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宣传干事培训班的账一直还没有结清,这是一项专门活动开支,按规定先由部里向财政局打报告,财政上批了,就可以活动了,活动结束,再拿明细账单去结总账。这个明细的账单,是万丽和部里的会计一起认真做好,并反复核对过的,但是部里的会计去了三趟,都被李秋打发了回来,只得交还给万丽,说,万科长,你自己去吧,我是搞不定了。万丽头一次去的时候,李秋只瞄了一眼,就说,拿回去,你动都没动就拿来了,你以为我管钱是看人头管的,就算看人头也看不到你。
万丽忍气吞声回来又重新再做了一下,再去的时候,万丽是带着点儿气去的,也是凑巧,正好另一个单位也有位女同志在李秋那里等报批,很顺利,一会儿就谈妥了,万丽看李秋今天脾气好,以为自己也能过关了,所以尽量压着自己的不满,还带笑讨好李秋,说,李科长,计部长批评我了,一点点小账,到现在也结不清楚,我说幸亏李科长管得严,要不然差错就大啦。李秋又看了看账目,仍然用那尖利的爪子一推,还是那两个字,不行。万丽说,李科长,我重新做过啦。李秋眼睛看也不看她,只哼了一声,说,你是换汤不换药。就再也不理她了,自己办起公来,把万丽晾在一边,十分尴尬。
万丽本想一走了之,但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已经跨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回头瞪着李秋道,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还说不看人头?你就是看人头给钱!李秋头也不抬,冷冷地说,对,我就是看人头给钱,我还狗眼看人低呢,你能拿我怎么办?万丽急道,我叫计部长来跟你说。李秋说,别说计部长,部长局长我见多了,有本事你去傍上平剑刚,叫他给你批条。看万丽愣了,李秋又说,我告诉你,别说平剑刚的条,就是平剑刚自己来,我照样叫他回去。
万丽气得嘴唇直哆嗦,“哗”的一下,竟把账单撕了,李秋却毫不动容,仍然冷冷地道,撕账单?好啊,你厉害,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撕账单呢。你撕,撕了你还得重新做。万丽停顿了片刻,突然间就“哇”的一下大哭起来,惹得隔壁科室的同志都来看热闹,李秋却是铁石心肠,仍然无动于衷,说,哭,谁不会哭?万丽把撕烂了的账单扔到李秋面前,转身跑了出去。
万丽没有回宣传部,她跑出了市委机关大院,到路边小店,给康季平打电话,直接打到了康季平的办公室,正好是康季平接的电话,她也顾不得那边说话方便不方便,没头没脑就说,康季平,我不干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耳边回响的是当初叶楚洲说的那句话“老子不干了”。听得电话那头康季平说,你别着急,有什么事慢慢说。万丽喉头一哽,说不出话来。康季平说,你等着我,我马上过来找你。
一见到康季平,万丽脱口就说,我很后悔没有跟叶楚洲走。康季平说,你以为你跟上叶楚洲,就不会碰到这样的事情了?万丽说,我气受够了,我不想再折磨自己,再这样下去,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康季平也没有问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说,当你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再坚持一下,可能希望就在你面前了。万丽气道,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也不想再相信你,过去就是因为我太相信你,才使得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进退两难。康季平宽厚地笑了笑,说,但也有几次,关键的几次,你没有听我的意见,可你自己作出的决定,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嘛,这说明我们还是有相当一致的思想水平呀。万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由说,叶楚洲的事情,我并没有告诉你,你怎么会知道?康季平说,你又忘了?我说过,我会关心你一辈子的。
