,说听说光辉书记从窝儿山回来了,中午我这边正好来了人,就请光辉书记一道过来吧。
“我……”杜光辉想回了,又觉不妥,就道:“那好,到时我过去。”他看看手表,十一点,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就关上门,趴在桌子上眯缝了一会儿。到了十二点,才赶过去。琚书怀说:“我以为光辉书记不过来呢。来了就好!来,来,来!先坐下。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
杜光辉一看,大部分人都不熟悉。琚书怀说:“人还没来,稍等会儿。”然后又问窝儿山的茶叶情况,听了杜光辉的介绍后,琚书怀笑道:“光辉书记还真的不简单哪。不过,那个高玉也挺不错的,啊!”说着,他的眼睛朝杜光辉有些古怪地瞟了眼。
“这还不得谢谢书怀县长的资金?没有资金,我杜光辉天大的本事,也干不了。”杜光辉正说着,外面一阵人声。琚书怀说:“来了。”就起身,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女人,笑着,说:“老琚啊,我可不能再喝酒了。这可不是年轻的时候哪!”
琚书怀说:“怎么一进来就谈喝酒?就像我琚书怀只知道喝酒似的。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大河矿业公司的鲁总鲁艺。”然后又道:“这是杜光辉杜书记,省委宣传部的挂职干部。”
“杜书记好。”鲁艺伸出了手,杜光辉握了下。
大家坐定,酒宴就开始了。琚书怀说:“鲁总对桐山十分热爱啊。听说鲁总的爱人是桐山人?”
“是啊,祖籍。”
“难怪鲁总有这份心思?这次鲁总来投资搞桐山矿业开发,这是大好事啊。我先代表县委县政府,敬鲁总一杯。”琚书怀仰起脖子喝了,鲁梅看来也是个爽快人,也喝了。
杜光辉也礼节性地喝了一杯,边喝边听,他总算知道这鲁总来开发的桐山矿业是怎么回事了。说白了,就是政府和企业共同规避国家政策的一种做法。近年来,国家对矿业的安全要求越来越严格,小矿和一些安全措施不到位的矿山,很难再得到上级的审批。以至于部分矿山,一直处于违法开采的状况。桐山县对此也很头疼,矿山是桐山经济的支柱。没有矿,桐山就成了一张空壳。因此,让有实力的大公司来组建龙头矿业,就成了双方互惠互利的双赢行为了。鲁总的大河矿业,实力强劲,更重要是的,有着良好的社会关系,特别是官场关系。这就让琚书怀不得不另眼相看了。
琚书怀一个劲地劝酒,这鲁总也是海量。杜光辉一直比较温和,礼尚往来,决不挑战。杜光辉看见,琚书怀看鲁总的眼光有些直了,间或还含着些暧昧。他心里一下子明白了,明白了他也不说,只是笑笑。任何事一旦与感情有瓜葛了,那事情就好办。而鲁艺这样的女子,刚到中年,风韵正足。那种情感,不是表面上的,而是内心里的。正因为是内心里的,所以更持久,更浓烈。
酒到八分,琚书怀差一点就要抱着鲁艺喝酒了。鲁艺也不愠,只是笑着说:“琚县长不能再喝了,下午还都有事。”
杜光辉也道:“是啊,不能再喝了。下午一达书记还通知开会呢。”
“那好,不喝了。可是我不是为了那会。什么会?老是开会。鲁总,不喝了,不喝了。”琚书怀挥着手,将杯子中最后的一点酒干了。
中饭后,杜光辉回到招待所,休息了一会。两点半,他端着茶杯,进了会议室。一看,林一达书记已到了,其它几位常委也到了,只有琚书怀没来。又等了两十分钟,琚书仍然没到。林一达问叶主任:“没通知琚县长吗?”
“通知了。而且是通知他本人的。”叶主任道。
林一达不做声了,闷着头。其它开会的人,也都互相看看。琚书怀一般情况下是不太迟到的,今天莫非有事?杜光辉心里清楚,但是他不能说,也就装着不知道,抬头看着天花板。他发现在东边的墙角上,有两只蜘蛛。其中的一只,正瞅着另一只,伺机进攻。另一只,也在悄悄地注视着自己的敌人,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一场好战就要开始了,杜光辉想。
墙上的钟打了三下,琚书怀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了,“开会?开了吧,啊,开了吧。”接着是一阵脚步声,然后琚书怀推开了会议室的门,一句话也没说,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睛一闭,仿佛没事人一般。
林一达显然有些生气,用手敲了敲桌子,道:“开会了。今后还是要强调下会议纪律。今天的会议主要研究两件事,一是矿山的安全问题,二是蓝天木业的问题。最近,省里给我们发了几份明传,一再强调矿山安全。其它地方,在近一阶段,也出现了多次矿山事故。我们应该对此有高度的认识,及时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请大家都说说。”
安全重于泰山,这是个大问题,含糊不得。常委们每个人都说了一段,杜光辉也说了,琚书怀最后说。他翻了翻眼睛,先是低低的声音道:“桐山的矿山有问题没有?我说的是安全问题……”突然,他提高了声音,“有,还是没有?我看是有的,而且很严重。”
林一达皱了皱眉,琚书怀继续道:“既然有,我们怎么办?我想一是要查,下功夫彻底查。二是要采取措施,对那些有安全隐患的矿山,不整改就不准生产,让他们尝尝不抓安全的苦头。当然啰,我这样说有的同志可能会反对,就这影响经济发展。可是,出了事谁来负责?谁都负不起这个责!”
