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出了南州市区,程一路的头疼开始好些了。他把头放在手枕上,闭着眼。在他的面前,老是吴兰兰的影子,和那些在灯光中不断晃动的八月的星空。
昨天晚上,程一路到达五洲大酒店时,吴兰兰正一个人在眯眼看着酒杯。酒杯是两个,面对面地放着。杯里已经斟上了干红,透明的酒液,在灯光下异常迷人。程一路问道:“就我们两?”
“难道还有别人吗?”吴兰兰反问道。
“那是,也很好的”,程一路坐下来,吴兰兰把酒杯举了起来,“本来我定好了晚上走的,却突然不想走了。想跟你好好地喝一回。”
“那就多呆几天吧,虽然我不能陪你。还有和尚,冯军他们。”
“还记得十几年前,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单独喝酒吗?那次在你宿舍里,就我们俩。你那时多意气,年轻英俊的团长同志。”
“记得……不过……”
“不过什么?后来我醉了,你也醉了,然后……”
“……”程一路知道然后他们彼此抱在了一起,那是他们彼此的第一次。过后,吴兰兰哭了。
“有时真想回到从前。啊,不说了,喝酒!”
“喝!我敬你!”
“喝!”
吴兰兰一边喝酒,一边不断地从现实回到从前。程一路一点一点地看到了一个女人,不,一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在这些年来的奋斗与泪水。吴兰兰说到了高岩,说到了他们的婚姻,说到了在她的内心深处,程一路一直像一个结,总在寂寞和痛苦时,让她怎么解也解不开。“我也曾试图忘记你的,真的,可是……你呢?”
程一路没有回答,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们继续喝酒。
夜已经深了,回到湖海山庄时,山庄里除了依稀的路灯外,没有了其它的光亮。在路过任怀航住的别墅时,程一路习惯性地停了一下。吴兰兰拉住了他。
吴兰兰说:“这边,这边……”
早晨,当程一路醒过来的时候,吴兰兰正枕在他的胸前。一瞬间,程一路什么都明白了。他赶紧起床,逃也似地离开了山庄。回到家,他坐在沙发上,心里升起一缕伤感。昨夜一定是酒多了,对于吴兰兰,心中积郁着感情;而对于程一路,南州官场的不断变化,让他的心灵一直处于一种无法排遣的压抑之中。而且,作为一个正当年的男人,自从张晓玉走后,他一直守着。守得太久,却被吴兰兰点着了,接着只有燃烧,只有焚毁了。
程一路现在想到这些,脸上一阵阵发烫。在他的心目中,他所热爱的吴兰兰,已经永远地停在了十年前。昨夜的吴兰兰,也许只是一个幻影,只是一个梦中的相会罢了。然而,那一切又是真实的,那澎湃的波涛,那奔放的激情,那升腾的血液……
程一路的手摸到了简韵送给他的书,心像被突然刺了一下,颤抖起来。
翻开书,简韵的字像一片片小小的樟树叶子,清新可爱地飘动着。程一路拿出手机,给简韵发了一条短信。本来他想写长些,但是却觉得没有什么话可写,就只写道:“谢谢你的书,祝你快乐!”
刚合上手机,吴兰兰的电话到了。程一路接过来,吴兰兰告诉他,她已经离开南州了,谢谢团长。程一路让她路上保重,收了线,心里却翻起别样的滋味。这么多年来,这是程一路自从与张晓玉结婚后,与别的女人发生关系的唯一一次。想到张晓玉,程一路不禁叹了口气。
方浩然住在省立医院高干病房。医院的副院长陪着程一路进去,一进门,就看见方浩然正侧坐在病床上,人是明显地瘦了,两腮都往里深深地凹了下去。程一路与方浩然打了招呼,方浩然看得出来很高兴,一个劲地让程一路坐。程一路就坐在床边上,转达了任怀航书记和王一达市长对方主席的问候。方浩然说:“你看,你这么忙,还跑来!”程一路说:“我刚才特地问了姚院长,他说你的情况不错。这我就放心了。人哪有不生病的,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
秘书长这是安慰我,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不过也好。正好适应适应。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啊,这些年一直在官场风风雨雨的,其实没什么大意思。回过头来想想,平安才是最大的福。你看黄川,还有徐硕峰,就是想不通嘛!”方浩然说着望望程一路。
程一路接着道:“是啊,方主席说的是真话。”
“你看隔壁那床,住在床上的那个人昨天走了,八十多岁。他住院的时候,来看望他的人不断。一问,都是他的学生。我以前在组织部时,也提拔了一大批干部,如今……唉,所以说官场无人情哪!”方浩然有点激动了。
姚院长赶紧让方浩然躺下,程一路又说了几句让他保重的话,然后将方浩然的家属找出来,问他们还有什么困难没有。家属说都解决了,唯一的困难就是病人的情绪不稳定。程一路笑笑,安慰说一定要耐心。病人都有一些小性子,由着他。关键是养病。
中午姚院长招待,吃完饭,程一路打电话给齐鸣主任。齐鸣不在省城,正在外地开会。程一路又找林晓山。林晓山也不在。程一路打电话到张敏钊家去。保姆说婶婶被专案组叫去好多天了,一直没有回来。程一路叹了口气,吩咐叶开直接回南州。陪同程一路来的政协的几个同志,因为还有另外的事情,便留下了。
路上,叶开说:“听说张省长就在南州?”