万丽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是的,叶楚洲跟我谈过以后,我没有来问你,我是想替自己作一回主,如果问了你,你肯定是不赞成我去的。康季平说,所以嘛,最后是你自己决定不跟叶楚洲走的,你还赖我呀?万丽的眼泪又含在眼眶里了,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到了康季平面前,她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妹妹。在和叶楚洲相处的过程中,她也曾经觉得叶楚洲和康季平有一些相似之处,但慢慢地,她越来越感觉到,叶楚洲和康季平是不一样的,虽然叶楚洲有时候也像康季平一样关心她,他说话的方式甚至都有点像康季平,但她在叶楚洲面前,却从来没有想哭的感觉,没有软弱无助的需要扶靠的感觉,相反的,在叶楚洲面前,万丽会有一种斗志,会觉得自己很坚强,会觉得自己是战无不胜的。
康季平见万丽难过,他心里也不好受,他伸出手去握住了万丽的手,万丽没有动弹,也没有将手抽回,就这么停了好一会儿,康季平说,万丽,你还年轻。万丽说,我不年轻了,年轻人进来了一拨又一拨。康季平说:万丽,再等两年好不好?我陪你一起等,如果两年还没有转机,我支持你走,我陪你一起走,如果到那时候我还活着。万丽气道,你乱说什么。
万丽回到办公室,柳科长说,万丽,你怎么和李秋吵起来啦?万丽哼了一声,说,恶人先告状。柳科长说,计部长打过电话来找你,让你去他办公室一下。万丽就过去了,向计部长说明了情况,最后说,计部长,我保证没有说半句假话。计部长说,小万,我相信你,你的为人,大家都知道,李秋的情况大家也都知道,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说着说着,计部长生起气来,怒道,什么东西,不就一个蜘蛛精、铁算盘吗,小万,我们不理她。万丽本来是准备来挨一顿剋的,万没想到计部长竟是这样的态度,甚至还叫出了李秋这个难听的绰号,万丽惊愕不止,一时愣在那里了。计部长说,小万,小事一桩,别生气了,你回去安心工作吧。万丽点了点头,刚要离开计部长办公室,计部长忽然又“哎”了一声,叫住了她,好像要对她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咽下了想说的话,朝她一笑,改口道,小万,这个李秋,男同志都要朝她哭的,你别往心上去,她不给你报,我来报,用部里的专项经费处理。
万丽简直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计部长办公室的,计部长的态度太出乎意料,既让她受宠若惊,又让她摸不着头脑,她心里忐忑不安,好像等待着要出什么大事似的。但一直到这天下班,机关里一切平静而正常,万丽推着自行车,出了机关大院,看到大街上人来车往,一切依旧,她才深深地嘘出了一口气,心也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哪知当天晚上很晚了,万丽忽然接到了康季平的电话,康季平的声音渗透出压抑不住的激动,万丽,平剑刚走了!万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嘴上机械地说,走了?走到哪里去?康季平说,去支援外省了,调得很远。万丽头皮一麻,但一时间仍然反应不过来,过了片刻,才想起来问,谁来当南州的一把手。康季平说,闻舒。
闻舒?万丽口中念叨着这个名字,对这个名字,她似生似熟,想了一想,想起来了,问康季平,闻舒,是不是从南州出去,先到省里工作,后来跟着老省长到中央,在中央政策研究室工作的那个闻舒?康季平说,正是他。万丽,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叶楚洲的香镜湖动作,包括省报的那篇鼓吹南州改革开放大步伐的文章,都是得到闻舒的大力支持的,叶楚洲他们是通过闻舒,摸透了省委周书记的想法,才决定搞这么大的动作,当然,也包括宣传上的动作。万丽一听,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
只听得康季平继续说,所以万丽,你也可以这么理解,是叶楚洲和向问等人联手搞走了平剑刚,但他们的聪明之处,在于他们没有直接从政治上入手,平剑刚这个人,政治嗅觉相当灵敏,要是事先给他嗅出了什么味道,他就会立刻采取措施,转被动为主动,他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水平,所以向问和叶楚洲,回避了这一点,从经济的角度入手,平剑刚疏忽大意了,他本以为只要自己政治上不出问题,就不会有问题,但他忘记了一点,有时候,政治也会以经济的面目表现出来,一直小心翼翼的平剑刚终于犯了错误,栽了跟斗。
