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名之后,我左思右想,虚荣与良心在胸腔内进行了激烈斗争,我找不到答案。在“二连连部”的门牌下彷徨许久,我最终还是敲响了连长、指导员的门。
此时指导员已经躺下了。普洱正在洗脚,看见我过去,一脸愕然。
“什么事?”普洱问我。
“报告连长、指导员,我不想当副班长。”
“为什么?”普洱的声音刹那间挟着寒气。
“我觉得我的能力素质还达不到要求——”
普洱鼻腔发音,响亮地“哼”了一声,把手头的擦脚布扔向我身旁的茶几。可惜准头不够,抹布没有按照预定轨迹落在茶几上,而是掉在地上。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捡起。
“你是看你的战友为你打架受处分心里不痛快吧?”还是指导员开明,一语中的。
“是……”我的声音小了下去,“也不完全是。”
“说说。”
“连长、指导员,作为一个列兵,我能参加一次发射已经感觉非常幸运了,何况还能担任二十二号那么重要的岗位,能执行点火任务。至于后面的通报表扬,我觉得对于我已经有些过了。现在又是宣传报道,又是担任副班长的,我确实承受不起。”
“嗯,这就是你的……理由?”普洱歪着头问我。
我一看普洱的脸色稍微缓和下来,便觉得有戏,“连长您看,要不副班长给换个人吧?”
“哼!”普洱的脸色又变黑了,“说好听点你这叫不讲政治,说不好听的,你小子这是给脸不要脸。”
普洱说完,冲指导员使了个眼色。指导员从床上坐起来,把头靠在墙上。
“夏拙,你能这样想我们感到很欣慰,”指导员开始做思想工作,“可你不知道,给你树典型,给你宣传报道,可不单是因为你个人表现突出,它还是政治工作的需要。”
“机关宣传你,报道你,是为了让更多的战士扎根军营,建功立业。也是为了让更多的有志青年投身军营保家卫国。你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还代表着大学生士兵的进步力量。部队宣传报道是干什么的,就是宣扬积极的,鼓励更多的人往积极的方向努力。”
这么说来,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代表”了。
“可是,那些关于我的报道,全是他们瞎编的。我没有那么崇高,也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我颓然叹了一口气,“比起他们来,我不过是运气好点罢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报纸上的夏拙,不仅仅是你,或者说不完全是你,他还是一个符号——一个积极的符号。明白吗?大学生。”
“可是,我并不想担任这个角色,并不想被‘代表’。”我鼓起勇气,决定“给脸不要脸”。
“担不担任,代不代表岂是你能决定的?”指导员的脸色第一次有些难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这是政治工作的需要知道吗?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我们只需要你服从。”
指导员缓了一口气,说道:“我们连队就指着出你这个典型来打一个翻身仗,评个先进连队和先进党支部。所以……你要成熟点。”
我要成熟点?我要成熟点。我要成熟点……
我回到宿舍,心乱如麻。我终于明白,我立功我受奖我被“代表”我担任班副,并非因为我有多优秀,而这些,只是因为“政治工作”的需要。就像一部电影需要一个演员树立一个形象,这不过是电影情节的需要,而非这个演员的本来面目。如果演员搞不清自己不过是在扮演一个角色,那他就会迷失。
而我,已经迷失了。
还有那些新闻报道,那些崇高伟大的道貌岸然的跟我无半毛钱关系却署着我名字的句子,怎么就能堂而皇之地印刷在报纸上,播放在喇叭中,供人阅读收听学习体会?难道,这不是最应该说实话说真话的地方吗?