程一路也听说过,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根据他所掌握的情况,这种可能性很小。如果中纪委真的把张敏钊留在了南州,作为一个南州市委常委、
秘书长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徐硕峰目前还在南州,就双规在原来黄川双规的地方。其它一些处级干部也放在那里,省公安厅为此还专门增加了警力。
南州就像一片风雨飘摇的叶子,动荡不安地悬在剑下。
晚上回到家,程一路不断地听到按门铃声。他没有开门。按门铃的人从外面打电话进来,他也不接。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后来索性关了灯。到了十点,他估摸不会再有人来了,就开灯上网。程小路又发来了邮件,告诉程一路,根据他的观察,妈妈好像和那个教语言的老外有一些问题了。请爸爸让妈妈回国。他一个人在澳洲,其实也行。他不想看到更不好的事情发生。
程一路仔细地把这封信看了三遍,大脑里嗡嗡直响。记得程小路在有一次的邮件中说:空间改变一切。难道真的?现在,就在昨夜,自己被改变了。张晓玉是不是也被改变了?张晓玉在程一路的心中,一直是最最放心的那一类女人。现在她也改变了,除了空间,还有什么能解释这一切?程一路甚至想到了那个外国语言教师,他的大脑里不停地转动着张晓玉和语言教师的画面。如果说以前程小路仅仅是凭着他孩子的判断,那么这次他一定不再是孩子了,而是以一个关心着程一路的男人的身份告诉程一路这些的。
电脑的屏幕在程一路的眼前不断地幻化,他的手紧紧紧握成了拳头。
没有洗澡,程一路和衣躺下了。外面的虫声一声高过一声,仿佛一支支小棒子,不断地叩击在程一路的心上。南州的夏夜,可能与以往的任何一个夏夜一样,到处都是宁静与平和。可是,程一路知道,这宁静之后正隐藏着一股巨大的危机。张敏钊、徐硕峰,还有黄川,以及一系列的处级干部,都已经被这危机吞没了。下一个是谁?也许很多的南州干部心里都在这样想着,这样盘算着。任怀航要走了,在这个时刻离开,对于任怀航来说,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如果黄川案件仅仅只到徐硕峰为止,那么南州官场的动荡可能就会小一些;如果继续往下,连程一路也不敢想像了。虽然程一路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这些年来,虽然一直行走在官场上,但他基本上还是清廉的。可是,程一路更清楚,在外界,就是别人不说,他都知道,很多的人早已把他放到了这一帮或者那一派的行列之中。现在,张敏钊倒下了,程一路作为他的侄女婿,焉有不倒之理?只是时候不到罢了。何况作为市委常委
秘书长,他一直与黄川徐硕峰走得较近,外人不可能不对此有议论。
程一路想着,心里越来越烦。他又想到了书房里的那些卡。好在那些送卡的人,这次基本上都没列入名单。应该处理了,不能再放着,程一路反复地想了很久,决定明天一早就让荷花来,让她先把卡兑了,然后再捐给希望工程。
这样想着,程一路竟然稍稍地宽了宽心。可是,张晓玉又像个影子飘了过来。程一路想到一个词:内忧外患。他明白儿子急着给他写信,也是经过了慎重地考虑的。他决定听从儿子的建议,让张晓玉尽快回国。即使没有什么,回国至少能防患于未然。
半夜里,外面下起了大雨。很大的雨,夹杂着雷电。每年到这个季节,南州都是多雨的。程一路的心又悬了起来,他蒙蒙胧胧地睡了一小会,天刚亮,他就打电话到防办。防办的张主任告诉他一晚上下了近两百毫升,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洪涝。程一路让防办密切注意汛情,随时向市委通报降雨情况。
荷花在接到程一路的电话后,很快就赶来了。这还是程一路第一次主动地给她打电话,小姑娘激动得脸色发红。程一路将卡交给她,然后告诉她先到这些卡上所标明的地方兑了,然后直接到希望工程办公室,将钱全部损给希望工程。不要留名字,别人问时,就说受人委托。荷花有些疑惑地点点头,程一路却已出门了。外面叶开正在等着,下了楼道,撑开伞,雨点打在伞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路上,程一路看见有些地方已经积水了,而雨还在不断地下着。
任怀航书记从省城赶了回来,紧急召开了全市防汛电话会议。防汛工作一般情况下是由政府负责的,所以程一路虽然是防指的副指挥,却不需要具体地去参与工作。开完会后,程一路回到办公室,常振兴副书记跟了过来。
“老方的情况还好吧?”常振兴问。
“还好,不过人瘦了,精神还不错。”程一路说。
“听说中纪委的调查组马上要入驻南州了……”
“中纪委?”