万丽说,就因为这,就调到外省去了?康季平说,调外省,那是工作需要,是组织的信任。其实,平剑刚也是不识时务,已经栽了,就认栽,态度好一点,还不至于落到这一步,但向问和叶楚洲是什么角色?他们给他下的套子是连环套,一个连一个,省报的文章出来后,平剑刚不仅向省报兴师问罪,最后还拿了省报去见省委周书记,指着上面一段话批判起来,不知道这段话正是周书记自己说出来的。这还不够,平剑刚在得知了周书记的态度后,又找到北京去,甚至还想和周书记斗一斗,雄心大志也确实可叹可嘉,但在北京,他唯一能够搭上关系的也就是老省长了,他是通过闻舒找老省长的,你想想,这不是白白地送上门去了吗?于是,从上到下都知道,平剑刚是改革开放的对立面。
万丽不敢相信,说,可能吗?平剑刚可一直是以改革家的面目出现的呀,当年还得过开路先锋的称号呢。康季平说,这就是政治嘛,今天是开路先锋,明天就成了拖改革开放后腿的保守派,这种情况也多的是。更何况,他在思想上和行动上都没有和省委保持一致,不能和省委保持一致的市委书记,还能当市委书记吗?万丽听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由得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说变就变。康季平说,高处不胜寒。万丽说,既然高处不胜寒,你为什么一再鼓励我要往高处走?康季平道,这就是我对你的了解,也是我的人生观,看破红尘爱红尘——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不多说了。
康季平电话挂断前,万丽脑子里忽然再次闪现出一个念头,脱口问道,康季平,你一直在大学里教书,平时也不大出来,机关里的这些事情,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康季平“啊哈”一笑,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嘛。万丽说,你不仅情况清楚,而且那么兴致勃勃的,我看,你要是到机关,那儿倒是真正能够展示你才华的用武之地呢。康季平说,你以为我有兴趣?你就大错特错了,要不是因为和你有关系,我才不去关心这些事呢。万丽哑口无言。有些事情,康季平恐怕永远也不会告诉她。果然,康季平又说,好了,不说了,你安心休息,别多想。
万丽哪里休息得下来,怎么可能不多想,她甚至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直觉得心里发虚,也不知道虚的什么,在家里茫然地转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打了孙国海的手机,说,孙国海,平书记调走了。孙国海那边热闹非凡,旁边有人在大声唱歌,孙国海听不清万丽的话,只是大声地道,万丽,我听不见,你说什么?万丽气得“啪”地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孙国海的电话追来了,他已经从歌厅里跑出来,给万丽打电话,现在声音清楚了,孙国海说,万丽,什么事?万丽冷冷地道,没事。孙国海说,不可能,没事这么晚了你不会给我打电话的。万丽说,你也知道这么晚了?孙国海说,我是知道晚了,可是他们拖住我,不许我走。万丽说,那你就呆着吧。再次挂了电话。孙国海又打来,说,快了快了,马上就结束了。万丽说,没事,你不回来也没事。孙国海笑着说,怎么可能不回来呢,不回来老婆谁陪呢。万丽气他说,你放下电话,我要给别人打电话,你别占着线。孙国海却不气,乐呵呵地说,好,我挂了。万丽就拨叶楚洲电话,但拨了一半,却停下了,犹豫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有打过去,但却在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叶楚洲本来是志在必得要拉她下海的,后来怎么突然撒手不拉她了,肯定是叶楚洲知道了平剑刚要走的消息,连叶楚洲也认为,万丽时来运转的日子到了。
第二天上午是丫丫打预防针的日子,万丽昨天就请过假,上午没上班。到下午去的时候,刚进办公室不久,计部长就来了,柳科长措手不及,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张着两只手,说,计部长,我给你泡杯茶?计部长手里正捧着个茶杯呢,不由得笑起来,说,老柳你紧张什么,我手上的茶杯你都看不见?柳科长很难为情地笑了笑,说,计部长难得来——计部长说,又批评我了,是不是,不就是说我官僚主义吗。柳科长尴尬地支吾了一声,干脆不说话了。计部长说,老柳啊,我和小万说点事情。柳科长赶紧说,我正要到文化局去一趟。就走了出去。