也许我们都习惯了讲假话,也习惯了听假话。每次首长视察问我们想不想家,我们总是异口同声地做着不肖子孙——“不想”;每次检查伙食的问我们吃得怎么样,我们总是饥肠辘辘地回答“很好”;每次机关督导组问我们是否落实休息制度,我们总是疲惫不堪却强颜欢笑“落实”,因为说真话需要成本,而假话则无代价,就像高露洁的目标明明是利润,而它却堂而皇之地告诉世人是没有蛀牙。
那天晚上,我右手边的铺一直空着,因为它的主人还在禁闭室面壁思过。耳边没有风子的鼾声和磨牙声,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实。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身处荒野,那里没有人迹,没有动物,没有植被,没有生命。我赤身裸体,无拘无束,看上去彻底自由。我了无牵挂,心情舒畅。我借着微光爬上一座小山,看见一座玻璃笼罩的城市。我慢慢靠近这座城市,隔着玻璃远远观望。这座城市乌烟瘴气,肮脏不堪,人如蚂蚁一般挤成一团,彼此噬咬,不亦乐乎。隔着玻璃,我隐约听到开怀的大笑,悲痛的哀号,低声的抽泣,漠然的冷笑,听到他们慷慨陈词,听到他们窃窃私语,听到他们歌唱。
我远远地观望着,冷眼观望,觉得他们如此可怜。偌大的荒野,竟然无人冲破牢笼,寻求更大的空间和自由。我放声大笑,笑声在广袤的原野里杳无回音。我停止了笑,试图寻找一个人分享我的快乐。可是我发现这根本就是徒劳,因为这是荒野,寂静无人的荒野。我感觉到孤独和寒冷。二者如两条巨蟒一般缠住我,让我不能呼吸。我心生恐惧,极力反抗试图摆脱这一切。我捡起一块石头,希望砸碎这巨大的玻璃幕墙,让我走进那肮脏的城市和龌龊的人群。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巨蟒继续将我缠紧,让我不能呼吸……
我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四周寒意清浅,周围是均匀的鼾声和轻微的脚臭,这是生活的气息——军营生活的气息。
我披衣起床,却不知该做点什么。但我不想睡觉,我害怕再次陷入那可怕的梦境。
如果牙哥在就好了,我想,兴许还能找他讨一支烟抽。我百无聊赖,瞥见班里那台电脑。突然产生了记录这个梦境的冲动。这个梦境是如此清晰,如果不记录下来就太可惜了。兴许有一天翻阅《周公解梦》能找到这个梦境预示的答案。
我打开电脑,用WORD记录下这个梦境。无聊之中,我顺便打开了我们的政工网。
这是我第一次浏览政工网。平常这台电脑由风子占着,在魔兽世界中赢得了无数钱币和装备。即使风子下线,也有冯涛涛他们占着用来看《我的青春谁做主》之类的电视连续剧。
实事求是来说,政工网建得还算不错,新闻、通知、电影、音乐、好人好事、失物招领、训练评比、文学艺术等内容不一而足,应有尽有,让我惊诧的是,竟然还有一个心理咨询的版块。
对于心理咨询——平心而论我相信它是一门精深的科学,但我并不认为部队政工网的心理咨询真正具备其应有的资质。或许,其意义不过是为了装点政工网的版块,向上级首长或兄弟单位展示我们政治工作的“与时俱进”,或者是作为一条重要的新闻线索被“一支笔”们发表在部队的报纸上。
在上学的时候,我粗略翻了一下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大约知道梦是潜意识的反映,是梦者愿望的表达。解梦大约也属于心理咨询的范畴。
我打开心理咨询的版块,粗略填写了咨询者的信息,然后将刚才的WORD文档复制、粘贴,再在最后无不戏谑地加上一句:请问高人,此梦何解?
点击了“发送”,我没有立刻关掉电脑。此刻,桌面右下的时间显示是“1∶05”,我没有指望能找到答案,不仅仅是今晚,即使再过一周,我也不会相信有人能就这个诡异的梦境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我信手打开一部电影,关掉音响。是别人没看完的《投名状》,里面李连杰正好和徐静蕾在一座破庙(姑且当它是破庙)里****。我喜欢徐静蕾,也喜欢她****时的样子,但我不敢看。周围全是老兵,如果仅仅让他们看到我夜里爬起来上网,顶多骂我一顿或者让我写一份检查,但如果让他们逮到我半夜三更趴在电脑前看徐静蕾****,那他们一定怀疑我品质有问题。我将电影快进一段,李连杰正在射杀城内已经缴械的士兵,而金城武在一旁咆哮着阻止。
这时,桌面弹出一个对话框:“你认为自己生活在谎言之中,而谎言亦是生活的一部分。”
落款:“春柳如烟”。
如果不是在寂静的夜里,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都睡了,我想我一定会尖叫起来。仅仅因为一个梦,便被人窥探到内心深处的连自己都毫无察觉的想法——精准、直接,如同在一个自认为安全无虞的环境中被远距离狙杀。而关键在于,我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就像赤身裸体暴露在审讯室一般。周围有一双(或者许多双眼睛)在看着我,而我却看不到对方。这让我十分不安。
我神经质一般关掉显示器,四周的光线暗淡下来,重新陷入夜色里。在寂静深邃的黑暗里,我的心绪稍稍平静。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我深吸一口气,再重新打开显示器。那个对话框依旧在那里,像一双洞穿一切的眼睛。
我敲下一个空格,表示自己在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春柳如烟:“这是一个由谎言和事实共同构筑的世界,谎言的作用无法替代。”
我打出四个字:“愿闻其详。”
“我们都知道上帝和天堂就是一个谎言,但基督徒需要它们支撑自己的灵魂;我们也相信社会的公平正义是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这却成为现行社会制度的目标;我们清楚文学和艺术的根本魅力就在于虚构和夸张,否则我们能阅读的只有法律条款。而在恋人之间,没有‘爱你一生一世’‘至死不渝’‘海枯石烂’这些老掉牙的谎言,就没有所谓的爱情。”
说得不错,我回应道:“所以你想告诉我,我们应当接纳谎言?”
对方的回复很快:“就像你用来登录的名字——守拙,必定不是你的真名。这其实也算是一个谎言。不是吗?”