琚书怀说完,喝了口茶。这茶是杜光辉从窝儿山带过来的,琚书怀道:“这茶好啊。茶好。哪里的?”
叶主任说是杜书记从窝儿山带过来的,琚书怀说了不起,这茶好。
林一达又皱了皱眉,等琚书怀说完了,才道:“矿山问题要引起我们各级的高度重视。我的意见是:立即由县委政府组织几个检查组,由县级领导带队,赴各矿山开展安全生产专项检查。在检查期间,各矿山要正常生产。而且,检查要以不影响生产为原则。这个工作,我想就由李长书记来抓。”
林一达望了望常委们,又开始说第二个议题。“蓝天木业最近上访很多,影响了县委和政府的日常办公。我看这个问题不能拖着,要有稳妥的办法来解决。”
参加会议的常委们,除了杜光辉,谁都清楚蓝天木业落户桐山的内幕,所以说到蓝天木业,谁都不愿意先说。会场上静了七八分钟,林一达道:“都不说?光辉书记说说吧,啊!”
“好,我正要说说。”杜光辉也没推辞,就道:“前不久我到省林业厅,吉厅长就跟我说到蓝天木业,他说的是对林业资源的破坏。上午我听说有不少群众来上访,原因是蓝天林业的甲醛,给周边老百姓生活带来了影响。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建议蓝天木业停产。我们不能拿资源和老百姓的生命来做赌注。”
李长副书记显然有些激动了,身子往前耸了耸,但是,随即就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杜光辉朝林一达看了看,林一达正低着头,杜光辉看到的,只是他的焗油焗得漆黑的头发。接着,他听见李长副书记说话了,“我不同意光辉书记的意见。蓝天木业是招商项目,当初来桐山时,我们就承诺过,要给予他们最优惠的政策。这里面也包括资源和其它的问题。现在,蓝天木业已经投入了大量资金,生产也正逐步走上了正轨。这个时候,因为这些老百姓反映的问题,而让他们停产。他们的损失谁来承担?将来还有哪一家企业愿意来桐山投资?我看不会有了,不会有了。”
“李长书记,你这是拿资源和环境作赌注啊!”杜光辉道。
李长看了眼杜光辉,没有做声。琚书怀说:“别吵了。我早就说过,蓝天木业对于桐山来说,不是个好事,而是个包袱。现在大家知道它的沉了吧。知道了,可是还能有什么办法?”
会议室里顿时没了声音,杜光辉本来还想说几句,但一想自己是个挂职干部,说多了不仅无益,还会引起不必要的争议。他看了眼李长副书记,把想说的话吞了回去。李长依旧昂着头,望着林一达。林一达在本子上划了划,然后道:“蓝天木业作为一个招商项目,对桐山经济的发展是有作用的。我们不能因为老百姓上访、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告状,我们就让这样的一个企业停产,甚至关闭。对于桐山的每一个干部来说,针对桐山的情况,了解桐山的县情,为桐山经济的快速发展服务,才是最最重要的。因此,对于蓝天木业,我的态度是继续生产,提高效益。”
林一达停了下,又道:“当然喽,我也不是说蓝天木业就不要整顿。整顿是必须的。这个我提议由李长副书记负责,重点整顿两个方面。一是搞好与周边群众的关系,研究落实补偿措施。二是要有林地培育和实施的计划和方案,并且要尽快落实。群众嘛,关键还是看着补偿。补偿一到位,什么事都好说。同时,蓝天木业也要在环保上做些功夫,尽力改变目前这种现状。李书记,你看……”
“行,按照书记的意见办。会后我就去蓝天木业。”李长答道。
杜光辉把笔记本拿在手里,本来准备走,但是,又把本子放下,问林一达:“林书记,省林业厅的吉厅长上次专门问到蓝天木业的事,我也给你汇报过。我看,是不是请李长书记将这个情况,给吉厅长反馈一下?”
林一达稍稍想了想,“这个可以的,李书记,你明天直接到林业厅去当面汇报下。”
李长点点头。会议散了。杜光辉回到办公室,琚书怀跟了过来,一进门,就笑道:“光辉书记也是直性子人啊,哈哈。”
杜光辉知道琚书怀这话的意思,就说:“我也是把想说的说出来,至于怎么决定,我……哈,不说了。这个蓝天,我总在预感,将来还是要出事的。不过,也许都是我瞎说,当不得真。”
琚书怀递过根烟,说:“这叫什么会?一言堂嘛。”
杜光辉笑笑,琚书怀问杜光辉什么时候回省城?杜光辉说明天下午准备回去一趟,主要是看看孩子。琚书怀说:“光辉书记啊,不仅仅要看看孩子,也要去看看部长啊。挂职一年,快得很哪。”
“也是,也是啊!”杜光辉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