计部长坐在柳科长的位子上,和万丽面对着面,和颜悦色地看了万丽一会儿,说,小万啊,其实昨天下午我就想跟你谈的,但昨天你从李秋那里回来,我看你心情不太好,就没有说,今天估计你的心情也平稳些了,看你气色也不错,我就知道小万是个想得开的好同志,我一直跟其他同志说,女同志里,有小万这样思想境界的人,还真不多啊。万丽心里还吃不透计部长是什么意思,嘴上只得应付着说,谢谢计部长的鼓励。
计部长笑了笑,说,好,我们言归正传,就是关于解决你的正科级别,部里其实一年前就报上去了,最近一阵,组织部那边工作也都做好了,估计就在这几天,会批下来了。计部长不是个会说“估计”两个字的干部,这会儿却对万丽说出了这两个字,万丽立刻想到,这和平书记调动的消息可能有关,她一时无言以对,没有吭声。计部长又说,先让你知道一下,让你有个思想准备,明天的部务会,就由你代表宣传科汇报工作了。万丽说,我仍然是在宣传科?计部长说,你想到哪个科呢?
万丽奇怪地想,这怎么是我想到哪个科就能到哪个科的呢,计部长好像看出了万丽的想法,说,我们报批的是宣传科,组织任命当然也还是宣传科。万丽更不解了,说,那,那柳科长呢。计部长说,老柳回理论科,理论科的杨科长调办公室。万丽说,那冯主任呢?计部长说,老冯快到年龄了,部里早就考虑要早点把人培养起来了,别到时候老冯一走,办公室这摊子事没有人挑得起来——当然,我问你想到哪个科,是考虑你在宣传科时间也比较长了,你如果想动一动,下一步部里再考虑调整。
万丽说,宣传科的工作我都习惯了,做得也顺手,挺好的。计部长高兴地点头。万丽说,那,那柳科长他知道吗?他会不会有什么想法?计部长说,我先跟你谈,一会儿再找他谈,老柳是个老同志了,他能够正确对待的,从部里来讲,这样的做法,确实不是太好,一会儿调过来,一会儿又调回去,主要责任在我,我也会向他解释并且作检讨的。万丽也知道安排下面这些事情对计部长来说,是小菜一碟,计部长会做得很圆满的,当然,即使不太圆满,下面的人也不能把部长怎么样。像叶楚洲那样的人,在机关里毕竟是少的,主要不是少在性格上,像叶楚洲这种性格的人,机关里并不少,那是少在背景上,有个性而没有背景,是当不了叶楚洲的。
计部长走后,万丽一个人闷坐在办公室,一点也没有被提拔的喜悦和激动,她甚至都不想告诉任何人,没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回想着进机关以后的风风雨雨,一丝悲哀从心头升了起来。如果她的扶正,真和平书记的调动有关,那组织部门的动作也太快了,是不是有点快过头了,平书记调走,也只是传出风声而已,恐怕谁也没有看到正式文件呢。而且,就算平书记走了,也不见得就意味着向问能怎么样,就算向问能怎么样,能重新回到南州市委来工作,那恐怕也不是说来就来,总得有个过程,总得有点时间吧。万一这中间又出现什么反复,他们不是动作快过了头,又得收回去?万丽又想起昨天下午在计部长办公室时,计部长欲言又止的样子,万丽估计计部长也是早就得到风声了。思来想去,总觉得这种提拔有点滑稽,有点像儿戏。
大约到了四点左右,组织科果然打电话来了,让她去一趟,说市委组织部有个文件下来了,让她去看一看。万丽到组织科,部里分管干部的蒋副部长也在,看到万丽进来,和她握了握手,脸上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既不笑也不不笑,声音也是一如既往,既不高昂也不低沉,说,小万,计部长说明天部务会上宣布。万丽看到组织部的批文:任命万丽同志为宣传部宣传科科长。万丽的眼睛不由得一阵酸涩,听到蒋副部长说,小万,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也是组织上对你的新的考验。万丽点头。蒋副部长又说,今后担子更重了,你要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万丽仍然点头,蒋副部长的例行公事的谈话就结束了,和计部长的谈话,是一红一白,搭配好的。
万丽再次回到办公室,就想提前下班,早早离开这里,她怕柳科长回来,觉得自己不大好面对柳科长,但是柳科长一直没有回来。万丽关上门出来,在走廊里碰上伊豆豆,伊豆豆神神秘秘地把万丽拉到一边,说,万丽,告诉你个秘密。万丽心里一跳,以为是说她扶正的事情,说,你又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伊豆豆说,这回不是听到,是见到,亲眼所见。她指着自己的眼睛,强调着事情的真实性。万丽说,别绕弯子了,快说吧,到底什么事情,这么鬼鬼祟祟?