我没有回复。
大概过了半分钟,新的一行字打出来:“有时候,谎言的存在正是为了陈述真实。”
“正解!”我换了一个话题,“你如何看待部队的宣传报道?”
“人有其自然属性,也有其社会属性。”对方似乎跑了题,“你在这个集体中所担负的角色,并不仅仅是一个战士,或者号手。就像在这部巨大的战争机器中,你不仅仅只是一枚螺丝钉。”
“或许还是一个螺帽或者一枚垫片?”我顺便打了一个笑脸。
对方回复了一个笑脸:“或许还是一罐润滑油。”
润滑油?有意思。
“你的作用不仅是在你的岗位上确保战争机器的运转,还包括——影响或鼓动别的‘螺丝钉’积极发挥其应有的作用。”
“这与我何干?”
“这就是宣传报道。”
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任何动机都被对方明察秋毫。就像一个无知的孩童面对一位历经沧桑的长者,所有的企图都被对方洞若观火。而对方是何方神圣,我竟然一无所知。
恼羞之下,我敲下一行字:“你到底是谁?”
“晚安,夏拙。”四个字跳出来之后,春柳如烟的蓝色头像变成了灰色。
“她”下线了。
我坐在电脑前,目瞪口呆。
我辗转反侧,彻夜无眠。关于谎言的问题已经解决,而我却陷入更大的困扰之中——“她”是谁?她怎么对我了如指掌?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中午,老兵们都睡了,我打开电脑,进入心理咨询的网页,看到了那个让我纠结不已的蓝色头像。我迫不及待地打了招呼。
“中午好,夏拙。”对方回复。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的光辉事迹报纸上都连载了。”她回答。原来她是根据报道来推断是我的。
“别提了,”我无不泄气地回答,“我被这些东西搞得焦头烂额。”
“所以你才会心理咨询嘛。”
“那你究竟是谁?”
“春柳如烟。”
“没劲,”我无奈道,“好不公平啊,我在你面前一览无余,而你对我来说如此神秘。”
“你生病看医生,还一定要知道大夫的身世吗?”
我无语。
过了大概半分钟,春柳如烟的头像再次亮起,“你怎么好好的大学不念,跑来当兵?”
我笑了笑,回应道:“保卫祖国,献身使命。”
对方回复了一个笑脸,“我看你是为情所困吧?”
我有些恼怒,回应道:“这关你什么事?!”
对方这次回复的是一个大笑,“作为心理医生,关心患者的生活是我们的职责,也是我们的职业习惯——特别是患者的感情生活。”
我回应道:“我该说你尽职尽责呢,还是该说你八卦呢?”
对方依旧打了一个笑脸,似乎在嘲讽我的恼羞成怒。
我打了一个犯困的表情,关掉了电脑。
回到床上之后,我依旧无法安睡,脑子里尽是“春柳如烟”的形象。“她”应该有一张善解人意的笑脸和一双洞察一切的慧眼,或许是长头发,但应该不会扎辫子;喜欢哲学和推理类书籍,不喜欢湖南卫视的“脑残”偶像剧和《快乐大本营》;偏好西餐,但对肯德基麦当劳不屑一顾……或许,“她”有一个快上幼儿园的孩子?或许“她”根本就长着络腮胡和大喉结?或许,“她”外表丑陋内心阴暗,戴着酒瓶底眼镜,是个十足的老****……想到这些,我禁不住傻笑起来,并在傻笑中昏昏睡去。
晚上点名之后,在我的恳求下,冯涛涛放弃了他的电视连续剧。我登录上线,看到了她的蓝色头像。
“抱歉!”我纠结半天,打下两个字。
对方依旧回复一个笑脸,“没关系。”
“能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不能。”
我稍感沮丧,迅速转变策略,“你那有没有《梦的解析》?”
“有。”
“我想借来看看,可以吗?”
“你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认识我,门儿都没有。”言毕,对方又打了一个大笑。
我大失所望。不知该说啥了。
“不过据我所知,你喜欢小说,特别是村上春树的。”
我讶然。
我说得对吗?
她说得当然对!但我不愿意承认。我回复道:“错!我喜欢《东风报》(部队内部报纸)。”
对方依旧回复了一个笑脸。
忽然之间,我感到心底涌出一丝悲凉。村上春树——这是一个几乎陌生的名字,连同许多曾经喜欢的作家和作品。在这里,你能看到的最高规格的文学刊物便是《解放军文艺》,这还需要等指导员心情好了肯借给你才行。
我打下一行字:“在这里,探讨文学是一种奢侈。”
对方沉默了半天,回应道:“其实我们在经历文学。”
我大为惊诧,问道:“此话怎讲?”
“你不觉得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悲壮的诗意吗?”
悲壮的诗意。这五个字让我陷入了沉思……
“我先下了,过段时间有课,所以要提前备课。”对方打下一行字,紧接着头像就变暗了。
半分钟后,头像再次亮起,一行字跳出桌面:“要降温了,多注意身体。”
我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