“就是办理张敏钊案件的调查组,据说……据说张敏钊提供了一个五十多人的名单,涉及到很大一部份南州的干部。”
“……”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常振兴说着,看了看程一路,摇着头离开了。
常振兴前脚刚走,马洪涛后脚就跟进来了,“
秘书长,我刚才听到郭雷给怀航书记打电话,阎丽丽被带走了。”
“什么时间?”
“可能就是早上吧。”
“啊,我知道了”,程一路有些疲倦。马洪涛看了一眼程一路,没有再说就退出去了。
程一路掩上门,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整个世界好像都在雨中飘泊。他打了电话回家,荷花已经回来了,说事情办好了,希望工程办公室的人一直问她是受谁的委托,她没说。程一路说这很好,只要办好了就行。接着他听见荷花在电话那头高兴地笑了。
桌上的文件依然一摞一摞的,程一路随便地看了看,就放到了一边。这些文件,其实就是他不看,也没什么大了不起的。虽然南州官场最近一直动荡,但是文件却没少发一封。各种检举信也多起来了,反映的问题五花八门。中国的老百姓就是这样,一看见上面双规了几个干部,就以为包公时代来临了。不管什么问题,也不问大小,统统都举报上来。不过关于冯军的检举信却少了。大概是仁义把一部份外面的矿主撵走了,当地的一些人承包到了矿山。有事做了,而且心里也渐渐平衡了,谁还会花功夫写什么检举信?
其实,程一路知道,仁义的矿山大头还是外面的人在开采。当地的矿主也没有太多的资金投入。马怀民调离仁义后,冯军的心情好像舒畅些了。冯军这个人就是这样,是什么心情就挂在脸上,不知道转弯。前几天,冯军还来电话,想推荐一个姓刘的副书记当县长。程一路说这事只有书记和市长才能够到,我这个
秘书长是不能问的。你尽管推荐,你是仁义的书记,你的话自然会取作用。冯军笑着说:我把仁义的事料理好了,我也走了,再呆在这山区穷县,人都快发霉了。
冯军原来指望着在换届时能上来,进班子,上一次民主测评时,他的票数不高。后来秋浩月到南州来,在谈话时听说对冯军还很欣赏,说是一个实干的同志。秋部长在之后的通气会上还专门提到冯军,南州市委随后也向省委推荐了他。可是省里最后怎么定,也就不知道了。
党代会按照省里统一要求,要在十一月底前完成,然后是人代会和政协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党代会的启动工作可能九月底就要开始,党代表的选举产生十一月上旬肯定得完成。换届年即将进行正式的运作了。任怀航一直传着要走,而且他自己也摆出了要走的样子。最近的南州日报和晚报上,天天都是关于南州经济发展的系列报道。电视台也开辟了专栏,从新闻媒体上看,南州经济在不断发展,社会政治稳定。任怀航是想在一片大好的形势下,风风风光光地离开南州。程一路想到这,不禁笑了笑,任怀航的用心确实不是一般的人所能达到的,他地手永远都在头发上。而他的脑袋也总是能想出比别人更高明的点子来。
程一路一边想,一边从一大堆文件中抬起了头,窗外的雨,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