伊豆豆更放低了声音,说,陈佳,和崔。万丽没有听明白,说,什么陈佳和崔?什么意思?伊豆豆赶紧“嘘”了一声,声音更低了,说,崔,崔定。万丽脑子里的两根筋像两根电线一搭,只听得“轰”的一声,顿时一片空白。伊豆豆说,昨天晚上有人请我唱歌,我从歌厅出来时,都后半夜了,亲眼看到他们从歌厅对面的电影院走出来。万丽说,他们一起?伊豆豆说,呸,你还指望他们手拉手?是一前一后出来的。万丽说,一前一后,你怎么能断定什么?伊豆豆说,得了吧,你心里早已经相信这个事实了,嘴上还这么虚伪。这种事情,我告诉你,尽管信其有,不必信其无。一前一后,又都是独自一人,你觉得他们各不相干吗?你觉得是巧合,又恰巧被我撞见了吗?万丽说,巧合的事情我是不相信的。伊豆豆说,那就对了,万同志到底还是唯物主义者嘛。
万丽说,他们看到你了吗?伊豆豆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万丽说,是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嘛。伊豆豆说,去你的,你才是螳螂,我是黄雀。万丽说,没有永远的绝对的黄雀,只有永远的绝对的蝉和螳螂。伊豆豆说,喔哟,搞得跟哲学家似的,万小姐,我可跟你说,女同志可别当哲学家。万丽说,为什么?伊豆豆正要再说什么,就看到陈佳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直逼逼地就朝她们这边过来了。伊豆豆朝万丽挤个眼色,大声说,好,就这样了,老裁缝那里,我去解决。说完朝万丽扬了扬手,就走了。
陈佳已经走到万丽身边,说,伊豆豆怎么看见我就走了?万丽没有想到陈佳会这么问,一时愣住了。但奇怪的是,陈佳态度反常,反而让万丽觉得有点慌乱和心虚。赶紧说,不是的,不是的,伊豆豆要去上班了。陈佳说,都下班时间了,还去上班?你们肯定在说我什么吧。万丽赶紧说,没有说你,没有说你,伊豆豆想做件旗袍,来听听我的意见。陈佳说,大概不是的吧,做件衣服还要专门跑过来跟你商量,电话里说不清?万丽简直无法面对陈佳了,明明是陈佳不正常,是陈佳乱了阵脚,但万丽却偏偏觉得是她自己乱了,她竟语无伦次地说,是的,就是说衣服的,不信你打电话问伊豆豆。话音落下来,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像个三岁小孩子,也像个白痴。
哪知陈佳却并不觉得可笑,她仍然沿着自己的思路说,我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连说了几遍“我知道”,眼看着她的眼睛就慢慢地红起来,红起来,万丽慌了手脚,不知怎么办了,说,陈佳,你,我——没什么事,真的没什么事。陈佳说,我知道你们都知道,我知道你们都知道,我——眼泪就扑簌扑簌地落下来,万丽赶紧把她拖到无人的会议室里,拿出手帕给她,陈佳接了万丽的手帕,却不擦眼泪,本来还是无声地淌眼泪,现在干脆哇哇地哭出声来,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万丽也不知怎么劝她,只得看着她哭,哭了一会儿,陈佳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他跟我说,他要离了婚跟我结婚。
万丽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声,嘴上不听使唤地说,我不知道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的。陈佳激动地说,你知道的,你们都知道的。万丽渐渐地冷静下来,说,陈佳,有些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可怕,也许并不是人人都知道。陈佳睁着泪眼看着万丽,过了好一会儿,说,万丽,你真的不知道?伊豆豆真的没和你说我的事情?万丽说,本来没有什么事情,你有什么事情?
陈佳愣住了,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摇摇头,说,万丽,无论你知道不知道,我都想跟你说说,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我很爱他,他也爱我,我相信我们的感情是真挚的,是没有功利的,但别人不会这么看,别人一定会说——万丽赶紧摆了摆手,说,陈佳,你别说了,我也不想听。但万丽的心里,却一阵寒似一阵,崔定当初带队去南方考察,与林美玉打得火热,回来后不久,林美玉就调了个单位提了一级。但此时此刻,万丽面对的不是林美玉而是陈佳,她真的无法判断,陈佳与崔定是真感情还是互相利用,万丽最觉可怕的还不是崔定,她可以不相信崔定的真情,但她无论如何不能把陈佳与一个利用女色巴结领导的形象联系起来。
万丽目瞪口呆了半天,陈佳却渐渐地平静了些,也许一开始她是准备把一肚子的委屈全倒出来给万丽的,但是哭了一阵,似乎已经倒了出来,想法就改变了,说,万丽,谢谢你,我心里好过些了。万丽说,陈佳,别把事情想得很严重。陈佳平静地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几乎在顷刻之间,陈佳又恢复了她惯常的风格,她说,万丽,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好吗?万丽也点点头,说,你是没说什么呀。陈佳说,我相信你的为人。万丽知道她的潜台词,陈佳不希望万丽跟别人说这件事情,陈佳也知道万丽不会去说。自从陈佳离开宣传科以后,她们的心态都好得多了,她们本来都是自省自律的女同志,贵族般的道德自我完善,无论在她们的内心深处,还是在外部的行为上,都体现得非常充分。
万丽始终没有把陈佳的这次谈话告诉伊豆豆,相比伊豆豆有什么大事小事就跑来告诉万丽,几乎不分你我,万丽常常觉得自己愧对伊豆豆这样的朋友,常常也想要对伊豆豆彻底地坦白胸怀,但到了关键的时刻,有时候话都涌到了嘴边,最后还是会咽下去,她不会为了伊豆豆改变了自己的为人,恐怕永远也不会。伊豆豆事后也曾不厌其烦地一再追问,万丽说,伊豆豆你烦不烦?伊豆豆说,那天我看到陈佳眼睛发直朝你走过来,我就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了,她顶不住内心的压力了。万丽说,她要说也不会跟我说呀。伊豆豆道,错,陈佳要想找个人说话,也唯独只有找你了。万丽说,为什么,你觉得我跟她关系很好吗?伊豆豆说,这是公认的嘛,机关上上下下都知道,宣传部的两个研究生,两大美女,两大才女,相处得多好,多少单位领导还拿你们作榜样教育那些闹矛盾的女同志呢。
万丽笑道,去你的,要教育就教育你吧。伊豆豆说,我还真不用教育,我单位女同志少,争风吃醋吃不起来。万丽说,你好福气呀,行管局的独养女儿,男同志都宠着你。伊豆豆道,看看你们俩,在一个单位呆了那么长时间,脸都不红一次,重话都没有一句,背后也从来不互相说坏话,别说坏话,酸话都没有一句,多有修养,多有水平。万丽说,这就是关系好啊。伊豆豆“哼”了一声道,以为你们关系好的人,傻X。
万丽皱了皱眉,但又忍不住笑了,说,你怎么连粗话都会说了?伊豆豆说,读书读得少,修养不够嘛,哪有研究生那样知书达理。万丽说,好啦好啦,我就读了一个在职的研究生,你醋罐子不知打碎多少个了。伊豆豆说,我才不吃你的醋,你是我姐,你读博士我才高兴呢——好了,不跟你绕十万八千里了,就说你和你们这位陈佳小姐,你们呀,无论表面上多好,哪怕勾肩搭背,同吃同住同劳动,你们的骨子里是好不起来的。万丽说,你总是走极端,为什么就不能有个中庸温和一点的想法呢?伊豆豆说,这就是我嘛,极端就是极端,想什么就说什么,不像你们大知识分子,才女,心里比谁都极端,比谁都想争个高低斗个输赢,表面上偏要做个温和的不与人争斗的样子,你跟陈佳,中庸得起来吗,一个科长的位子,给你还是给她,你让给她还是她让给你,你们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万丽说,现在不是不在一个科室了吗,还你死我活吗?伊豆豆说,那就更你死我活了,如果不调走,下一步,就是竞争副部长了。
万丽心里猛地被一刺,已经消失了的那片阴影,又被伊豆豆挑回来了,她不想再听了,说,不说了吧,你单位这么忙,你怎么跟没事似的,一天到晚跑来嚼舌头?伊豆豆说,我话还没说完呢,我看这机关上上下下,陈佳要想找个人说说知心话,除了你,她还真找不着呢,她敢跟我说吗?她敢跟你们计部长说吗?也就数你万丽万小姐了。万丽嘴上说,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又说我们是你死我活,又说我们可以说知心话。伊豆豆又说,你不看武侠小说吧,武侠小说里都是这样。说着看了看表,道,万小姐你放心,我也没有时间逼你的供了,就算有时间,我也逼不出你一丁点东西来的,你从来是个没嘴的葫芦,不对,是个肚大嘴小的茶壶,最好别人拼命往你里边装东西,你呢,一点也不要倒出来。万丽说,你知道就好,如果你心里不平衡,那你以后就少告诉我一点小道消息。伊豆豆夸张地扬了扬眉毛说,我的万小姐,你也太天真可爱了,你以为我对你就是竹筒倒豆子?你难道真以为我是对你无话不说的?我找情人也会告诉你?万丽说,你找了吗?伊豆豆说,找了,就是你家孙国海。万丽脸一红,不知说什么了,伊豆豆高兴得大笑着走了。
陈佳和崔定的事情,机关里确实没有像其他一些类似的事情那样,一下子就传得满世界都是,至少除了伊豆豆,万丽没有从任何人那里听到过这件事情,不知道是大家顾及崔定的身份,还是另有原因,要不是陈佳自己当着万丽的面承认了这件事情,万丽几乎要认为是伊豆豆看错了人呢。这件事情过后,陈佳又重新恢复了从前的风格,平静而稳重,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好像她从来没有失态过,从来没有在宣传部的小会议室里哭得像个孩子似的,看到万丽,也没有丝毫的尴尬或不自在。
不料没过多久,崔定却出了事情,有人揭发崔定受贿,被纪委立案审查。据说抓崔定的那天,市委正开常委会,正在讨论干部,组织部汇报人选以后,崔定脸一板,批评组织部没有按照市委的指示精神考查干部,大家明白,崔定要想提一位年轻的女同志到正处的位置,但考查时没有通过,崔定正在发脾气,纪检干部进来了,崔定一见他们,头上立刻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子,双腿颤抖着站了起来,说,我一定配合组织,彻底交代自己的问题。事后大家都觉得奇怪,常委会上十几号人,他怎么就认定那进来的纪检干部是找他的呢?
崔定受贿的情况不算太严重,家里也没有什么存款,他受贿的钱都用在了女朋友身上,今天给你买个表,明天给她买个首饰,他的女朋友倒是查出了一大串,可说是各色人等都有,有机关的女同志,有社会上的无业女青年,宾馆服务员,女教师,女营业员,有的发生过两性关系,有的没有发生过,也就是一起吃顿饭,看个电影,送点礼品给她们,除了林美玉的提拔,崔定起了一定的作用,其他人,崔定也没有利用职权为她们谋过什么私,不知是没有来得及,还是不好下手,或者是崔定没有这样的想法。
崔定认罪态度极好,不要他说的事情,也都说了出来,进去第二天,就把女朋友的名单开了出来,这张名单后来在机关里流传出许多不同版本,外面的女人大家不认得,也就不去关心了,大家只是关心机关有哪些女同志掉了进去,于是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版本,林美玉是本本都有她的大名,她也最逃脱不了的,因为她的提升与崔定有关,但偏偏林美玉与崔定没有情人关系,也就是南方考察那一次认识了以后,崔定和她一起看了一场电影,送了她一套金首饰,价值两千元。
所以林美玉的事情倒也很难处理,既没有犯生活错误,也没有经济问题,虽然水平不高,工作上却是认真负责的,没有差错,有关部门也曾反复讨论过,觉得无法下结论,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了。但从此之后,林美玉在机关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万丽每次在大院里见到她,都是低头匆匆而过。机关里倒是有不少人替崔定抱不平,说崔定为人不错,有工作能力,也肯帮助别人,自己也不贪,都是这些女的,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巴结崔定,投怀送抱,最后把崔定给害了。持这种红颜祸水想法的人还真不少,所以大家看到林美玉,都投之以轻蔑的眼神,这些眼神,比这件事情本身更沉重更残酷地把林美玉的头彻底地压下去了。
但奇怪的是,无论在哪一个版本上,都没有陈佳的名字,不知是崔定没有交代,还是他们的事情才刚刚开头没有来得及被人注意,或者是流传版本的时候,有人不忍心看到陈佳的名字出现在上面,给划掉了,反正最后连伊豆豆都怀疑自己那天晚上是不是看错了人,只有一个人不怀疑,那就是万丽,因为陈佳亲口向她承认过,但万丽自始至终没有说出来。
虽然各种版本的名单上没有陈佳的名字,但陈佳自己心里是最清楚的。过了一阵子,市委召开老干部座谈会,几位地市级的离休老干部,对现任的老干部局办公室主任有意见,说他不关心老同志,市委领导征求老同志的意见,几位老同志异口同声地说,要个女同志吧,女同志心细一点。就考虑到陈佳了,找陈佳谈话,陈佳没有反对,事情就定下来,陈佳调到老干部局去当办公室主任。
临走的时候,她来和万丽告别,万丽说,陈佳,你不想在宣传部呆了?陈佳说,我不想和你争下去了。又说,我现在才明白过来,是我自己错了,说实在的,也怪我这二十多年太顺利,从小学开始,一直到读研究生,每到一处,男孩子只要一看到我,眼里就没有别的女孩了,从来就没有人有资格有条件和我比高下,尤其是同性,所以,在我踏进机关的那一天,我还一直以为,世界就是为我存在的。哪知进来第一天就碰到了你,一个大家所公认的“机关第一才女”,这对我怎么不是当头一棒?无论是外在的形象、还是内在的气质,无论是工作水平还是为人处世的方式,你的存在,无一处不是在给我以巨大的压力。
万丽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过来了,当她痛苦地感受到来自陈佳的压力的时候,陈佳同样痛苦地感受到来自她的压力,她们两人的内心是如此的相似,但她们却不能惺惺相惜,她们的共同感慨只能是既生瑜而何生亮,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残酷的现实告诉了她们,世界不是为某一个人而存在的,世界是大家的,是每一个人的。万丽顿了半天,才说,是不是你们都认为平书记的走——陈佳摆了摆手,没让她再说下去,道,这是早晚的事,早晚我也不想和你呆在一个单位,本来想再坚持一下,看你走不走,你既然不走,就我走,一样的。万丽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陈佳说,再呆下去,我把握不住自己,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万丽心里忽然一动,感觉陈佳是话中有话,她是不是在暗示自己,她和崔定好上,也是出于与她的竞争?万丽心里一阵难过,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就这样送走了陈佳。